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元海下禮伏英豪
話說那烏督府女子,不惟精通文墨,亦且武藝精熟。當初烏桓夫人元氏得他的時節,夢見一個白鬚老人拿著一輪明月,到他房中,遞與元氏。元氏雙手接來,劈做兩半,竟自啖下肚去,覺來就生下此女,同此取名叫做夢月。生來已是一十八歲,真個生得美麗無比。不幸母親元氏早已亡過,父親烏桓又在任所,夢月一向要到父親處去,因家下無人,只得住下。
忽一日,夢月在樓上閒坐,忽見養娘苗福姑慌慌忙忙走進樓來,對夢月道:「小姐,門前有百餘個軍漢,擁著六七乘車轎,說是從鄴下而來,老爺差來接小姐去的,乞小姐自己主意。」夢月道:「既是老爺差來的,須有個親人同來,等他進來再處。」正說問,只見兩個女人一路走上樓來,見了夢月,就磕下一個頭去,說道:「小婦人喚做張貞娘、孫蕙姑,是老爺在任所新收的,蒙老爺鈞旨,特來接小姐到任。因老爺目下身體稍有微恙,望小姐甚切,乞小姐即日起程。」夢月聽了想道:既爹爹接我到任,也須著個家人同來,為何使這兩個不相識的婦人來接?縱然有微恙,書信也當寄一封來。今卻又無親人,又無書信,倘其中有不可信的事,如何是處好聰明女子,竟猜著了?正在沉思未決,苗福姑說道:「小姐不必沉吟,想老爺來接小姐,自然沒有別意;況老爺抱病在任,小姐自當急去省視不及夢月遠甚,以盡兒女之職,豈可猶豫不定。」張真娘接口道:「小婦人等臨行時,老爺曾說因病起倉卒,所以不及修書。又且晉陽反了石珠,旦暮賊兵且至,軍務匆匆,無暇修書。就是幾個向來服役的心腹家人,多差他去探聽機密軍事,是以不打發他來。至親骨肉,料無他事,小姐快收拾了動身,省得老爺在那裡懸望。」夢月本是個極孝的,聽了這一篇話,便自無言,叫家人柳義及老管家錢能,將家中事務托與他了,自己帶了養娘苗福姑及僕婦陸大雲、家人烏全忠、費至道,一齊收拾停當。明日絕早起程。
那夢月卻有見識的,叫家人婦女等都是戎裝打扮,自己也是戎裝。一行人竟出大門,上了車轎,竟望鄴下進發。有分教,此一行:
平地風波頃刻起,一朝禍患自天來。
一行人行了有十餘里路,看看天色已晚,到來一個所在,只見樹木茂盛,景物幽雅,內有樓台館閣,外有峻宇高牆。那些人到了明牆之下側批:夢月此時,何無一言,乘天色昏黑,便挨挨擠擠,競望裡面抬了進去。夢月在轎上看見,心下早有幾分疑心。不一時,到了門內,只見堂上高掌畫燭,排設著酒筵,極其齊整。那些來接夢月的人,都不知走到那裡去了,一個也不見。止剩得夢月與苗福姑、陸大雲,及家人烏全忠、費至道五個人在堂上。夢月明知落人圈套了,只得吩咐家人各各防備,且看如何處置。
只見不多時,但聽得履聲響處,後堂走出一個人來,頭戴紫金冠,身穿袞龍服,腰繫碧玉帶,足踏粉底金線皂靴,笑容滿面,迎到夢月面前,深深的一揖道:「寡人乃當今御弟,爵封齊王,司馬冏是也。幸小姐恕其唐突。」夢月聽說是司馬冏,心下暗吃一驚,說道:「殿下哄賤妾到此,有何說話?」司馬冏帶笑說道:「寡人空有許多嬪婦,容貌曾不及小姐萬分之一。前日偶於華林園得見玉貌,真乃三生之幸,所以魚軒彩仗,邀迎到此,望小姐府賜于飛之願,寡人當以金屋貯之。」夢月聽了,正色道:「殿下差矣,妾雖蒲柳之姿,也是名門閥閱,豈肯與人作姬妾?況殿下乃是金枝玉葉,天潢嫡派其論甚正,卻是遲了,主上委以庶政,不思致治安民,扶危定傾,顧乃非禮非義,作此無賴之行,思欲污奪人家子女,真乃盜賊之所不為,而殿下安心為之,竊為殿下不取也。」
