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史平話 卷上

  詩曰:
  石郎造晉起兵端,忍辱甘心父契丹。
  才喜從珂方燼骨,奈何知遠又彈冠。
  戰爭並處恩何有?猜忌萌時心已寒。
  鷸蚌相持漁者利,好將道眼為旁觀。
  話說石敬瑭為後唐國戚,只因為潞王猜疑,激發石郎借援契丹,舉兵篡唐,自立為晉。唐之潞王從珂雖赴火自焚,其骨已燼。敬瑭信用劉知遠,君倡臣和,義同一家。至齊王重貴,專任景延廣,好大矜功,失歡北虜,卒使禍生於所恃。劉知遠初欲竭節盡忠,不負晉高祖的恩義;奈齊王猜嫌之心一萌,故知遠觀望之意始決:擁精銳之兵,據形勝之地,聞危急而不援,伺釁隙以自圖。真是齊王與契丹互相吞噬,如鷸與蚌相持;知遠旁視伺隙,一舉而取之,如漁者坐收鷸蚌之利一般。惜乎天道好還,得國之後,坐席未溫,而郭威睥睨其間,已挈漢鼎而為周矣。
  且說知遠姓劉氏,其先世沙陀部綠柳村人氏,後居太原汾州孝義縣。父名光贊,母蘇氏,生知遠,初名成保。為人嚴重,不好言笑,面色紫黑,目多白睛。年方七歲,父光贊早已喪亡,家貧母寡,無以自贍。一日,蘇氏與小叔劉光遠商量:「咱家貧子幼,難以忍飢守志,未免喚取媒人,與他評議,改事他人。所有成保幼小,叔叔若可收留,幸為養他成丁,看他自去作活如何;望覷您哥哥面皮,特為收錄。」劉光遠答其嫂曰:「咱每若自有家產,生計贏餘,便收養這成保小的,也覷著哥哥的面,有甚要緊?但是咱亦家貧,自有幾個孩兒,待咱日求升合養贍,真個是:『一朝無飯喫,父子兩分離。』怎說得這話?既是嫂嫂改適他人,只得教媒人與婚主訂議,挈取成保自隨,乃為便當。」蘇氏曰:「咱有服制,誰人敢為做媒?須是叔叔為我主盟始得。」劉光遠曰:「您怕人說服內成親時,何不具狀告官後,召媒改嫁,幾多穩當。」蘇氏見說,只得依從光遠的言語,具狀往孝義縣告官,乞行改嫁。狀詞云:
  告狀改嫁人劉阿蘇,年壯無病,係本縣人氏。昨嫁事劉光贊為妻,已經五載,生下男孩劉成保,年方七歲。劉光贊於今年正月十二日因病身亡。且阿蘇家貧兒幼,委是貧難不濟。與小叔劉光遠商議,若欲持服守志,奈貧寒不能營辦口食。據小叔劉光遠回言,令阿蘇具狀告官挈帶孩兒劉成保改嫁。未敢擅便,謹狀告乞 孝義縣判縣,乞賜詳狀施行!長興二年九月初五日,劉阿蘇狀。
  孝義縣知縣覽阿蘇詞狀,喚集鄰保並劉光遠,當廳審問,取各人供指詞,因與阿蘇所告相同,遂判執照付阿蘇,召媒改嫁。阿蘇得判後,召得劉洪為媒,說那臥龍村慕容三郎姻事。盟約已定,無過是著定了下個追陪財禮,選取良辰吉日,慕容三郎取那阿蘇歸家。與那上下親情眷屬做個筵會,宴請諸賓。笙歌聒地,鼓樂喧天。筵會罷,眾賓送新郎入帳,正是:
  錦帳牙牀色色新,銷金帳幔綴同心。
  珊瑚玉枕屏山畔,交頸鴛鴦浮又沈。
  慕容三郎取得渾家歸後,其阿蘇挈帶得劉光贊的孩兒成保自隨,歸他義父慕容家看養,改名做劉知遠,年漸長成。慕容三郎是個有田產的人,未免請先生在書院教導義男劉知遠讀習經書。爭奈知遠頑劣不遵教誨,終日出外閑走,學習武藝,使槍使棒,喫酒賭錢,無所不作,無所不為。義父慕容三郎心下不樂。
