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癡惡漢向外親探內事 俏佳人借古蹟索新題

  詞曰:
  大美已昭著,還來求小疵。若非呆蠢定憨癡,總是自尋死路作便宜。
  名姓登全榜,文章列鳳池。猶將筆墨冷相窺,始識佳人心細有如絲。 
  右調《南柯子》
  話說辛光祿見重慶府巴縣有缺,便於嫁娶,忙忙到吏部替兒子來討此缺。吏部見辛發是三甲第一,理宜即選;又見巴縣路遠,不是上缺;又見辛光祿來討,就做人情,匯選上去。不日命下,報到辛衙。辛光祿大喜,遂與兒子說知底細。辛發聽見此去又嫁又娶,實為兩便,也自歡喜。因一面要回家去打點上任不題。
  卻說暴文躲在家裡,暗想其事,愈想愈覺沒趣,因又叫門客江邦來問道:「你前日怎生訪問,卻訪問的不確,倒叫我吃這場羞辱。」江邦道:「那舉子連甘家的細微曲折俱盡知,為何定親不定親,明明白白之事,反說的不確?就是他辭婚疏中,也只說書生不願連姻侯門,並未苦苦辨說已聘。就是眾進士辭官與皇上之怒,也只為一個新枓探花,因婚姻吉禮,就將他下獄,處得太重了,並不曾說他已婚又逼他再婚。據門下想來,只怕這探花,尚實實未聘。」暴文道:「哪有此事。他已明對聖上,實稱已聘辛氏。他又指稱媒人是施沛,王蔭,聖上信了,又撤御燈賜他歸娶。若是未聘,歸娶何人?」江邦道:「他倚著道遠無稽,一時說出,後到聖前,改口不得,不意天子特恩欽賜歸娶。雖是他一時之榮,只怕轉是個愁帽兒戴在頭上,轉要急急去尋求辛氏哩。公子若是耐得氣,忍得辱,便丟開手,莫要管他,聽他去抓沙抵水,哄騙朝廷罷了。若是恨他不過,要與他做一個對頭到底,以報前日之仇,洗後來之辱,便苦門下不著,拼些辛苦,暗暗的跟隨他前去,看他果有辛氏沒有辛氏。倘沒有辛氏,而桃僵李代,查他一個的確歸來,待公子買囑言官,參他一本,便不是求婚是欺君矣。看他如何施展。」暴文聽了,滿心歡喜道:「江兄若肯為我如此出力,必當厚報。」江邦道:「前日那舉子,說辛姓他蜀中絕無。我想莫說蜀中,就連我這北邊也少,惟辛光祿恰同此姓。我見前日辛光祿為公子求親,又不肯出力,莫非他另有女兒,暗暗結親?」暴文道:「這不打緊,我一問便知。」因入內問綠綺道:「前日那甘探花,自稱已聘辛氏。我各處細訪,並無辛姓,莫非夫人還別有姊妹麼?」綠綺道:「父母止生妾與舍弟二人,哪裡更有姊妹。」暴文問明,又與江邦說了,遂托江邦去緝訪。
  過了兩日,江邦打聽得辛發選了巴縣知縣,恰又是甘頤地方,心下雖曉得他聘了甘頤的妹子,要就便去娶。卻正湊著甘頤歸娶之時,忙忙選出,卻也有些疑心。因與暴公子說知,討了些盤纏,暗暗的跟隨他二人,一路去訪察消息不題。正是:
  君子何曾著急防,小人偏有賊心腸。
  誰知人事雖多故,天道平平不改常。
  辛發因要回家打點收拾先去到任,一領了憑,就拜別父親起身去了。這邊甘頤,得知消息,故意耽延月餘,然後辭朝發牌馳驛而行。馳驛雖快,甘頤卻有心要遲延,行不得三日,到推病住了五日,故意拖長不題。
  卻說辛發忙忙趕到家中,將暴文要將妹子強嫁甘頤之事,並甘頤辭婚掛冠逃走,拿回下獄,反虧聖主臨軒放出,又察知已聘辛氏,特欽賜歸娶之事,細細說了一遍。又將父親慮揚州嫁娶不便,故為孩兒特特討了巴縣之缺,請母親、姐姐一同上任,以候甘頤奉詔歸娶,且孩兒又便於成甘氏之婚。
