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大儒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
詩曰:
綿綿聖學已千年,兩字良知是口傳。
欲識渾淪無斧鑿,須知規矩出方圓。
不離日用常行內,直造先天未畫前。
握手臨岐更何語,慇懃莫愧別離筵。
這首詩,乃是國朝一位有名的道學先生別門生之作。那位道學先生,姓王,雙名守仁,字伯安,學者稱為陽明先生。乃浙江省紹興府餘姚縣人也。
如今且說道學二字。道乃道理,學乃學問。有道理,便有學問。不能者待學而能,不知者待問而知。問總是學,學總是道。故謂之道學。且如鴻蒙之世,茹毛飲血,不識不知。此時尚無道理可言。安有學問之名。自伏羲始畫八卦,制文字,泄天地之精微,括人事之變化。於是學問漸興。據古書所載,黃帝學於太真,顓帝學於錄圖,帝嚳學於赤松子,堯學於君疇,舜學於務成昭,禹學於西王國,湯學於伊尹,文王學於時子思,武王學於尚父,成王學於周公。這幾個有名的帝王,天縱聰明,何所不知,何所不能。只為道理無窮。不敢自足。所以必須資人講解。此乃道學淵源之一派也。自周室東遷,教化漸衰,處士橫議,天生孔聖人出來,刪述六經,表章五教,上接文武周公之脈,下開百千萬世之緒。此乃帝王以後第一代講學之祖。漢儒因此立為經師。易經有田何,丁寬,孟喜,梁丘賀等。書經有伏勝,孔安國,劉向,歐陽高等。詩經有申培,毛公,王吉,匡衡等。禮經有大戴,小戴,後蒼,高堂生等。春秋有公羊氏,穀梁氏,董仲舒,睦弘等。各執專經,聚徒講解。當時明經行修者,薦舉為官。所以人務實學,風俗敦厚。及唐以詩賦取士,理學遂廢。惟有昌黎伯韓愈,獨發明道術,為一代之大儒。至宋大祖崇儒重道,後來真儒輩出,為濂洛關之傳。濂以周茂叔為首,洛以二程為首,關以張橫渠為首,閩以朱晦庵為首。於是理學大著。許衡,吳澄當胡元腥世,猶繼其脈,迄於皇明。薛瑄,羅倫,章懋,蔡清之徒,皆以正誼明道清操勁節相尚生為名臣,沒載祀典。然功名事業,總不及陽明先生之盛。即如講學一途,從來依經傍注。惟有先生揭良知二字為宗,直抉千聖千賢心印,開後人多少進修之路。只看他一生行事,橫來豎去,從心所欲,勘亂解紛,無不底績。都從良知揮霍出來。真個是卷舒不違乎時。文武惟其所用。這才是有用的學問。這才是真儒。所以國朝道學公論必以陽明先為第一。有詩為證。
世間講學盡皮膚,虛譽雖隆實用無。
養就良知滿天地,陽明才是仲尼徒。
且說陽明先生之父,名華,字德輝,別號龍山公。自幼警敏異常,六歲時與群兒戲於水濱。望見一醉漢濯足於水中而去,公先到水次,見一布囊。提之頗重,意其中必有物。知是前醉漢所遺。酒醒必追尋至此。猶恐為他兒所見,乃潛投於水中。群兒至,問:「汝投水是何物。」公謬對曰:「石塊耳。」群兒戲罷,將晚餐拉公同歸。公假稱腹痛不能行,獨坐水次而守之。少頃前醉漢,酒醒悟失囊,號泣而至。公起迎問曰:「汝求囊中物耶。」醉漢曰:「然。童子曾見之否。」公曰:「吾恐為他人所取,為汝藏於水中。汝可自取。」醉漢取囊解而視之,內裹白金數錠分毫不動。