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蓮峰金谷試冰心 盈盈芸窗論詩話
數日後,夜月正圓。彩蘋曰:「今早入園,見荼盡放,花事將闌,姊姊可還到園中走走!」盈盈本自有心,聞言甚喜,即牽彩蘋出園。彩蘋行到門外。忽轉入曰:「我忘了一件事兒,姊姊先行。」
盈盈先到竹外。石生獨立齋前,瞥然望見,即向前曰:「是耶非耶?」盈盈顧笑。生曰:「妝台咫尺,渺若山河,何幸桂宮復現月姊?」盈盈曰:「子雲在望來作問,奇人耳!」生曰:「蒼苔露重,恐侵羅襪,且喜書幃寂靜,試剪燭一敘,何如?」盈盈回顧彩蘋不至,乃曰:「『妾心終愛月娟娟』,非君詩耶?」二人並倚欄杆,生曰:「不才自得隨流詩句,寢興在念。只道萍蹤浪跡,無緣一睹芳容,不意連宵得親眉黛!」盈盈曰:「隨流一葉,本出無心,實兒戲事,何足掛齒!聞君欲往西秦,迷舟之事好生奇異!」生曰:「三復題紅,知含幽怨,是天遣不才來與吾姊消遣春愁耳!」盈盈低頭。生因挑之曰:「不聞『有女懷春,吉士誘之』?不才雖非吉士,姊姊寧不許以感巾兌驚?」盈盈聞言,且慚且慍,謂生曰:「屬垣有耳,先生胡不自重?妾自謂生居窮谷,未獲一見風人,故不避晚風,扣齋相訪。意在與君評論章句,商榷詩話,蕩心之語非所樂聞!」石生羞愧起謝。
時彩蘋悄悄立在花陰竊聽,分明喘嗽。入園曰:「好一陣晚香!姊姊許久不到花前玩賞,這花都開到九分九了。」生曰:「僭居金谷,有辜姊姊賞心。」彩蘋曰:「這話倒也不錯。這所在姊姊那一晚不凴欄待月,那一日不投餌觀魚!自石相公到此,花吾花,鳥吾鳥,刻畫我瑯玡,蕩搖我紅索。若非姊姊親舉玉趾,只一片花梢月色,怎得相親?」生曰:「主人情重,久假不歸。子欲興問罪之師,願割還竹外一帶以請和。」盈盈曰:「便平分了這香國如何?」彩蘋曰:「若欲行成,還須鼎足。」生曰:「與其瓜分,毋寧合璧。從此風月一家,臥榻之側由卿鼾睡。」
盈盈含笑,即攜彩蘋入去。彩蘋在背後對著石生向粉腮上羞了一羞,隨之而入。生自思:「我先見其才,只愁他外貌有虧,既見其貌,慮他中情不定。誰知色態無雙,卻又持身貞潔,欲尋佳偶,捨此何求?只是那蠟丸詩內『合浦』二字茫無下落,難道合浦地面還有個與他擷華鬥麗的不成?縱使再有其人,我也只是專心致志,不他求了。」
次晚,盈盈復題一絕,封好,令彩蘋持送。彩蘋啟戶,暗中忽見石生,驚曰:「你這人呆了,怎麼黑黑的站在這裡?嚇人一跳。竟勞你司起閽來!」生曰:「愛慕之誠,馬也要秣,何況司閽?」
彩蘋行出山子之外,將簡遞與生曰:「好喜也。裡面不知什麼佳音,想是又要來望你哩!」生曰:「來時不過立談風月,有何可喜?」彩蘋曰:「前日求見不能,今便說此不情之話,這就可以覘你肺腸。」生笑曰:「既見之私甚於未見,前言戲之耳!」遂於月下拆看,詩云:
高風動素襟,清夜步花陰。
不是王孫女,休彈司馬琴。
彩蘋曰:「簡何所言?」生曰:「你前日說我看個十分飽眼,愈飽腹愈飢,若見了這簡兒,豈不餓死?」彩蘋見詩曰:「前晚那琴聲我也曾聽見,原對他彈錯了。」生戲曰:「今晚對你彈一彈如何?」彩蘋曰:「我這兩耳但聞琴聲,便聾得敲鑼也不聽見。」生曰:「我的琴別有弄法,聾耳遇著,一弄便通。」彩蘋曰:「便宜少討些!」生曰:「善戲謔,不為虐。」