司馬冏道:「為佳人而行權術,又何禮義之有?小姐不必固執。富貴當與共之。」夢月道:「殿下若能以禮義自處,改邪歸正,放妾還家,猶可長享富貴。若只如此作事,妾不過拼得一命,死於此地,只怕殿下的富貴也未必能長保矣。」司馬冏大怒道:「我就如此作事,且看富貴如何不能長保。」說罷,便令婦女五六人,向前來剝夢月的衣服,定要當堂強姦。夢月大怒,拔出腰間寶劍,向司馬冏就砍。司馬冏大吃一驚,連忙奔入後堂,叫出十餘個大漢,將夢月與苗福姑、陸大雲去入後堂去了。正是:
閉門家裡坐,禍從天上來。
不說夢月被司馬冏搶入,且說那夢月的兩個家人烏全忠、費至道,見勢頭不好,各拔刀在手,殺出了大門。也不回自已家裡,在路曉行夜宿,竟往鄴下而來,報知烏桓。
烏桓聞報,不勝大怒,便要起兵為夢月報仇。當有參謀烏宣武諫道:「元帥且請息怒,目今司馬冏雖則不仁,惠帝向托以政事,元帥若為一女子稱兵向闕,朝廷之人不知司馬冏之事,誰諒元帥之心?必以元帥為不臣,擁兵無道,犯順神京。況聞得石珠那廝,遣劉弘祖起十萬大軍,出了晉陽,將次來到。元帥若引兵渡河而去,彼得乘虛而入,鄴都決不能保。鄴都既失,元帥之罪,將何所歸?是元帥為一女子而為千古不忠不義之人也!惟元帥三思之。」烏桓聽說,停了半晌,說道:「參謀之言,亦是有理。只是我女從小義烈,嚴正自持,決不從司馬冏,必遭虐害,如何是處?」烏宣武道:「令愛不從他,想他也不敢十分凌辱。元帥只消遣人多齎金寶入洛陽,關通司馬冏的夫人孫氏又出毒計,那孫氏平日大有威勢,司馬冏甚是怕他。若孫氏知了此事,不惟司馬冏不敢妄為,且有送令愛歸寧的意思哩。」烏桓喜道:「原來有此門路,更有何憂哉!」便一面打點金珠翠寶,遣得當家人,竟入齊王府中打通關節,求救夢月,不在話下。正是:
在他矮簷下,怎敢不低頭。
卻說石珠自即王位之後,息兵一月,即起十萬大軍,遣徵討大元帥劉弘祖為主帥,軍諮贊善護國師候有方為謀主,大小從行諸將二十員,不日辭了石珠,浩浩蕩蕩,竟望洛陽而來。不一日,到了鄴都地面。訪知鄴都大將乃是烏桓,劉弘祖便傳令將軍馬去鄴都中十里扎住,請過侯有方商量:「吾聞烏桓乃當今第一個豪傑,為人極有信義,我久矣聞聲相思。且其言語舉動,向推服於四海,信為我輩之同志。今吾與之交兵,必非所幸。我當輕身下禮,說彼來歸,洛陽不足定矣。」侯有方道:「此計固妙,但此行倘有疏失,將如之何?」劉元海道:「彼是個豪傑之士,但有人以禮相加,遽無相害之理知彼知己,百計百勝,此行決無所患。」侯有方道:「既如此,亦當以兵相衛,以備不虞。」元海道:「如有擁護,便起疑心,但以數騎相隨而往可也。」有方不敢再阻。元海遂脫去戎服,換了青袍角帶,跨上烏龍騅,同了前軍大元帥石季龍,右軍大元帥呼延晏,三騎怪獸,坐著三個豪傑,競望鄴都城下而來。
到了城門邊,從人報知守城官,守城官見他三人都是便服,不知來由,連忙報知烏桓。烏桓沉吟,乃道:「彼既引軍而來,為何卻便服來見我?其中必有緣故。」便帶了眾將,一同上城來看。只見城下果是三騎,並無軍馬器械。烏桓就在樓上說道:「我老夫即鄴中都督烏桓是也,不知劉將軍要見老夫,有何說話?」劉弘祖見烏桓憑樓相語,慌忙滾鞍下馬,拜伏地上說道:「久聞大名,如雷灌耳,迄今時刻不忘。只因軍務匆匆,不能時常相晤。今尊顏咫尺,願暫開城門,使小將與元帥得把臂相語,稍盡平生之願,真三生之大幸也。」烏桓在城上看見,連忙大叫道:「劉將軍莫要如此行禮,待老夫開門相請便了。」旁邊轉過烏宣武道:「元帥不可輕信此言亦該慮,倘其中有詐,此城如何可保?」烏桓道:「我觀劉弘祖相貌非凡,大非我等可及。且彼從者二人,都是將相之器,此來決無詐計,不必相疑。縱使有詐,我自當之,於諸君無與也。」遂不聽烏宣武所言,傳令大開了城門,迎劉弘祖三人進城。
