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顛羅漢淨慈寺顯聖記
詩曰:
裂風掀番出愛纏,金田得入效金仙。
發隨刀落塵根淨,衣逐雲生頂相圓。
悟處脫離煩惱海,定來超出死生關。
皇恩佛德俱酬足,一朵爭開火裡蓮。
此八句詩,見三教中,惟禪最妙,能離凡證聖,亦能臨凡顯聖。話說南宋光宗時,浙東台州府天台山國清寺,有一長老,名一本,號法空,乃累劫修來活佛。時值年終,密布彤雲,揚揚飛雪。長老在方丈中獨坐,令廚下整晚飯。一聲雲板,眾僧皆集,至齋堂。飯罷,長老仍於方丈禪椅上坐,侍者進茶。忽聞一聲響如霹靂。長老曰:「是甚麼響?」乃與侍者同行至法堂,轉上佛殿,入羅漢堂,見一羅漢連椅仆地,惟長老陰知,佯曰:「另作理會。」回至方丈,令寺者拈香點燭。此時雪下愈大,有詩云:
姑射真人宴紫薇,雙成擊碎玉琉璃。
朗然宇宙難分辨,大地眾生正路迷。
長老危坐禪椅,閉口垂眉入定。少頃回來,曰:「也去不遠。」眾僧曰:「某等心愚道淺,不諳禪機,願聞其詳。」長老道:「便說無妨。適來紫腳羅漢,厭靜思動,已投胎去了。異日你等亦有知者。老僧待一月餘,親往吩咐吩咐他一言。」眾各散訖。
且說台州府天台縣,有一人姓李,名茂春,乃高宗朝李駙馬之後,官拜春坊贊善,為人純厚,不願為官,辭職隱於天台山。止有夫人王氏,年三十餘,未曾生養,每每祈神求佛。忽一夜,王夫人夢吞日光,自此得孕,十月分娩。時值宋光宗三年十二月初八日,一更時分,產得一男,俗名踏蓮花而生,雙手合掌,紅光滿室,瑞氣盈門。贊善大喜。漸至月餘,有國清寺長老來謁。贊善迎接上堂。茶畢,長老曰:「近聞相公弄璋,特來拜賀,就求一觀。」贊善曰:「承吾師盛意。奈小兒離胎日淺,身體未淨。」長老曰:「願見何妨。」贊善曰:「吾師少坐。」即入內宅來問妻兄王安世,道:「國清寺長老欲見小兒,不知可否?」安世曰:「向聞此僧道高德厚,欲見此兒,君勿吝也。」贊善乃令丫鬟捧出。長老忙接過手曰:「你好快腳,不要走差了路頭。」兒但微笑。長老看訖,遞與丫鬟曰:「此子日後通天達地,入聖超凡,老僧送一名曰修元,令他修本命元辰。」贊善起謝,長老作別。贊善曰:「本留吾師素齋,奈舍下葷筵,尚容叩剎。」長老曰:「老僧來年正月西歸,大人不棄,願一送為感。」贊善曰:「吾師春秋未盛,正當安享清福,何故遽發此言?」長老道:「時至難留。」當下相別回寺。贊善是日廣設華筵,管待親友,到晚而散。
長老回寺,光陰荏苒,不覺已至來年正月,時屆上元。長老於法堂升坐,擊鼓三通,眾僧雲集,魚貫焚香,兩行排立,大眾靜聽。長老云:
正月半,放華燈,黎民處處樂昇平。
元辰令節無敷演,歸去來兮話一聲。
既歸去,弗來兮,自家之事自家知。
若使他人知得此,定被他人說是非。
故不說,只成呆,生死事,不須猜。
山僧二九西歸去,待報諸山次第來。
話生死,誰諳悟,個個原來有此路。
光陰趲過幾多人,綠水青山還似故。
山色清,水光綠,閻羅老子無面目。
寄與大眾早修行,來此同登極樂國。
長老念罷,眾皆跪下,告曰:「我師願再留數十載。」長老曰:「死是定數,焉可稽留。」眾僧淚下。長老令侍者抄錄法語,速報諸山,令十八日午時來送我。是日長老下法座,遂令置龕畢。至十八日,諸山人等咸至,李贊善亦來。齋罷,入方丈相見。長老囑贊善曰:「令公子誠非官吏,但可為僧。倘若出家,可投印別峰遠瞎堂為師。」贊善應允。長老沐浴更衣,到安樂堂禪椅上危坐。諸山和尚一應人等,左右站立,後先發進。長老呼五弟子,吩咐衣缽之類。」若等均派監寺可記數,若等五人各宜謹慎為人,毋得放肆。」弟子大慟。長老曰:「時候已至。」急焚香點燭,眾僧辭拜,同聲誦經。長老令取紙筆,遂作一絕云:
耳順之年又九,事事性空無丑。
今朝撒手西歸,極樂國中閒走。
書畢,正值午時,下目垂眉圓寂訖。眾各舉哀,請法身入龕。後二月初九日,已三七矣。是日天朗氣清,遠近畢至送殯,乃請祗園寺道清長老指路。長老立於轎上曰:「大眾聽著:
柳媚花嬌二月天,綺羅綿繡簇名園。
士人不愛春光好,撒手西歸返本源。
恭惟國師長老,性空和尚覺靈,本性媽蓉,事情可有。爭奈禪心,明明不朽。經誦《楞嚴》,字書蝌蚪。佛氏為親,泉石為友。六十九年,無妍無丑。天命臨終,自知弗守。約死期生,果然應口。穩坐龕中,便不須走。休得癡呆,聽吾指剖。
咦!西方是你舊路,弗用彌陀伸手。」
贊罷,眾人悒悒不已,迤邐而行,到山化局,停下龕子,松林深處,五弟子遂請寒石岩長老下火。長老立於轎下,手執火把曰:「大眾聽著:
火光燄燄號無名,若坐龕中驚不驚。
回首未知非是錯,了然何必問他人。
恭惟圓寂紫霞堂上性空大和尚,本公覺靈,原是南昌儒裔,皈依東土禪宗,脫離塵俗性皆空,真是佛家之種,無喜無嗔和氣,有才有學從容,名山獨佔樂其中,六十九年一夢。咦!
不隨流水入天台,趁此炎光掃淨土。」
念罷,舉火燒著,舍利如雨,火光中現出一和尚,騰空而去。觀者無不嗟歎。
贊善蒙長老臨終之囑,折折不忘。不覺修元年登八歲,有舅王安世一子名王全,年十歲,贊善與世安共延師教子。修元入學讀書,過目成誦。讀畢,靜坐終日不言。自小會飲酒,父母禁之,故不至醉。年十二,吟詩作對,舉筆成章,時時偷看佛門經典,累夜不倦。小時聽人述性空和尚之語,欲見印別峰遠瞎堂,無由相會。節屆清明,先生假館,贊善令二子送先生回家。轉來,在祗園寺門首經過,修元拉王全同進寺中遊玩。二人攜手入寺,升階登殿,遍繞迴廊,遂入方丈。但見一牀於中,左坐一官,右坐一僧,兩邊排立數十行童,各執紙筆。修元向前揖曰:「許多行童在此何為?」長老曰:「在此爭功。」修元曰:「學生年幼,不識所爭何功?」長老曰:「此位大人乃王太尉,因下海至黑水洋,驀然波浪狂起,許出一願,方得平安。還家乃舍財一千貫,請道度牒,開剃一僧。為見行童多雜,乃成一對對得好者,便剃為僧。」修元曰:「對在何處?見賜一觀。」王太尉因見修元人物俊雅,語言灑落,遂取所出對與修元看之。對云:
茫茫欲界,總□□水狂波,誰人脫離。
修元不假思索,即援筆對曰:
攘攘浮生,只有青山淨土,憑我逍遙。
王太尉並長老一見駭然,便請修元、王全坐定。長老曰:「二位小官人請問姓名居住。」修元曰:「表兄王全,學生乃李贊善之子李修元。」長老曰:「可知可知。十餘年前,國清寺長老歸天之日,曾與尊府言,公子只可出家。今日既成此對,理合剃為僧矣。」修元曰:「出家亦美事,但未奉父命,不敢自專。」長老曰:「貧僧自造宅見令尊大人禮請,今日豈敢造次。」二子告別,長老送出山門,回方丈對王太尉曰:「此子慧性非凡,異日不可量也。倘剃度得此子,山門有幸。明日且看贊善主意如何。」
且說修元兄弟二人回府,參見父母。贊善曰:「汝二人歸來何晚?」修元將祗園寺作對之事敘了一遍。贊善曰:「天台山有三百僧眾,曩時國清寺長老性空禪師,並寒岩和尚皆已西歸,近今卻尊祗園寺長老,孩兒不可輕薄。」修元道:「孩兒隨口一對,四坐皆驚。那長老約明日來見父親,要孩兒出家。待他來時,孩兒自有答應。」是夜無話。
次早,忽報祗園寺長老至。贊善出迎,相見禮畢。長老曰:「日昨敝寺考對,令公子佳對先成,度牒有分。但不知大人肯捨令嗣出家否?」贊善曰:「荷上人厚德,奈下官只此一子,難以奉命。」長老曰:「諺云,一子出家,九族昇天。況且十餘年前性空長老之言,大人何故頓忘。」話間,忽屏風後走出修元,向前行禮畢,曰:「感蒙長老盛情,學生有三事,難以出家。」長老曰:「那三事?」修元曰:「一者學生年未及冠,不諳正事;二者父母在堂,乏人奉養;三者天台僧眾無可為師。有此三事,難以奉命。」長老曰:「貧僧年老,豈不能為汝師?」修元曰:「學生有名言語,動問長老,如說得明白,願為弟子。」長老道:「你且說來。」修元曰:「長老高壽?」長老曰:「年六十二矣。」修元曰:「年既六十二歲,不知前此一點靈光在於何處?」長老赧然無答。良久,修元曰:「只此一句,尚未省悟,焉能為我師乎。」長老惶愧,置身無地。贊善留齋,長老緊辭還寺,於心不樂,連臥三晝乃起。
忽報觀音寺長老道淨相探。坐定茶罷,道淨曰:「聞知師兄清體不快,特來拜訪。不知因何染病?」道清曰:「多感雅意,一言難盡。」遂敘李公子之話。道淨曰:「若此何難。」道清曰:「賢弟毋得小視此子,才學誠然拔萃。」話間,又報李贊善及子二人來訪。長老曰:「請進。」禮畢,獻茶。贊善曰:「小兒昨日狂妄冒犯尊師。釋怒為愛。」道清曰:「惶恐惶恐。」道淨曰:「此間公子就是?」道清曰:「然。」道淨曰:「公子甚表?」元曰:「名修元。」道淨曰:「字號修元,本命元辰修未易」修元勃然曰:「名為道淨,淨生極樂道須成。」二上人悚然起敬。道清待齋罷,贊善辭別回家。
修元每日在書院吟詠,不覺年已二九。豈料夫人王氏臥病不起,時年五十一歲而亡。比及母服方闋,乃繼父喪。倏忽三年服滿,母舅王安世累與元言婚事,元不肯依,時往諸寺,但覓印別峰遠瞎堂二長老,不知下落。又過半年,始知音耗。印別峰和尚在臨安徑山寺住持,遠瞎堂先在蘇州虎丘住持,今在靈隱。修元稟知母舅,欲去尋師。王安世再三苦諫,修元執意要行,收拾隨身細軟,約有千金,其餘財產,盡付表兄王全。擇二月十三日,拜別起行。安世曰:「我已年邁,可令王全送去。」元曰:「不勞賢兄,只帶一二侍者足矣。」王安世囑付道:「賢甥早去早回。」不覺淚下,修元全然不顧。
迤邐過錢塘江,登岸入城,徑到新宮橋客店安歇。問主人曰:「久仰臨安勝概,小子特來閒玩。」主人曰:「此城市中,無非官府衙門,街坊市店,有何好處。若要閒戲,可往西南二山諸寺。西湖勝景,天下罕有。」元曰:「有一靈隱寺卻在何處?」主人曰:「此寺正在西山飛來峰對過。」元曰:「路從何達?」主人曰:「出一塘門,便是西湖。過保叔塔下,沿湖北山,至岳武穆王墳,入西,乃是靈隱寺。前有石佛洞、冷泉亭、呼猿洞,無窮佳景,水明山秀。」元曰:「此寺有幾多僧眾?」主人曰:「約有三五百僧。上年歿了住持長老,往姑蘇虎丘山請得一僧,名遠瞎堂。此僧善知過去未來之事。」元曰:「來早即當往見。」元乃扮一秀士,同侍者沿路出錢塘門。時當三月,風日晴和。元顧謂侍者曰:「聞說杭州西湖景致,果然不謬。」入昭慶寺,見大悲像,頌曰:
一手動手千手動,一眼觀時千眼觀。
既是名為觀自在,何須拈弄幾多般。
題畢,行至大佛寺,見大佛半身,頌曰:「背倚寒岩,面如滿月,盡大地人,只見半截。」題畢,迤邐過飛來峰,坐冷泉亭。元觀亭側,有唐白樂天詩曰:
朔月凜凜雪漫漫,未比清泉一道寒。
六月炎天不飛雨,請君就此倚欄杆。
修元稱羨好景不已。但見許多和尚隨一長老徑進寺去,惟一僧在後。修元急向前施禮曰:「適此長老從何而來?」和尚曰:「是本寺新住持遠瞎堂長老。因徑山寺印別峰西歸,請去下火方回。」元曰:「學生欲見長老,敢煩引進。」和尚向前復長老。長老令請進。元乃進見,行禮畢,長老曰:「秀才何來?」元曰:「弟子李修元,天台縣人,係出李駙馬之裔,贊善之子。不幸父母雙亡,一意出家。近聞我師飛錫,特來拜投。」長老道:「你未知出家容易坐禪難。彼此天台山三百餘寺,何為捨近而趨遠?」元曰:「幼奉國清長老遺言,故特投禮。」長老曰:「後侍者誰也?」元曰:「弟子家中攜帶賤僕。」長老曰:「人有貴賤,佛性一般,急可遣還。」元乃取出所帶錢鈔,付了僕人歸途之資,其餘盡數納付長老,以為度牒常住公用等費。元發付僕人曰:「你只合速回,傳語舅氏,我在杭州靈隱寺出家。」二僕勸元回家,不從,流涕而別。
