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石生訪舊續前歡 二女矢心酬厚德

  書帶回到門前,將畫藏在衣底下走進書房。生問云:「怎麼去這半日?可曾尋見他們?」書帶將畫付與石生云:「尋見了,是扶芳引我去的。」生接畫云:「兩個姑娘可都在一處?」書帶云:「在一處。柳姑娘問大相公怎麼躲在家裡不出來,我說要等進了場才出門。」生云:「梅姑娘說什麼來?」書帶云:「梅姑娘說有的是話,不好對我說,只教相公場後千萬到他家去走走。這幅畫是兩個姑娘教帶來送相公的。」
  生展看,乃《遠雁入塞雲》圖,知其為寄懷之筆,隨即捲好。書帶云:「他家有個老婆子,他們都叫他阿姥,不曉得是什麼人。柳姑娘要教他扮了賣畫的進來看相公。」生駭曰:「這個如何使得?」書帶云:「我說書房移在後頭,進不來的,回了他了。」生云:「這倒虧你。」石生既得二女贖身之信,滿心歡喜。至晚展畫看,即題詩云:
  一從攜手醉芳叢,幾度登樓笑晚風。
  雙鳥脫籠飛檻外,孤鴻失侶叫雲中。
  卿憑彩筆描深怨,我剔銀燈寫素衷。
  明月蘆花何處宿,相思惟有夢相通。
  秋場即畢,石生文戰不利,回家且慚且憤。母曰:「功名遲早皆由分定,只要你勵志潛修,何慮飛騰無日!」生懷鬱鬱,終日感歎無言。其母無奈,復令書帶延松、雲二子來相慰勉。生見二友偕至,頓開眉鎖。三人共罄闊懷。抵暮甫別。
  次日,石生來訪松濤。閒敘片時,松濤言及二女辭樓一節。生曰:「二兄高義,千載罕睹。」松曰:「他二人時時念及賢弟,可去望望他們。」生曰:「中懷正渴,正欲一見。」松即引生至二女家。
  阿姥在門首看見,馳報二女曰:「松相公同一個少年來了,不要就是你們說的石三郎?」言未畢,生與松濤已到面前。二女忽見生來,喜的似一輪明月從空墮入懷中,三尺金鱗破浪躍來網裡,雙雙拜謝出樓之德。石生連忙扶住。松曰:「這一拜你該受的。」生曰:「說那裡話,志立自二姊,義成於二兄,不才何與之有?」松曰:「非也!帆能運舟,使帆者在風;藥能療疾,用藥者在醫;酒能合歡,釀酒者在麴糱。我與籠碧,帆耳,藥耳,酒耳!吾弟之德,風也,醫也,麴糱也。」生曰:「兄言過當,令人惶悚!」梅曰:「三君之德皆不可忘,何容軒輊!」
  松濤坐久,呼茶不得,索酒又無,笑曰:「你姊妹真真窮到一個錐也無了!」時松濤斷弦未續。柳應曰:「強似你家無立錐之地。」皆大笑。
  二女曰:「姊妹自離涅海,如白骨再肉。感君之德,心可得銘,口不可得而言,不知今世裡怎生圖報?」生曰:「自端陽別後,寢食在念。迨聞二卿已出平康,方寸中才覺稍慰。」生見二女眉月慵描,鬢雲亂挽;荊釵縞袂非復舊時豔冶;又見室內香埃撲帳,蛛網縈簾,心甚惆悵。因曰:「你二人昔為道旁之花,今作風中之絮,如此煢煢無倚,何以自給?」二女曰:「閒來寫幅丹青賣。」生曰:「前蒙惠我妙染,神溢毫端,意在言表,捲而秘之帳中。但如此苦度晨昏究非長策,畢竟作何處置?」二女低頭含歎。
  柳見阿姥在側,乃呼:「阿姥,去取茶來。」阿姥回身。生執二女之手曰:「有甚衷腸,何妨略吐?」梅曰:「妾輩自知命薄,幸脫樊籠,此後餘年皆君再造。每念如君世不常有,倘再適非人,何異出污泥而坐塗炭!寧甘抱此微志,淒寂終身,不復再生他念!」石生愀然,閉目搖首曰:「二姊姊才出歧路,不要又差了念頭!」柳曰:「不差,還有一條路兒:一串牟呢,半肩鶴氅,做個蓮花座下人,也庶幾不負知己。」
  生聽二女言辭如出一口,想起當日論癡院鴇兒來叫「姊夫」,三人戲謔,二女有同抱衾裯之語,心知其意。半晌,低頭自忖,復搖首曰:「我誤二姊,還是二姊自誤?迢迢歲月,非旦夕比,不如及早各尋歸著,完了一生心事。」梅歎曰:「石三郎,世間不少茶販子,我二人斷不肯到潯陽江上撥琵琶,討白司馬墮淚!」石生默然。
  少頃,阿姥持茶出。松濤先時躲一刻,今至見茶,指向生曰:「此雲芽雪乳,藏待嘉賓,不意疏慵又得陪飲。」生含笑。松問阿姥曰:「這茶是你煮的麼?」阿姥曰:「是我煮的。」松曰:「樵青雖老,風味猶存。」阿姥曰:「聞知相公是個酒仙,怎知茶味?」松曰:「古有茶癖,不喜飲而喜看。我之於茶,頗有是病。」生笑曰:「諺云:『看飯餓死。』看茶的豈不要渴死?」松戲生曰:「眼面前有的是飯,你看了餓也不餓?」阿姥笑云:「這位相公倒會說笑話。」生指阿姥云:「此嫗老而有致,是你二人天生伴當。」梅曰:「賴他相倚,稍破岑寂。」
  松見二女臉帶愁容,默默無語,暗自懷疑。及別出門,執手叩其故,生不答。松詰之,生揮手曰:「但去莫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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