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聞琴聲隔院覷佳人 和題紅投箋考詩賦

  次日,石生移至齋中,散人甚喜,謂生曰:「齋頭少副對聯,即求大筆。」生書一聯云:
  欲分淡蕩歸文境,且掬輕清浣俗塵。
  又復題其額曰「宛在」。
  生自入園,散人時來共話,閒時便將所托《水經》細加校訂。欲訪玉人消息,竟無影響,因將葉中之句和成一絕,並錄於花箋之上,並將所拾之葉緘作一處。詩云:
  月印清溪一帶長,紅牆浮出兩鴛鴦。
  賺人已入天台路,仙子緣何避阮郎?
  一夜月夜,盈盈出步庭下。彩蘋抱琴侍側。盈盈坐月下,久之,彩蘋以琴進。盈盈援之膝上,作泛虛舟操,泠泠然清音出院。石生方凴几默坐,忽聞琴韻啟戶,聽時聲從竹外而至,遂行過深篁,轉入湖山左側,見木香一架罩住角門,且喜牆不甚高,倚牆有一石几。
  生悄然起立几上,從花隙中偷看,見盈盈對月揮弦,一女侍側。定睛細看,真是色奪花容,光分月豔。盈盈鼓畢,將雙手按弦,默默無語。彩蘋曰:「月色溶溶,花陰寂寂,姊傷春乎?湘女不來,洛山音斷,姊懷人乎?無心拂素弦,空抱玲瓏玉,姊歎無知音乎?」盈盈笑曰:「我心中偶然抱悶,誰要你之乎者也當啞謎猜!」
  彩蘋收琴曰:「早忘了一樁喜事,正好說與姊姊解悶。今早老相公說,村內人見石生移到我家,紛紛都道招他做了東坦。我前日聽見老相公對院君說,曾問過他,尚未牽絲。若使那生得配姊姊,真是描不成繡不出一對兒!」盈盈曰:「自那日園中一見,每對菱花,自覺減色,不意塵寰中有此絕塵之品!」彩蘋曰:「想來衛王介、潘安不過如此!若做了個女兒,豈不是鄭旦重生,王嬙再世!」盈盈曰:「聞他欲往西秦,迷舟之事好不奇怪!」彩蘋曰:「只怕是與姊姊有緣,路上遇見了氤氳使者。」
  盈盈將牆外一指。彩蘋曰:「我們在這裡說他,只怕他在睡夢裡打噴嚏。」盈盈曰:「獨夜孤燈,也未必就能支枕。」彩蘋曰:「偌大園亭,誰可憐他寂寞?倒不如住在寺裡,每晚上的鐘兒鼓兒敲得熱鬧。」盈盈曰:「你道熱鬧,孤客聞之,聲聲都入心窩裡。」彩蘋曰:「我若做了男子,一生只在牀面前守著老婆,雙雙對著踝膝兒過日子,憑他掀天揭地的功名富貴,再也哄我不動,怕什麼離愁客恨惹得著我!」
  石生聽得如癡如醉,軟作一垛,失手推動花棚,驚起枝頭宿鳥。盈盈心疑有人,遂攜彩蘋入室。
  石生回到書房,喜得心癢難撓:「吾意竹外料無佳境,未經一到。誰識仙凡之隔正在此處!原來我未見他,他先見我。」是夜喜不能寐。
  次早,彩綠送茶進房,生問曰:「你頭上戴的花幡是誰做的?」彩綠曰:「是彩蘋姊做的。」生曰:「你叫甚名字?」彩綠曰:「我叫做彩綠。」午後散步入寺。彩蘋聞生不在,持釣竿入園,到池邊投釣垂綸,即得一魚。石生猝至,見曰:「好香餌也!」彩蘋聞言,取魚拋入池中。生曰:「得其所哉!」彩蘋掩口而笑,收綸轉身欲走。生曰:「正有一事相煩,乞彩蘋姊少待。」彩蘋低了頭搖一搖,竟自進去。
  石生傍晚對彩綠曰:「你悄悄對彩蘋姊說,叫他到山子後來,我有話與他說。」彩綠進庭內見彩蘋,低聲招手曰:「你來你來,石相公在那裡等你講話。」彩蘋曰:「我沒有什麼話和他講,你不要跑來跑去,看老相公知道打個半死。」彩綠不敢再來。
  石生心熱如火,次日見彩綠問曰:「你昨日晚上可曾對他說了?怎麼不來回我的話?」彩綠曰:「他不肯出來,叫我不要跑來跑去,怕老相公知道要打。」石生無計,只得檢笥中綾帕一方,絲縧一付,佐以小品數色,包做一處付彩綠曰:「這是彩蘋姊前日在園中掉下的,你說我送去還他,莫教別人看見。」彩綠持付彩蘋,彩蘋曰:「可是石相公教你拿來的?」因拆開看。彩綠曰:「他說是你掉下的,送來還你。」彩蘋曰:「我沒有掉下這些東西,送去還他。」一想,呼住曰:「也罷,拿來放在這裡,待我自己還他,你不要對姑娘說。」彩綠曰:「我不管帳!」
