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空齋夜作有情癡 平康重訪多嬌面

  石生回家,走到書房門首,有一童兒名喚書帶在房中歇宿。生見房門虛掩,推門進去,書帶醒了。生云:「怎麼門都不閂?」書帶起云:「是閂的。」生云:「蠢才!閂的我怎生進來了?」因問:「太太昨日可曾問我?」書帶云:「相公不回來吃飯,太太叫我尋到雲相公家,他家裡人說都去游花園去了。天晚了,太太又叫我到那裡去請,說還沒有回來。」生曰:「太太可說什麼?」書帶云:「沒有則聲。」
  早飯後,石生鼾眠一覺醒來,默默自想:「雖然昨晚鎖定春心,卻被他引開了情竇。」自此之後,終朝悶坐空齋,一會思梅,一會思柳,眼下心前便有一段無聊光景。
  一日,抱悶過松家。雲影正與松濤坐談,見生來,松曰:「我只道你醉還未醒,正要來替你解酲,你也來了!」雲曰:「好樂也!」生曰:「游同樂亦同,何獨我哉!」雲曰:「我們的樂不過是對酒當歌,誰似你鑽在人家被窩裡去了。」生笑曰:「我的事倒也無形無跡,那乞花償酒的對聯好不眩目,正所謂拿賊見贓。你們背地裡傾壘倒甕,反要怪人戀酒,豈非懷惡而討不義?」雲曰:「我兩人因聞他姊妹有些才學,不比尋常聲妓。雖常過訪,卻並沒甚勾當。恐你年少,易為所溺,故不敢道及。誰料一朝洩漏,那章台花柳倒被你後來的先折了!」生曰:「兄解憐才,偏我好色。況你這話也可信不可信,各人只好自家明白。」松曰:「我輩當以此為戒,使外人聞之,看我輩為何如人!」生曰:「蒙兄引入天台,我正要醉盡花柳,且慢來阻我的逸興。」松顧雲曰:「你看他才到那人家走了一回,口角便老氣了多少。」生笑曰:「怪道吾兄平日能言,原來從這條路上煉出來的。」
  三子諧謔多時,石生不提起梅、柳辭樓之事。回家天色已晚,才點起燈來,便似在他家座上;才靠著枕頭,便似在他家帳中,略閉閉眼,那一片彈絲品竹之聲便嗚嗚的從耳根響起。又想著醉眠初醒,被梅萼來挑引的光景,愈覺心魂撩亂。書帶請吃晚飯,生云:「不要吃了。」書帶云:「炊起茶來罷!」生云:「你且去吃了飯來,把門帶上了去。」
  石生斜靠在牀上。不多時,生母推門進房問云:「為什麼不吃飯?」生忙起身答云:「才吃了來。」生母坐下又問:「身子清爽的麼?」生云:「清爽的。」生母將燈掭一掭云:「你看這桌子上,也不叫他收拾收拾,把些書橫三豎四堆得像什麼?」又問生云:「你在那裡吃的飯?」生答云:「在月波家裡。」母云:「說說話就該早些回來,只管擾他們也不便。」
  少頃,書帶來請太太吃飯。母起身出房,云:「把茶爐炊起來。」書帶即忙扇茶。石生獨對孤檠,默坐良久,取本書翻前揭後看了一回,撇在案頭。又靜悄悄坐了半晌,茶爐已沸。書帶倒了茶。生令:「將火鉗在香爐內少些,留幾塊在茶爐裡,你睡罷!」語畢,取茶吃了,在房中走來走去,搔頭摸耳,連聲慨歎。
  書帶清著眼站在一旁。生云:「教你去睡癡呆呆還站在這裡!」書帶睡了。石生又取香鍬將爐灰平一平,添上塊香,又吃了杯茶,取筆在桌上閒塗亂抹。忽又撇下,靠在桌邊呆呆靜想。復起身出庭下,獨步逾時,進房來走到牀前,意欲就寢,卻又回到書案邊,站立半晌,復坐下,靠著椅子昏昏睡去。直到樓鼓將終,書帶起來小解,生忽驚醒,見一點昏燈半明不滅,慨然長歎。書帶云:「大相公怎還不睡?只怕天快亮了。」生甫和衣就枕。
  次日午後,生語書帶云:「你鎖上書房門,隨我到一個所在去。」書帶將門鎖了,隨生至論癡院。生進門,見柳絲在軒前煎藥。柳見生,忙立起身,將衣上撲撲灰,接云:「石相公來了。」生問:「這藥那個吃的?」柳云:「梅姊姊身上有些不自在。」即引生入臥處,呼曰:「有位心上醫來了。」