醉漢大驚曰:「聞古人有還金之事,不意出自童子。」簡一小錠為謝曰:「與爾買果餌吃。」公笑曰:「吾家豈乏果餌,而需爾金耶。」奔而去。歸家亦絕不言於父母。年七歲母岑夫人授以句讀。值邑中迎春。裡中兒皆歡呼出觀。公危坐讀書不輟。岑夫人憐之謂曰:「兒可出外暫觀。再讀不妨。」公拱手對曰:「觀春不若觀書也。」岑夫人喜曰:「是兒他日成就殆不可量。」自此送鄉塾就學。過目輒不忘。同學小兒所讀書,經其耳無不成誦。年十一從裡師錢希寵初習對句,輒工。月餘學為詩。又月餘學為文。出語驚人。為文兩月,同學諸生雖年長無出其右者。錢師驚歎曰:「一歲之後,吾且無以教汝矣。」值新縣令出外拜客。僕從甚盛。在塾前喝道而過。同學生停書爭往出觀。公據案朗誦不輟。馨瑯瑯達外。錢師止之曰:「汝不畏知縣耶。」公對曰:「知縣亦人耳。吾何畏。況讀書,未有罪也。」錢師語其父竹軒翁一曰:「令公子德器如此,定非常人。」年十四學成。假館於寵泉寺。寺有妖祟,每夜出拋磚弄瓦。往時借寓讀書者,咸受驚恐,或發病,不敢復居。公獨與一蒼頭寢處其中,寂然無聲。僧異之,乘其夜讀,假以豬尿泡涂灰粉,畫眉眼其上,用蘆管,透入窗櫺,噓氣漲泡,如鬼頭形。僧口作鬼聲欲以動公。公取牀頭小刀剌泡,泡氣泄。僧拽出,公投刀復誦讀如常,了不為異。聞者皆為縮舌。
娶夫人鄭氏於成化七年,懷娠凡十四月,岑夫人夢神人衣緋腰玉,於雲中鼓吹送一小兒來家。比驚醒聞啼聲。侍女報鄭夫人已產兒。兒即陽明先生也。竹軒公初取名曰雲。鄉人因指所生樓曰瑞雲樓。雲五歲尚不能言。一日,有神僧過之,聞奶娘呼名。僧摩其頂曰:「好個小兒,可惜道破了。」竹軒翁疑夢不當泄。乃更名守仁。是日遂能言。且祖父所讀書,每每口誦。訝問曰:「兒何以能誦?」對曰:「向時雖不言,然聞聲已暗記矣。」其神契如此。
有富室聞龍山公名。迎至家園館穀。忽一夜有美姬造其館。華驚避。美姬曰:「勿相訝。我乃主人之妾也。因主人無子,欲借種於郎君耳。」公曰:「蒙主人厚意留此。豈可為此不肖之事。」姬即於袖中出一扇曰:「此主人之命也。郎君但看扇頭字當知之。」公視扇面,果主人親筆。書五字曰:「欲借人間種。」公援筆添五字於後曰:「恐驚天上神。」厲色拒之。姬娘悵悵而去。公既中鄉榜。明年會試。前富室主人延一高真設醮祈嗣。高真伏壇遂睡去,久而不起。既醒,主人問其故。高真曰:「適夢捧章至三天門,遭天上迎狀元榜,久乃得達。故遲遲耳。」主人問狀元為誰。高真曰:「不知姓名。但馬前有旗二面。旗上書一聯云:『欲借人間種。恐驚天上神。』」主人默默大駭。時成化十七年辛丑之春也。未幾會試報至,公果狀元及第。陽明先生時年十歲矣。
次年壬寅,公在京師,迎養其父竹軒翁。翁因擕先生同往。過金山寺,竹軒公與客酣飲,擬作詩未成。先生在旁索筆。竹軒翁曰:「孺子亦能賦耶?」先生即書四句云:
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揚水底天。
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簫吹徹洞龍眠。