  一日,是二月八日,慶佛生辰時分,劉知遠出去將錢僱倩針筆匠文身,左手刺個僊女,右手刺一條搶寶青龍,背脊上刺一個笑天夜叉;歸家去激惱義父,慕容三郎將劉知遠趕出門去。在後阿蘇思憶孩兒,終日恓惶,淚不曾乾,真是:
  玉容寂寞淚闌幹,梨花一枝春帶雨。
  慕容三郎見它渾家終日價恓惶無奈,未免使人去尋得知遠回歸。那時知遠年登十五了。義父一日將錢三十貫文,令知遠將去汾州城納糧。其蘇氏向慕容三郎道:「休教劉知遠去納糧。奈他有三般病,怎生把錢付他去得?」慕容三郎問他有甚底病。蘇氏曰:「第一病是愛賭錢,第二病愛喫酒,第三病是愛貪花。沾惹這三病,身畔怎生著得錢?您將三十貫與他去,便從斷送了他頭皮,使他無歸路也!」慕容三郎道:「不是恁地說。人有常言:『遭一蹷者得一便,經一事者長一智。』他前時不肖,被我趕將出去;今想老成似在先時分了。我且把這錢去令他納糧,試他如何。若能了得這事回來,咱待把三五百貫錢與他開個解庫,撰些清閑飯喫,怎不快活?」蘇氏見其夫恁地說了,不敢阻當,只得教劉知遠交領上件三十貫文去納稅。
  劉知遠交領那錢後,辭了爺娘,離了家門奔前去。行到臥龍橋上,少歇片時,只聽得骰盆內擲骰子響聲,仔細去橋亭上覷時,有五個後生在橋上賭錢。劉知遠心裡要去廝合賭錢,未敢開口,只得挨身向前看覷。其間有一個後生,向知遠道:「有錢便將來共賭,無錢時,休得來看。」知遠聽得此語,心下欣然,將那納糧的三十貫錢且把來賭:「我心下指望把這錢做本,贏得三五十貫錢將來使用。」才方出注,擲下便是個輸彩。眨眼間,三十貫錢一齊輸了,無錢可以出注。知遠向五個後生道:「您每一人將一貫錢借我出注。」那人道:「有錢可將來賭,無錢便且罷休!」知遠心下焦燥,向他說:「我不賭錢,且賭個廝打。打得我贏,便將錢去;若輸與我,我不還錢。」道罷,與五個郎君共鬥。鬥經數合,只見五個郎君騰雲而去。知遠意下思忖:這是五通菩薩濟會他,留下這三十貫錢不曾將去。擔取這錢奔前去。才經半日,又撞見有六個秀才在那灌口二郎廟下賭博。劉知遠又挨身去廝共博錢,不多時間,被那六個秀才一齊贏了。劉知遠輸了三十貫錢,身畔赤條條地,正似烏鴉中彈,游魚失波,思量納稅無錢,歸家不得,無計奈何。驀忽間,聽得路上往來人說道:「太原路有使命賚擎後唐明宗皇帝聖旨到來開讀,要招募強壯人充軍,以備防禦契丹入寇。」知遠見說,人急計生,收拾些果足,待往太原府去投軍。行到西河縣管下地面孟石村,遇見日晚,桐陰已轉,日影將斜;望遠浦幾片帆歸,聽高樓數聲角響。知遠未免要尋個店安歇。店家為官司行下緝捉姦細,不許停留無行止單身之人,誰人肯容受劉知遠宿泊?正倉皇無措,行至前面,見一座莊捨,十分齊整。知遠將身奔入那莊門,只見粉墻朱戶,畫閣瓊樓;早上淡煙籠院宇,晚來薄霧罩池塘。知遠思量這個人家是一個富豪的人家,待晚奔他莊門上一宿,才曉便去。誰知道知遠在他莊門上打睡,那莊主李長者,名做李敬儒,夜後得個異夢,古人有詩說這夢:
  鹿分鄭相終難下,蝶化莊周未可知。
  縱使如今不是夢,能於為夢幾多時?
