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松月波攜酒玩芳菲 石蓮峰賞花遇梅柳

  朗磚自離繡嶺,竟望龍湫而進。一路雲山飄渺,煙水蒼茫,小鳥呼林,青猿嘯樹,歎曰:「數十年水色山光,依舊是本來面目。老僧秋霜滿鬢,十分慚愧溪山也。」既至其地,即認定石生。遂覓一所茅庵住下,喜曰:「明珠在握,老僧不負此行,我欲完我因中幻,他更有他幻裡因。這一回傀儡登場,待老僧提清線索,搬演他一本佳人才子的風月奇傳。知音者不要道異誇新,充耳者也不要眼瞅口唾。大眾觀場不須性急,只剎那頃,鑼鼓便敲將來也。」
  時值春季,一日,石生曉起過雲影家。雲問:「今日為何起得這等早?」生曰:「不識何故,昨晚一夜不曾合眼,等不得天亮起來,沒情沒趣,到你這裡來走走。」方言時,松濤亦至。雲曰:「好心齊,我又不請你吃早酒。」松曰:「今日的請帖不勞你發,有個現成東道了。」生問:「誰是主人?」松曰:「昨聞郊外召我園萬花齊放,動了遊興,特來相邀。小奚挈榼等在門外,蓮峰好湊趣,不約而同。」雲曰:「他說晚上睡不著,想是有些心事,此東倒也恰當。」松曰:「這後生傷春了,我替你解悶。」言畢,便教出門。雲曰:「大清早空著肚子遊春,我不吃空心酒,等收拾早飯吃了去。」松曰:「好婆文!早飯有處吃,包不餓壞你。」
  三人攜手同行。將及里許,進一條小巷,彎環屈曲,生曰:「這所在從不曾走過。」望見臨了一家,朱扉外繞著綠水,粉牆頭罩著紅杏,庭內一架鞦韆彩索隨風飄蕩。行到門外,松、雲忽立住,生問:「這是誰家?」雲曰:「這是青樓論癡院,裡面有兩上姊兒:一名柳絲,一名梅萼。姿容妙麗,兼有才情。追歡選勝,少不得他二人。進去招他們同走。」
  說猶未了,這院內有個小廝,名喚扶芳,開門出來,見了松、雲是來過認得的,便叫:「松相公們,怎麼不請進裡面去?」松問:「梅姑娘合柳姑娘都起來梳頭沒有?」扶芳云:「到這時候,絕早起來妝扮,兩個同出門去了。」松曰:「胡說,黑早往哪裡去?」扶芳云:「我敢騙相公?鐵哥兒管著房門哩!」雲曰:「不依我,掉下早飯了。」
  鴇兒聽見,也出來說:「相公怎麼都站在門外說話?他姊妹兩個委實才出去耍子去了,早來一步,敢還看得見。」看見石生,定著眼,嘴裡輕輕念道:「好個俏模樣兒!」松指雲曰:「都是你打房門旋,耽擱工夫誤了事。」雲曰:「走罷,好掃興!」松曰:「蓮峰出兵不利,頭一次就劫了個空營。」生曰:「兵法搗虛,云胡不利?」
  既到園中,見亭台錯落,花木參差。虛樓下回抱虛廊,曲徑傍周遭曲檻。芳池碧沼,行來卻借小橋通。錦幛翠屏,到處齊將香塢繞。和風吹片片,扶不起架上茶籘;睛日照融融,開遍了欄邊芍藥。千歲桃,三眠柳,傍綠偎紅;君子竹,美人蕉,交枝接葉。風流草,帝凌霄,提木筆書天;富貴花,王含笑,睹金錢匝地。杜鵑放而倩女魂銷,海棠開而玉環夢醒。鶯聲燕語,自在清歌;蝶亂蜂狂,天然妙舞。似季倫之梓澤,較勝芳菲;類摩詰之輞川,更饒濃豔。