且說長老在方丈中,令侍焚得點燭,危坐禪椅,入定半晌,乃曰:「善哉,善哉!此種姻緣,卻在斯乎。」遂揀吉日修齋,請度牒。齋完,鳴鐘擊鼓,會眾於法堂。長老令元跪在法座下,曰:「出家容易還俗難,汝知之乎?」元曰:「弟子誠然心悅,非勉強也。」遂將發分綰五髻。長老曰:「此五發,前是天堂,後是地獄,左為父,右為母,中者本命元辰也。」元曰:「弟子已理會矣。」方落髮畢,長老摩頂受記,名為道濟。長老曰:「汝受三皈五戒,殺盜淫酒氣,自後俱要除下,每日在雲堂坐禪。」道濟曰:「如斯而已乎?」長老令監寺送道濟入雲堂。道濟坐定,監寺吩咐曰:「汝宜謹慎,休得跌地。」道濟坐至三更,身漸疲困,忽從禪牀跌下,連聲叫苦,頭上跌起一大疙瘩。監寺曰:「道濟汝何故跌下,姑恕這次。倘後定行痛治。」道濟起來再坐,睡意昏昏,甚難消遣,連跌二次。監寺只做不知。少頃又跌,如此三次,跌得七頭八塊。監寺曰:「道濟新剃光頭,正好吃幾竹篦。」道濟曰:「跌了許多疙瘩,又加一竹篦,打一大塊,我去告訴師父。」監寺曰:「我看你新來只打一下,你倒要去告訴師父。」道濟曰:「阿哥,是我不是。」監寺含笑而去。漸漸天明,道濟起來,頭上摸著疙瘩,連聲叫:「苦惱苦惱!坐得一夜,頭上許多塊起,若坐幾月,頭上塊子無處安頓了。」只得又熬兩月。
道濟暗思:「未出家時,大塊肉,大碗酒,任我意吃。如今只是粥菜,要多吃半碗,也不能夠,身漸黃瘦,如何受得過。不如辭別長老,還俗去罷。」於是急跳下禪牀,走至雲堂門首。二監寺曰:「適間已去小解,今何又去?」道濟曰:「牢裡罪人,也放水火,你何多管閒事。」監寺道:「放你去便來。」道濟出得雲堂門,徑入方丈。先是伽藍已告知長老,言天台山出家的羅漢,近差念頭。我師可點化他,休得放去。只見道濟已到面前問訊。長老曰:「道濟,你不坐禪,來此何干?」道濟曰:「告我師,弟子出家不得,正欲還俗。」長老曰:「快休出此言。我前日曾與你說,出家容易還俗難,汝既出家,豈有還俗之理。」道濟曰:「都是弟子不是,望我師慈悲,看弟子苦惱面,饒了。」長老曰:「有甚苦惱?熬守二年,管職事。」道濟曰:「弟子守不過,寺中酒肉不曾見面,粥又吃得不飽,禪牀上坐不穩,跌下來,又被監寺大竹篦打,遍身黃瘦,如何熬得過。」長老道:「我吩咐監寺不打你便了。」道濟曰:「便打幾下無妨,只是無東西吃,熬不過。弟子有兩句佛語。」長老曰:「說與我聽。」道濟曰:「一塊兩塊,佛也不怪,一星兩星,佛也不嗔,一碗兩碗,佛也不管。」長老道:「你湊得雖好,不要差了念頭。」正說間,只見齋堂敲雲板。長老令侍者將粥來,就令道濟同吃。道濟見長老變無受用,碗內只有些粗麩筋,餘外是黃酸齏菜,道濟遂念四句云:
小黃碗內幾星麩,半是酸齏半是瓠。
誓不出生違佛教,出生之後碗中無。
長老曰:「善哉善哉,汝卻曉得。」道濟曰:「曉便曉得,只是熬不過。」長老乃吟四句:
月白風清涼夜何,靜中思動意差訛。
雲山巢頂蘆穿膝,鐵杵成針石上磨。
道濟曰:「弟子自禮長老為師之後,並不曾開發,如何得成正果。」長老曰:「汝忒性急。既如此可近前來。」道濟向前被長老扯住,只一掌道:「此人必悟。」只見道濟爬將起來,看看長老胸前,只一頭將長老撞翻,跌下禪椅,徑奔走了。長老高叫有賊,一時眾僧雲集,問曰:「偷去甚物?」長老曰:「禪門大寶。」眾僧問:「是誰偷了?」長老曰:「道濟。」眾僧曰:「不妨,某等即便拿來。」長老曰:「且休,老僧明日自問他。」
眾皆散訖。惟道濟一徑直入雲堂內,口言妙妙,爬上禪牀,看看上首坐的和尚,只一頭撞去道:「妙妙。」和尚曰:「道濟甚麼道理?」道濟曰:「閒耍何妨。」須臾,又將次首坐的和尚,亦撞一頭,道:「妙妙,好耍好耍。」眾僧曰:「道濟瘋了。」道濟曰:「我癡則癡,自家知。」是夜,道濟在禪牀上戲了一夜,監寺亦不能禁約。次早,長老方丈獨坐,尋思道濟雖如此,未知他參得透否,且問他幾句佛語,便知端的。遂令侍者往雲堂內擂鼓敲鐘會眾。長老升法座,念了一遍淨土咒,眾僧焚香。長老曰:「眾僧聽著:
昨夜三更月正明,有人曉得點頭燈。
驀然思起當時事,大道方知一坦平。
念罷,道:「大眾,有記得當時事者麼?」道濟此時在浴堂洗浴,聽得了,連忙係了浴裙,穿上直掇,直奔入雲堂,問訊道:「弟子記得當時事。」長老曰:「既然曉得,何不在大眾之前發露。」道濟就法座前打一筋斗,正露出當中物事。眾僧俺口而笑。長老曰:「真乃吾家之種。」遂下法座,眾僧都散。長老入方丈中,只見監寺等職事僧,皆侍於前。長老曰:「汝等何事?」監寺曰:「告我師,適間道濟已犯禪門正法,該責二十下,特取我師法旨。」長老曰:「單子在何處?」首座呈上單子。長老接過手,令取文房四寶,乃於單子後面批十字云:「禪門廣大,豈不容一顛僧。顛者乃真字也。」批訖,付與首座。首座接過與眾僧看曰:「長老何亦護短如此!」自後眾僧都叫他做濟顛。每日發瘋惱得滿寺僧也無奈何,難過活。或告長老,長老只是護短,濟顛越瘋起來,常去呼猿洞引猿猴翻筋斗,引小兒們上酒店唱山歌。有時眾僧在殿看經接施主,他卻托著一盤肉,手敲引磬兒,攪在眾內,口唱山歌,塌地坐在佛殿上吃肉。眾僧告長老。長老曰:「他是瘋子,汝等休得與他一般見識。」忽一日,長老在方丈中坐,只見顛濟手拿著一頂傘兒燈,引著七八個小兒,口內唱山歌曲兒,舞將入來。長老曰:「道濟,你沒正經,連累老僧忍氣。」濟顛曰:「我師不可信這乾賊禿,做一路,只顧難為我。今日是正月半元宵,因此閒戲。」長老曰:「今日既是正月半,令侍者擂鼓撞鍾。」須臾眾僧俱到法堂焚香。長老升座,念淨土文曰,大眾聽著:
閒處莫入頭,靜處著眼看,明暗不相干。比各分一半,一半作貴人,教誰賣柴炭,不可毀,不可贊,望著虛空無邊岸。相呼相喚去來休,看取明年正月半。
長老念罷,下法座大眾都散。
看看過了一年,又是正月半,有臨安府知府來望長老,教請人來方丈相見了。長老道:「相公無事,同往冷泉亭上盤桓。」知府道好。侍者隨到冷泉亭去。這靈隱寺有個金絲猿,時常侍奉長老。長老叫他做猿行,當時也立在面前。兩個下了兩盤棋,侍者報導:「諸山各剎長老都到,十六廳朝官,二十四太尉齊來。」長老道:「如何今日大眾齊到?」侍者道:「我師只因去年正月半升法座,道相呼喚去來休,看取明年正月半。語錄批了,告報諸山大剎今日都來相送。」長老道:「我又不死哩。罷了,既是眾人都來了,豈可教他空回。」提起袖來,把棋子都拂在地下,念道:
一局殘棋猶未了,又被波岩請涅槃。長老起身,便去出恭,洗浴,換了乾淨衣服,作文自贊道:「大眾聽著,
正月半,又見一年時節換,今年不見去年人,不覺風光似輪轉。眼前大眾息喧嘩,且聽山僧自決斷。大眾如何是,山僧自決斷。咦!
白雲吹散大虛空,皎潔一輪呈碧漢。」
長老念罷,道:「貧僧有些衣體,千萬留與道濟,我只要道濟下火。」又對十六廳朝官、二十四太尉說:「列位官長,看道濟如看貧僧。」說罷,坐化而去。
卻說冷泉亭猿行聽得,走到方丈中,繞著長老走三遭,立地而化。眾僧大驚,合龕子盛了。看看五七日到舉殯,濟顛不回。卻待要起龕子,只見那濟公一雙腳,穿著蒲鞋,一雙手提著草鞋,口內唱著山歌,望冷泉亭來。侍者道:「你好放得落,你師父圓寂了,今日舉殯,師父吩咐專望你來下火。」濟公聽得大笑。眾僧卻請金牛寺鬆隱長老掛真起龕。長老立在轎上,道大眾聽著:
諸佛靈山建法筵,上人特特去攀禪。
料應定入龍華會,故使丹青仔細傳。
遠瞎堂,遠瞎堂,這般模樣甚猖狂,方袍圓領如來相,皓齒明眸尊者裝。無嗔怒,有慈祥,神心耿耿只如常。不但真容傳得好,名字從來到處香。咦!
他年若在靈山會,認得今朝遠瞎堂。
鬆隱贊罷,鼓樂喧天,簇擁龕子到佛國化局松柏亭下,解扛索。濟公下火,手執火把,道大眾聽著:
師是我祖,我是師孫,著衣吃飯,盡感師恩。臨行一別,棄袖斷襟,火把在手,王法無親。咦!
與君燒卻臭皮袋,換取金剛不壞身。
舉火燒著,舍利如雨,隱隱現遠瞎堂長老凌空而去。齋畢各散。
濟公從長老死後,愈加發瘋。首座曰:「你師父衣缽交付與你。」濟公曰:「我不要。」首座曰:「師父嚴命。」濟公曰:「如此,且抬出來看。」首座令人一一扛出來。濟公曰:「與我一一都開了鎖,分作四份,把這一份送去炭橋河下沈提點弟兄分用,時常蒙他請吃酒,以後免得白吃他的。又有飛來峰門下住的張公,長橋堍下賣餶飿的王公,新宮橋下賣生藥的沈公,升陽宮前開酒店的王公,望仙橋開茶店的陳乾娘,還有周畫工、徐裱褙,一班兒都是我朝夕吃酒吃茶之處。把這一份散與各家用度,下次好擾他。餘二份,大眾要的各自來搶。」說罷,眾僧打成團擾做塊,濟公只揀光頭上鑿栗暴,一時把剩下的二份搶盡了。
先是有例,寺中住持若死過數日,請諸山會湯,議論別請長老住持。首座曰:「眾位和尚在上,自長老西歸之後,這道濟越瘋,攪得禪門不成規矩。今日列位在此,煩勸諫他。」監寺令侍者去尋濟公時,濟公在飛來峰牌樓下,引領許多小兒,在溪中摸鵝卵石。侍者曰:「濟公,首座請許多和尚在方丈會湯,特令我來請你。」濟公道:「必然請我吃酒。」便同侍者入方丈相見了。濟公呵呵大笑曰:「你們團團坐在這裡,好似子孫堂,只少個大均娘娘。」首府曰:「你且莫瘋,也學做些正事,與師父爭口氣。」濟公曰:「爭氣爭氣,你們方才會湯吃酒,便不叫我,我偏是無分子息。我若爭氣,與你們每日打鬧。」眾僧曰:「某等清淨禪門,如何用得這等無正事的。」濟公曰:「看你這伙禿驢,理甚正事。」眾僧都忿然有不平之色。
是日,濟公就收拾了包袱,拿了禪杖,別諸山和尚,師父骨塔前拜了幾拜,便走離了靈隱寺。過了六條橋,徑到淨慈寺投宿一宵。次早到浙江亭趁船,取路回到台州。時有人報知王安世舅舅,合家來接,喜不自勝。濟公拜見舅爹舅母、王全嫂嫂,都相見了。舅舅曰:「聞知你在靈隱寺出家,十分好緣,何不輯理身上,這般模樣。」濟公曰:「舅舅差矣。出家人要好做甚麼。我只吃幾碗好酒,過得終朝便了。」濟公連過十餘日,舅舅要做衣服與他發誓不要,只要吃酒,或往諸山寺院閒走,作些詩賦。忽一日,濟公對舅氏曰:「我回天台已一年餘,明日還杭州去。」舅氏曰:「你平日說與本寺僧眾不睦,不如只在家。」濟公曰:「這個使不得。」舅氏舅母苦勸不住,乃任他去。付與盤纏,濟公並不受,曰:「出家人做甚麼要銀兩,安在身邊,到擔乾記。」當時辭舅氏,離了天台,趁了江船,到浙江亭上岸。濟公自思:我若別處去掛褡,又不怯氣。我係靈隱出身,徑到那裡,看這伙禿驢肯留我否。」乃過慈雲嶺,徑投靈隱寺。到飛來峰,見一藏主,藏主曰:「濟公,你回天台去許多時,寺中換了住持昌長老,混名叫做檀板頭。」濟公曰:「如此卻難打伙。」徑投寺來到山門下,見一首座曰:「濟公,你來了。如今長老利害,不比你師父。」濟公道:「利害的好,不怕你們欺侮我。」首座曰:「我同你入見長老。」二人到方丈見長老。濟公拜了。首座向前曰:「此僧乃先住持遠長老的徒弟道濟。因還天台年餘才回。」長老曰:「莫不是能吃酒的濟顛?」濟公曰:「弟子出遊一年,酒肉俱戒了。」長老曰:「若如此可掛名字,收了度牒。」濟公但在雲堂坐禪,閒時在殿上唸經,兩月餘再出山門。