坐客驚異,咸為起敬。少頃游蔽月山房。竹軒公曰:「孺子還能作一詩否?」先生應聲吟曰:
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於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還見山小月更闊。
坐客謂竹軒翁曰:「令孫聲口,俱不落凡。想他日定當以文章名天下。」先生曰:「文章小事,何足成名。」眾益異之。
十二歲在京師就塾師。不肯專心誦讀。每潛出與群兒戲。制大小旗幟,付群兒持立四面,自己為大將,居中調度。左旋右轉,略如戰陣之勢。龍山公出見之怒曰:「吾家世以讀書顯。安用是為?」先生曰:「讀書有何用處?」龍山公曰:「讀書則為大官。如汝父中狀元,皆讀書力也。」先生曰:「父中狀元,子孫世代還是狀元否?」龍山公曰:「止我一世耳。汝若要中狀元,還是去勤讀。」先生笑曰:「只一代雖狀元,不為希罕。」父益怒樸責之。先生又嘗問塾師曰:「天下何事為第一等人?」塾師曰:「嵬科高第,顯親揚名如尊公,乃第一等人也。」先生吟曰:「嵬科高第時時有,豈是人間第一流?」塾師曰:「據孺子之見,以何事為第一?」先生曰:「惟為聖賢方是第一。」龍山公聞之笑曰:「孺子之志何其奢也。」
先生一日出遊市上,見賣雀兒者,欲得之。賣雀者不肯與。先生與之爭。有相士號麻衣神相,見先生驚曰:「此子他日大貴。當建非常功名。」乃自出錢,買雀以贈先生。因以手撫其面曰:「孺子記吾言:「鬚拂領,其時入聖境。鬚至上丹毫,其時結聖胎。鬚至下丹田,其時聖果圓。」又囑曰:「孺子當讀書自愛。吾所言將來以有應驗。」言訖遂去。先生感其言,自此潛心誦讀,學問日進。
十三歲母夫人鄭氏卒。先生居喪哭泣甚哀。父有所寵小夫人,待先生不以禮。先生游於街市,見有縛鴞鳥一隻求售者。先生出錢買之,復懷銀五錢贈一巫嫗,授以口語:「見庶母如此恁般。」
先生歸,將鴞鳥潛匿於庶母牀被中。母發被,鴞衝出繞屋而飛,口作怪聲。小夫人大懼,開窗逐之。良久方去。俗忌野鳥入室。況鴞乃惡聲之鳥,見者以為不祥,又伏於被中。曲房深戶重帷錦衾,何自而入。豈不是大怪極異之事。先生聞房中驚詫之聲,佯為不知,入問其故。小夫人述言有此怪異。先生曰:「何不召巫者詢之。」小夫人使人召巫嫗。巫嫗入門便言:「家有怪氣。」既見小夫人,又言:「夫人氣色不佳。當有大災晦至矣。」小夫人告以發被得鴞鳥之異。巫嫗曰:「老婦當問諸家神。」即具香燭,命小夫人下拜。索錢楮焚訖。嫗即謬托鄭夫人附體,言曰:「汝待我兒無禮。吾訴於天曹,將取汝命。適怪鳥即我所化也。」小夫人信以為真,跪拜無數。伏罪悔過言:「此後再不敢。」良久,媼蘇曰:「適見先夫人,意色甚怒,將托怪鳥啄爾生魂。幸夫人許以改過,方才升屋簷而去。」小夫人自此待先生加意有禮。先生尚童年,其權術已不測如此矣。
先生十四歲,習學弓馬,留心兵法,多讀韜鈐之書。嘗曰:「儒者患不知兵。仲尼有文事,必有武備。區區章句之儒,平時叨竊富貴,以詞章粉飾太平,臨事遇變,束手無策,此通儒之所羞也。」
十五歲,從父執游居庸三關,慨然有經略四方之志。一日,夢謁伏波將軍廟,賦詩曰:
卷甲歸來馬伏波,早年兵法鬢毛皤。