  方在玩賞,忽有一蝶彩衣翩躚舞入花林。生持扇逐之。轉入花屏後,見一女子在池邊照影,手整雲鬟,即便立住。其女抬頭看見石生帶著笑臉,便與生拱拱手。生暗忖:「必是院中所訪之人。」回到花亭上,向松雲:「你方才要劫營,這園中有個煙花將埋伏在亂香深處,快去擒來!」
  松曰:「待我去看。」趨入後邊,見是柳絲,喜曰:「躲得好,卻被俊眼瞧破。」柳曰:「剛見一小後生是那個?」松曰:「就是我時常說的三盟弟。」柳云:「哦,這就是石三郎麼?」松云:「如何?」柳絲點點頭。松問:「怎麼只有你一個在這裡?梅丫頭呢?」柳曰:「輕嘴!」松曰:「重了怕壓壞他。他在那裡?」柳曰:「起來得早了些,到這裡和他鬥了一回草,在夜合花下靠著太湖石打盹哩!」
  松濤悄悄走到跟前,見梅萼淡妝雅態,倦倚湖山,綽是媚人。輕輕閃在背後,取一草心,掉過手向粉鼻內微微一旋,梅萼猛地一個噴嚏,柳絲拍手大笑。梅云:「我怎麼竟睡著了?不叫我聲,到來調弄人!」柳云:「倒是我調弄你,讓我賭咒,調弄你做你家孫兒。」松濤躍出來撲柳絲。梅驚云:「是幾時來的?悄沒聲嚇我一跳。」松云:「家裡閒著被窩,躲在這裡睡覺,要我們尋不著。」柳云:「他們說的石三郎今日也在前面。」梅云:「我正要物色物色他。」松曰:「今日邀他來看花,有個薄柬擺在亭子上,屈你二人坐坐。」梅云:「菖蒲花難得開的,怎好叨擾?」
  二人轉到亭上,松向生云:「你教擒一個,我擒了一對來了。」雲曰:「方才到你家撒了個空網,好不沒趣,誰知你們先在這裡等了!」指生向梅、柳云:「這就是盟弟石蓮峰。」梅覷生云:「月車郎不期而遇,沒有帶得果兒來,怎好?」
  石生初傍溫柔,不禁二妓低鬟偷覷,反覺羞澀無語。松曰:「蓮峰放老氣些,抬起頭來,索性讓他們看個飽。」生曰:「花魁在前,自覺形穢。」二女含笑。
  酒過數巡,雲曰:「座中冷落,等我行一令。」松曰:「且慢,先讓我行個流星趕月,大家吃幾杯,再讓你來!」生曰:「阻他的令,先罰一杯。」松曰:「該罰。」即舉大杯自斟,雲奪住曰:「好便宜,我倒恕你,就依你行。」遂將酒斟齊,連飲數巡,杯到梅萼,梅云:「這個急三槍來不得了。」松濤催起板來,梅云:「讓過這一杯罷。」松曰:「不能。」梅立起,持酒向生云:「石相公借一杯。」生方欲接,松濤隔住云:「蓮峰不害羞,誰敢借?」柳云:「不過一杯酒,受人挾制,就乾了罷,要醉也用醉,說不得。」雲曰:「還是你爽快。」
  梅萼一飲而盡云:「松相公好狠。」柳云:「你這樣重他,他背地裡叫得你好聽哩。」梅曰:「由他呼牛也得,呼馬也得。」松曰:「不錯!一般都是被人騎。」雲曰:「馬背不如牛背穩。」梅曰:「雲相公,你也看他的樣。」生曰:「籠碧好起令了。」
  雲曰:「我的令要古詩一句,內帶筵上一物,又要合著園中時景,行遍了搜令飲酒。」松曰:「就來,只是要認定一物,然後念出詩來。不許詩兼二物,也不許詩異物同。」生曰:「這個自然。」松曰:「還有句話,不論詩詞歌曲。」雲曰:「這卻不能。」柳曰:「讓他些罷。」松曰:「還是你寬。起令的先來,要順行,第一是蓮峰,我收令。」梅曰:「石相公底下是我。」雲曰:「蓮峰快哉!」松大笑。柳曰:「開口慣教人捉錯。」梅曰:「我是無心的。」松顧柳曰:「你倒在我的上面。」雲、石亦大笑。