彼此相見,並轡而行,竟至帥府,各各坐下了。那劉弘祖又倒身下拜,烏桓還禮不迭,也拜倒地下。石季龍、呼延晏看他二人如此相敬,也一齊下拜。拜罷,各敘姓名,分賓主坐定,烏桓開口說道: 「老夫乃斗筲之器,蒙將軍如此錯愛,不知有何見教?」劉元海道:「元帥乃當今豪傑,自瞻仰以來,寸心未嘗敢忘。今蒙趙王令旨,引軍過此,聞得此城乃元帥所守,特地假半日之閒,快睹尊顏,少慰夙昔之望,此外別無他意。」亦不過用反間計耳烏桓道:「聞得趙王雖是女流,卻英雄蓋世,又得諸君輩為之左右,將來事業,自不可料。如老夫者,才疏識淺,有何德能,敢勞將軍如此記念哉!」劉元海道:「不知元帥有幾位誇郎寶眷,可在任所麼?」烏桓見問,不覺歎口氣道:「說起家眷,使人怒髮衝冠!」
弘祖道:「卻是何故?」烏桓道:「老夫與先荊元氏,並無子息。自先荊沒後,止留下一個小女,喚名夢月,一向留在洛陽家裡。不意近來被齊王冏看見,貪色起謀,竟自假傳老夫號令,遣人到家中拐騙上轎,抬入他府中,欲行點污。因小女堅執不從,竟將他搶入後宮元海此際,好用說詞也,如今不知怎樣了?說起來豈不痛心入骨。」弘祖聽罷,大怒道:「何物齊王,也如此無禮?元帥就該起兵去誅他了。」烏桓道:「老夫起初也有此意,後來因諸將勸阻,未免投鼠忌器,只得中止。今將此金帛去賄賂他的夫人,那夫人妒而有威好考語,知道此事,或者放小女回來,敢未可知。」如或不然,將如何?
眾人聽了,俱各憤憤不平。只見呼延晏大叫道:「烏將軍非大丈夫也!那有女兒被人搶去,反將金寶去求他?」烏桓道:「非得已也,勢使然也。」呼延晏道:「大丈夫作事,便當光明正大,若彼可事則事之,不可事即當卷甲疾馳,聲罪致討,使名正言順,海內之人皆知我等作事非尋常可比,何至輸金輦寶,乞求於婦人哉?」說得烏桓滿面通紅,默然不語。停了半晌,說道:「呼延將軍所言,大是有理,然則計將何如?」墮術中矣呼延晏道:「洛中擾亂,司馬冏亂政,將軍誠能與我等合謀宣武何無一語,起義兵以清君側,不特富貴可保,義聲亦昭著矣。」烏桓見說,復歎口氣道:「非是烏桓不忠於晉室,實是朝廷寵用奸邪,以致英雄解體。」因對劉弘祖道:「蒙劉將軍雅意殷殷,老夫也久有心相敘,今得相附執鞭,足慰私願矣。」眾將見說,俱各大喜。一面寫表申奏石珠,乞加官爵不題。有詩贊劉元海下禮烏桓,不勞寸鐵,得了一個大郡。詩云:
英雄自古愛英雄,元海虛躬禮亦濃。
寸矢不勞豪傑服,天工人事喜重重。
話說元海見烏桓歸順,不勝大喜,就要辭別出城,烏桓那裡肯放,忙叫宰牛殺馬,排宴帥府,與元海等作樂飲酒。其時酒席之盛,備極水陸之珍,歡呼暢飲,直飲至銀河星少,紅日東升,方才各散。至次日元海又要作別出城,烏桓只是不放,就叫元海將各處府庫錢糧軍民籍冊查點一番,又傳令將軍中旗幟盡行改換,打起石家旗號。烏桓親下教揚,操練三千勝兵,相隨元海起程,進徵洛陽。
忙忙的亂了有半月餘,元海等二人方才別了烏桓,自到軍中去,起兵竟望洛陽而進。隨後烏桓將鄴下事務托與副元帥烏林管轄,自己點起三千勝兵,同了參謀烏宣武,及副將孫約、趙得,陸續起行。有分教,此一去:
無端猛虎聚河陽,血染中原欲斷腸。
不是石家貪地土,只因司馬自相傷。
畢竟不知劉元海及烏桓兩處軍馬入洛陽勝負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