  井氏聽了,不勝之喜道:「此實兩便,可快去收拾。」辛小姐道:「尚未經媒妁通言,怎便知此輕許。」辛發道:「王縣尊巳兩次書來,施提學又諄諄撮合,父親已親口許出,姓氏又已達朝廷,不為無禮矣。且撤御座蓮燈,特旨歸娶,人生婚禮之榮,至此極矣,豈可推辭?況詔旨煌煌,又誰敢辭?」辛小姐道:「這都罷了。只是我的名聲,人人皆知已嫁暴文,今又復為甘探花奉詔之娶,亦似於禮有礙。」辛發道:「若在揚州嫁娶,自然不可。今悄悄到兄弟任上,數千里之遠,耳目隔絕,誰來管此閒事,姐姐萬萬放心。」辛小姐道:「他人自不管此閒事,只怕暴文受此一場惡氣不肯甘心。又見已聘辛氏,未免動疑,只怕還要暗暗的看覷破綻哩。」辛發道:「姐姐藏在家裡,並無人知。今日同去上任,只消暗暗隨母親上船,有甚破綻被人看破?若到了蜀中任上,一邊嫁,一邊娶,他知道誰是誰,來看我們的破綻。」辛小姐道:「說便是這等說,還是謹慎些的為妙。」辛發道:「這是自然。」遂叫了一隻大座船,擇個吉日,請母親姐蛆上船,竟由水路去上任不題。
  卻說江邦,在揚州打聽,各處問人--都說是他家小姐舊年已嫁北京暴公子去了,他家並不見說又有小姐。及到上任這一日,卻見眾家人簇擁兩乘大轎上船,又問不出是誰,心下早巳孤疑。一路長江大碼頭,官船封緊,沒有消息。及到了荊州府,換了船,入川河,道路漸漸遠了,地方漸漸僻了,姐弟們在船中悶不過,忽遇著名勝古蹟,若黃陵驛,若射洪磧,若神女廟,若巫山十二峰,若灩澦堆,若白帝城,若八陣圖,若青草灘等處,皆有題詠。或寫在名亭之上,或題於勝閣之中,一時才情興趣,按納不住,俱落了維揚女子辛古釵之款。只以為窵遠無人傳誦,不期一處處、一首首,都被江邦抄謄了,以為指實。
  不一日到了巴縣朝天驛,早有合縣衙役,俱來迎接上任。此時前任王蔭,已行取進京去了。辛發先搬家眷入縣中去住下,自家因到成都省中去見上司。驗過憑,遂回縣,然後坐堂理事。婚姻事因甘頤未歸,竟不提起。
  卻說江邦跟到縣前打探,雖訪知辛知縣有個姐姐,卻不知甘頤奉旨歸娶的可就是她。因四下裡問人。忽有一人走過,又有一人指著對他說道:「你要知甘探花家中事體,須問這一位走過去的刁官人,便知詳細。他是甘家的表親。」
  刁直聽見有人背後道他姓名,忙回轉頭來一看。只見一個人,北路打扮,看見刁直回頭,忙上前施禮道:「偶有一事請教,不期驚動有罪。」刁直見那人有些體面,忙答禮道:「不知有何事見教?」江邦見道旁就是茶館,就邀了進去道:「請內裡坐了好細談。」
  刁直也不辭,竟同入去坐下。刁直就問那人姓名。江邦道:「在下姓江,就是京中人氏。忝在威武侯暴元帥幕下,效些微勞,最蒙青目。今因暴元帥有一位小姐,他哥哥暴六公子要與新科甘探花結親。不意這甘探花苦苦稱已聘辛氏,暴公子不知真假,故挽在下到此來訪問。在下初到此,一時沒處訪問,今幸遇先生,欲求指教一二。」
  原來這刁直,自作惡之後,雖與甘頤修好了,終覺不親。今又見他中了探花,十分妒忌,卻無可奈何。今忽遇著這個姓江的來問他,又見說是威武侯差來的,有些勢頭,便思量借此中傷,焉肯為他遮蓋。因說道:「這甘探花與小弟是嫡親的兩姨表弟兄,自小兒便同學共筆硯,十分親厚。他家中之事,細微大小,無有不知。本不當告之外人,只可恨他中了探花,寫家信回來,就不寄一字問候小弟,小弟也有些不像意。今又有緣,忽承老先生見問,又且是威武侯大貴人之命,怎敢為他隱瞞。只得要直說了。這甘探花,雖說原也是個舊族,卻久無仕宦,家門也漸漸坐了孤寒。但虧他青年好學,故今日有此一步。其實婚姻之事,尚未議及。他有個妹子叫做夢娘,倒虧去任的王父母與她作伐,嫁與新任的辛父母。今辛父母此來,想也是為結親,卻因甘表弟未回,尚未曾舉行。此事一有,合郡皆知。若說甘表弟已經有聘,卻實實不聞。若說聘了辛氏,一發荒唐。莫說鄉紳無辛姓,便民間辛姓也少,哪有行聘之事。若果行聘,除非中進士後,在京師中或外郡聘的,則不可知。若說本府本縣,小弟可以力包沒有。」
