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柳絲悲寄長歌 石生情感二妓

  眾既出園,松濤令小奚先回,三子帶餘醺復入論癡院。二女引入一小閣內。生見碧檻紅窗,繡簾羅幌,正中太湖石春台,兩旁湘妃竹交椅,上面掛一幅吳綾裱的米家山水,左右襯一幅金花箋蕉葉對聯,書云:
  直把春償酒,都將命乞花。
  生顧雲曰:「這是你的字?」雲曰:「呈丑,呈丑。」又見香几上畫屏閒整,銅爐內煮一縷青螺甲,膽瓶中浸一枝剪春羅,旁有一座花梨架。內列楸枰、冊頁、管弦、檀板諸物。生就坐。鴇兒出云:「從早直玩到這時候才來,相公們是那裡遇見他姊妹?」松曰:「他們會躲,我們也會尋,怕遇他不著?早上便宜了你家一餐早飯,如今來補數了。」鴇兒指生問云:「這位相公貴姓?從沒有來過。」梅曰:「是石相公。」鴇兒想一想云:「莫不是山老爺的親麼?石相公貴客光顧,不曾備得什麼東西相待,怎好?」雲曰:「另的一點不要,口乾了,快些取茶來!鴇兒連聲說:「有,有,我去叫妮子們送來。」不一時,出茶啜畢,梅、柳高燃紅燭,復令小鬟行酒。
  松曰:「今日想有個酒鬼尋替身了。」柳曰:「酒鬼若尋著你,渴虹還想出世?」松曰:「如此花濃酒釃,那得不死!」雲影將瓶花移近梅萼曰:「眼前一三字聯,誰能解?誰能對?」松曰:「可是『花對花』麼?」雲曰:「然。」生曰:「我們今日豈不是『酒尋酒』?」眾皆服其敏捷。生向二女云:「日間賞名花,對傾國,未及一聆清音。且喜紅燭迎人,管弦在側,二卿何吝陽春一曲,以盡賞心!」松曰:「蓮峰識趣,倒像慣走陳留。一善四弦,一工橫笛,請各奏所長。」柳曰:「恐巴歌污耳,貽笑知音。」梅曰:「石相公見愛,便醜也不敢不陳。」於是,梅橫玉笛,柳抱檀槽以歌曰:
  天絲一縷枝頭裊,百舌撩人啼不了。
  遣愁盡道莫愁家,誰識莫愁愁更悄。
  琵琶切切笛淒清,不奏繁聲與慢聲。
  幾闋新裁幽恨曲,欲訴還悲調不成。
  雙鬟家在春風裡,翠眉玉靨羞紅紫。
  猶憶當年發軃肩,名園妒殺閒桃李。
  十三呵粉試新妝,十四穿針繡鳳凰。
  曾經捉句敲風月,曾經抱瑟辨宮商。
  斂鬢梳鬟年十六,嬌憨猶繞爺娘足。
  學解連環笑臉生,深閨誰慣雙蛾蹙。
  一朝零落碾香塵,一朝飄泊逐春萍。
  紅樓無限傷心事,青眼誰為盻睞人?
  章台姊妹多夭冶,爭持紅豆拋鴛瓦。
  妾獨含悲對夕陽,無言悄立簾櫳下。
  有時對鏡倍傷神,退盡鉛華影自親。
  我昔多情憐小小,人誰有意叫真真。
  有時夜聽參差品,冷月寒煙不成寢。
  銷盡屏前蘭麝香,羞看帳裡珊瑚枕。
  有時拂拭枯桐枝,欲彈不彈意遲遲。
  高山流水宛然在,賞音何處覓鍾期?
  百憂千慮心如搗,怨雨愁雲天亦老。
  白圭忍使青蠅玷,隋珠暗擲蜣螂抱。
  奈何奈何天實為,鶴可煮兮琴可炊。
  君不見王嬙與蔡琰,黃塵千里嫁胡兒。
  寄將十八拍中淚,灑遍青青塚上蓷。
  又不見梓澤梁、天寶楊,雙雙佳麗奪齊姜。
  馬嵬夜半胭脂血,還與樓前色共殷。
  紅顏命薄方難就,秋葉春冰爾何厚。
  妾今譜作短歌行,能令淚濕英雄袖。
  當筵且莫歌嗚嗚,移宮換商來歡呼。
  金刀催動檀木奴,愁城百雉醉後屠。
  杯深莫慮春宵促,猶喜相逢鬢皆綠。
  歌聲怨亂,滿座唏噓。石生合著眼如癡如醉,昏昏不語。雲曰:「要快活,聽你歌兒朝著我們訴苦,你看一個活潑潑的被你弄得不動彈了!」松推生云:「蓮峰不要裝假死!」生復與二子大呼索戰,梅、柳慇懃陪勸。觥籌交錯,直飲至夜分,松、雲欲別,生已沉沉醉倒。二子遂留生而去。
  松語柳曰:「今日他中酒了,你莫要不辭小官。」柳推松出閣云:「還你個坐懷不亂。」
  二子既出,柳絲向生耳畔低叫云:「三相公!三相公!」石生不聞。二女將生扶入羅幃,覆以錦被。石生鼾鼾睡去。梅曰:「這生溫潤如玉,深可人意。」柳曰:「不但人物風流,更是才華出眾。」梅曰:「世間女子若嫁得這樣兒郎,也不枉一生。」柳曰:「日後若得托身如彼,情願和你共事一人。」梅曰:「且莫要作此癡想!」柳曰:「今晚不要閒過他,你陪他罷!」梅曰:「他醉了,小伙子也未必慣經。」柳曰:「總是夜長難睡,且和你下局棋兒,等他醒來,將舊時筆作請政請政,與他話個通宵如何?」梅曰:「正有此意。」遂取棋枰對弈。