雲埋銅柱雷轟折,六字題文尚不磨。
其時地方水旱,盜賊乘機作亂。畿內有石英王勇,陜西有石和尚劉千斤。屢屢攻破城池,劫掠府庫。官軍不能收捕。先生言於龍山公:「欲以諸生上書請效終軍故事,願得壯卒萬人,削平草寇,以靖海內。」龍山公曰:「汝病狂耶?書生妄言取死耳。」先生乃不敢言。於是益專心於學問。
弘治元年,先生十七歲,歸餘姚,遂往江西就親,所娶諸氏夫人,乃江西布政司參議諸養和公之女也。既成婚。官署中一日信步出行,至許旌陽鐵柱宮,於殿側遇一道者。龐眉皓首,盤膝靜坐。先生叩曰:「道者何處人?」道者對曰:「蜀人也,因訪道侶至此。」先生問其壽幾何。對曰:「九十六歲矣。」問其姓。對曰:「自幼出外,不知姓名。人見我時時靜坐,呼我曰無為道者。」先生見其精神健旺聲如洪鐘,疑是得道之人,因叩以養生之術。道者曰:「養生之訣,無過一靜。老子清淨,莊生逍遙。惟清淨而後能逍遙也。」因教先生以導引之法。先生恍然有悟。乃與道者閉目對坐。如一對槁木,不知日之已暮,並寢食俱忘之矣。諸夫人不見先生歸署。言於參議公,使衙役遍索不得。至次日天明,始遇之於鐵柱宮中。隔夜坐處尚未移動也。衙役以參議命促歸。先生呼道者與別。道者曰:「珍重珍重,二十年後,當再見於海上也。」先生回署。署中蓄紙最富。先生日取學書,紙為之空。書法大進。先生自言吾始學書。對摸古帖,止得字形。其後不輕落紙。凝思於心久之始通其法。明道程先生有曰:「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是此學。」夫既不要字好,所學何事。只不要字好一念,亦是不敬。聞者歎服。
明年己酉,先生十八歲,是冬與諸夫人同歸餘姚。行至廣信府上饒縣,謁道學婁一齋。(名諒)語以宋儒格物致知之義。謂:「聖人必學而可至。」先生深以為然,自是奮然有求為聖賢之志。平日好諧謔豪放。此後每每端坐省言曰:「吾過矣。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之非,何其晚也。」
弘治五年壬子,先生年二十一歲,竹軒翁卒於京師。龍山公奉其喪以歸。是秋先生初赴鄉試場中,夜半巡場者見二巨人。一衣緋,一衣綠,東西相向立,大聲言曰:「三人好做事。」言訖忽不見。及放榜,先生與孫忠烈燧,胡尚書世寧同舉。其後寧王宸濠之變,胡發其奸,孫死其難,先生平其亂。人以為三人好做事。此其驗也。
明年癸丑春,會試下第。宰相李西涯諱東陽,時方為文章主盟。服先生之才。戲呼為來科狀元。丙辰再會試,復被黜落。同寓友人以不第為恥。先生曰:「世情以不得第為恥。吾以不得第動心為恥。」友人服其涵養。時龍山公已在京任。先生遂寓京中。
明年丁巳,先生年二十六歲,邊任報緊急。舉朝倉皇,推擇將才,莫有應者。先生歎曰:「武舉之設,僅得騎射擊剌之士,而不可以收韜略統馭之才。平時不講將略,欲備倉卒之用,難矣。」於是留情武事。凡兵家秘書莫不精研熟討。每遇賓客宴會,輒聚果核為陣圖。指示開闔進退之方。一夕夢威寧伯,王越解所佩寶劔為贈。既覺喜曰:「吾當效威寧以斧鉞之任,垂功名於竹帛。吾志遂矣。」