  江邦聽見刁直說話朗然,因暗想道:「甘頤聘定之事眼見是謊了。既是謊,暴公子焉肯干休?明日上本參他,少不得要個干證。我是他門客,怎做得干證?這人是他表弟,若肯出來做干證,便妙不容言。」因說道:「據刁先生如此說來,這已聘辛氏之言,自然是假了。若果是假,這暴公子自然要上本奏他欺君之罪。他倚著道遠無稽,必然掩飾。小弟欲與他執證,因小弟是暴氏親信,不足服人。若得先生肯挺身一證,便自輸心伏罪矣。此雖乃暴公子之事,卻也是刁先生一條功名的捷徑。」刁直聽了道:「怎麼是小弟的功名捷徑?」江邦道:「他父親威武侯,現掌著數萬雄兵,前去出征。暴公子若感你之情,提請你出來做個參將、游擊,只吹灰之力。豈非功名捷徑?不知刁先生尊意以為何如?」
  刁直聽了暗暗歡喜,想道:「我納這個三考前程,便守到有個出頭日子,好亦不過只是個四衙,有甚榮顯?若能弄一個參將、游擊武官的名色在身上,便是金帶黃傘,與府縣往來,都無統屬。這快活哪裡去討?」因向江邦滿口應承道:「若濛江老兄肯吹噓小弟於暴公子,果得暴公子提挈,授一武職,暴公子便要小弟到御前去執證,小弟亦願效辦矣。」江邦聽了,亦大喜道:「只要刁老兄肯出力,若要做參、游之官,也不消奏薦,只消與兵部說一聲就是了。」
  二人說得投機,江邦又邀刁直到酒館中去一酌。酌到半酣,江邦因又說起:「巴縣本鄉既無辛氏,明日甘探花奉旨歸娶,卻娶何人?我前日一路來,見這辛知縣船上,有一個女子,到處題詩。雖不曾見人,到處題的詩,我卻已抄在此。莫非此女就是甘探花歸來要娶的?」刁直聽了道:「這是了,這無疑了。甘探花一時信口說出,不期皇帝認以為真,叫他歸娶。蜀中又無辛氏,只要托辛知縣帶此女來,明日賴作姊妹,鬧烘烘娶了,便一場事完了。」江邦道:「這個賴不得。這辛知縣止得一個姐姐,已嫁了暴六公子,哪裡更有姊妹?這事京師與揚州人人皆知,若是另將他女充做辛家姊妹,先只是甘頤一個欺君,這就連辛發是兩個欺君了。」刁直道:「此事此時也難懸斷,且待甘探花回來娶過了,便見明白。」江邦道:「自然要待甘探花回來,但不知幾時方到。須借重替小弟尋一個好下處,住了等侯方妙。」刁直道:「何不就在小弟家權住幾日。」江邦道:「怎好取擾?」刁直道:「後面大事還要借重提挈,怎說這話。」遂邀了江邦到家裡去住不題。正是;
  一毛拔去也難堪,道是便宜心便貪。
  誰想便宜貪不得,貪時惹禍又招慚。
  卻說田氏與甘夢在家,甘頤中探花之信,早已有人報過了。至於暴文訐奏先下獄,後奉旨歸娶之事,尚不知道。及辛發來上巴縣之任,雖傳知歸娶,卻因彼此同出京來,後先不遠,故未有家信。田氏與甘夢十分懷疑,不知歸娶何人。欲要到縣裡去問,又因是父母官,又因是未上門的新女婿,不好去問,只得忍耐住了。獨有甘夢聽說新知縣就是辛發選了來的,知道是要就便結親,心下因暗想道:這辛發既中兩榜,文章之才自然妙了。但不知詩才如何?怎生設個法兒,去試他一試,方放得心下,卻沒個法兒。再三思想,忽然想出一個法兒來。因寫了一張呈子,直到縣中來投遞。呈子上寫道:
  為地方修復古蹟懇賜名筆留題以垂不朽事。
  竊聞仙橋以相如一題得名,赤壁以蘇子兩賦著跡。從來古蹟之傳,必賴名公以顯。今本縣七都八圖,縉雲山下有橫黛村,青山對出,綠水兩灣,實係名區。又有洗墨溪,碧流四出,清水幾灣,獨至墨溪,墨光如洗,允稱勝地。一向亭畿圮,石壩崩頹。今裡人鳩工修整,工已告竣。
  欣逢縣主父母老爺,文星光照,彩筆正臨。特懇開恩,賜題數語勒石,以垂不朽,亦一時風化之盛事也。為此上呈。