時值殘冬大雪,濟公覺身體冷,來到香積廚下向火,露出一雙精腿。火工曰:「你師父有許多衣體與你,倒令人搶去,如此大雪,一雙精腿,好不冷也。」濟公曰:「冷冰冰受凍也無妨,只是多時不吃酒苦惱。」火工等見說得傷心,便道:「濟公,我們有瓶酒在此,請你吃,只怕長老知道。」濟公曰:「阿哥,難得你好心。我躲在灶下吃。」一個便遮了,一個篩酒。濟公吃了,便走出廚下來。原來這酒不吃便沒事,但吃便膽大,不顧長老的言語,徑出山門前,恰好撞見飛來峰牌門下住的張公。張公道:「濟公,多時不見你。」濟公道:』阿公,說不得,自台州來,在寺多時長老拘束得緊,不敢出寺門。今日偶到廚下,火工請我吃了一瓶酒,覺有滋味,特出來尋個主人。」張公曰:「到我家吃三杯何如?」濟公曰:「最好。」跟了張公,徑出飛來峰。張婆在門前見老子領濟公來,千歡萬喜曰:「和尚多時不見了。」連忙炒兩碗豆腐,燙一壺酒來。二人對坐,兒子篩酒。濟公道:「阿公,難得你一家好心。」阿婆道:「和尚,別樣便沒,只這酒有在此,你只顧吃。」你一碗,我一碗,各吃十五六碗,覺得醉了。濟公起身叫:「聒噪。」阿婆曰:「這等晚了,現今長老不許你吃酒,你今回去,倘查出來,連我也不知重。」濟公曰:「阿婆說得是,我只在這裡,同你兒子歇一夜。」明早,濟公見天色已晴,道:「多時不入城相望朋友,今日走一遭。」在張公家吃了早飯,一徑來岳墳,正撞兩人對頭踏過。濟公立住看時乃是王太尉。濟公叫:「太尉,認得李修元麼?」太尉慌忙下轎,敘了寒溫,問其出家之事。濟公將前事細說。太尉曰:「我等承令師長老臨終之囑,還不曾看覷得。下官今日又要去天竺,不得相邀。有暇時,千萬不顧。」濟公道:「多感,多感。」太尉上轎,去訖。濟公自入錢塘門,徑到炭橋河下沈提點家。此時提點不在。管店人請濟公進店吃茶。坐了一會,正欲回寺,忽然天降大雪。濟公仰視,作一詞,名《臨江仙》:
凜冽彤雲生遠浦,長空碎玉珊瑚,黎花滿目泛波瀾。水深鼇背冷,方丈老僧寒。渡口行人嗟此境,千山變作銀山,瓊樓玉宇水晶盤。王維饒善畫,下筆也應難。
濟公就店中借宿。尋思:沈提點定在漆器橋小腳兒王行首家。
次日起早,徑望漆器橋來。到了王行首家,問奶子曰:「沈提點在你家麼?」奶子曰:「方才出去洗浴。」濟公曰:「如此我等他。」但上樓去,見王行首睡熟。濟公輕輕揭開被兒,踏牀上拿雙小鞋兒,放在陰門上,便下樓。卻好撞著沈提點,問:「濟長老那裡來?」濟公曰:「特來尋你,撞碗酒吃。」提點曰:「失迎,且上樓去。」二人同上樓時,王行首正睡覺,見不便處夾這鞋,問曰:「誰上樓來?」奶子曰:「濟公。」提點曰:「出家人甚麼道理?」濟公曰:「衝撞衝撞。不是我無禮,有一段因緣。」提點曰:「願聞。」濟公念出《臨江仙》詞云:
蝶戀花枝應已倦,睡來春夢難醒。羅衣卸下不隨身,三魂遊閬苑,七魄繞蓬瀛。故把羅鞋遮洞口,須知覺後生嗔。非因道濟假人情,斷除生死路,絕卻是非門。
提點大笑曰:「佳作。」奶子托三碗點凍酒至,濟公吃了一碗,曰:「不濟事。」行首曰:「我不吃,你都吃了。」濟公又吃一碗。奶子搬早飯來,二人吃了。濟公曰:「多謝多謝。萬鬆嶺王太尉望我今日來,且去見他一面。」提點曰:「回來到我家走一遭。」
濟公徑投清河坊來,行至申陽宮酒庫對門,見個豆腐酒店好買賣,推出湧入。濟公見雪飄將下來,且去買幾碗吃。濟公坐定,酒保問和尚吃多少。濟公曰:「胡亂吃些。」酒保將四碟菜,一盤豆腐,一壺酒,一隻碗。濟公吃了一壺,覺酒有滋味,再取一壺吃了,再要一壺。酒保曰:「和尚,我家酒味重,只好吃兩壺。」濟公曰:「干你甚事,只顧篩來。」又吃了兩壺。濟公身邊無一文錢,一眼只望門前施主。正值雪落,過往人少。酒保來會錢,濟公曰:「我不曾帶得來,且賒這一次。」酒保曰:「這和尚好沒來由,認得你是何人。」濟公道:「我是靈隱寺的僧,著人跟去便有。」酒保曰:「那有許多工夫。可脫這直裰來當下。」濟公曰:「我叫做菜餛鈍,只有這片皮包著,如何脫得。」二人在門首撕扯。對門申陽宮酒樓上人,望見酒保扯的和尚,好像濟公,便令侍者去請濟公上來。酒保同濟公到對門樓上。濟公看時,乃是沈提點兄弟沈五官,同李提點飲酒。濟公曰:「好好,你在此快活,我被他拖住討酒錢。」沈五官曰:「便是望見,因此特來相請。」濟公曰:「再遲些,我這片黃皮子,被脫去了。」眾人大笑。沈五官吩咐酒保回去,「少的錢,我自送還。」
酒保去了。濟公曰:「聒噪,阿哥解了這結。」沈五官曰:「如此大雪,同陪提點一坐。」三人從頭又吃。濟公已有酒,略吃幾杯,便覺道醉。五官曰:「你方才吃這樣虧,何不作首詩?」濟公便吟四句云:
慣會饕齋覓主人,身邊零鈔沒分文。
誰知撞見真經紀,不遇檀那怎脫身。
五官道:「你吃幾碗?」濟公又念四句云:
平生只愛呷黃湯,數日無錢買得嘗。
今幸見君君莫阻,再求幾碗潤枯腸。
五官大笑,令酒保只顧篩酒。濟公吃了十餘碗,又作四句云:
昔日曾聞李謫仙,飲酒一豐詩百篇。
感君慨賜無慳吝,貧衲何嘗出口涎。
李提點大笑。五官又斟酒與濟公吃。濟公大喜,又作四句云:
自來酒量無拘管,惟有窮坑填不滿。
要同畢卓臥缸邊,告君再覓三十碗。
五官見濟公醉了,叫當直的,吩咐三個唱的來。不多時,三個唱的來到。五官身邊坐一個,李提點身邊坐一個。五官曰:「濟公,我見你清淨,特請娘子相陪。」濟公曰:「好好。」作詩一首云:
每日貪杯又宿娼,風流和尚豈尋常。
袈裟常被胭脂染,直裰時聞膩粉香。
五官曰:「這裡無人,濟公可同娘子一睡。」只見酒保上來道:「使不得。」濟公吟詩一絕云:
滿坐群芳鬥色鮮,就中一朵最堪憐。
任伊萬種風流態,惟有禪心似鐵堅。
五官喜曰:「真佳作也。」濟公又吟一絕云:
昔我父娘作此態,生我這個臭皮袋。
我心不比父娘心,我心除酒都不愛。
吟罷,又吃幾碗,漸漸天晚,五官曰:「濟公,晚了,回寺不得。」五官令當直扶濟公下樓,與李提點別了。
二人徑到新衙劉行首家。虔婆接見,十分歡喜道:「五官人,今日如何帶這醉瘋和尚來?」五官曰:「他晚了,回寺不得,同來借歇。」虔婆曰:「無礙。」便叫兩個女兒來相見,令安排酒。五官曰:「我們已醉。」五官令大姐同濟公去睡。五官與二姐睡了。大姐推濟公入房中,坐在牀上,關了房門,與濟公脫衣裳。濟公曰:「啊呀罪過。」卻被大姐纏得酒醒,起身開房門欲走,又怕巡夜的捉住,只見春台畔大火箱有些熱,便爬上去,放倒頭睡了。大姐推喚不醒也自去睡了。
濟公聽得朝天門鍾響,急爬起來,推窗一看,東方已動,遂題一絕云:
暫假夫屯一宿眠,禪心淫欲不相連。
睡宵姑順君尊意,多與虔婆五貫錢。
題罷,見台子上有昨夜剩的酒一壺,乃飲畢,又吟一絕云:
從來諸事不相關,獨有香醪真個貪。
清早若無三碗酒,怎禁門外朔風寒。
濟公寫訖,遂開大門,一徑去了。虔婆聽得門響,急起來看,只見台子上一幅字紙。大姐孤身睡著。問時,大姐曰:「夜來如此如此。」虔婆曰:「好個真童男子。」須臾。五官起來問濟公。虔婆曰:「早去了。桌上遺幅字紙在此。」五官看了,道:「不枉了出家人。」
卻說濟公踏凍出清波門,自思如今身又寒,肚又飢,且去萬鬆嶺尋個施主,討些早飯吃。徑赴王太尉府前,見門公掃地。濟公曰:「煩與我通報。」門公乃丟箕帚,入報。太尉慌忙出廳。濟公向前問訊。太尉曰:「如何久不下顧?」濟公曰:「歸家一年回寺,被長老拘束得緊。數日前,得火工三碗酒吃,弔動念頭,連日在城中,只是撞酒吃。今日特到府中。」太尉大笑道:「取湯來。」濟公曰:「湯不要吃。」太尉曰:「我理會得,你只要酒吃。」命當值的事治肴饌酒果。濟公吃了十五六碗。太尉曰:「你身上冷否?」濟公曰:「頑皮袋,由他凍。」太尉曰:「你身上穿一領破直裰,腳下著一雙破僧鞋,赤條條露雙腿。我今送你一匹綾子,一個官絹,做件衣服,銀一兩作裁縫錢。」濟公曰:「無可報你,你明年冬有場大災。你將紙筆過來,取個香盒,閒人暫退。」濟公遂寫字放在香盒內,如法封固,付與太尉,令安在佛前,明年有災時,可開來看。其後太尉忽患一發背,大如茶瓶,痛不忍,百般醫治不瘥,猛然思起濟公留下香盒,急取來看,見盒內寫著一方。太尉如法修合,遂果獲效。此是後話。
且說濟公得了綾子官絹銀兩,遂拜謝太尉出門。才下嶺,見一伙乞兒凍倒在地。濟公曰:「苦惱,我有些東西與你。」袖中摸出銀子,連綾子官絹盡與眾人。迄邐歸到靈隱寺,首座曰:「你連日在何處?」濟公曰:「我連日在升雁樓飲酒,新街裡宿娼。」首座曰:「好你又吃酒,又宿娼。」濟公曰:「我明裡去,不強如你們黑地裡去。」首座曰:「長老昨日問我,我說你十六廳朝官處探訪,原來這樣胡行!」急拖入方丈,見長老,言濟公私自出去吃酒宿娼。長老大怒,令侍者打二十。眾僧即忙拖倒,揭起直裰,濟公卻不穿褲子,轉身露出面前那物事。眾僧大笑。長老曰:「這廝如此無禮。」首座曰:「先師護短,容他慣了。」長老曰:「瘋顛之人,不必打他,且放起來。」濟公呵呵大笑,出方丈來,曰:「你們拖我見長老,卻不打我,好漢子和你跌三交。」眾僧曰:「不打你這瘋子。」濟公曰:「賊牛們,卻又怕我。」自此,愈加瘋顛。眾僧皆來同長老計議,怎樣逐得他出去。長老曰:「他是先師徒弟,如何逐得。」監寺曰:「某有一計,自然使他安身不得。」眾僧曰:「卻是怎麼?」監寺曰:「比先寺中有個鹽菜化主,每日化來常往公用。此職事最難,如今可買一樽酒,整頓齊,使他大醉。倘若應允,後來他化不得,自羞回也。」眾僧曰:「妙計。只恐他不允。」監寺曰:「他只要酒吃。」
是日整齋置酒,叫侍者去請濟公來吃。濟公到方丈坐定,曰:「長老喚我做甚麼?」長老曰:「眾僧買酒在此請你。」濟公曰:「卻又蹊蹺,你且說為何請我?」長老曰:「我初住持,不識前事。先是此寺有個鹽菜化主,如今一向無人。今欲立個化主,要你開疏頭,因此請你。」濟公曰:「既在寫疏,且只吃酒,若醉了,方有文章。」長老曰:「你只顧吃。」當時行童將只大碗,放在濟公面前。一上吃了三十餘碗,暫住。侍者遂將文房四寶,放在桌上,濃濃磨墨。濟公指開紙,文不加點。
伏以終朝易過,衣食難求。空門內皆倚檀那,寺院中全憑施主。倘無施主,房子便東倒西歪;若沒檀那,和尚就忍飢受餓。衣非綾錦,也須得綿布遮身;食匪珍羞,亦必用酸齏過粥。費用雖不奢華,人多也難掙挫。輒持短疏,遍叩高門,不來求施衣糧,但止化些鹽菜。灶戶口燒造慇懃,園圃人種栽勞碌,羞將癡臉懇求他,全仗歡欣資助我。莫怪貧僧朝朝饒舌,曾因敝寺日日用他。一碗糙米粥,無他怎送人飢腸;半碟黃菜齏,有你乃能充餓口。和尚個般苦惱子,達官普發歡喜心。日化八貫貲財供,人常住增富貴;朝參三寶聖賢,願祈施主永安寧。謹疏。年月日。