  李敬儒夢見甚底?夢見他門樓上有一條赤蛇,纏繞作一團,被敬儒將棒一驅,那赤蛇奮起頭角,變成一條青龍,在霧露中露出兩爪,嚇得李長者大叫一聲,魂夢忽覺。等到雞鳴,李長者起來,疾忙喚門子去門下看有甚麼物事,回來報說。去不多時,門子來報導:「莊門上有個壯大的單身漢,在門臺上打睡。」李長者聽得這說,喚門子叫他入來,問他來歷。門子依命出門下,喝一聲道:「咦!您是甚人,在此打睡?疾忙起來,去見長者,莫帶累咱每喫受譴責。」知遠只得隨那門子入去。長者坐於廳上,知遠就廳下一跪。長者問知遠道:「您是甚處人氏,要往何處,在這裡打睡?您莫是奸細的人?今官司緝捉無行止目生異色人。可依直向咱說來!」知遠啟覆:「長者,小人不是奸細,乃是孝義縣慕容三郎義子。只因父親把那錢吩咐小人去納糧,在臥龍橋上被五個後生廝合擲骰,一齊輸了;被知遠廝打一頓,奪得這錢回來。又行至灌口二郎廟,又撞著六個在那獻臺上賭博,知遠又將這錢去入頭共賭,不數攧又被那六個秀才贏了。既無錢納糧,又不敢回家。打聽得太原府見奉聖旨招軍,遇晚,店家不肯容受單身無行止人宿泊,未免投奔使莊,權借門臺上一宿,待曉便去。」長者見說:「您一個人形貌堂堂,怎不別尋個生活,去投軍做甚麼?您不見俗語有云:『做人莫做軍,做鐵莫做針。』做了軍時,別無活路頭也!何不且在此間,與我家裡打粗使喚,你意下如何?」知遠跪謝。仔細覷時,知遠文身繡體,只得教他去後槽飼馬。知遠將身入馬坊,去逐一交點了馬匹,割草浸穀,及時喂養得。
  一日,只見群馬嘶鳴,李長者手攜藤杖,縱步到馬坊看覷。但見知遠在地上睡臥,有一條黃蛇,從知遠鼻孔內自出自入;旁有一人身著紫袍,撐著一柄黃涼傘,將知遠蓋卻。李長者歸向他的渾家道:「劉知遠在馬坊地上打睡,有這般物事在邊,委是差異!況昨來所夢的事,似與這事符合。向後這廝必有大大發跡分也!」他渾家道:「既是有此等異事,休教他去養馬,怎不將女孩兒三娘子招他做女婿?向後改換我家門風,也是一場好事。」次日,喚他家老院子王大去與知遠說媒,知遠向王大道:「你休來弄我!我一窮到骨,甫能討得個喫飯處,您說這般話,莫帶累咱著了飯碗。」王大曰:「咱是得個太君的言語,怎生是來耍您?您若信從,便教您享用快活;若還不肯,您可將身出去。」知遠心中大喜。李長者擇取良辰吉日,招知遠登門,做個入贅女婿。
  正是:
  門闌多喜色,女婿近乘龍。
  屏開金孔雀,褥隱繡芙蓉。
  李長者會著內外眾賓,排著大大筵會,為女孩兒三娘子招個劉知遠入贅,即日成親。劉知遠與三娘子兩個是夙生有緣,結成夫婦:
  鴛幃同寢,共諧今日恩情;鳳枕交歡,說盡當時密愛。天上深盟厚誓,難比今時;世間痛惜深憐,怎如今夜。雖然一夕夫妻,但見百年喜美。