  又寫一個治眷弟甘頤的名帖,差幾個家人,邀同了地方的裡老,同到縣中來投遞。
  正值辛知縣坐午堂。眾家人倚著甘探花的名帖,也不論投文,竟送了上去。辛發接了呈子一看,因問道:「這橫黛村與洗墨溪,離甘老爺住居有多遠?」眾人跪稟道:「甘老爺正住在橫黛村裡,這洗墨溪又正在甘老爺門前,故敢來求大爺留題,以為古蹟之光。」
  辛發暗想道;「我聞得這甘小姐,立意要選才婿。今雖屈於阿兄之言,許嫁於我,然她心中尚疑我無真才,故遣裡圖以此試我。我若不當堂就做兩首詩去與她,她便將我看輕了。」因叫吏書取過一張紙來,就信筆題兩首律詩,付與眾人道:「詩雖題了,你等可收去交付甘衙。候甘老爺回來看看,再刻石也不遲。」眾人跪在地下,也不曾爬起來,就見縣主題完了,發下來,都驚駭不了。遂謝了出來,忙忙趕回去,交與小姐。就將大爺也不發放起來,當堂做了發下來的話,說了一遍。甘小姐叫眾人去了。然後展開詩來,細細一看。只見上寫著:
  橫黛村
  嵐痕煙影日生姿,長就村形若有私。
  一抹遠拖青不了,兩灣低壓綠多時。
  忽濃忽淡朝為最,如畫如描晚更宜。
  定有人焉開地脈,故教天際插蛾眉。
  洗墨溪
  浣花終是媚新妝,何以臨池洗墨芳。
  筆色終污波漾彩,墨痕不盡水生香。
  游魚吞作文明口,荇菜牽成錦繡腸。
  莫怪鏡中雲影黑,美人家住在溪旁。
  甘夢看見,不勝稱贊道:「言在題中,意在題外,真是名人佳作。哥哥為我選才,果不負也。但不知哥哥奉旨歸娶的辛氏,可正是斯人的姐姐?若果是斯人,則彼此心願足矣。」因在家安心待嫁不題。正是:
  未見終非實,聞名只道虛。
  琴心當面奏,方識是相知。
  卻說甘頤奉詔馳驛歸娶,要讓辛發先去,故在路上遲延。一日到了揚州,因記掛著黎青,要見她一面。奈此時是官府,體位尊嚴,私行不便。只得暗暗吩咐王芸,送千金與她,叫她早為贖身之計。離了青樓,尋個安身所在住下,以待歸娶重來,便好接她完聚。王芸接了,便忙忙去交付黎青。
  黎青接了,知甘頤有情,不負前盟,十分感激。因暗想道:「他稱奉旨歸娶,不知歸娶何人。我想他在辛小姐身上,改頭換面,數夕挨朝,不知費了多少心機。怎肯消息未明,又一旦遄歸別娶之理?定是訪明了辛小姐消息,因此地有暴公子一段變端,不便嫁娶,故請旨遠遠的去受用。就是前日辛解慍選了巴縣知縣,雖說是借此娶已聘之婦,其實送辛小姐至蜀,完歸娶之姻也。我若贖下身去,原住在左近,明日來接,未免招遙耳目,為他之辱。我若移名改姓,遠遠避開,明日他來,又費追求。莫若贖了身,附進京去,稟明辛公,竟住在他家,明日探花來也易知,就是隨甘探花去也甚便。」算計定了,遂將五百金與黎媽贖了身。又將五百金藏在身邊作盤纏,竟改妝作良家之婦,悄悄的附下一隻客船,載至京師。訪著了辛光祿的衙門,乘夜來稟見辛光祿。
  辛光祿見了,原是認得的,忽吃一驚道:「你如何遠迢迢的到此?」黎青遂假說是甘探花付與千金,叫她贖出身來,改扮良妝,候歸娶小姐後,重入京來,好伏侍小姐。辛光祿聽了,以為歸娶小姐,絕無人知,她直直說出,定是甘探花對她說了。不疑她是謊,竟應承道:「既是這等,你可安心住下,等待罷了。」就叫家人在後面另收拾一間房與她獨住以待。只因這一待,有分教:在耳之言終在耳,盟心之約必盟心。
  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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