濟公寫罷,濟公並眾僧都喝采,令行童取酒來。濟公又吃了十餘碗,長老曰:「一客不煩二主,再:你做個化主。」濟公曰:「我是瘋子,如何做得。」監寺曰:「濟公結識的十六廳朝官,十八個財主,莫言一日八貫,便是八十貫,他也化得。」長老曰:「原來恁地。」濟公曰:「相識家只好求他些酒吃,如何又化他錢財。」長老曰:「你胡亂化半年,三個月,我這裡別令人代換。」濟公此時已醉,應道:「吃了你們酒,如何推得過。」長老大喜,便教鋪香花燈燭,請濟公坐了,受長老三拜。收拾齋襯,遂別長老出方丈。心內暗思:我反被局了,在這裡亦不秀氣,不如一發起了度牒,別處去罷。轉入方丈。長老問何又回。濟公曰:「我思做此化主,未免要各處去化,身邊又無度牒,只道我是野和尚,那個肯捨,故此回取度牒。」長老曰:「說得是。」即令監寺取度牒付與濟公,收了自去。
且說濟公出山門,徑到白樂橋,坐思這伙禿驢合成圈套,明是逐我出來。淨慈寺德輝長老平素與我契合,我往投他,必然見留。遂望淨慈寺來,入見長老問訊。長老曰:「濟公何來?」濟公曰:「說不得。弟子被眾局我做鹽菜化主,弟子初時不肯,後被他灌醉,一時應承。今思明是逐我出門,故特來投。希留為愛。」長老曰:「你是靈隱寺有分子孫,如何空身出來。」濟公曰:「我不要他東西,只因被這伙欺侮過不得,望我師慈悲。」長老曰:「留自留你。只是昌長老面上不好看。老僧明日寫一柬去,他若回字來,那時收你,兩家都好看。」濟公曰:「我師見是。」當晚濟公就方丈中暫歇。次早,長老寫了書,差傳使詣靈隱寺。時昌長老正在方丈中坐,侍者報淨慈寺傳使在此。長老教進來,傳使將書呈上云:
南屏山淨慈寺住持比丘德輝稽首師兄昌公法座前,即晨新篁漸長,綠樹成蔭,恭惟尊候,安享禪規,倍增清福。上剎散僧道濟,到敝寺言,蒙差作鹽菜化主,醉時應允,醒卻難行,避於側室,無面回還。特奉簡板,伏望慈悲,念此僧素多酒症,倘覷薄面,明日自當送上。
昌長老一見大怒曰:「道濟受某三拜,不曾化得半文錢,便來討饒,我寺決不用他。」令侍者取筆,就簡板後批八字云:
似此顛僧,無勞送至。
批罷,付與傳使自回。
且說德輝長老,正與濟公話間,忽見傳使至前施禮,將前言細說,呈上簡板。長老大怒曰:「我又不屬你管,如何這等無禮。」濟公曰:「便是檀板頭不曉事,只為我,教長老受氣。」長老曰:「濟公,我收你在此。替我爭氣,就升你做本寺書記,一應榜文開疏俱是你。」濟公謝了長老,自去選佛場,坐禪唸經。
不覺已過月餘,忽一日,濟公閒步出山門,走至長橋堍下,只見賣餶飿兒的王公在門首播豆。王公曰:「濟公多時不會。」濟公曰:「我被靈隱寺趕出來,如今和你是鄰舍。」王公曰:「你坐一坐,待我買賣淨些,同你下棋。」就掇條凳子在門前,安下棋盤。濟公曰:「我贏得,吃一碗餶飿。若輸了,你便打我一個栗暴。」王公大笑。二人下了五六盤,濟公卻輸了一盤。王公曰:「出家人不打你,只與我寫一招牌。」濟公曰:「我無酒卻寫不得。」王公便與濟公到對門方家店裡。濟公一下吃了十五六碗,曰:「你要寫甚麼招牌?」王公拿出一幅紙,濟公提起筆便寫下十字云:王家清油細豆大餶飿兒。寫畢,濟公曰:「我吃你酒,無物相謝,我將方才下棋為題,寫一篇文在粉壁上。」詞云:
無為堂上,敵手相逢,移來一座水晶盤,傾下兩行碧玉子。聚三掣五,奪角爭先。靜悄悄向竹塢鬆軒,冷清清對茅亭菊檻。排成形勢,黑叢叢萬里干戈,擺定機關;白皎皎一天星象,休言國手,謾說神仙。遍九州,奪利於蠅頭;布三路,圖名於蝸角。縱橫在我,敲磕由他。個中訣破看精神,要使英雄滿天下。咦!除非有個神仙路,衝破從來七九關。
濟公寫罷,相謝出門,徑往萬鬆嶺,望毛太尉。太尉卻好在那裡射箭。濟公向前施禮,曰:「太尉射得好。」太尉急忙歇箭,曰:「何故久不會?」濟公將前事細說。太尉曰:「今日熱,同你竹園中乘涼吃酒。」至晚而散,仍於府中歇住五七日。濟公曰:「我還要去望陳太尉。」遂別。徑到陳太尉府前,門公通報,太尉出迎。茶罷,便令安排品饌飲酒。至晚,又留在府中歇住二三日。濟公猛省曰:「長老知我為人,連出來十餘日,他必嗔怪。」遂別太尉,徑來淨慈寺。
卻說德輝長老,數日不見濟公,心中嗔惱,差火工四下尋覓。到長橋,只見濟公在餶飿鋪中。火工向前曰:「濟公,長老有請。」濟公便起身,入方丈見長老。長老曰:「老僧再三囑咐,緣何不改前非?」濟公跪在面前曰:「告我師慈悲。弟子許久不去望相識,偶至萬鬆嶺,蒙毛太尉留住五七日,陳太尉府裡住二三日,故此擔擱了。」長老曰:「我聞得二位太尉,是朝廷近侍官,如何敬你。且說你的本事,我便饒你打。」濟公請紙筆,便作一詞,名《臨江仙》云:
粥去飯來何日了,都緣皮袋難醫。這般軀殼好無知,入喉才到腹,轉眼又還飢。惟有衲僧渾不管,且須慢飲三杯。冬來猶掛夏天衣,雖然容醜陋,心孔未嘗迷。
長老大喜曰:「既然朝官與你好,如何做不得鹽菜的化主?」濟公曰:「做倒做得,爭奈不怯氣化來請這伙賊禿。若是長老這等相愛,休說鹽菜,便一日要十個豬也有。」長老大笑道:「我寺中原有壽山福海藏殿,如今塌壞,若得三千貫錢,便可起造,你化得否?」濟公曰:「非是我弟子誇口,三千貫只消三日便完。」長老便令侍者請監寺買辦酒餚素食,羅列於方丈。長老親陪濟公,吃得大醉。長老曰:「要開疏頭。你醉了,明日寫罷。」濟公曰:「我是李太白,但酒多越好。」乃令行童取過文房四寶,濃磨了墨。濟公提筆,一揮而就。
伏以佛日增輝,法累長轉。夫佛日者,乃佛光洞照;法輪者,是法力傳流。切見南屏山淨慈寺,承東土之禪宗,稟西湖之秀氣,殿閣軒昂,門樓高大。近因藏殿傾頹,便覺僧家寥落,是以法輪不動,食輪怎得周全。藏殿若完,福殿自然氣象,欲得壽山福海莊嚴,須仗達官長者歡喜,舍金賜鈔。須休心下躊躇,運木擔泥,且便眼前成就。輪轉無休,檀那永固。募緣化主書記僧道濟謹題
寫罷,長老大喜。
次早濟公到方丈,別了長老出門,徑投萬鬆嶺來。忽聽一聲喝道,言太尉朝回。少頃,毛太尉近面。太尉曰:「這早何處去?」濟公曰:「我早,太尉又早。」太尉曰:「我是官身,朝裡去方回。你出家人,正好穩睡。」濟公曰:「適有一事,睡不能熟,進府訴稟。」太尉便令整治早飯,問濟公欲說甚話。濟公曰:「敝寺有座壽山福海藏殿跌倒,今欲修造,須三千貫錢,因此特來。望太尉一力完成。」將出疏簿,遞與太尉。太尉曰:「我那有三千貫,少些佈施使得?」濟公曰:「教我再化何人?」太尉曰:「既如此,可停一兩月待下官湊集。」濟公曰:「這個卻使不得,三日內便要。」太尉曰:「你正是瘋子,三千貫錢如何便有。」濟公撇了疏簿,急急起身。太尉趕出去,將疏簿丟還他。濟公拿起又丟入去,一徑奔走。太尉吩咐門公,今後濟瘋子來,休放進府。
且說濟公徑自回寺。首座問曰:「化得若干?」濟公曰:「後日皆完。」首座曰:「今日無一文,後日那得完。」濟公曰:「不要你憂,我自有道理。」首座說與長老,長老亦不信。次日,眾僧咸對長老,言濟公今日不出去化,只在灶下捉蝨子,明日如何有。第三日,毛太尉早朝,但見一皇院子來,道娘娘有旨宣。太尉急忙到太后宮中。拜舞罷,太后曰:「毛君實,梓童夜來三更時分,見一金羅漢,言淨慈寺壽山福海藏殿崩塌,化鈔三千貫。再言疏頭在汝家,後有名字。」太尉大驚,暗思濟公,非凡人也,乃啟奏曰:「娘娘,兩日前,淨慈寺書記道濟有疏頭留於臣處。」太后曰:「定庫內有三千貫脂粉錢。梓童共你到淨慈寺,認此金身羅漢。」太后懿旨,備辦鸞駕,嬪妃采女隨往淨慈寺行香,毛太尉押解三千貫鈔。此日濟公在房中曰:「此時將及來也。」行出房門,高叫都來接施主,便去擂鼓撞鍾。長老聽得,急使侍者問消息。只見門公報導:有黃門使來,說太后娘娘行香。長老忙披袈裟出方丈,引滿寺五百餘僧迎接。只見太后鳳輦到來,長老等於山門外接見。娘娘謂長老曰:「梓童昨夜三更時分,夢一金身羅漢,來化鈔三千貫,修造藏殿,今日送鈔在此。梓童要認這尊羅漢。」長老見說,抬著香爐,引五百餘僧,團團在佛殿上看經。此時濟公夾在數內,卻從面前過。太后指曰:「正是此僧。」方欲下拜,濟公急忙打個筋斗,褲兒不穿,露出前面這件物事,扒起便走。長老就奏娘娘曰:「此僧平日有些瘋症。」太后令毛君實將三千貫交與庫師收了。太后自回。長老眾僧送出山門,自回方丈,令尋濟公不見。忽一侍者來曰:「濟公引領一伙小兒,撐一隻船到西湖彩蓮。長老想道:濟公要這藏殿完成,一時遂顯靈感。今恐被人識破,故作此態。」
濟公將船畫地石岩橋登岸,令小兒划船回去。卻自望古蕩裡摸去教場橋,登東廁,只見尿缸內一個蝦蟆浸得漲漲的。濟公曰:「苦惱亦是輪迴,我與你下火。」作頌云:
這個蝦蟆,死也崛強,瞑目並牙。趺合掌,佛有大身小身,即非我相人相。一念悟來,離諸叢障。咦!
青草岸邊尋不見,分明月夜梨花上。
濟公念罷,只見半空中有青衣童子,叫曰:「多虧師父,已得超升。」眾皆喝采。忽一人拖住濟公曰:「師父同你前面行一步。」濟公回頭,認得是徐提點。問曰:「你要我那裡去?」徐提點曰:「西溪安樂山永興寺長老,聞清溪道士徐公,說上人清德,累欲一見,每托小子相邀。今日有緣,且去飲三杯。」二人行過古蕩,徑望永興寺來。此時長老正在山門下乘涼。濟公向前施禮。長老曰:「師兄何來?」徐提點曰:「此位便是濟長老。」長老大喜,請入方丈,賓主坐定。茶罷,問徐提點何處相遇。徐提點述蝦蟆下火之事。長老歎羨不已,令整酒饌。濟公任意飲了一夜。次日又請徐提點陪侍。長老要造安樂橋,濟公開疏云:
伏以山藏古寺,水接平橋,西溪市北,安樂山橋,塌損年深,往來不便。欲建連雲之勢,全憑駕石之功,貲金浩大,獨力難成。輒持短疏,遍叩大檀。誠哉勸資,慨然樂助。疊石橫空,杜預建時從古有;跨溪通道,相如題後迄今無。不慚風漱石,還愛月盈河。水流碧草環中過,人在蒼龍背上行。橋樑萬代,福祿無窮。
寫罷,二人迤邐行至崇真寺夜宿。次日又到清溪道院。連日只在這幾處盤桓,不覺過了四個月。
時值初冬天氣,濟公覺到身冷,思量走出來長久,須回寺去。於是別了長老並徐提點,便向石人嶺來時,見上天竺懺首同一道人忙忙而走。濟公認得,一把扯住,問曰:「汝等何來?」懺首曰:「你不知,我寺講主,九月二十夜,被賊偷得一空。聞知西溪街上鄭先生卜得好卦,故令我問課回來。」濟公曰:「我實不知,既如此,且同你去望他。」二人落了石人嶺,徑至寧棘庵。講主正在方丈中煩悶。濟公向前施禮。講主曰:「久不相會,何故來看我?」濟公曰:「我今日偶遇懺首說,特來望你。」講主曰:「老僧掙了一世,今一夜皆空。」濟公曰:「出家人要財物何用,待他偷去,倒省得記掛。」講主曰:「我積攢來,要修葺僧房,起造鐘樓。今被偷去,與外人說不得,只好自知,故此煩悶。」濟公曰:「如此,我作一律替你解悶。」隨口題八句云:
啞吃黃蓮苦自知,將絲就縱落人機。
低田缺水遭天旱,古墓安身著鬼迷。
賊去關門無物了,病深服藥請醫遲。
竹筒種火空長炭,夜半描龍盡向誰。
講主大笑曰:「妙哉!雙關二意。我心中多悶,你休回去,且在此相伴,閒講一兩月。」濟公曰:「只怕無酒吃。」講主曰:「別物沒有,惟酒你吃不了。」濟公曰:「既有酒,莫說一兩月,便是一兩年也在此。」眾人大笑。自此濟公又在天竺過了兩月。看看臘近,講主留過年。濟公曰:「這卻使不得,須回寺過年。」乃別了講主,向淨慈寺來。山門口撞見監寺曰:「濟公一向在何處?」濟公曰:「我在老婆房裡。」監寺曰:「你是瘋子,我不理你。」濟公徑入方丈,見長老施禮。長老曰:「你不告老僧,一直出去半載,是何道理?」濟公曰:「偶然閒走,望長老慈悲。」長老曰:「我卻不怪,反被眾人笑。」濟公曰:「今後再不敢如此。」自此濟公只是坐禪唸經。