彩蘋見齋中燈火熒熒,謂生曰:「寂寥書院,照著一點孤燈,這淒涼也虧你受!」石生雙手捧其腮曰:「此菩薩慈悲語,何幸向朱唇迸出,我正要立一紙借約,帶這園內鶯花做個風流中見,向盈娘借你到書房作伴,俟我臨行奉璧。」彩蘋推之曰:「醉哩夢哩,惺忪些再講!」生曰:「此亦細事,料盈娘必不見吝。」彩蘋曰:「天還有眼,生你做個男子,若是個女兒,怎了怎了!」生曰:「我若有一日化了女子,得如你的面龐,必以普愛為心,定要度盡天下美男子。」彩蘋掩住雙耳曰:「污耳!污耳!」生笑曰:「我又不曾彈琴,怎麼就裝聾了。不要假惺惺,同我到房中去,還要煩你帶一回簡。」彩蘋曰:「今後我一人是斷不到你房中了。」生曰:「好沒有見識!《西廂》云:綠莎茵鋪著繡榻,牡丹台緊靠著湖山石邊。其人其事只在眼前,怎獨怕到房內?」彩蘋回身曰:「離了你的孽眼如何?」生拽住曰:「離了我的眼,離不了我的心,走也無益。」彩蘋曰:「不要胡纏。我有句知心話兒對你說,你來時我院君見了千歡萬喜,欲將姊姊許配與你。這幾時不聞提起,想為從中少了冰人撮合。果若此事得諧,何慮妾非君有?怎的不解求凰只要與鶯兒作對?」生曰:「聽汝衷曲,好難消受。只是方寸中如圍城待救,若必待操兵教士方才入援,亡無日矣!」彩蘋笑曰:「十指染黃連,且替我苦手借作守。我來久了,怕姊姊怪遲,要寄回簡,快去寫來,我在窗外等你。」
石生進房,彩蘋隔窗曰:「你若欲圖後會,復簡還須謝過。他是封好了來的,你也封了帶去。」生曰:「言甚有理!」即和一絕於原詩後,緘好出付彩蘋。彩蘋持回,盈盈展見所和詩云:
細語觸幽襟,藏羞借月陰。
相如雖病渴,不敢復彈琴。
看畢,知其愧悔,私心自喜。
越數夕,生復投詩約會。是夜月出甚遲。石生坐待久之,閒展棋枰於燈下佈局。彩蘋提茶爐進房曰:「香車到了,快些迎接!」石生出戶,遂邀盈盈入齋。盈盈見棋曰:「好一局斜飛格!」生曰:「候久不至,學個閒敲棋子落燈花。」二人坐下,生曰:「余設此坐相待久矣,只是荒齋塵坌,有褻紅妝。」彩蘋曰:「不要過謙,不是相公貴宅。」生曰:「姊姊今宵枉顧,乃主中賓,我便是賓中主了。」盈盈曰:「蝸居淹屈,妾心正自抱慚。」生曰:「自顧塵凡,假仙人之館,復得接仙子之言,何異向丹台石室,與麻姑、飛瓊共談世外。」盈盈曰:「仙居密邇赤城,曾否採藥一渡石橋?」生曰:「欲訪仙蹤,寸心徒切,今幸深入花源,庶幾不羨劉阮。」盈盈曰:「妾覽劉阮遇仙事,深為慨歎。彌月之游,歸曆數世,退無所依,進不復遇,何仙家之無情,二子之不幸!」生曰:「採藥奇遇,古今誰不欣羨!今被姊姊道破,使人失驚!」彩蘋曰:「山中七日,世上千年,石相公到此幾時了,怎不動家鄉之念?」生笑曰:「正在迷時,何忍即醒。」