弘治十二年己未,先生中會試第二名。時年二十八歲,廷試二甲,以工部觀政進士。受命往濬縣督造威寧伯墳。先生一路不用肩輿,日惟乘馬。偶因過山馬驚,先生墜地吐血。從人進轎,先生仍用馬。蓋以此自習也。既見威寧子弟,問先大夫用兵之法。其家言之甚悉。先生即以兵法部署造墳之眾。凡在役者更番休息。用力少,見功多,工得速完。其家致金帛為謝。先生固辭不受。後乃出一寶劔相贈曰:「此先大夫所佩也。」先生喜其與夢相符,遂受之。覆命之日,值星變達虜方犯邊。朝廷下詔求直言。先生上言邊務八策,言極剴切。明年授官刑部主事。又明年奉命審錄江北。多所平反,民稱不冤。事畢遂。游九華山歷無相化城諸寺,到必經宿。時道者蔡,蓬頭踞坐堂中。衣服敞陋,若顛若狂。先生心知其異人也。以客禮致敬,請問神仙可學否。蔡搖首曰:「尚未尚未。」有頃,先生屏去左右,引至後亭再拜。復叩問之。蔡又搖首曰:「尚未尚未。」先生力懇不已。蔡曰:「汝自謂拜揖盡禮。我看你一團官相,甚說神仙。」先生大笑而別。游至地藏洞,聞山岩之巔,有一老道,不知姓名。坐臥松毛,不餐火食。先生欲訪之,乃懸崖板木而上,直至山巔。老道踡足熟睡。先生坐於其傍,以手撫摩其足。久之老道睡方覺,見先生驚曰:「如此危險,安得至此。」先生曰:「欲與長者論道,不敢辭勞也。」因備言佛老之要。漸及於儒。曰:「周濂溪,程明道,是儒者兩個好秀才。」又曰:「朱考亭是個講師,只未到最上一乘。」先生喜其談論,盤桓不能捨。次日再往訪之。其人已徙居他處矣。
有詩為證。
路入岩頭別有天,松毛一片自安眠。
高談已散人何處,古洞荒涼散冷煙。
弘治十五年,先生至京覆命。京中諸名士俱以古文相尚,立為詩文之社,來約先生。先生歎曰:「吾焉能以有限精神,作此無益之事乎?」遂告病歸餘姚,築室於四明山之陽明洞。洞在四明山之陽,故曰陽明。山高一萬八千丈。周二百一十里。道經第九洞天也。為峰二百八十有二。其中峰曰芙蓉峰,有漢隸刻石於上曰四明山心。其右有石牕四面玲瓏如戶牖,通日月星辰之光。先生愛其景致,隱居於此。因自號曰陽明。思鐵柱宮道者之言,乃行神仙導引之術。月餘,覺陽神自能出入,未來之事便能前知。一日,靜坐謂童子曰:「有四位相公來此相訪。汝可往五雲門迎之。」童子方出五雲門,果遇王思輿等四人,乃先生之友也。童子述先生遣迎之意。四人見先生問曰:「子何以預知吾等之至?」先生笑曰:「只是心清。」四人大驚異。述於朋輩,朋輩惑之。往往有人來叩先生以吉凶之事。先生言多奇中。忽然悟曰:「此播弄精神。非正覺也。」遂絕口不言。思脫離塵網,超然為出世之事。惟祖母岑太夫人與父龍山公在念,不能忘情。輾轉躊躇,忽又悟曰:「此孝悌一念,生於孩提。此念若可去,斷滅種性矣。此吾儒所以辟二氏。」乃復思三教之中,惟儒為至正。復翻然有用世之志。
明年遷寓於錢塘之西湖。怎見得西湖景致好處。有四時《望江南》詞為證:
西湖景,春日最宜晴。花底管弦公子宴,水邊羅綺麗人行,十里按歌聲。
西湖景,夏日正堪游。金勒馬嘶垂柳岸,紅妝人泛彩蓮舟,驚起水中鷗。
西湖景,秋日更宜觀。桂子岡巒金谷富,芙蓉洲渚絲雲間,爽氣滿前山。
西湖景,冬日轉清奇。賞雪樓台評酒價,觀梅園圃訂春期,共醉太平時。