時值三月天氣,濟公對長老說:「我從歸寺,並不曾出門。今欲出去望望相識,特稟長老。」長老曰:「你去只可一兩日便回。」濟公曰:「謹領。」乃離方丈,徑投萬鬆嶺來,至毛太尉府,令門公通報。太尉忙出迎接入坐。茶罷,太尉曰:「自從同太后娘娘到你寺,已半載餘矣。」濟公曰:「向日深虧相公完成這樁勝事。近思飲酒,特來相探。」太尉曰:「你且坐,今日園子掘得些筍,將一半進朝,一半在此,令煮與你嘗新。」濟公大喜,一上吃大半碗,道:「滋味極美。佛語雲一寸二寸,官員有分,一尺二尺,百姓得吃。和尚要吃,直待織壁。我虧太尉得嘗新,長老在寺夢也夢不見,我且盛幾塊持歸奉長老。」太尉道:此是殘剩的,不好將去。」另取一盤來,用荷葉包固。濟公提荷葉包,作謝遂行。一路向淨慈寺來,山門下首座曰:「手裡包的,莫非狗肉?」濟公道:「不是包肉之物,你們夢也夢不見。」眾曰:「卻是甚麼??濟公把包兒塞將過來,曰:「你們且聞一聞。」徑入方丈。長老曰:「你今如何便回?」濟公曰:「我一徑到毛太尉府中去,卻好嘗新筍,便討得一包與長老嘗新。」長老曰:「難得。」濟公令侍者取一盤來,將荷葉包解開,傾在盤內,托在長老面前。長老吃了三二塊,侍者各分了些,眾僧皆來討筍吃。長老曰:「有數吃些,都分了。」濟公曰:「我在毛太尉府中說禪機漏將筍來,你們只顧白口要吃。」長老曰:「你說甚禪機?」濟公曰:「一寸二寸,官員有分,一尺二尺,百姓得吃。和尚要吃,直待織壁。」長老曰:「絕妙,絕妙!」眾僧曰:「你化些來與我們嘗新也好。」濟公曰:「眾僧有將新筍為題,作得一詩,我便化兩擔來。」長老便吟一絕云:
竹筍初生牛犢角,蕨芽新長小兒拳。
旋挑野菜炊香飯,便是江南二月天。
濟公曰:「今日不許,明日也無,後日還你兩擔。」長老曰:「這新筍初生,如何論擔?」濟公曰:「休要管。」次日,濟公徑投萬鬆嶺毛太尉府裡來。太尉迎到廳上坐定。濟公曰:「昨日蒙賜筍,長老吃了,眾僧都討。我一時說了口,今日故來化兩擔緣。」太尉曰:「若過十餘日出得廣時便有,如今初放標,如何論擔。」濟公曰:「太尉只問園子自有。」太尉叫園子問時,答道:「昨夜筍都鑽出來。」太尉大喜曰:「要化筍也要疏頭。」濟公請紙筆,一揮而就。疏云:
錦屏破土,便宜我等齋盂;粉節出牆,已屬他人風月。正好拖泥掘出,那堪帶露擔來。鹽油鍋內,炙就黃金,湯水釜中,煮成白玉。滿滿盛來,沒底碗子,齊齊吃去,無心道人,趁嫩正好結緣,到老難得進口。味屬山僧暫爾,福歸施主千秋。
太尉喜曰:「今日方透芽,且養他一夜,明早掘去,還多得些。」濟公曰:「正好正好。」太尉當晚留濟公在府歇了。次早同濟公步入竹園中,只見掘起約有五擔,發五個當值人挑送。濟公謝了太尉,投淨慈寺來。眾僧在山門下,遙見濟公領五擔筍來,急報長老。濟公曰:「筍便化了,你等可出三百文鈔,還腳錢。」長老曰:「老僧自有。」令侍者取鈔五百文,送五個送筍人去訖。長老令人煮筍與眾僧吃。不在話下。
卻說濟公猛思靈隱寺昌長老已死,不去送得喪;聞得印鐵牛做長老,要去望他。離寺過六條橋,徐步至靈隱寺前。見侍者,曰:「煩希通報。」侍者入方丈曰:「淨慈寺濟書記來訪。」長老曰:「瘋子不要睬他,你回去報不在。」侍者回報濟公。濟公大怒,便走到西堂房裡,望小西堂亦不在,問行童借筆,去冷泉亭下作詩一律云:
幾百年來靈隱寺,如今卻被鐵牛閒。
蹄中有漏難耕種,鼻孔無皮不受穿。
道眼如何驢眼瞎,寺門常似獄門關。
冷泉有水無鷗鷺,空使留名在世間。
寫罷,付行童,又於西堂粉壁題云:
小小庵兒小小窗,小小房兒小小牀。
出入小童並小心,小心伏事小西堂。
濟公題畢,回寺去訖。
卻說靈隱寺行童將詩白知長老,長老怒曰:「臨安府趙太守是我故交,:他砟去淨慈寺門外兩旁松樹,破他風水。」德輝長老一日共濟公在方丈中,忽見侍者報曰:「山門外趙太守帶百餘人,要砍兩旁鬆木。」長老曰:「如何是好?」濟公曰:「長老休慌,待我去見他。」長老曰:「這官十分厲害,汝去見他,須用小心。」濟公曰:「我師寬心。」言訖,出山門。太守在外叫和尚。濟公向前施禮。太守曰:「你便是甚麼濟顛。今來見我怎麼?」濟公曰:「聞知相公要伐敝寺鬆木,小僧有詩呈上。」太守曰:「久聞你善賦詩,今日且看你的詩做得如何。」詩曰:
亭亭百尺接天高,曾與山僧作故交。
滿望枝柯千載茂,可憐刀斧一齊拋。
窗前不睹龍蛇影,耳畔無聞風雨號。
最苦早間飛去鶴,晚回不見上時巢。
太守見詩,默然有慚愧之心,吩咐砍木之人,且不要動手。遂謂濟公曰:「此寺山環翡翠,屋隱煙霞,汝可再作一詩。」濟公又呈詩云:
白石磷磷積翠嵐,翠嵐深處結茅庵。
煮茶迎客月當戶,採藥山門雲滿籃。
琴掛壁間鳴素志,拂懸窗左罷清談。
今朝偶識東坡老,四大皆空不用參。
太守歎賞不已,曰:「下官亦續一律。」太守詩云:
不作人間骨肉僧,霜威隱隱骨稜稜。
金芝三秀詩檀瑞,寶樹千花法界清。
得句逃禪寧縛律,即心是性不傳燈。
我來問道無餘事,雲在清天水在瓶。
濟公曰:「相公佳作,小僧誠拋磚引玉矣。」太守曰:「下官原無砍伐松樹之意,只因靈隱寺印長老有言,下官特來一觀。」濟公曰:「君子所至,必有恩澤。敝寺鬆下少一條石子街,既蒙相公光臨,伏乞佈施。」太守大笑,便許施五百貫,寫鈞帖差人庫上支取送寺。濟公留太守素齋,須臾齋畢,太守自回。長老入方丈謂眾僧曰:「今日若非濟公,誰人解得此難,反得五百貫砌街。」自此,益敬濟公。
一日,濟公閒行至長橋,見賣餶飿兒門上貼著鬥書,吃了一驚。走入,見王婆在棺材邊哭。王婆曰:「阿公和你素好,後日出殯,你來送喪,就請你下火。念阿公平日之情,說兩句禪機,令他西方去。」濟公曰:「如此准來。」
行到長橋上坐著。只見賣蘿蔔的沈乙挑了空擔曰:「師父多時不見,同你飲一碗何如?」濟公曰:「甚好。」二人走入酒店坐定,沈乙篩酒。濟公一上吃了幾碗。濟公曰:「難得你這片好心,我看你巴巴碌碌,何時是了,不如隨我吃幾碗安樂飯也罷。」沈乙曰:「我久懷此意,若師父肯提挈,今日便跟師父。」濟公引沈乙來寺參見長老。濟公曰:「我尋一徒弟在此,望長老容留。」長老遂與他摩頂授記,改名沈萬法。次日飯後,濟公令沈萬法爬起火來。萬法曰:「要火何用?」濟公曰:「我今日閒坐,烘幾個蝨子。」少頃,萬法掇一盆火來。濟公脫下直裰,在火上一烘,兩個蝨子做一塊兒鑽出來。濟公曰:「蝨子也有夫妻,我欲咬死,又恐污了口,不如就火中燒化。」便放蝨子火中,口念云:
蝨子,聽我語汝。取類蟲蟻中,只與血肉處。清淨不肯生,來生我褲裡。大不大如麻,亦有夫和婦。宛轉如是生,咂我何時悟。我身自非久,你豈能堅固。向此一爐火,切莫生驚顧。拋卻蠕動形,莫復來時路。咦!
烈燄光中爆一聲,剎剎沉沉無覓處。
是日濟公吩咐沈萬法道:「我去長橋送王公喪了,便回。」徑至長橋,喪事將起身,濟公曰:「我一發替他指路。」遂念云:
餶飿兒王公,秉性最從容。擂豆擂了百來擔,蒸餅蒸了千餘籠。用了多少香油,燒了萬千柴頭。今日盡皆丟散,日常主顧難留。靈棺到此,何處相投?咦!
一陣東風吹不去,鳥啼花落水空流。
一壁起材,行至方家局燒化。濟公手提火把,道大眾聽道:
王婆與我吃粉湯,要令王公往西方,
西方八萬四千路,如今端只在餘杭。
念罷,只見一後生來,在王婆面前作揖,乃是女兒的鄰居。先時王婆有一女嫁在餘杭,此時有孕不來送喪,昨夜五更,養得一個男兒,肋下有四朱字,寫道「餶飿王公」,因此特央鄰人報生。王婆聽得大喜,眾人大駭。濟公被眾人圍住,便跳在桌上,打個筋斗露出下面物事來。眾人大笑。濟公趁笑間,一徑走了。乃入清波門新官橋下,沈平齋生藥鋪裡。他家媽媽尊敬濟公,見他來,忙請入內坐定。茶罷,媽媽便令安排酒來,將一隻大碗,安在濟公面前。濟公一上吃了十餘碗,已有醉意。養娘又托出一碗辣汁魚來。媽媽道:「再吃幾碗。」濟公又吃了十數碗,十分酩酊,作謝媽媽,撞到清波門,一跤跌倒。把門的並過往人圍住。其中有認得的,道:「這是淨慈寺濟書記,能吟詩,極好,只是吃酒沒正經。」濟公聽見說,傲起頭來,曰:「誰人說人沒正經?」便歌云:
本是修來四男身,瘋癲作逞混凡人。能施三昧神通力,便指凡人出世津。經卷無心看,禪機有意親。醉時喝佛罵天真,渾身不見些兒好,一點靈光絕勝人。
認得的,扶起濟公,攙到十里鬆,又跌倒了。直到淨慈寺報知長老,叫沈萬法急出山門到十里鬆,向前道:「師父回寺去。」濟公曰:「賊牛馱我去。」把沈萬法吐累了一頭一臉。沈萬法馱到廚下面牀上,放師父睡了,方去洗臉。一更時分,眾人都去睡了。濟公跳起來,高叫:「無名,呀呀呀!」眾人都道濟公酒狂,不理他。濟公不住口叫:「無名發,呀呀呀!」便去敲各房門。眾僧都亂起來,只見羅漢堂玻琉燈下長幡腳火起,猛火隨風,燄騰騰延燒佛殿,兩廊各僧房,都成灰燼。濟公曰:「燒得這禿驢們好。」忽然弓兵入來,捉了兩個監寺,只尋不見長老。這火直燒到次日午時,還不滅。止留得出門一境。眾僧對濟公曰:「許多佛力,如何不能護持。」濟公口占四句云:
無名一點起逡巡,大廈千間盡作塵。
非是我佛不靈感,故要樓台一度新。
話間,官府救滅了火,就將兩個監寺枷在長橋上。眾僧在火場上商議,不知長老在何處,怎生救得兩個監寺。濟公曰:「監寺且遲遲,尋長老要緊。」眾僧曰:「必定睡熟在方丈,被火燒死了。」侍者曰:「我們真個不曾見長老出方丈門。」濟公說既然如此,且著火工去扒地。扒了多時,並無蹤跡,只見一塊砌平磚上面,惟留下八句云:
一生無利亦無名,圓頂方袍自在行。
道念只從心上起,禪機俱向舌根生。
百千萬劫假非假,六十三年真不真。
今向無名叢裡去,不遺一物在南屏。
濟公曰:「長老自歸天台山去了。」只令火工收拾些燒不盡木頭,搭起幾間茅屋,眾僧安身。濟公行至廚下,見一大鍋熱湯,高叫:「此間好熱湯,且來洗面,我有一隻曲兒,唱與你們聽,可解悶。」
淨慈寺,蓋造是錢王。佛殿兩廊,都燒了,止留得兩個金剛。佛也悶,放起玉毫光,平空似教場。卻有些兒不折本,一鍋冷水換鍋湯。
眾僧齊笑:你便瘋癲。兩個監寺枷在長橋,你須救他。」濟公一程走到長橋,見兩個監寺枷在那裡。濟公曰:「你兩個板裡鑽出頭來,好像架子上安炮燈。」監寺曰:「阿哥,你不救我們,反來戲謔。」濟公曰:「我救你,救你。」徑投毛太尉家來。太尉接見曰:「回祿回祿。」濟公曰:「說不得。」二人坐定,太尉便教安排酒吃。至半酣,濟公曰:「多感太尉在此吃酒,兩個監寺枷在長橋,望太尉一救。」太尉曰:「不妨。我寫一封柬去與趙太守,就放。」次早,濟公對太尉曰:「我且去火場上看看。」行至寺門,只見兩個監寺回來,眾僧大喜,問道:「如何得放。」監寺說:「虧了濟公,央毛太尉一柬,吩咐趙太守,因此放回。」眾僧俱謝濟公。
