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天風吹送入花源 佛子扳留住繡嶺

  生既載道,孤蓬獨客,離情慘淡,暗思游僧詩句道:「這茫茫宇宙,教我從何處入路?」辭家半月,屢為江風所妒,舟不能進。
  一日,泊於江岸,起步蘅臯,戲折蘆管,於沙上寫「茫茫出塞,漠漠鋪汀」之句。舟子曰:「石相公喜歡寫字,我有件東西勞你寫一寫。」生曰:「何物?」舟子曰:「前月載一客人,忘下了一柄白紙扇子,還是新新的,不曾有字。只是我船上沒有筆硯。」生上船云:「筆硯我有,你取出來。」舟子取扇云:「這上面只要幾句粗淺些的話。」生曰:「這個容易。」因戲書其上云:
  一日舟行兩日留,蓬窗獨客倍生愁。
  馬當千載誇神力,可恨吾家有石尤。
  扇方寫完,忽見順風微作,舟子喜曰:「這扇子寫著了。」遂揚帆而進。行不上半日,卻又連朝停阻,石生十分抱悶。
  一日,舟抵金壇,至晚獨泊磯邊。舟子云:「前日的慢還慢得有繩墨,都是那扇子寫得蹭蹬,什麼一日行兩日留,如今像螞蟻兒的爬了。」生曰:「那扇上討著一夜大風哩!」舟子云:「我巴不得一夜吹到了,大家快活。」舟子聽見石生在艙內長吁短歎,乃曰:「石相公不要是這等焦心,我有套本色《解三醒》唱把你聽聽。」生喜曰:「這卻甚妙。」舟子唱云:
  【解三醒】 喜桂楫蘭橈並進,看牙檣錦纜縱橫。黃龍青雀飛相趁,歌擊汰復揚舟令。對一輪日落江湖白,見幾度潮來天地青。春風正,片帆懸,瞬息千程。
  【前腔】 看兩兩三三舴艋,載芳醪問字元亭。笑漁舟誤遞花源信,尋不出武陵春明。放著渡迷寶筏誰來問津?從來破浪長風,有幾個乘寒江靜,最喜是月明空載,野渡無人。
  【前腔】 載吳姬採蓮歌應,載祖逖擊楫聲沉。堪笑殺漢陽江上連環陣,須不比游赤壁晚風清。且學個成連□撇俞牙去,忍見他少伯仍攜西子行。還乘興,一溪寒玉,夜掉山陰。
  【尾腔】 時平且喜戈船靜,貝母休將估客驚。抵多少畫舫中流簫鼓鳴。
  生曰:「有此妙音,又有此妙曲,為何連日竟不則聲?」舟子曰:「不瞞你說,我的唱是有傳授的。當初我也曾串過戲,上過台,可恨這身子笨,喉嚨細,唱旦不好,唱淨又不好,架勢不濟,膽子又小。一出場就像不會坐船的,頭都暈了,眼都昏了,兩隻腳都浮起來立不定了。全不像如今捏著稿篙子站在船頭上東撐西點的這樣活潑。」生為發笑。未幾,舟子睡去。
  石生寢不安枕,遠聽江城已咚咚催著二鼓,愁思困頓,甫合眼,恍若有人呼曰:「石生,納悶也,你想著馬當風特來吹你上滕王閣?」生忽驚醒,聞櫓後水聲搏激,驚呼舟子曰:「轉風了,快起解纜。」舟子在睡夢驚起,喜曰:「等不得這一陣風兒,連夜走他的娘!」解了纜,朦朧內不辨東西,將帆張滿,隨風而進。只聽得江聲洶湧,岸水呼號,孤艇猶如縱弩,舟子大叫曰:「好快活!這風才算得風,看光景,一夜要吹到了。」俄而,驚濤拍天,星月盡晦。舟子股栗,緊緊伏在舵旁,閉著眼不敢開,風聲愈烈,兩耳如雷震。
  石生一夜鼾眠,悄悄不覺。直待晨光欲透,忽爾波平浪息,舟子梭眼四顧,驚得面如土色,連呼曰:「怎了?怎了?竟把只船吹到山窟裡來了!」
  石生聽說,驚起推篷,見奇峰秀嶂四面圍繞,覺眼界豁然一新,問曰:「這是那裡?」舟子呆睜著眼道:「我知道是那裡!」生正看時,忽想起蠟丸詩內有「江帆誤張」之句,乃曰:「進得來何愁出不去!你且不要著忙,索性將船刺上前去,看他裡面是何境界!」
  舟子依言,復行數里,見水面有桃花浮出,生即命迎花而進。峰回路轉,曉日漸起,忽照耀一山花明如火。生正驚喜,又聞得山頂松林內隱隱鐘聲數響,舟子喜曰:「這裡頭是有寺院的,不怕他了。」生令泊近山邊,早有一僧人揮麝向前曰:「龍湫的石先生來也。」生驚顧不能應。
  舟子曰:「你這師父怎麼認得他?」僧曰:「貧僧候久了。」舟子曰:「這是什麼地方?我們昨晚從金壇起身,到這裡有多少路了?」僧曰:「金壇是吳地,我這裡是繡嶺,乃永州南界,相去不下千里。」二人相對失色。僧曰:「先生不必驚慌,且上涯來,隨貧衲到小山有話。」
  生與舟子登岸,見桃林夾道,中一小徑,行至山頂,有梵一座。榜曰「雨花寺」。石生私喜已登繡嶺,遂入方丈,問僧曰:「既到寶山,即煩引見朗磚和尚。」僧曰:「家師去游未返,先生何以知名?」生曰:「曾於敝鄉得遇尊師,請問上人法號?」僧曰:「貧衲拈花。家師去歲出山,臨行囑貧衲於某日某時江邊待駕。且喜先生果然應期而來。」
  生大驚,遂細述朗磚相會言語。拈花曰:「家師先見若神,無言不應,雖驟聞難解,當機自無不合。」生曰:「吾本欲往西秦,今不知從何入路。」拈花曰:「此去由荊襄到彼,不過半月。但家師曾囑貧衲留住先生,先生且暫住行旌,待家師返錫,去亦未遲。」生思:「此必不是空空一到,且待朗磚回來問個詳細。」遂欣然許諾。
  拈花即令沙彌下山將行李搬入寺中。舟子曰:「石相公既要住下了,我這船從那條路出去?」拈花曰:「這船須溯湘潭經長沙巡武昌而東,順流直抵金壇。」舟子曰:「師父好熟路程。本像唸經,一時念了許多,那裡記得?借重你寫個路引帶著才好,不要又錯到別處去了,家裡老婆兒子等飯吃哩!」
  拈花笑而許之。留在寺中住了一宿。次早,舟子欲行。拈花曰:「可能再住一日?此地未必能重到。」舟子搖手曰:「夠了,夠了。這個山拐角裡頭,雞兒狗兒都不見面,再來也是個呆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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