又有林和靖先生《詠西湖》詩一首:
混元神巧本無形,幻出西湖作畫屏。
春水淨於僧眼碧,晚山濃似佛頭青。
欒櫨粉堵搖魚影,蘭社煙叢閣鷺翎。
往往鳴榔與橫笛,斜風細雨不須聽。
那西湖。又有十景。那十景:
蘇堤春曉。平湖秋月。麴院風荷。段橋殘雪。雷峰夕昭。南屏晚鍾。雨峰出雲。三潭印月。柳浪聞鶯。花港觀魚。
先生寓居西湖,非關貪玩景致。那杭州乃吳越王錢氏及故宋建都之地。名山勝水,古剎幽居,多有異人棲止。先生遍處遊覽,兾有所遇。一日往虎跑泉遊玩。聞有禪僧坐關三年。終日閉目靜坐,不發一語,不視一物,先生往訪。以禪機喝之曰:「這和尚終日口巴巴說甚麼,終日眼睜睜看甚麼。」其僧驚起作禮,謂先生曰:「小僧不言不視已三年於茲。檀越卻道口巴巴說甚麼,眼睜睜看甚麼。此何說也。」先生曰:「汝何處人。離家幾年了。」僧答曰:「某河南人。離家十餘年矣。」先生曰:「汝家中親族還有何人。」僧答曰:「止有一老母。未知存亡。」先生曰:「還起念否。」僧答曰:「不能不起念也。」先生曰:「汝既不能不起念,雖終日不言:心中已自說著。終日不視,心中自看著了。」僧猛省合掌曰:「檀越妙論更望開示。」先生曰:「父母天性,豈能斷滅。你不能不起念,便是真性發現。雖終日呆坐,徒亂心曲。俗語雲,爹娘便是靈山佛。不敬爹娘,敬甚人。」言未畢,僧不覺大哭起來曰:「檀越說得極是。小僧明早便歸家省吾老母。」次日先生再往訪之。寺僧曰:「已五鼓負擔還鄉矣。」先生曰:「人性本善,於此僧可驗也。」於是益潛心聖賢之學。讀朱考亭語錄反覆玩味。又讀其上宋光宗疏,有曰:「居敬持志,為讀書之本。循序致精,為讀書之法。」掩卷歎曰:「循序致精漸漬洽浹,使物理與吾心混合無間,方是聖賢得手處。」於是從事於格物致知,每舉一事,旁喻曲曉,必窮究其歸,至於盡處。
弘治十七年甲子,山東巡按御史陸偁,重先生之名,遺使致聘,迎主本省鄉試。先生應聘而往,得穆孔暉為解元。後為名臣。是省全錄,皆出先生之手。其年九月改兵部武選司主事。先生往京都赴任。謂學者溺於詞章記誦之末,不知身心之學為何等。於是首倡講學之事。聞者興起。於是從學者眾。先生儼然以師道自任。同輩多有議其好名者。惟翰林學士湛甘泉(諱若水)深契之,一見定交,終日相與談論。號為莫逆。
弘治十八年孝宗皇帝宴駕。武宗皇帝初即位。寵任閹人劉瑾等八人。號為八黨。那八人:
劉瑾谷大用馬永成張永魏彬羅祥丘聚高鳳
這八人自幼隨侍武宗皇帝,在於東宮遊戲,因而用事。劉瑾尤得主心。閣老劉健與台諌合謀去之,機不早斷。以致漏泄。劉瑾與其黨,泣訴於上前。武宗皇帝聽其言,反使劉瑾掌司禮監。斥逐劉健殺忠直內臣王岳。繇是權獨歸瑾,票擬任意。公卿側目。
正德元年,南京科道官戴銑,薄彥徽等,上疏言。皇上新政宜親君子遠小人。不宜輕斥大臣。任用閹寺。劉瑾票旨,銑等出言狂妄紐解來京勘問。先生目擊時事,滿懷忠憤抗疏救之。略曰:「臣聞,君仁則臣直。今銑等,以言為責。其言如善,自宜嘉納。即其未善,亦宜包容以開忠讜之路。今赫然下令遠事拘囚。在陛下不過少事懲創,非有意怒絕之也。下民無知妄生疑懼。臣竊惜之。自是而後雖有上關宗社安危之事,亦將緘口不言矣。伏乞追回前旨,俾銑等仍舊供職,明聖德無我之公,作臣子敢言之氣。」疏既入觸瑾怒。票旨下先生於詔獄。廷杖四十。瑾又使心腹人監杖。行杖者加力。先生幾死而蘇。謫貴州龍場驛驛丞。龍山公時為禮部侍郎。在京喜曰:「吾子得為忠臣垂名青史,吾頭足矣。」