  梅曰:「不要攪場,又阻住令了。」雲曰:「我先認了雞。」松曰:「詩來。」雲曰:「杏花唼喋青頭雞。」松曰:「先錯起,這偏是只白母雞,怎麼說他青頭!罰了一杯,我替你說個『翠羽花冠碧樹雞』。」生曰:「我認的酒,『紅白低枝拂酒杯。』」松曰:「石相公底下的來。」梅曰:「到我了,怎麼處?筵上有的尋不著詩,詩上有的又合不著景!」
  柳曰:「我教你認了魚,這魚很肥。」梅曰:「我就認了魚,『桃花流水鱖魚肥』。」松、雲齊向柳曰:「多嘴!該罰不該罰?」柳曰:「罰則不甘,要我吃就吃一杯罷了。」飲畢曰:「我認了燕窩,『燕蹴飛花落舞筵』。」松曰:「好吃的都搶去了,這一味豬舌沒人睬他。其名不雅馴,斯文難言之。我偏認了他。」柳曰:「詩來。」松曰:「沒有詩,《戰國策》一句『舌在足矣』!」合座大笑。柳曰:「這舌是什麼舌?」梅曰:「還是你口裡的,還是這盤內的?」松曰:「倒是你的長舌。」向雲、石曰:「我不過少個『豬』字。」指柳云:「他方才那窩兒也藏在底下。」柳曰:「你單找著我。」雲曰:「若罰酒,就便宜了他。只要他說過,我們且吃個冷落杯。」松曰:「這一句不作數,方才的『翠羽花冠碧樹雞』難道也算不得?」柳曰:「不許詩異物同是誰說來?」生笑曰:「真真為法自斃。」
  松曰:「不要忙,待我看看,雞鳴了,鴨還睡著,換他句《西廂》,『嫩綠池塘藏睡鴨』。」梅曰:「這一句倒換得好。」松向二女曰:「令完了,把衣帶放鬆些!讓他這青頭雞好搜。」柳曰:「你也該說夠了。」雲曰:「我詩中暗藏一種名花,一樣顏色,梅姊的有名無色,柳姊的無色無名。」指松云:「你的有色無花,蓮峰花名不見,顏色又重。」大家照令飲酒,松曰:「你這『青』字是單詠雞頭的,與杏花無涉,這雞頭便讓你唼喋了,也該吃一杯。」眾各飲畢,起行花下。
  生顧二女曰:「人面與花容竟媚,使人應接不暇。」梅曰:「此花豔,驚郎醉目也。」柳絲折取玉樓子一枝,笑向石生索詠,生轉讓松、雲,松曰:「不要推人,辜了他來意。」遂令小奚展箋,石生迅筆書成一律:
  半若瓊瑤半若礬,古今人見辨分難。
  三春香散風情好,五夜光浮月色寒。
  玉樹無塵誠可愛,雪英有影最堪看。
  幾回獨倚闌干外,疑是枝頭帶佩珊。
  詩成,二女相對色喜。持酒斟杯進生曰:「詩凌元白,字壓鍾王,夙慕錦心繡口,果然名下不虛。」生接杯曰:「興來書自聖,醉後語尤顛,不要見笑。」雲曰:「昔日李供奉沉香亭醉後賦詩,帝使太真捧硯,為千古文人豔羨。今日召我園石蓮峰得句,僥倖二美捧觴,可續前人佳話。」松曰:「局面雖像,只可惜這詩是吃了李太白的尾子骨做的,有些屁氣。」眾皆大笑。生曰:「閹奴曉得什麼?快替我脫靴!」諧謔半晌,復將酒餚移近花下,席地而坐,追歡竟日。忽暮雲冉冉,細雨空濛,遂一同攜手出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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