  局猶未終,忽聞帳中喘嗽。二女悄至牀前,輕輕鉤起帳子。石生矇矓內聞得麝香撲鼻,驚開倦眼,方知睡在梅、柳牀上。見二女在旁,即問松、雲二子,柳曰:「去多時了。」石生起坐帳中,梅曰:「好睡也。」生曰:「好醉也。」柳曰:「待我去取茶來。」遂抽身出外。
  梅萼坐在身旁,持生手曰:「三相公今年貴庚?」生曰:「十八了。」梅曰:「原來還是我大一年。」生曰:「柳姊十幾了?」梅曰:「他與三相公同年。」又問:「曾有大娘麼?」石生搖搖頭。梅曰:「每常在家晚上誰做伴兒?」生曰:「自己在書房裡睡。」一面說著,打個哈欠,抬起手伸伸腰。梅萼輕舒玉臂,趁勢抱住石生,低語云:「怎的這樣倦?陪你再躺躺罷。」石生神性飛越,止不住目亂心迷,將口捂住香腮輕問:「柳家姊不進來麼?」梅曰:「他不來。」
  石生癡迷半晌,忽想松、雲與二女既是舊識,平時必為所溺,遂捺定春心,低頭良久不語。梅又低問云:「你心兒裡怎樣?」生曰:「今晚醉極了,蒙賢姊姊錯愛,願以異日。」梅撫生背云:「你敢是要走?起來身上冷了,我走開去,讓你蓋著被再睡睡。」生曰:「不冷,也不要睡了,口渴得很。」
  梅見石生無意,站起身,輕喘一聲。柳絲持茶入房,生接飲云:「茶冷了。」柳云:「比三相公的心是熱些。」生曰:「子不知方寸如灼,正要借他一澆。」
  飲完,柳絲接杯向生笑云:「這論癡院又不招賢良方正,為何來的都是道學先生?」生曰:「我不忍以煙花視卿,卿何甘以狂且待我?」梅曰:「青樓薄命,何幸垂憐!」生曰:「適聽長歌,哀音悱惻,如清夜猿啼,雨中殘角,能使有情者一齊下淚。」二女曰:「不嫌污目,殘稿正欲求教。」生曰:「珠玉在前,恐無目者不能賞。」梅曰:「日間已曾窺豹一斑。」生曰:「那不過醉後狂書,」柳曰:「妙處正在此!」
  遂收拾殘棋,各出己作。石生下牀來細細評賞,多半是縈愁惹恨,觸景傷心之句。生慨然曰:「麗情藻思,均不愧女中博士!何過拋墮風塵,使這一派杜鵑聲都向筆尖啼出?」梅、柳長吁無語。生曰:「二姊以道韞之才,兼壽陽貌,張郎相得益彰,浩然尋之不得。陶彭澤尚竊芳名,林處士猶珍素質。曉風殘月,何處不宜?茅舍竹籬,何方不可?奈何移向這章台翠館中,忍教驚風驟雨剝落摧殘?」二女曰:「自流落以來,臉兒上賣笑,心兒裡含悲。只思跳出火坑,尋個清涼地面。想是孽債未完,沒一人來引手。」
  生問其家,柳曰:「妾家渭城。」梅曰:「妾家瘐嶺。」復詢其入樓之自,二女曰:「昔日根由每一念及,寸心如割,非不可言,實不忍道。」生曰:「自古花街姊妹只圖眼下芳年麗色,車填馬砌,名壓平康。待香銷黛減,欲尋個好好收場,百不得一。二姊具此慧心,胡甘自棄?若不趁此時早尋究竟,一旦塵侵歌扇,雲散舞衣,人只愛你柳搖金縷梅如玉,誰可憐你梅子酸心柳皺眉!就如我們今日往園中玩賞,也不過慕他豔麗,若到得鶯老花殘,鳥啼春去,則園扉可闔矣。還有人提壺契榼,向空枝飲酒賦詩麼?」
  二女淒然淚落,曰:「娓娓名言,奚啻晨鐘三撞?我姊妹從今以後誓不復作樓中人了。」生曰:「且慢,且慢!須知痼疾非盞藥可除。」梅曰:「得遇神砭,寧不立起?」生曰:「譬如匣中鏡被塵封垢漬,雖不怕到頭來沒有磨不出的光,卻沒有一舉手便推得淨的垢。」柳曰:「不是這樣說。譬如天心月被霧掩雲遮,只愁沒一陣吹將來的風,那怕有一時掃不開的障。」生曰:「言雖妙,未必由衷。」二女曰:「我二人久懷此志,實非偽言。只是這鐵網重重,不能得脫。」
  生沉吟良久,曰:「你二人果能自惜其身,我當代為畫策。」梅、柳聞言,雙雙跪向生前曰:「三相公,你若不辭援手,我姊妹死且不朽。」生扶二女起云:「只要你們把定此心,我斷不悔今夜之語。」二女甚喜。梅曰:「數載塵埋,今日也有見天時節。」柳曰:「向來只慕才名,以未獲一見為悵,不意初覲芝眉,即被大德!」生曰:「相彼投兔,尚欲先之,矧目擊麗人淪沒,何忍漠視?只怪二友平時並不提起,今日卻恨相見之晚!」
  三人話正纏綿,早是曉雞亂唱。生攜二女出步中庭,見花露陰陰,參橫月落。梅曰:「每夜只恨更長,今晚偏覺其短。」生曰:「好處留人月易斜。」撫梅肩云:「只是神女有情,楚襄無夢,能不為賢卿竊笑!」二女曰:「君之情可稱高出一世,自今以後,還望時來扳話。」生云:「既蒙雅愛,願接清談。」天將曉,生即辭去。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