  次早,彩蘋趁散人未起,啟戶行出角門,望見石生房門已開,故曰:「昨晚這一夜風把花兒灑得滿地。」石生聞聲,急取詩箋轉入棚下。彩蘋低問曰:「先生三番兩次著彩綠來呼,有何話說?」生曰:「心慕盈娘女中元白,偶得拙句,欲就正妝台,特求彩蘋姊轉達,萬乞允諾!」彩蘋暗想:「我只道有何話說,原來是賣弄才學。」沉吟曰:「帶去不難,只是姊姊胸羅二酉,愛詩若命,放眼如山。醞釀三百篇中,落筆如驚風驟雨。妾每聽其評論古今,賞心甚寡。先生還宜自揣,莫使遺笑香閨,挫了吟壇銳氣!」生笑曰:「其然?豈其然乎?盈娘佳句,已曾窺豹一斑,但鄙人拙作,必不致閨英唾笑,祈彩蘋姊萬勿見卻!」彩蘋笑而受之。生曰:「若盈娘見詩有何評論,還祈示知!」彩蘋應諾,行入中庭,忽想:「冒昧接了詩來,萬一詞涉風勾月引,抵怒閨紅,責皆我受,豈不被其侮弄?」因先自展看,一見十分驚異,持歸入室。
  時盈盈初起,晨妝罷,即往母房。彩蘋將詩藏好。
  待至黃昏,盈盈在燈下翻書。彩蘋閒閒問曰:「當日御溝題葉,千古稱奇。我疑他二人如有所約,不是如何這等湊巧?」盈盈曰:「韓宮人不過一時寫怨,信是於佑有緣。」彩蘋曰:「他二人後來果是一對兒麼?」盈盈曰:「『方知紅葉是良媒』,此言何謂?」彩蘋曰:「姊姊,你道近世可也有這樣事麼?」盈盈曰:「古今不少良緣,但不能如他兩人的奇遇。」彩蘋含笑,先取詩箋展向盈盈曰:「奇遇現有一樁,姊姊請看。」
  盈盈一見即問曰:「這從何來?」彩蘋曰:「姊姊的從何而去,這便從何而來。今早偶然啟戶,被石生聽見,持了這簡帖到山子後來,說是他的拙句要我帶來請政。我欲回他,他再三央及,誰知這裡面有此異事!」盈盈曰:「何異之有?非你洩漏,他卻從何知道?」彩蘋曰:「這事本由天意,姊姊倒要扭作人謀!若還疑到彩蘋,昔日於韓卻是誰為傳說?」盈盈曰:「縱使拾葉非虛,怎便知其從此而去?」彩蘋遂出葉云:「幸喜這良媒現在,花葉雖焦也,虧他一點堅心,珍藏不棄。姊姊認一認是真是假。」
  盈盈驚訝良久,乃愧悔曰:「事本無心,竟同有意,寧非自招恥笑?怪道你引古證今,詰問不了。」彩蘋曰:「這生迷舟之異,宛如阮入天台;得葉之奇,更似于經御水。不是彩蘋恃愛多言,姊姊良緣捨此安適?」盈盈低頭無語。
  彩蘋曰:「還有一事告訴姊姊,不要吃惱。」盈盈問是何事,彩蘋曰:「我道他將詩請政,賣弄才學,說我家姊姊才高眼刻,先生不要自取訕笑。他說蛾眉純盜虛聲,姊姊卻未逢敵手,若許分題刻燭,定教俯首降心。」盈盈笑曰:「狂生敢作此大言!」彩蘋曰:「幾時便與他角個輸贏,他才曉得閨中人物。」盈盈曰:「這有何難?明日就出個題兒試他一試,如果言副其實,我亦甘心俯首。」彩蘋甚喜。
  次晚,探得散人已睡,盈盈書一箋付彩蘋曰:「你將這詩題送與石生,是鬼是仙,當場立見,我只在庭前等你。」彩蘋展看,笑曰:「主司命題辣手,勒限又嚴,就使陳王也當擱筆。」
  行到書房門外,擺動簾鈴,石生開戶見之。彩蘋曰:「動問先生,題葉之詩從何而得?」生言拾葉之事。彩蘋曰:「姊姊戲題此葉,只道隨流不知所止,誰料巧落先生之手!姊姊不但見詩驚異,且極道佳作清新,遣妾前來,還欲請教。」生喜曰:「生平拈韻頗多,既蒙阿好,明日當繕寫進呈。」彩蘋曰:「姊姊說平日推敲,誰無佳句!先生既自命詩豪,風簷寸晷,必能立掃千言。為此頒題命試,若果能中式,便當收置門牆。」語畢,將題展於几上。
  生笑曰:「我只道命你來請戰期,原來點你來作房考。不才自度世無李杜,不當在弟子之列!」見箋上書云:
  聞說才人誇七步,才名未許空馳鶩。
  燈下尋題寄草堂,寬限銅壚香一炷。
  八律先徵花月吟,一篇隨試篔簹賦。
  果能擲筆了杯茶,降心願拜齋前路。
  生曰:「姊姊才雖高,見識淺。古人日試萬言,倚馬可待,只如所云,何足見難!」彩蘋曰:「此事非徒借古人為口實,先生既有捷才,何不立揮而就,付妾持去?使閨中女兒也曉得天下才人不可易視!」生曰:「此言甚快!」彩蘋曰:「待我點起香來。」生曰:「屈卿坐待如何?」彩蘋就坐。
  石生濡毫展紙,隨題而賦:
  花月吟
  花圍碧檻月當天,月影離離花影妍。
  幾夜月明花正豔,誰家花放月初圓?