  當日劉知遠與三娘子成親之後,怎知他三娘子兩個哥哥名做李洪信、李洪義的,終日肚悶,背後道:「咱爺娘得恁地無見識!將個妹妹嫁與一個事馬的驅口,教咱弟兄好不羞了面皮!」只管憎嫌他妹夫劉知遠。轉眼間過了半年,李長者夫妻一兩月間相繼喪亡,便是那李敬儒的長孩兒李洪信管著家計,和那弟弟李洪義兩個,一向僝僽劉知遠,要趕將他出去。三娘子為見恁地生受,一日向知遠道:「咱兩位哥哥心下不喜您在這裡。咱將些錢本與您出去經商,週年半載卻歸來覷咱一番也好。」知遠聽得他妻兒言語,便就房下並疊得百十貫錢,將身出去。奈知遠是個辣浪心性人,有錢便愛使,有酒便愛喫,怎生留得錢住?一日,使盡盤纏,一直奔去太原府李橫沖帳下投軍,號做橫沖都。自投軍後,時通運泰,武藝過人,走馬似逐電追風,放箭若流星趕月;臨陣時勇如子路,決勝後謀似張良。不兩月間,多立了奇功。李橫沖補授知遠做著偏將,與那銀槍效節都軍下石敬瑭兩個廝合,結義做個兄弟。
  卻說那三娘子自知遠出去經商,半年後生下一個孩兒。李洪信、洪義兩個,要教那妹妹將水淹殺了:「您一身自也依傍咱每衣飯,如何更養得那窮漢的孩兒?」只管在家罵詈。三娘子不能禁受,與那叔父李敬業商量,僱覓一人,寫著一封書,將這孩兒送去太原府還劉知遠。知遠接了書看,將那孩兒命名做承義,僱覓個乳母看養。在後劉知遠跟著石敬瑭軍下立功,做著石敬瑭部下部將,是後唐長興三年事也。那時契丹欲舉兵入寇,朝廷選帥臣出鎮河東,有樞密院直學士李崧去皇帝跟前奏過:「今朝廷議選河東帥,非石太尉不可。」即日宣授石敬瑭做河東節度使。劉知遠跟隨敬瑭一處,去到晉陽田地,將軍下事務一切委重劉知遠勾當。
  至閔帝應順元年正月,朝廷不欲石敬瑭久在河東,徙潞王從珂做河東節度使,卻宣授石敬瑭做成德節度使。會潞王稱兵反叛,捉著西京留守王思同殺了;閔帝倉皇無措,下詔召石敬瑭將兵入朝,拒敵潞王。三月,潞王兵馬到陝閿鄉,閔帝懮駭不知所向,只帶得馬軍五十人,一同奔出懷州至東數頭,遇著石敬瑭統兵入衛。閔帝心中大喜,召敬瑭問興復之策。敬瑭曰:「臣聽得康義誠已行反叛,事勢危急,容臣與二三大將謀之,卻得聞奏。」敬瑭出外見懷州刺史王弘贄,共謀興復大計。弘贄曰:「前代天子播遷,皆有卿相侍衛府庫法物。今主上此來,儀有五十騎自隨,莫是被潞王即位後,廢了主上,驅迫此來,亦未可知。」敬瑭回軍中,將王弘贄的話說與沙守榮、奔洪進兩個。忽洪進向前責罵敬瑭曰:「令公為明宗愛婿,富貴相與共之,憂患亦宜相恤。今天子播遷,委計令公,冀圖興復,公乃以此致疑,怎不是附賊要賣天子否?」洪進抽佩刀待刺石敬瑭,當有敬瑭親將陳暉力救得免。守榮格鬥,被陳暉殺死。洪進亦自刎死。劉知遠做牙內指揮使,直引兵入閔帝行宮,將左右從行的騎士,一齊殺盡;只留閔帝一人,得不加害。石敬瑭更不謁見唐主,引兵徑趣洛陽。