首座曰:「兀誰做得本寺長老?」濟公曰:「必須是蒲州報本寺鬆少林長老可做。」監寺曰:「此長老實好,只是年紀高大,如何肯來。」濟公曰:「你們要他來,必須買酒請我。」監寺曰:「此係大家之事,見今無錢,那得酒請你。我自修書令人去請。」濟公曰:「請不來時,休怪我笑。」一徑望太尉府去了。
寺中眾僧,修成書柬,令傳使至蒲州報本寺,見了長老,呈上書柬。長老曰:「老僧年邁,如何去得。」傳使再三求請。長老曰:「非為他故,實難行動。」命知客管待齋畢,傳使辭謝。回至本寺,將前事惜陳一遍。首座曰:「必須濟公寫書,再令傳使去。」眾僧曰:「是。」買一壇酒請濟公,一上吃了十來碗。濟公曰:「前日請少林長老,傳使回來,如何說??前座曰:「前日空走了一回,今特要你寫書柬子?」濟公笑道:「怪道你們無故請我吃酒。」即時寫成封固,付與傳使,起身來到蒲州投見。長老曰:「老僧前日吩咐你了,如何又來?」傳使曰:「濟書記今有簡版在此,呈上。」長老拆開,一見大喜。書云:
象法清明,宗風淡蕩。往往來來無髮落,紛紛漫漫自尋芳,須仗本色高人。今日大家公議,恭惟少林大和尚,行光先哲,德庇後昆,施佛教之金錘,樹法壇之鼻祖。休負諸山之望,莫辭一水之勞。惠日峰前,識破險崖之句;南屏山畔,願全靈壁之光。慨順人情,毋勞牽鼻。
少林長老看罷道:「此回只得去走一遭。」便令擂鼓撞鍾,聚大眾,選有德行者,住持本寺。押了牌,吩咐傳使先回,教濟書記休要出去。「老僧收拾行李,只在月內便到。」傳使作別先回本寺報知,眾僧大喜,留濟公在寺。濟公曰:「若不出去,那得酒吃。」一徑便走,叫他不住。監寺曰:「若留他,每日那有錢買酒,不留他,長老來又不歡喜。」首座曰:「容易,我有一大空壇,寄在人家,將去盛了湖水,泥了壇頭,只做賒的酒,直待長老來,方開,可取一笑。」監寺曰:「最好便去尋濟公回來。」首座曰:「我們無錢,賒一壇好酒,你看過了,直待長老來方開。」濟公曰:「不妨,你們賒來。」須臾,兩個火工扛到濟公面前。濟公曰:「打開來嚐一嚐。」首座曰:「新泥的,開了要出氣。」濟公曰:「也說得是。」便掇一掇道:「也了得我一醉。」令火工扛在草屋下安著。過了數日,有人報長老到。眾僧都遠接。少林長老到寺,眾僧參拜長老畢,就與濟公講話。濟公曰:「不要慌,且了正事。」便將一塊磚打開泥頭。但聞水氣,大怒,一下打碎了壇,罵道:「這伙禿驢分明弄我。」少林長老聽得,問曰:「做甚麼?」侍者曰:「濟公要酒吃作鬧。」長老曰:「濟公要酒吃,胡亂買兩瓶請他。」忽濟公到長老面前曰:「可耐這些禿驢弄我。」長老曰:「休要與他們一般見識,我自買酒請你。」濟公曰:「不曾與長老接風,甚麼道理反要長老買酒請我。」少頃酒來,濟公吃了,長老曰:「老僧初到,不知本寺曾立被燒募緣榜疏否?」濟公曰:「這般禿驢各自做家火,那管正事。」長老曰:「今日你就與我寫。」令侍者取文房四寶來。濟公揮筆立就,云:
伏以祝融作釁,一萬頃之平湖;風伯助威,卷五百間之大夏。烈燄星飛於遠漢,囂塵霧瑣於層巒。各攜於錫以隨身,共駕牛車而出宅。向來金壁,並作煙煤。過門孰不驚心,閉眼尤疑是夢。切念阿羅漢不能冷坐,放起玉毫光;可憐調御師也被熟熬,失去金花座。雖經世教,未厭人心。鐘鼓重警,發於虛空,香火復追,崇於先代。毗耶城裡,從來大有檀那;給孤園中,指日可成蘭若。金剛不壞,鐵塔證明。
長老看了,大喜,教侍者把榜掛在山門,往來看者如蟻。
越數日,濟公曰:「我已化了,明日施主至了。」次早,果見朝廷差陳太尉,押到寶鈔三萬貫,言夜夢金身羅漢募緣,故朕助成勝事。長老眾僧謝恩訖,庫師收了三萬貫鈔。齋了太尉,送出山門,擇日興工。諸府州縣官員財主無不佈施。不二年間,殿宇房廊屋舍皆已落成。只有正殿上三尊大佛,不曾裝金,喚匠手未來。濟公曰:「裝金甚麼難事,也去求人。」監寺道:「濟公,莫非你自家會裝。」濟公道:「不打緊,只將錢糧算與我,我包了工罷。」監寺稟知長老。長老已知濟公手段,吩咐把工料只管付他。濟公收了,盡數派在酒店上。日日去吃酒。約有月餘,並不提起裝佛之事。忽一日,晚間吃得大醉回寺來,大驚小怪的叫罵。眾僧稟長老,道瘋和尚將裝佛的錢糧都吃在肚子裡了,反來寺裡鬧吵。長老被眾僧說不過,只得喚濟公來,埋怨了他幾句,問裝佛一事幾時完工。濟公帶醉應道:「目今就完。」長老問道:「金在那裡?」濟公道:「在肚裡。」濟公走到大殿爬在佛頭上去,放喉大吐。眾人聽得吐音,走來看時,只見三尊佛,都被濟公吐得淋淋漓漓的一般酒氣沖天,兀自在佛頭上說酒話。眾僧想道:「莫說裝金,就是洗刷乾淨。也得好幾日。長老護短,今番看他如何。」說罷,自去了。濟公就在佛桌上,睡了一夜。次早,便去撞鍾擊鼓,請長老上堂拜佛。長老和眾僧登殿看時,吃了一驚,三尊佛遍體金裝,光華照目。眾僧方信濟公是個活佛。
又一日,濟公閒步至雷峰塔,望常長老。長老曰:「濟公一向監工辛苦,今日共你作杯。」濟公曰:「多感。」長老令侍者置酒於雲軒下。時濟公已醉,曰:「惱你多次,題詩相謝。」乃寫:
極目煙波遠接天,紅塵疏處結三椽。
不憂風景來朝沒,只恐水雲到晚連。
青黛山邊飛白鷺,綠楊堤畔泊漁船。
悠然此地真堪樂,半是人間半是仙。
寫罷,又飲酒。只見火工來道:「長老有請。」濟公忙起身謝了常長老,便回寺,入方丈來,長老曰:「那裡去來?」濟公曰:「閒行到常長老寺內,蒙留我飲。」長老曰:「我有酒在此,特請你。」少頃,侍者將酒至。濟公又吃了十餘碗,醉了,口中道:「本寺多虧長老做主,我也用心,馬得這模樣,只有兩廊湧壁不完,我心放不下。」長老曰:「既如此,煩你完成亦好。」濟公曰:「各處皆化了,惟有臨安府新任王安撫,未曾化他。」長老曰:「我聞此官不及第時,去寺院投齋,被僧哄弄躲過,曾怒題其壁云:『遇客頭如鱉,逢齋項似鵝。』至今恨著和尚,你休化他。」濟公曰:「不妨,我務要化他。」眾僧勸不住。濟公離寺,徑到府前,立於宣化橋上。安撫正在廳上,望見橋上一個和尚,探頭探腦,吩咐虞候悄的捉進來。四個虞候行至橋上,一把捉住,把濟公推到廳上跪下。安撫曰:「這禿驢敢如此大膽。」濟公曰:「貧僧是淨慈寺書記僧濟顛。有段姻緣,只是相公省得,特來計較。」安撫聽得,便令放起,說道:「昔日東坡居士,與秦少游、黃魯直、佛印禪師四人共飲。東坡行一令,要一般物,兩個古人名,後兩句詩。你若說得好,便饒你打。若說得不好,加力重打。」眾人都替濟公擔憂,濟公不慌不忙,道相公聽著:
蘇東坡道:「筆毫落地無聲,抬頭見管仲。管仲問鮑叔,因何不種竹?」鮑叔曰:「只須三兩竿,清風自然足。」秦少游道:雪花落地無聲,抬頭見白起。白起問廉頗,因何不養鵝?」廉頗曰:「白毛浮綠水,紅掌漾清波。」黃魯直道:「蛀屑落地無聲,抬頭見孔子。孔子問顏回,因何不種梅?」顏回曰:「前村深雪裡,昨夜一邀入。」佛印禪師道:「天花落地無聲,抬頭見彌陀。彌陀問維摩,如何話更多。」維摩曰:「遇客頭如鱉,逢齋項似鵝。」
安撫聽了大笑,請濟公入後堂坐定。茶罷,便令整酒,安撫陪侍。濟公曰:「敝寺因遭風火,今得十方施主鼎建一新,但有兩廊湧壁未完,特求相公慨然樂助。」安撫曰:「下官到任未久,那得佈施。」濟公曰:「若得發心,不愁無鈔。佛語雲,明中捨去暗中來。」安撫曰:「既如此,下官有處。」天晚,安撫留濟公宿了。次早,安撫整理俸鈔三千貫,差人押送。濟公徑投淨慈寺來。長老眾僧接見,盡皆喝采。庫司收貯了鈔,整齋管待來人回府。一壁請畫師裝畫。
濟公連日在寺看畫,忽思量酒吃,走至九里鬆。有一人家起蓋三間廳屋,要求兩句佛語上樑。濟道:「將酒來。」少頃,酒到。濟公一上吃了十二三碗,忙教匠作一齊動手,將梁撐起。濟公立在凳上念道:
今日上紅梁,願出千口喪。
妻向夫前死,子在父先亡。
那財主聽了,心中不悅。未幾,這財主有個兒子做親不多時,死了。父哭其子,妻哭其夫,方省得濟公的話都是先見。
濟公又過一餛鈍鋪。店公是舊相識,邀入店內,請吃餛鈍。濟公吃了,遂把餛鈍為題,借筆寫在壁上云:
包羅萬象,有操有守,清淨為根,禮恭入手。通身上縫隙無餘,鑊湯裡倒翻筋頭。把得定橫吞豎吞,把不定東走西走。宜是山僧嚼破時,泥牛滿地頻哮吼。
寫畢,相別。又行幾步,忽見一個店門前,眾人圍住,擾擾嚷嚷,卻為有一個走路人,到店門前發急病死了。店主愁這無頭人命,如何是好。濟公道:「不妨,我與你做好事。」遂向死人作頌曰:
死人你住是何鄉,為因何病喪街坊。
我今指與一條路,向前靜處好安藏。
只見那死人爬將起來,徑奔山腳下空處死了。店主並四鄰十分歡喜。
卻說濟公取路回寺,只見四下雲布,一人忙奔躲雨,頭上插著號旗。這旗眾人都不見,惟濟公見之。濟公便問高姓,後生道:「小人姓黃,在竹竿巷糶米。只有一母,現年八十。」濟公道:「你平日孝順麼?」後生道:「生身父母,如何不孝順他。」濟公道:「你前世業重,今該雷震死。我救你,隨我到方丈來。」擺下桌子,袈裟圍了,令後生躲在桌子下。濟公桌子上盤膝而坐,念云:
後生後生,勿犯天真,前生業惡,今世纏身。
老僧救汝,歸奉母親,諸惡莫作,免得禍臨。
只見霹靂一聲,將一株老松樹打碎,那後生起來作謝而去。
濟公一日離寺到前洋司尼姑寺前。那尼姑一向聞人說濟公淨慈寺裝佛一事,甚是靈異,因寺中要換銅鍾,欲央:濟公開疏。那日濟公卻好走到寺前,門公看見,便道:「院主正教我來請你。」濟公曰:「可是請我吃酒麼?」一徑入內,見了院主,坐定。濟公曰:「要請我,須醉便休。」院主曰:「我們女僧,不用酒。」濟公聽得就走。院主曰:「你卻忒性
急,且坐。」少頃,羅列酒餚。濟公走上,吃了二十多碗曰:「如今好了,你有甚話快說。」院主曰:「敝寺原有口鐵鍾,如今破了,今要鑄銅鍾,特:你寫個疏頭。」濟公將過紙筆,寫云:
師姑鑄鍾,有鐵無銅,若要圓成,連鬆智鬆。
寫罷,不別而行。院主見了不悅。
卻說王太尉出喪,到虎跑寺下葬。石太尉二舍人,一名連鬆,一名智鬆,兄弟二人亦來送殯。閒行至尼姑寺內,看見桌子上疏頭,內有連鬆智鬆四字。大驚問曰:「何人寫的??院主曰:「濟瘋子。」連鬆曰:「他真是活佛,預先寫我兄弟兩人。名字既如此,這口鍾,我兄弟一力完成。」院主起身相謝,遂備齋款待二人。齋罷,辭去。次日,二人一力鑄成。
卻說濟公回寺,有個老兒齎一片香,來尋濟書記,徑入雲堂裡,只見濟公打睡。聽得有人腳步響,開眼看時,那老兒胸前摸出一片香來,朝著濟公便拜,道:「小人特來煩師父與我女兒下火。」濟公問道:「兀誰?」老兒道:「小人是抱劍營藍行首藍月英的父親,不幸我女兒得病身死,來日出喪。今日特請師父下火。」濟公應允。次日竟覓一隻小船,渡到石岩橋上了岸。只見那送喪的人都來了。濟公隨著棺材,到金牛寺來。濟公道:「老兒,你要我下火,把幾貫錢與我?」老兒道:「有百貫錢在此。」濟公道:「不消這許多,我只要五貫錢,買兩瓶酒吃了,然後下火。」須臾,酒到。濟公吃了。將火把在手,念道:
綠窗深鎖畫蛾眉,萬態千嬌誰得知。
此景此時人已去,空對孤鸞獨自飛。
藍行首,藍行首,梅花標格,蕙性溫柔。鴛鴦帳裡作生涯,錦繡叢中為活計。卸下石人帽子,脫卻金剛草鞋。用恩情索縛住薄情,使五欲箭射入骨髓。琉璃瓶子擊碎,方知總是虛花;幾年閨閣風流,盡屬落花流水。山僧為汝脫骨洗腸。咦!