  梅萼睡在牀上,看見石生,這俏身軀早輕鬆了一半,即下牀云:「別來夢魂顛倒,今日甚風兒吹得君來?」生攜手曰:「我亦盼不得一見,奈無便可假,今日潛來相訪,不意玉容消瘦至此。」三人坐下,生又問:「是什麼貴恙?」梅曰:「是那晚別後,不茶不飯,身上寒一陣熱一陣,直到如今也說不出病根來。」柳曰:「石相公這幾日在家做什麼?」生曰:「連日空齋抱悶,無計可除,特來消遣。松、雲二友別來可曾到此?」柳絲搖首。
  梅見書帶站在房門外,問云:「這哥兒可是隨石相公來的?」生答云:「是。」梅云:「進裡面來站站。」書帶走進房,站在石生身旁,梅問曰:「叫什麼名字?」生曰:「叫做書帶。」扶芳到門外向書帶招招手,書帶走出來。扶芳云:「你不要站在裡面,我和你門口玩去。」
  二女復道前事云:「石相公前夜之言,姊妹銘心鏤骨。自古為人為徹,萬萬不要把前言置之高閣。」生云:「姊姊雖然一時動念,這舞裙歌扇未必真能拋捨。」梅云:「君言差矣!天下寧有樂湯火厭清涼,坐囹圄不思釋放之人?」柳曰:「立志已斬釘截鐵,不必疑我們依依不定。」梅出一簡付生云:「區區微志,盡寄此中。」生展看,乃律詩二首,梅詩云:
  雪裡亭亭占早芳,翻光落素襯宮妝。
  自甘冷豔浮溪月,誰把冰魂聘海棠?
  粉面已消千片雪,檀心猶鎖舊時香。
  從今領取詩人意,高揭孤標出野塘。
  柳詩云:
  拂馬藏鴉事可悲,愁煙困雨綠絲絲。
  風流自昔同張緒,癡絕今誰似愷之!
  眠起羞看眉減黛,悟來怎忍絮沾泥。
  寄言陌上尋春客,莫向章台折舊枝。
  看畢袖詩,喜云:「爾意既真,我疑亦剖,真不枉前宵之會。」二女曰:「旦夕如坐針氈,須速為圖之!勿使久沉苦海。」生曰:「且自寬心,吾當與松、雲二友共圖。」二女甚喜。
  生曰:「只是二友平昔往來,眷戀必深。若聞此舉,恐未必樂空冀北之群,所請或不應允,將如之何?」柳曰:「二君雖稱識面,並不關情,我前晚說都是道學先生,你豈不明白?」生笑云:「我卻不信。難道還有第二個石蓮峰?」梅曰:「柳妹所言不錯。況此輩不過酒人劍客,意氣豪爽,此事倒也不甚關心。」柳曰:「且觀二君頗有義俠之風,若與相商,事必得濟。」生見二女之言與松、雲暗合,方信實無此事。
  鴇兒從後面出來,聽見房裡有客,張見生云:「原來是石相公。」生見鴇兒,略抬抬身,鴇兒忙云:「相公請坐!我去叫送茶來姊夫吃。」生聽叫「姊夫」,禁不住一時面紅。隨有一小鬟捧茶進房云:「姊夫請茶!」柳叱曰:「放下,去罷!誰是你家姊夫?是那一個的姊夫?老也姊夫,小也姊夫,叫得這樣熱鬧。」生戲曰:「怎麼定要說那一個,難道兩個的就做不起?我要做便做樓外的姊夫,不做這院裡的姊夫。」二女齊曰:「石相公果能提拔我二人,情願同抱衾裯。」石生含笑無語。
  梅萼取茶欲飲,卻放下云:「我的藥該好了。」柳云:「哎喲!忘懷了。」連忙走出軒前看時,「噯」了一聲,持藥罐進云:「你看,焙得乾乾的,好上磨了。」梅笑云:「倒壞了罷!這一會同石相公講講話,身上覺得好些。」
  少頃,書帶請云:「大相公回去罷,怕太太問。」石生起別,梅云:「去便不來,來便去,再坐坐何妨?」生云:「恐怕家母查問,改日再來。」柳云:「你還是個私訶子。」三人大笑。
  生別二女出門,書帶途中問云:「這是誰家?方才那兩個是什麼人?」生云:「這裡叫做『論癡院』。我們進去時在那裡煎藥的是柳姑娘,那一個是梅姑娘。你到家裡不要多嘴,太太若問,只說在雲相公家裡說話。」書帶云:「小的曉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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