  至清泰三年,唐主宣授石敬瑭做天平節度使,敬瑭欲不拜命,朝旨差張敬達做西北都部署,迫脅敬瑭赴鄆州。敬瑭疑懼,與劉知遠共謀去就。劉知遠道:「哥哥久在兵間,素得士卒心。今據形勝地面,士馬又十分精強,若稱兵反叛,帝業可成。奈何聽命於一紙製書,自投身於虎口乎?」敬瑭聽得知遠這說,心下欣然,應道:「賢弟說的話,使我心下豁然。」便喚請掌書記桑維翰寫著表,稱臣於契丹主,請以父禮事之。契丹主回書,許俟八月,傾國赴援。八月,唐主使張敬達築長圍攻打晉陽。石敬瑭差劉知遠做馬步軍都指揮使。十一月,契丹主立石敬瑭做大晉皇帝,改年號做天福元年。宣授劉知遠做侍衛馬軍都指揮使。
  天福四年,晉主加授劉知遠做同平章事,與那杜重威同制。知遠心下不悅道:「咱有佐命的大功,重威起自外戚,無甚功勞,恥與之同制。」制下數日,杜門不肯拜受。晉王怒,謂趙瑩曰:「知遠堅拒制命,可落軍權,令他歸家閑坐。」趙瑩奏道:「陛下昔在晉陽時,兵不滿五千人,受虜兵十萬餘所攻,危在旦夕,倘非劉知遠心如金石,拚死拒守,大業何由可成?今以小小過失,棄絕功臣,天下之人將謂陛下賞輕罰重,無以制伏臣民。」晉主怒少解,遣和凝親到知遠居第,宣諭聖旨,促令受命。知遠皇恐就職。
  天福六年,晉王怕安重榮跋扈,宣授劉知遠為北京留守。那時知遠的孩兒承義,年至十二歲,因出外走馬,被軍卒戲笑曰:「宣贊跨馬趯毬快活,怎知恁的娘娘在那孟石村,日夕在河頭擔水,多少苦辛麼?」承義未聽得時,萬事都休,才聽得後,一日也忍遏不下,歸家泣告父親道:「孩兒每出外閑走,被軍人笑罵,道咱在此快活,怎知娘娘見在孟石村河頭擔水辛苦。孩兒告著爹爹,待親身去尋咱娘娘,探問消息。」知遠聞言,只見眼淚汪汪,向承義道:「您不須去,您若去時,兩個舅舅必用計謀陷害您。待老爺明日結束行囊,帶領百十人一同走去,探您娘娘消息,兩日便回。」那元帥經行,但見鼙聲振野,騎氣驚人;旌旗飄九陌紅霞,戈甲浸滿眥秋水。離了北京,離不得飢餐渴飲,夜宿曉行。不數日到得孟石村二十里頭,將一行人從並潛伏一處。知遠自打扮做個討草人夫,擔著一對草籃,回那孟石村李長者莊上去。那兩個舅舅李洪信、李洪義全不瞅睬著知遠。衹有那叔叔李敬業廝認得知遠,帶他去廳上坐定,喝令屋點茶出來。古人有詩說茶,道是:
  玉蕊旗槍真絕品,僧家造化極工夫。
  兔毫盞內香雲白,蟹眼湯前細浪腴。
  斷送睡魔離幾席,增添清氣入肌膚。
  幽叢自好巖溪畔,不許移根傍上都。
  茶罷,盞托歸臺。敬業問知遠道:「探聽得賢親在太原大大發跡,今將謂衣錦還鄉,怎生衣服得□□□□?您的妻房在這裡喫哥哥萬千磨難,日夕監他去河頭挑水,受盡苦辛,也指望您功名成遂,夫榮妻貴也。您下梢只恁地狼狽,怎不叫他失望!」將出兩件衣服,使知遠穿了,引他去上親下情處廝叫一聲。因歸去見取三娘子,夫妻廝見,不覺珠淚垂垂。知遠道:「咱討草去為北京留守行司,應付喂馬用度,改日卻來相探。」道罷,挑起草籃便去。第二日,只見一陣軍馬在莊門外囉唣。少刻,北京留守頭踏過了,人從喝道:「低聲!」看看留守馬來,直至李長者廳前下馬,行上廳上坐了。看那留守坐廳時如何?