掃盡百年脂粉氣,如今遍體自馨香。
念罷,下了火,又吃幾碗酒就走。
忽思起飛來峰住的張公。走去望他。見了張公,只見張婆在裡面走出來道:「濟公,你好哩。阿公去年七月間痢疾,爭些死了,你也不來看一看。」濟公道:「我時常記掛你們,只是不得工夫。」張婆忙整酒餚。濟公任意吃了一回,道:「我擾你多次,明日做個東道請你,你可到東華園前十字路口來尋我。」濟公作謝出門回寺去了。
卻說張公,次日徑到園前,不見濟公,肚裡又飢,只得買此面吃了。出門,便尋東廁。正走入去,抬頭只見矮柱上,掛著個料絞。張公解開海青,束於腰間,一徑回家,看時,十錠白銀。兩口兒都驚呆了。當晚歡天喜地。次日天明,只見濟公慢慢走來。張公道:「濟公,你好不老實,教我丟了一日工夫,那裡等得你來,只得自去買了面吃。」濟公道:「吃來吃去,還是我請你吃的。明日准准等你。」阿婆道:「昨日真個虧了你,拾得些東西。」濟公道:「也夠買酒吃。」作別回寺。
且說張公次日徑到園前,只見濟公先在。二人徑入酒店來吃酒。濟公一連吃了二三十碗,即便起身。張公會了鈔。二人出店,只見東廁門首許多人團團圍住擾嚷。張公近前望一望,只見一個人弔死在昨日掛料絞的矮柱上。張公見了,吃了一驚,對濟公道:「這個罪過,怎麼是好,冤業都在我身上。」濟公道:「放心,一些罪過也無,自有一段因緣,我說與你。你前世是個販茶客人,這人是個腳夫,因見你是孤客,謀了你五千貫錢,害了你性命。今世起利送來還你,一命填了一命,後世與你無冤仇。因此我要你來這裡,替你善解交了這業。」張公聽說,嗟呀不已。二人各別,濟公自回寺去。
一日,濟公入城,來到清河坊升陽宮前王家酒店。原來店主人有個女兒,年方一十九歲,害了怯病,已經半年,日輕夜重,服藥無效,父母晝夜啼哭。濟公便問,主人把前事說了一遍。濟公道:「不妨,我醫得。你先將兩瓶酒來吃了,然後醫治。」店主人吩咐酒保燙酒。濟公一上吃了十四五碗,就教店主人快把女兒的臥房四週窗楞紙糊了,不要一些通風,把香湯浴了女兒,關上房門。濟公與女兒貼臍坐了,口占八句道:
癆蟲癆蟲,身似蜜蜂。
患者難救,我為汝攻。
鑽入骨髓,食人血膿。
三昧火發,逐去無蹤。
濟公坐了一夜。只見那女子脊梁內蟲鑽上鑽下。此時濟公吃了酒,三昧火發,那蟲都逼出來了。濟公忙要收治,不期窗外有人把紙窗剜破,這蟲從窟窿裡都飛走了。至今患者,病真藥假。王家女子幸遇濟公救了,滿門拜謝。又將銀五兩送與濟公。濟公一文不要,吃了些酒,作別出門,不在話下。
且說濟公,在周畫工門首過,見畫一個神像在壁間。畫工曰:「濟公你看,這是兀誰喜神?」濟公曰:「倒像我的嘴臉。」畫工曰:「你為人好,我白替你畫,如今你也自贊幾句。」濟公道:「容易。」便題云:
面黃似蠟,骨瘦如柴。
這般模樣,只好投齋。
也有些兒差異,說禪不用安排。
畫工大笑。濟公將了神子,作別入城。徑到裱褙鋪徐家。徐裱褙見濟公來,千歡萬喜,道:「連日少會,且請坐吃三杯。」濟公道:「且慢著,待我乾了正事,吃也未遲。」袖中摸出神子,道:「這幅小像,就要與我裱一裱。」徐裱褙接來看了一看,放在一邊,道:「裱是小事,且吃酒。」濟公曰:「難消。」一邊吃了三四十大碗,大醉起身,腳高步低,撞到清河坊。正值新到行的馮太尉過,虞候喝他起身。濟公曰:「你自過去,管我怎的。」漸漸太尉至近,喝道:「你這和尚。係是出家人,如此無禮。」濟公曰:「多吃了一碗,在此眠一覺,干你甚事?管我不著。」太尉大怒曰:「且看管得你著否。」四五個虞候,把濟公扛到府中,當廳跪下。太尉曰:「你這和尚,既入空門,須持五戒,卻恣意嗜酒,醉臥街坊。是何處野僧,好好供來。」濟公接過紙筆,供云:
南屏山淨慈寺書記僧道濟,幼生宦室,長習儒風。自威育王已前,神通三昧。至傳燈佛下世,語戲辯才。暗通三藏法,背記十車經。善譯五天竺書,能翻六國梵語。清涼山一萬二千人同過滑石橋,天台寺五百餘尊者齊登靈鷲嶺。圓通才見豎降旗百僚聞知皆拱手,雲居羅漢慢說點頭趙州石佛休誇大口。光剃頭,賣響卜,也吃得飯;淨洗手,打口鼓,也覓得錢。倔強賽過德州人,蹺蹊壓倒天下漢。有時清河坊,說些三四,恣逞風狂;有時尼姑寺,講些禪機,稍知顛倒。放出無限佯狂顛,笑殺文殊獅子吼。唱小曲,行雲遏住;對洪飲,酒量難降。佛印如此聰明,未嘗腳跟點地。袈裟常被胭脂染,直裰時聞粉膩香。禪牀上醉翻筋斗,缽盂內每放葷腥。禪杖打倒龐婆,共道風流和尚。十洲三島,恣意遨遊;四海五湖,無些拘束。卷衫袖賣弄多少風流,係腳絣盡得些兒參透。今蒙取供,所供是實。
復有一律云:
削髮披緇已有年,只同詩酒是因緣。
閒看彌勒空中戲,困向毗盧頂上眠。
撒手便能欺十聖,低頭端不顧三賢。
茫茫宇宙無人識,猶道癲僧繞市塵。
寫罷,呈上太尉,接過一看,道好,將濟公放了。濟公得放,搖搖擺擺回到本寺安歇。
次早起來,閒行湖邊,只見許多人簇擁。乃是王員外子王宣教,陶師文女陶秀玉,二人往來發願,一不娶,一不嫁。父母得知,逼令別行嫁娶。二人計極,於黃昏時分,逃往湧金門,一雙投河而死。兩家各自撈取,買棺盛貯。陶秀玉放在金牛寺,王宣教放在興教寺,兩處下火,皆燒不著。來請濟公。濟公命移秀玉棺材往興教寺同化。濟公立於轎上,手執火把道大從聽著:
切見王生宣教,陶氏秀玉,男女情深,鴛鴦債夙。
荊棘叢裡連枝,愛欲池中比目。
雙雙共墮波心,兩兩同沉沙瀆。
今朝帶水捉泥,怎免這場勞碌。
王公嗚呼且住,陶母暫停悲哭。
徒賴這些公案,山僧與你開讀。咦!
憑此火光三昧,各人本來面目。
念罷,只見兩道紅光合做一處,化畢各散。
且說濟公來到沈提點宅上相探。提點接見,同到官巷口徐裱褙家。只見掛著濟公神子。提點道:「贊得好,上面空紙再贊幾句如何。」濟公再贊云:
遠看不是,近看不像。費盡許多工夫,畫出這般模樣。眉如掃帚,一張大口。不搬是非,只會吃酒。看看白頭,常常赤腳。有色無心,有染無著。醉眠不管江海波,渾身藍縷害風魔。桃花柳葉無心戀,月白風清笑與歌。倒騎驢子歸天嶺,釣月耕雲自琢磨。
濟公寫罷,提點同邀徐公到通津橋酒樓上。三人依次坐定,痛飲一日。是晚就宿徐提點家。自此濟公連日在城中。
且說東華園前,土地廟隔壁,有個賣青果的王公,兒子王二,專喜養蟲蟻。時遇八月,王二一日起五更出正陽門捉促織。行到苧麻邊,聽得一個叫得好。分開苧麻看時,吃了一驚,這促織在一條火赤練蛇頭上。王二取塊石頭打去,蛇便走了,促織兒已跳在地上。王二腰間取出罩兒拿了。看時,十分生得好,大喜回家,教二嫂取碗井水,浴了一浴,放在盆內。吃了早飯,拿出去與人鬥。一連贏了數次,以此聞了名。一日帶了,徑到望仙橋上,見兩對虞候喝道而來。站在旁邊看時,乃是張太尉。這太尉亦喜養促織兒,見王二手提兩個盆,便令虞候喚進府中。王二將蟲兒呈上。太尉一見大喜曰:「你賣與我要幾多錢?」王二曰:「這個蟲兒,父親所愛,相公要買,不敢不從。我與父親說知就來。」太尉曰:「若肯賣,與你父親十兩銀子,一副壽材板。」王二回家,見父親說知。王公曰:「不賣,怎的。」王二曰:「我去討賒帳,他差人來討回話。你說等我回成交。」
卻說張太尉,心愛這蟲兒,吩咐幹辦叫柵頭同來王二家。王公曰:「其實好個蟲兒,我掇來你看。」掇出盆兒揭起蓋來,促織一跳,直跳出門外去,被鄰舍雞兒吃了。幹辦曰:「王公沒了十兩銀子、一副壽材板。」柵頭曰:「王二回來,怎肯罷休。」王公曰:「我是爺,他是兒子,不怕他。」二人自去了。只見王二大醉回來,問太尉府裡有人來否。王公曰:「有個幹辦同柵頭來,要過一目。我掇出去,說不得這樣苦,一跳出去,被雞吃了。」王二聽得說,把桌子一掀,碗碟盤子盡行打碎,鍋子水缸不留一件,跌得滿身疼痛。在地一覺,睡到五更。只聽促織兒叫,便慌忙爬將起來。窗外微有,先揭起盆蓋一看,正是原舊好的,日間雞吃的乃是聒子。王二大喜,叫曰:「阿公你且來,不要躲我。日間雞吃的乃是聒子。」王公曰:「好呀。」各自去睡,到天亮起來,吃了早飯,提起盆兒,徑投張太尉府中。門公報知太尉。王二到廳。太尉曰:「昨日幹辦說你的蟲兒被雞吃了。」王二曰:「日昨父親不知,卻將聒子出來,被雞吃了,這個蟲兒在此。」太尉大喜,叫當值喚柵頭看了,交十兩銀子,一副壽材板使人扛送。王二拜謝自回。次日,就與石太尉蟲兒鬥贏了。一連鬥了三十餘場,無有不勝,共贏得四五千貫錢,因此取名王彥章。漸養至秋深,大限已到。太尉打個銀棺材盛了,香花燈燭,供養三七日,出殯。眾太尉都來聽濟公指路。濟公曰大眾聽著:
促織兒王彥章,一根須短一根長。只因全勝三十六,人總呼為王鐵槍。休煩惱,莫悲傷,世間萬物有無常。昨宵忽值嚴霜降,好似南柯夢一場。
棺至方家峪,張太尉請濟公下火。濟公手執火把,念云:
這妖魔本是微物,只合在石窩泥穴。時當夜靜更深,叫徹風清月白。直聒得天涯游子傷心,寡婦房中淚滴。不住的只顧催人織,空費盡許多閒氣力。又非是急奪田園,何故乃盡心抵敵。相見便怒尾張牙,揚須鼓翼,閉過數交,趕得緊急。贏者扇翅高聲,輸者走之不及。財物被人將去,只落得些食吃。縱有金玉雕籠,都是世情虛色。倏忽天降嚴霜,彥章也熬不得。今朝歸化時臨,畢竟有何奇特。仗此無名烈火,要判本來面色。咦!
托生在功德池邊,卻相伴阿彌陀佛。
濟公念罷。張太尉曰:「一發相須檢骨。」濟公曰:「個樣物事,也要我費心,胡亂撮些灰土包了。」濟公立在船頭,手拿促織灰道大眾聽著:
一夜青蛾降曉霜,東籬菊蕊似金妝。昨宵穩貼莊周夢,不聽蟲吟到耳旁。大眾萬物有生皆有死,鳥雀昆蟲亦如此。今朝促織已身亡,火內焚屍無些子。平生健鬥勢齊休,徹夜豪吟還且住。將來撒在五湖中,聽取山僧吩咐,汝冤為業皆消滅。咦!
一輪明月浸波中,萬里碧天光皎潔。
濟公念畢,把灰向湖中一丟,一陣清風過處,現出個青衣童子,合掌當胸曰:「感謝我師點化,弟子已得超升。」言訖,風息。是日,盡醉。濟公回張太尉府中歇了。
次日回寺。路由王太尉府前過,聽裡面鼓鈸響,哭聲盈堂。虞候道:「太尉兒子小童死了。」濟公走入後堂,正見太尉道:「你來得正好。煩與小童入土則個。」濟公道:「這樣小孩童只好燒化了,等他托生去。」太尉道:「也說得是。」就扛出,放下棺材。濟公手拿火把,念道:
神童子,神童子,來何遲,去何速。咦!