俄而茶熟,二人品茶。彩蘋收拾几上棋枰,將子勻散曰:「待我破了這一局。」生按棋枰向盈盈曰:「手談定然高妙,還希賜教!」盈盈辭曰:「雖略知布子,非橘中之敵也。」生固請,盈盈許之。彩蘋曰:「掩上了門,做個關門殺。」生曰:「你不要岸上高三著。」彩蘋曰:「我不管論成論敗,也不管說戰說和,只袖著手靜觀鷸蚌。」盈盈側目視之。生笑曰:「怎不說從旁看打鴛鴦結?」彩蘋曰:「姊姊的棋是沒有結打的。」二人開枰對弈,石生故落數子。局終,彩蘋數子曰:「若爭個手也便扯平。虧殺姊姊中心有眼,石相公便敗在這裡面了。」生曰:「姊棋妙於琴,詩奇於字,想來畫學也應入微。」盈盈曰:「自筆笑學書,便亦旁及花烏。偶然災紙,自以為工,愧未能登管夫人之堂奧耳!」彩蘋曰:「石相公何由知姊姊善琴?」生曰:「初入名園,焦尾之音早有好風吹送,至今猶鏗然在耳。」二人始悟彈琴之夕被生聽見。
盈盈向生曰:「竹笥定多佳名,何不使盡觀鴻秘。」生出遊草一帙,盈盈覽畢復索。生又出舊作數十篇,盈盈誦了曰:「激楚處彷彿《離騷》,莊整處直登《雅》、《頌》。君才殆天授,非人力也。」。生曰:「一經品題,石武石夫碔砆化為良玉矣。」盈盈曰:「題中所稱松、雲為誰?」生曰:「契兄松月波、雲籠碧二友,皆吟壇飛將,生平唱和頗多,帙中偶然錄此數則。」盈盈曰:「題詠一節,本屬文人快舉,或逢一境,或遇一事。夫機觸露於外,吟情感動於中,捉筆如明珠走盤,駿馬下坂,豈非第一快心之事!若待辛苦構思,總有驚人之句,妾所不取。昔孟浩然兩眉盡落,裴佑袖手欲穿,王摩詰至走入醯甕,千古傳為苦吟。想見其拈毫寧有樂境?」
生聆其詞淙潺悅耳,且味其語氣,始信彩蘋稱其評論古今,賞心甚寡之語不虛。因曰:「古人七步成詩,三年作賦,遲速固有不同。若使題頒子夜,香限銅爐,則孫綽必在門牆之外矣。」盈盈低頭含笑。既而又曰:「前人評詩謂郊寒島瘦,元輕白俗,妾謂不然!微之不乏端凝之句,郊島亦多富麗之章!三人不具論,獨為樂天一『俗』字叫屈。曆數其詩,如『趁涼風竹繞,引睡臥觀書』,如『松影過窗眠始覺,竹風吹面醉初醒』,如『濤聲夜入伍胥廟,柳色春藏蘇小家』,如『日晚愛行深竹裡,月明多上小橋頭』,如『藥爐有火丹應伏,雲碓無心水自春』,如『松雨飄藤帽,江風透葛衣』,如『晚坐松簷下,宵眠竹閣間』,如『紅袖織綾誇柿帶,青旗沽酒趁梨花』,如『無人驚處野禽下,新睡覺時幽草香』,此等妙句,美不勝收,皆風華掩映,激齒鏗鏘,何一是其俗處?」石生拍案叫絕曰:「歷曆數來,如黃鶯三十二囀,一囀一快心。千古覆盆,今晚得照。香山有靈,當為吾姊下拜。何物楊汝士,漫作醉言,敢稱壓倒!」彩蘋旁立驚曰:「石相公輕言些,說得高興,竟忘其所以了。」二人失笑。
彩蘋出戶觀月,看時已參橫斗轉,進謂盈盈曰:「河欲落,月已西,再一會兒,那蝦蟆更就要催動了哩!」盈盈曰:「日漸長,夜愈促了。」生曰:「千金一刻,細語喁喁,便聽他打個六更,亦復何礙?」彩蘋曰:「石相公只知留客,卻也寡人。」生曰:「寒夜客來茶當酒。」盈盈曰:「何如良夜省陪茶?」彩蘋曰:「我們是陪了茶來講話的。」生曰:「這才是主中有賓,賓中有主!」
盈盈起別,彩蘋提茶爐一同出齋。生送至竹邊曰:「今後望姊姊源源而來。」彩蘋曰:「只要石相公不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