  無限朱衣當砌畔,幾多衛士立階前;厖眉獄子執黃荊,努目杖家持法物。左邊排列,無非客將孔目通引官;右侍森嚴,盡是獄級前行推款吏。法司檢條定法,獄子訊問釘枷。說不盡許多威嚴,塑畫著一堂神道。
  那廳上坐的,卻是李長者贅婿劉知遠,受了北京留守,衣錦還鄉也。使左右請將三娘子出來,令排備香案,戴冠穿帔,拜受夫人宣命;拜罷,就知遠左邊列坐。喝令當日排軍,捉將李洪信、洪義兩兄弟跪於階下,罵之曰:「您舊時欺負自家,趕將出去投軍,又要將水淹殺了咱的孩兒!咱這三娘子是您同胞的兄弟,不把半眼覷他,迫令他受盡了萬萬千千磨難,日夕為你做驅口去河頭挑水。您是不顧恩義的賊!」喝令左右:「將第一等重枷來,將李洪信、李洪義枷著。待歇予親眷廝見了,押赴門首斬首來軍前獻酒,泄了咱一肚憤氣!」當得妻叔李敬業進前跪告,知遠疾忙起身,走下階來將叔叔扶起,請上廳,歸主位坐定。敬業道:「人居寒微時,誰不喫人欺負?且如蘇秦未遇時,嫂皆笑之,不為下機;及佩六國相印時,位高金多,親屬皆來跟隨蘇秦,干求富貴,秦皆周之,使滿其欲而去。又如朱買臣,家貧刈薪餬口,常將書冊掛擔上,行且讀書。其妻羞見買臣恁地,日夕求去。買臣道:『吾年五十當富貴,今四十七矣,待我富貴,厚報您恩,休要辭去。』妻罵曰:『如公終餓死溝中耳,何能富貴?』堅要改嫁。買臣不能留,姑聽其去。不三年,拜穎川郡太守。買臣到任,其妻跟後夫同治橋道,買臣見之,使載後車以歸。咱哥哥夫妻兩個,自有眼孔識得好人,招賢親入贅。是洪信、洪義兩個凡夫肉眼,怎識好人?望留守覷著咱哥哥面皮,姑存留兩個承續香火,亦是賢親一場陰德事。」知遠跪謝了敬業道:「小人聽得叔叔教誨,敢不遵從?」喝令階下排軍,將洪信、洪義兩個疏了枷,引上階來,為他把一個盞,與他退驚則個。又記得舊日在李家未贅時,曾出外牧馬,馬喫著報恩寺田禾稼,被寺僧拿去笞了二十下。知遠回孟石村後,此僧不勝恐懼。知遠乃遣人喚這僧來,命之坐,以好語慰安之,道是:「大丈夫以德報怨,小人以怨報怨;您可安心,咱前日的事如風休冰解,休要疑懼。」眾心服知遠之器量過人。知遠在孟石村住得半月十日,帶取李夫人一同回北京留守衙去也。十月,知遠遣親將郭威,賚詔旨誘說吐谷渾酋長白承福,令他捨棄安重榮,來歸朝廷:「您好生小心勾當,事濟有賞。」威曰:「虜惟利是嗜,安鐵胡當來,只將袍褲賜之,得他歸服。今若捐重賂以誘之,可立致其來耳。」知遠令郭威將帶黃金玉帶等自隨,往吐谷渾白承福處諭旨云:「朝廷已割您這田地隸屬契丹,您合自安部落。今者何故南來助安重榮反叛耶?只恐重榮喪亡,您部屬無所歸附,悔無及矣!」承福惶懼,帥眾同郭威來歸降劉知遠,知遠表白承福做大同節度使。六月,晉主石敬瑭疾亟,宣召劉知遠入朝,欲使輔政,策立嗣君。是時,齊王重貴自立為帝,竟寢其命不遣。知遠在後得知,由是心懷怨望。
  天福八年九月,景延廣執契丹回圖使喬榮,因放榮歸國,乃大言曰:「爾歸語其主,孫有十萬橫磨劍,翁怒則來戰,萬一蹉跌,取笑天下。」知遠那時做河東節度使,聽得這言語,遂知延廣以大言召寇,但不敢聲言之。一面增募軍馬,置十餘軍以備契丹沖突耳。
  開運元年二月,契丹渡河,晉主自將親征,詔劉知遠擊契丹。知遠兵屯樂平不進。八月,宣授劉知遠為行營都統,知遠受命。晉主再遣使命督促知遠會兵山東,知遠但按兵不動。晉主疑之,謂所親曰:「知遠據守太原,殊無援朕之急,想有異圖。」雖受都統之命,實無臨制之權,凡朝廷大事皆不得預聞。知遠亦自知為主上見疏,但謹慎自守以度日。郭威見知遠有懮色,謂知遠曰:「小人見令公每日懮形於色,但以淺陋之見覘之,河東之山河險固,風俗好鬥,地多良馬,無事則勸民勤於耕桑,有事則募民習於弓矢,此真霸王之資也。願令公堅守,不必移鎮,進退在我,又何憂乎?」知遠曰:「咱有此意久矣,顧高祖之恩不可負耳!」
