第十八章
  石母得書驚問卜 松濤訪友遠辭家

  秦中顯宦聞山公有女,莫不欲為聯姻。公見紈絝子弟類皆狂蕩暴疾,淫佚驕奢,欲求博雅之士百不得一,故每念及石生。到軍數月,即以書招生,盼至。
  次年春盡夏初,並不見到,謂翠微曰:「石家表弟不來,事不諧矣!」翠微不應,私語養娘曰:「石家兒不到,老爺計窮力竭了。做娘舅壓不倒外甥,統貔貅如何治得健兒?」養娘曰:「少的是名門宦族?老爺不知是何主意,一心只愛許他。古人云:『不是冤家不聚頭。』他越不肯,老爺越要咬住他。拿著珠子當豆兒賣,何苦討他看輕!」山公深念其女年已及笄,若再因循,恐有愆期之歎,待到深秋,復馳書回家來促石生入陝。
  生母得書,驚惶莫措,忙令書帶延松、雲二子到家,云:「吾兒幼依膝下,原不識東西南北。老身一時沒見識,令他隻身走數千里,出門已經半載。陝內招書又到,竟無蹤跡。倘有甚不測,何處安頓老身?」二子見書,亦各驚駭。雲即慰其母曰:「蓮峰湖海襟期,到處有逢迎。既未到秦,必有他遇,老伯母不必心慌。」生母曰:「他身無下落,老身如何放心得下?二先生與吾兒素稱莫逆,怎生尋訪個消息才好!」松曰:「暫請寬心,待我二人出去商量,再來稟告!」
  二子既去,生母入室泣云:「什麼要緊,都是這頭冤孽親事,朝也來纏,暮也來纏。若沒有那封書來,好端端坐在家裡,怎麼憑空教他出門!」言畢復泣。廚下老婦曰:「太太不要著忙,明日上到那個廟求求籤,問問菩薩看。」生母一夜熬煎,次早到廟求神,得簽上上。回家云:「雖是好籤,那裡真真菩薩是跟著他走的。」至午,書帶云:「這街東頭有個起課的瞎子,個個說他靈得很,太太請他來起個課兒!」
  生母即令請到家中,設了香案,先自禱告了,卜者搖動課筒,朗朗念畢祝詞,手擲金錢,跌成爻象,乃曰:「是個遊魂課。」坐下問云:「動問何用?」生母告以所求之事,卜者曰:「課內忌神發動。書云:『忌象交重難會面。』這人中途被人羈牽,進不進,退不退,難得動身。況用爻為世爻所克。書中又云:「用爻克世,許人歸世。』克用爻人未至。他正逗留異地,未有歸心。」生母曰:「出門才及半年,也就不望他回來,只要他有了落處就好。」卜者曰:「課中現有個人留著他,怎麼沒有落處?但書中又說道:『遊魂宜出外,歸魂利返鄉。』卜得遊魂課,又化出一重遊魂來。書內又云:『遊魂入化,遊魂出遠,還當再遠。』這人雖被阻滯,目下又該前進了。」生母曰:「我欲浼入尋訪,可能遇見麼?」卜者曰:「書裡道得好,訪友尋人忌六衝。遊魂他必往途中,雖然去路愁相左,許你天涯終得逢。若是出門尋訪,得遇無疑。」
  生母曰:「再求一課,看他逗留的所在吉凶如何?」卜者重搜內象,再索外爻。課成,坐下喜曰:「是個三合卦,婚姻爻動。令郎曾定親沒有?」生母曰:「還未。」卜者曰:「這等說,老太太請放心。課內才鬼全陰陽命,書上說,『陰陽得位,定逢夫唱婦隨。』才鬼俱全,必主齊眉舉案。不但無凶,又還多吉,你愁他沒落處,他倒穩穩的坐在個安樂窩裡。放心!放心!」生母曰:「望他幾時才有信來?」卜者曰:「課中父母帶青龍為喜,不久就有喜慶之音到了。」生母心內少安,打發卜者出門。
  書帶即到梅、柳家。二女曰:「大相公可有書來?」書帶云:「我正來報信。昨日,舅老爺那裡來了一封書,說大相公竟沒有到。」二女大驚失色。柳曰:「這個人怎麼樣了?」書帶云:「昨日太太慌得緊,掉了一日眼淚。請松相公、雲相公商議,要他們去找尋。」梅曰:「他們肯不肯?」書帶云:「他們說還要商量看。」柳曰:「我想起來,他對我們說,不願與山家結親,借這入陝名色,要做個四海求凰。這人不曾到陝,自出有心,必定遨遊在別外!」書帶云:「清早太太到廟裡求了簽,又叫瞎子到家裡起課。」柳曰:「求籤起課都怎麼說?」書帶云:「都是一樣的話,說是半路上被人家阻住了,要大相公做親。」柳曰:「我就猜他在路上,倒只怕都是准的。」梅曰:「你也真真是呆的,求神問卜當得正經?」