烈燄光中喚不回,銀盆又向誰家浴。
念罷下火了。太尉請濟公吃了酒,辭別回寺。見了長老,問道濟公你連日在何處?」濟公將連日事,說了一遍,長老大喜。
忽一日,濟公立於山門下,覺身上癢,到廚下,脫直裰,令沈萬法捉蝨子。卻說一個少年居士手執一書,徑入寺內,問濟書記在否。知客曰:「在廚下。」居士一徑走到廚下,只見一個和尚在那裡捉蝨,向前施禮曰:「師父莫非濟書記否?」濟公曰:「你問我何為?」居士曰:「小道是講西堂之姪,徐道成也。出家數年,今欲剃度。師叔西堂特致書,令小道求師父開疏。」濟公接書看了,曰:「你要開疏,何不買酒請我。」徐居士道:「請到酒店中去。」濟公忙披直裰,徑出山門,至王家店中。二人坐定。原來徐居士身邊錢鈔有限,濟公剛吃得七八碗,酒門才開,正要吃時,居士叫住,還了兩貫錢。濟公就酒店裡借了筆硯,居士取出疏頭,放在桌上。濟公寫云:
本是居士身,何苦作比丘。
袈裟未曾制,祠部價難酬。
我勸徐居士,只好罷休休。
徐居士見了,不悅。濟公曰:「你要做和尚,須請我吃得大醉。」居士無奈,遂脫下夾道袍,當三貫鈔酒吃了。濟公乃提筆續二句云:
出門撞見龐居士,一笑回來光卻頭。
徐居士得了疏頭,與濟公謝別,望六條橋來。身上又冷疏頭又寫壞了。一路頭也不抬,到岳墳前,正衝了王太尉馬頭,喝聲拿住。徐居士跪下,告曰:「相公,小道因往淨慈寺,濟公寫疏頭,被他寫壞了,心下悶,因此衝了相公的節。」太尉曰:「拿疏頭我看。」居士袖中取出呈上。太尉看了,大喜。便令虞候帶進府。太尉入府升堂,居士跪下。太尉曰:「你真實有緣,太后娘娘昨日與我一百道度牒,未曾舍動,你卻好是第一名。」便叫左右取一道付他。居士接得大喜,拜謝而去。
且說濟公一日吃了早飯,行至長橋,乘只船,划到錢塘門上岸,望竹竿巷內張提點生藥店來。只見張提點渾家立於店內。濟公施禮曰:「孺人,提點在否?」這娘子所惡是僧道,回言不在。濟公卻待要行,布幕內張提點鑽出來,呵呵大笑,曰:「濟公久不會,請吃酒。」濟公曰:「我怕你娘子,吃不下。」提點曰:「街上店中去,可乎?」濟公曰:「甚好。」二人徑到申陽宮酒樓上飲酒。濟公一上吃了二十多碗,對提點曰:「汝娘子怪我們每日吃酒,我如今有一詞,唱與你聽。」
每日終朝醉似泥,未嘗一日不昏迷。細君發怒將言駕,道是人間吃酒兒。莫要管,你休癡,人生能有幾多時。桂康會唱蓮花落,劉伶好飲舞羅哩。李太白豪吟傾百斗,陶淵明賞菊醉東籬。今日皆歸去,留得好名兒。
提點曰:「絕妙絕妙,我帶有四幅箋紙在此,你與我寫四幅弔子,安在家中。你百年之後也是一念。」濟公口裡不說,心下思量,這言語分明是催我死。提點袖中取出箋紙,問酒保借了筆硯。濟公遂援筆寫四絕。
其一云:
幾度西湖獨上船,篙師識我不論錢。
一聲啼鳥破幽寂,正是山橫落照邊。
其二云:
湖上春光已破慳,湖邊楊柳拂雕闌。
算來不用一文買,輸與山僧閒往還。
其三云:
山岸桃花紅錦英,夾堤楊柳綠絲輕。
遙看白鷺窺魚處,衝破平湖一點青。
其四云:
五月西湖涼似秋,新荷吐蕊暗香浮。
明年花落人何在,把酒問花花點頭。
濟公道:「我今日作詩沒興,寫亦不美,胡亂將去遮壁。」提點曰:「有勞大筆,再吃幾杯。」濟公曰:「心下不樂,莫飲罷。」二人便行到望仙橋下。有個開茶坊的婆婆,叫做陳乾娘,看見濟公,便留吃茶。濟公曰:「正好。」同提點入去,婆婆點了兩杯茶來。濟公曰:「阿婆,難得你好心,時常請我,沒甚報答,你去省馬廟前杜處士家,討我神子頭兒來,愛好安在家裡,以後自有好處。」婆婆道:「他須不肯。」濟公便寫個帖子與了。明日婆婆去討將來,看時,卻是個病懨懨瘦和尚。婆子道:「這樣冷貨,要他何用。」撇在壁邊。誰想後來濟公死了,眾太尉要尋濟公神子,教幹辦裱褙鋪裡買。杜處士曰:「只有望仙橋下,陳乾娘茶坊裡有濟公的神子。」太尉就差幹辦,挑三千貫與婆子買了。這是後話。
卻說濟公謝了茶,出門撞見一個挑海螄擔的。張提點曰:「濟公做只海螄頌。」濟公隨口念云:
此物生在海東西,又無鱗甲又無衣。
雖然不入紅羅帳,曾與佳人做嘴兒。
提點大笑。此時正是五月天氣,忽然下一陣好雨,二人便入茶坊來避雨。壁旁見有一柄雨傘。濟公遂題云:
一竿翠竹,巧匠批欒。條條有眼,節節皆穿。四大假合,有柄無權。撐持費力,放下安閒。直饒甕瀉盆傾下,一搭權為不漏天。
題畢,雨住。行不過數間門面,只聽得鐃鈸之。提點問是甚處做道場。濟公曰:「這是行戶中王媽媽家,與王公做小祥功德。」提點笑曰:「這亡八人家,也做功德齋僧。」濟公作詩云:
唐家街裯閒遊賞,媽媽家中請和尚。
三百襯錢五味食,羊毛出在羊身上。
提點大笑曰:「還他道場錢也無。」濟公又云:
媽媽好善結良緣,不信齋僧比俗凡。
經資齋襯明施捨,少間暗裡送來還。
二人過一古董鋪門首,見掛著一幅墨竹。濟公口占云:
數枝淡竹翠生光,一點無塵自有香。
好似葛坡龍化後,卻留清影在虛堂。
又見店內有一條三股麻繩,濟公拿起便把口咬。店主人忙搶過手,扯住濟公要賠。提點再三勸散了。一路行著,濟公道:「他妻該死在這條麻繩上。還有一股不曾咬得,這業冤還不肯散。」誰想過了數日,古董鋪娘子與丈夫爭論,把這條麻繩縊死了。
且說濟公與提點徑投清波門去。有一家門前放著一缸醬。濟公看一看,爬上大解,地下拾一塊炭來,去壁上寫下四句云:
你家醬一缸,內有毒蛇藏。
若無老僧說,人口俱被傷。
其家得知,叫苦連聲。忙去倒時,只見倒出兩條火赤練來。吃一驚,才知濟公救了一家性命。
二人走得身上煩熱,提點袖中取出扇來扇,上有小畫。濟公口占云:
一枝風柳一蟬鳴,畫出規模宛似生。
莫謂其中絕音響,報君消息甚分明。
題畢,見一後生挑擔辣齏粉。濟公曰:「怎麼賣?」後生曰:「百文錢一篩。」濟公要提點作一辣齏主人。提點曰:「你只顧吃,我還錢。」那後生盛一碗來,濟公做兩三口吃了,教只顧盛來,一上吃了半篩。提點曰:「此物只宜少吃。」濟公道:「好吃。」又吃了半篩。提點還了那後生錢。二人徑往前去,卻好撞見沈萬法。濟公遂別了提點,同沈萬法出清波門回寺。濟公吩咐沈萬法:「我不吃晚粥了。」入房眠至初更,肚內碌碌響起來,便叫沈萬法快攙我東廁上去。沈萬法急忙起來,攙至房門外。濟公忍不住,卻有一火工打鋪在那裡睡,被濟公撒了一頭一臉。火工叫起來。濟公曰:「阿哥休要罵。我急了,沒奈何。」火工只得自去洗了。
濟公一夜瀉到天明,飯食不進。長老得知,自來探望。濟公曰:「長老,我年六十歲,不好也。」教沈萬法扶到安樂堂去。漸漸病重,萬法只是哭。濟公曰:「你休得哭。我實虧你,無物可報,你將紙來,我寫個疏頭,你去王太尉處討了度牒。」沈萬法曰:「謝天地,得師父病好,卻取度牒與我未遲。」濟公曰:「我已要休矣,你取紙筆來。」沈萬法去取紙筆。眾僧曰:「沈萬法,汝師父平日不曾有衣缽在寺。今既不好,恐有衣缽在外,死後難討,亦須寫留一執照。」沈萬法曰:「我師父素不曾有衣缽,怎生問人討。」監寺曰:「汝師父日常往來者十六廳朝官、二十四太尉、十八行財主,便要三萬貫亦有,何為無衣缽。」沈萬法曰:「也是。」取二張紙入安樂堂。濟公教取紙筆過來,寫下一張求度牒的疏。沈萬法又放一張紙在前。濟公曰:「再要我寫甚麼?」萬法曰:「眾僧說師父有衣缽在外,師父歸天之後,胡亂把兩件與弟子作憶念。」濟公曰:「我寫與你。」遂寫云:
來時無一物,去時無一物。
若要我衣缽,兩個光卵子。
長老曰:「沈萬法,你師父平日只貪杯酒,實無衣缽。將疏頭去王太尉府中取度牒,便是你出家之本。」沈萬法復到安東堂。濟公曰:「如何你又來?」沈萬法曰:「恐師父要湯水吃。」濟公曰:「你去萬鬆嶺報知各太尉,就討度牒來。」沈萬法星飛去了,少頃乃回。濟公病勢轉加。是時嘉定二年五月十六日也。濟公叫起無名發來,眾僧只道有火,長老都到。濟公曰:「我今日歸去也,可叫一剃頭的來,與我剃頭。就煩長老與沈萬法取一法名,亦就今日剃度。」長老乃令剃了濟公、萬法頭。濟公曰:「我心今已放下。」
當時朝官太尉相識朋友盡至。濟公令沈萬法燒湯洗浴,取件潔淨衣服穿了,卻無僧鞋,長老自取一雙與濟公換了。濟公坐禪椅上,令取文房四寶來,寫下一絕《辭世頌》云:
六十年來狼籍,東壁打倒西壁。
如今收拾歸來,依舊水邊天碧。
濟公寫畢,下目垂看,圓寂去了。沈萬法大哭一聲。眾官僧道俱來焚香。
至三日,正欲入龕,時有江心寺全大同長老亦知,特來相送。會齋罷,全大同長老與濟公入龕,焚了香曰大眾聽著:
才過清和晝便長,蓮芰芬芳十里香。
衲子心空歸淨土,白蓮花下禮慈王。
恭惟圓寂書記覺靈,原係東浙高門,卻來錢塘掛錫。參透遠老葛藤,吞盡趙州荊棘。生前憨憨癡癡,歿後奇奇特特。臨行四句偈云:今日與君解釋,從前大戒不持,六十年來狼籍,囊無挑藥之金。東壁打到西壁,再睹舊日家風。依舊水連天碧,到此露出機關,歿後好個消息。
大眾道:如何是歿後消息?
彌勒真彌勒,化身千百倍。
時時識世人,世人俱不識。咦!
玲瓏八面起清風,天地山河無遁跡。
全大同長老念罷,眾皆歎賞。
第二日,起建水陸道場,助修功德,選日出喪。屆八月十六日百日之期,靈隱寺印鐵牛禪師與濟公起龕。禪師立於轎上,迎香雲大眾聽著:
一百光錢掛仗頭,前街後巷恣遨遊。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無錢明日休。
恭惟圓寂書記濟公覺靈,世居東浙,祝發西州。逆行順行,凡聖莫測。橫說豎銳,聳動王侯。天魔為伴侶,佛祖是冤仇。正好逢場作戲,俄然野壑歸舟。天堂收不得,地獄豈能留。
大眾道:既不能收又不能留,畢竟何如?
咦!
信步出門行大道,更嫌何處不風流。
印鐵牛長老念罷,眾團頭做索起龕,扛至法陰寺山門下。請上天竺寧棘庵長老掛真。寧棘庵立於轎上,手持真容道大眾聽著:
鷲嶺西風八月秋,桂叢香內集真流。
上人身赴龍華會,遺下神容記玉樓。
恭惟圓寂書記濟公覺靈,一生只貪濁酒,不顧禪師道友,到處恣意瘋狂,贏得面皮粗丑。眼上安著雙眉,鼻下橫張大口。終朝撒手癡癲,萬事並無一有。休笑這個規模,真乃僧家之首。咦!
現在曾過天台,認得濟顛面否?
寧棘庵長老念罷,鼓樂喧天,迎喪入虎跑山門燒化。宣石橋長老與濟公下火,手拿火把道大眾聽著:
濟顛濟顛,落脫多年。喝佛罵祖,喚死如眠。是天台山李駙馬之裔,是靈隱寺遠瞎堂之禪。以護身符牒為常物,一火還能洞然。以叢林規矩為鄙吝,瘋狂行遍市廛。迅手寫出大道,向人博換酒錢。皮子隊裡逆行順化,散聖門前掘地討天。臨命終時,坐脫立亡,已納敗闕。歿後句中,隔凡成聖,也是搭虔。還他本色草料,方能滅盡狼煙。咦!
火光三昧連天碧,狼藉家風四海傳。
宣石橋長老念畢,舉火燒著,舍利如雨。眾僧拾骨,寧棘庵與濟公起骨道大眾聽著:
天台散聖無人識,臥柳眠花恣飄逸。如今脫卻舊皮囊,無位真人赤骨律。濟書記,得得得,平生不露鋒芒,末後尾巴露出。咦!
這個雪骨起風雲,一笑出門橫玉笛。
念罷,沈萬法捧了骨頭。寧長老道:「貧僧一發與他送骨入塔。」道大眾聽著:
冷泉參透瞎堂禪,到處逢人誇唧溜。胸藏萬卷書,筆掃三千首。放憨在短巷長街,說法向茶前酒後。火燒舍利靈牙,可啻八斛四斗。不撒向月底波心,不殯在山腰谷口。今朝率堵以成,且要還他窠臼。咦!
沒須鎖子兩頭搖,無縫塔中長保守。
寧長老念罷,把骨送入塔了。
回喪至淨慈寺山門前,只見二行腳僧問曰:「那位是少林長老?」長老曰:「和尚何來?」行腳僧曰:「小僧從六和塔過,遇上剎濟書記,有一書,一雙僧鞋,令小僧寄與長老。」長老接過一看,大驚曰:「濟公臨終時,無僧鞋,老僧取此一雙與他穿,今已燒化,如何原物還我。」且拆書看,書云:
愚徒道濟,稽首焚香,拜手少林大和尚座右。伏以山遙路遠,急難會面。即辰仲秋,桂子將殘,黃花欲放。城中車馬人煙雜,湖上清風明月閒。區區鑽開地孔,推倒鐵門,針尖眼中走將出來,芥菜子內尋條大路。折了錫杖,不怕上高下低。破卻草鞋,管甚拖泥帶水。颺下竹笠,不要衣包。當行即行,要住便住。約莫西天十萬里,迅步虛空在目前。正行大道,忽遇魔君,托寄咫尺之書,送與故人相看。照管鐵籠馬,一腳踢倒泰山。提防碧樹猿,雙手劈開金鎖。大笑萬山黃葉落,回頭千派碧泉流。冗中不及一一,數字以代面言。傳與南北兩山,常教花紅柳綠。
又頌云:
看不著,錯認笊籬是木杓。睡夜三更月正西,麒麟撼斷黃金索。幼年曾到雁門關,老去分明醉眼看。憶昔面前擋一箭,到今猶自骨毛寒。只因面目無人識,又往天台走一番。
二行腳僧在寺安歇,眾官員人等各散。
忽一日,有錢塘縣一走差的,來見長老曰:「小人因往天台下文書,遇見上剎濟公,小人寄封書在此。」長老接過拆開看時,內詩二首云:
其一:
片帆飛過浙江東,回首樓台渺漠中。
傳與諸山詩酒客,休將有限恨無窮。
其二:
腳餅緊係興無窮,拄杖挑雲入亂峰。
欲識老僧行履處,天台南嶽舊家風。
少林長老曰:「濟公如此來去明白。」走使驚曰:「小人只道是活的,卻乃死了。」不在話下。
後五十年來,淨慈寺崩損,無人去化木植修葺。忽一日,有范村人送木植來,言說濟書記募化來的。長老大駭,遂令監寺收了。一寺僧人無不感仰。後濟公徒弟沈萬法,升至本寺監寺,壽年九十三歲而終。濟公累累顯應,書不能盡。有詩為證云:
黃金百鍊費工夫,下得工夫價自無。
若是昔年留得種,任君千遍去耕鋤。
無競齋贊湖隱:
非俗非僧非凡非仙。打開荊棘林,透過金剛圈。眉毛廝結,鼻孔撩天。燒了護身符,落紙如雲煙。有時結茅晏坐荒山巔,有時長安市上酒家眠。氣吞九州,囊無一錢。時節到來,奄如蛻蟬。湧出舍利,八萬四千。贊歎不盡,而說偈言。嗚呼,此其所以為濟顛者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