  開運三年八月,晉王數召白承福入朝,宴賜甚厚。其部落入太原畜牧,多犯法。劉知遠無所輕貸,必以法誅之。部落往往知朝廷微弱,又怕知遠嚴明,私謀遁歸故地。劉知遠與郭威商議:「今天下多事,置白承福等部落在太原,乃異日腹心之疾,不如因事圖之。」密地遣人,進表奏朝廷,謂:「白承福等為謀反覆,將有歹心,乞朝廷遷移其部落,使居內地。」晉王乃遣使命賚詔將吐谷渾部落分隸諸州。知遠乘其未行,遣郭威招誘白承福入居太原城中,以謀叛坐之,並其部屬四百餘口盡殺之,不留一人。吐谷渾之黨遂弱。初,晉主忌知遠位望已隆,乃進爵為北平王,使為北面行營都統。知遠愈增募軍馬,兼得吐谷渾財畜,愈覺富強,馬步軍各有五萬餘人。晉主與契丹結怨,知遠心知晉室危亡,忌景延廣用事,更無一言論諫。契丹舉大兵深入,知遠心知晉主顛沛,嫌晉主忌刻,不遣一兵救援。至晉主重貴被契丹執以北歸,乃分兵據守四境;遣客將王峻奉表稱臣於契丹。表云:
  河東節度使北面行營都統進封北平王臣劉知遠,謹頓首上表於大遼皇帝陛下:臣備位晉朝,位兼卿相,主有昏德,而不能進弼違之諫;國有兵難,而不敢遣勤王之師;實以皇帝陛下自天生德,無地不臣。今以亡國之俘臣,願存前晉之宗社。冒死謹言,席稿待罪。伏候聖旨!
  契丹主覽知遠所進表了,道是:「劉知遠觀望不至,既不屬南朝,又不事北朝,意將何所屬耶?」乃手詔褒美。詔云:
  覽卿所奏,備見忠忱。今賜劉知遠木拐,優禮先朝元老,昭示朕尊賢之意。此後進表宜加「兒」字於劉知遠姓名之上。勉守太原,朕將畀爾之嘉命!
  王峻捧詔回歸,具道契丹主的意思。孔目官郭威向知遠道:「虜之恨公深矣。但王峻言契丹貪殘,大失人心,雖得天下,豈能久有茲土?中國須索中國人為主,且待時而動可也。」知遠曰:「公之謀,與吾意暗合,可謂英雄所見相同也!」或有勸知遠乘時進兵,以興復晉室為辭,必可得志。知遠應之曰:「用兵當審時度宜,今契丹新據京邑,未有他變,怎可輕動?況契丹之志,惟在於得貨財,若剽掠已滿所欲,必將北歸。況春寒已過,勢難久留。直待其去,然後取之,可以收萬全之功也。」河東將佐勸劉知遠稱尊號,然後號召四方忠義之士,以取中國。知遠厲聲曰:「晉主北遷,怎得使爾叛國?如高祖恩義何!」那時知遠聽得契丹主北還,聲言欲出兵井陘,迎奪晉主歸晉陽,命指揮使史弘肇報告諸將佐出師期限。軍士皆歡言:「中國無主,今主天下者非我王而誰?宜推戴北平王先正位號,然後出師未晚。」爭呼萬歲。知遠疾聲叱之曰:「虜勢尚且披猖,吾之軍威未振,當且建功業,然後俟天所命。士卒何知,妄有所請!」命左右禁止之。孔目官郭威與都押衙楊邠入說知遠曰:「此殆天意,非止人謀。王不乘此時應天順人,則人心一去,怎不反受其殃?請大王熟思之!」知遠為眾迫脅,乃即皇帝位。自言未忍改晉國之號,又嫌開運年號不佳,更稱天福十二年。詔諸道有為契丹括率民間錢帛者,截日革罷。晉主知遠自將精兵東迎出帝,至壽陽,聽得已過數日,乃留兵戍承天軍而還。詩曰:
  晉君借援犬羊群,迫脅唐君赴火焚。
  誰料犬羊更吞噬,周還圖漢不堪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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