  花間待月呼醽醁,月裡尋花弄響泉。
  試問今宵花下月,何人擁月伴花眠?
  花花抹月鬥輕盈,月月看花幾困酲。
  醉月月偕花共醉,盟花花與月同盟。
  從來問月月無語,幾度看花花有情。
  聞道月中花更好,梯雲入月採花行。
  夜峭花寒月似霜,露珠和月做花光。
  催花縱擊三郎鼓,杓月頻傾韓子筐。
  龍女望輪思月減,蛾眉對鏡妒花芳。
  玉錢也解花枝好,化蝶飛來月影忙。
  彩蘋曰:「好個『露珠和月做花光』!」生曰:「聞卿亦解人,果然不錯!」復題云:
  月滿瑤台花滿林,花魂月魄兩陰陰。
  看花夜夜月偏皎,戴月行行花漸深。
  月下花羞開並蒂,花間月喜照同心。
  叮嚀月與花長好,花慢飄零月漫沉。
  玉人晚約醉花前,畫眉初生月共妍。
  郎意故憐花灼灼,妾心終愛月娟娟。
  窺簾月轉三更靜,解語花開一朵鮮。
  指月顧郎郎已醉,拆花和月拍郎肩。
  月下吹簫花下歌,花酣月媚樂如何?
  金鶯翠燕花為宇,玉兔銀蟾月作窩。
  引月穿花容窈窕,移花就月影婆娑。
  憑誰寄語花同月,許我眠花醉月麼?
  癡兒掩月快鼾眠,嫫母簪花亦自憐。
  題品若為花愛寵,風流誰並月嬋娟?
  養花天氣晴兼雨,嘯月襟懷酒共禪。
  月榭花亭多樂事,吟花弄月且陶然。
  有花無月減花神,有月無花愛月嗔。
  選月選花還選境,留花留月總留春。
  孤吟趁月花為侶,斗室藏花月作鄰。
  年少莫辜花月夜,花天月地喜相親。
  八律既成,石生擱筆稱快。彩蘋旁坐默視,暗自吐舌,指題向生云:「如今要請教《竹賦》了。」生戲曰:「賦者,敷陳其事而直言之者也。胸中已有成竹,更易易耳!」
  竹賦
  睹修篁兮蔥鬱,喜翠條兮玲瓏。既深根兮勁節,復圓體兮虛中,質化龍兮披霧,實待鳳兮凌風。一披襟兮相對,儼高士兮余同。若夫睢園萬個,渭川千畝,淇澳青迷,蘭亭綠剖。霞散彩於黔陽,火分紅於魚口;白驚慈姥之山,黑詫澄川之阜。龍孫並胤以封錢,稚子齊眉而妒母。雄雌晨徙,合歡夜偶,又何羨乎千戶之封,而能忘情於此君之安否?爾乃數竿新植,三徑初開,晚風欲動,明月忽來,是宜幽客顧影徘徊。其或返景入林,寒色照水,稍籠煙薄,葉密鳥止,是宜佳人翠袖暮倚;亦有澀勒蠻來,觀音紫濕,兩岐天親,沙摩如揖,是宜高僧談經對立。至若蕭蕭走響,冉冉垂陰,疏可容夫共奕,密不礙乎開琴。洗俗塵之三斗,發天籟之八音,黃岡之遺韻非遠,柯亭之相映獨深。思淇竿之翟翟,憶桓弄之愔,此其既適於用也,而復流連於文士之賞心。吾聞之和靖私梅,淵明嬖菊,荊重田真蓮,珍茂叔何竹也?爰汛汛兮如林,竟離離兮莫屬,豈知遇之維艱,而嗜遺於余所獨耶!
  生賦畢曰:「筆興方酣,可惜為題所限。」彩蘋曰:「揮灑不停,驊騮失驟,真不徒誇大口!」生曰:「喜也!喜也!本房既已取中,何愁不當提衡之意!」
  彩蘋持詩欲行,生止住曰:「爐煙尚早,再略通情話如何?」彩蘋含笑曰:「先生休得如此。姊姊在庭前等候,莫掩了先生捷筆!」石生送之出戶,曰:「此卷定然見錄。盈娘箋後說願拜齋前,拜則不敢,萬乞彩蘋姊勸駕。」彩蘋笑曰:「且待榜下聽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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