  書帶見阿姥搬飯進房,問云:「怎麼這時節才吃飯?」阿姥曰:「才等著雲相公家拿了米來。」書帶云:「我家也就要問他打米去了!」二女掩面墮淚:「要甚飯吃?」書帶欲回,梅云:「看太太有什麼打算,來對我們說聲。」書帶應諾而去。
  頭一日,松、雲別生母出門。松即拉雲到家曰:「我想此人必定尋那付他繡嶺圖和尚去了。」雲曰:「你怎麼曉得?」松曰:「前日那和尚留下的紙條上有『未入崤函,先游濯錦』這兩句話。此人必往濯錦去了。」雲曰:「濯錦在何處?」松曰:「這必定是那和尚的所在了。」雲曰:「這倒也虧你猜!」松曰:「我細玩『未入』、『先游』四字,那濯錦去崤函必不甚遠。蓮峰不久還當入關。」雲曰:「這倒詳得有理。方才石君老母說,要我們尋個下落,如何算計?」松曰:「想來你是去不得的,我便向奏中走一回罷了。」雲曰:「同是相知,怎麼獨累及你?」松曰:「既是相知,分甚爾我!」
  商量已定,次日午後同過生家見生母,告以出門之事。生母喜曰:「得蒙允諾,老身感戴不淺。」二子複語朗磚贈圖、留帖一節。生母且喜且異曰:「動問起身的日子撿在幾時?」松曰:「去便就走,撿什麼日子?」遂作別出門。雲曰:「這件事還有兩個關切人,怎不教幸而他知道?」松曰:「正欲到他家去。」遂同至梅、柳家。見柳絲靠著窗櫺做鞋,柳見二人,將鞋放下云:「兩位貴人怎麼又肯來走走?真是空谷足音!二子同入房中。梅萼垂著半邊帳子睡在牀上,忽然驚起,雲曰:「驚醒你羅浮夢了。」松曰:「大白日睡覺,朽木不可雕也!」梅曰:「留著一口氣兒做人,還雕什麼出來!二君自石三郎去後,為何足跡杳然?」雲曰:「你二人既離翠館,則不比識面之初,如今身有所歸,又不比石君在家時了。」二女甚感。
  梅呼阿姥煮茶,柳問曰:「今日因何光降?」松曰:「昨早蓮峰有信到家,說不過秋盡就可回家。」阿姥聽見,忙來問云:「松相公,這是真的麼?」柳曰:「你聽他見鬼!」阿姥曰:「不是真的,他們早已知道了。不知此人果到那裡存身?」松曰:「再有個姓梅姓柳的,怕不藏住了?」梅曰:「我們也不曾藏了他。」柳曰:「若是我們藏了,你們怕不會尋。如今他藏在別處,就沒有個人肯去尋了。」松曰:「若待你激,我就算不得松月波,也不成好朋友了。老實對你說,我明日就要出門,告過石君母親,特來與你二人作別。梅喜曰:「交情如此,真不愧雷陳!」柳笑曰:「這等說,是我唐突你了!且暫時記過,待你訪友同歸,準備濁醪十斛,讓你洗個澡兒。」松大笑曰:「快哉!」雲謂二女曰:「鱗鴻甚便,快些作書!」梅曰:「人不知在那裡,帶什麼書?」柳曰:「你的書怎麼寫?」雲曰:「我也沒有書。前日蓮峰出門,忘了將你贈他,今日幸逢驛使,只將你寄去夠了。」二女含笑。
  阿姥出茶。松曰:「手段走了,這茶煙火氣的。」柳曰:「這是松相公的緣故。」雲曰:「怎麼?」柳曰:「我見他沒炭,把松柴炊滾的。」阿姥曰:「雲相公前日拿來的米竟是生糝的,嚼著滿口都是糠秕。」雲曰:「前一次的原不大熟,這昨日送來的呢?」阿姥曰:「這還罷了。」松曰:「越是有錢財主,越不肯吃好米。生成的賤肚皮,沒福氣,只好月囊糠。」雲笑曰:「由你罵,我也不是財主!」少頃,二子別去。
  次日,松濤帶了繡嶺圖出門,臨行囑雲影曰:「寒家並無所托。蓮峰老母君事之宜盡心,梅、柳二女君恤之宜勿怠。臨別之言,惟此而已。」雲影敬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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