明年先生將赴龍場。瑾遣心腹人二路尾其後,伺察其言動。先生既至杭州,值夏月天暑。先生又積勞致病。乃暫息於勝果寺。妹婿徐曰仁來訪。首拜門生聽講。又同鄉徐愛(衍字),蔡宗,朱節,冀元亨,蔣信,劉觀時等皆來執贄問道。先生樂之。
居兩月餘,忽一日午後,方納涼於廊下。蒼頭皆出外,有大漢二人矮帽窄衫,如官較狀腰懸刀刃,口口吐北音,從外突入,謂先生曰:「官人是王主事否。」先生應曰:「然。」二較曰:「某有言相告。」即引出門外,挾之同行。先生問何往,二較曰:「但前行便知。」先生方在病中。辭以不能步履。二較曰:「前去亦不遠,我等左右相扶可矣。」先生不得已,任其所之。約行三里許,背後復有二人追逐而至,先生顧其面貌,頗似相熟。二人曰:「官人識我否。我乃勝果寺鄰人沉玉,殷計也。素聞官人乃當世賢者,平時不敢請見,適聞有官較挾去。恐不利於官人。特此追至看官人下落耳。」二較色變,謂沈,殷二人曰:「此朝廷罪人。汝等何得親近。」沈,殷二人曰:「朝廷已謫其官矣。又何以加罪乎。」二較扶先生又行。沈,殷亦從之。天色漸黑,至江頭一空室中,二較密謂沈,殷二人曰:「吾等實奉主人劉公之命,來殺王公。汝等沒相干人。可速去。不必相隨也。」沉玉曰:「王公今之大賢。令其死於刃下,不亦慘乎。且遺屍江口,必累地方。此事決不可行。」二較曰:「汝言亦是。」乃於腰間解青索一條長丈餘,授先生曰:「聽爾自縊,何如。」沉玉又曰:「繩上死與刀下死同一慘也。」二較大怒,各拔刀在手厲聲曰:「此事不完,我無以覆命。亦必死於主人之手。」殷計曰:「足下不必發怒,令王公夜半自投江中而死,既令全屍,又不累地方。足下亦可以了事歸報。豈不妙哉。」二較相對低語。少頃乃收刀入鞘曰:「如此庶幾可耳。」沉玉曰:「王公命盡此夜。吾等且沽酒共飲,使其醉而忘。」二較亦許之。乃鎖先生於室中。先生呼沈,殷二人曰:「我今夕固必死。當煩一報家人收吾屍也。」二人曰:「欲報尊府,必得官人手筆,方可准信。」先生曰:「吾袖中偶有素紙,奈無筆何。」二人曰:「吾當於酒家借之。」沉玉與一較同往市中沽酒,殷計與一較守先生於門外。少頃沽酒者已至,一較啟門,身邊各帶有椰瓢。沉玉滿斟送先生,不覺淚下。先生曰:「我得罪朝廷,死自吾分,吾不自悲。汝何必為我悲乎。」引瓢一飲而盡。殷計亦獻一瓢。先生復飲之。先生量不甚弘。辭曰:「吾不能飲矣。既有高情。幸轉進於遠客。吾尚欲作家信也。」沉玉以筆授先生。先生出紙於袖中,援筆寫詩一首。詩曰:
學道無成歲月虛,天乎至此欲何如。
生曾許國慚無補,死不忘親恨有餘。
自信孤忠懸日月,豈論遺骨葬江魚。
百年臣子悲何極,日夜潮聲泣子胥。
先生吟興未已,再作一:
敢將世道一身擔,顯被生刑萬死甘。
滿腹文章寧有用,百年臣子獨無慚。
涓流裨海今真見,片雪填溝舊齒談。
昔代衣冠誰上品,狀元門第好奇男。
二詩之後尚有絕命辭。甚長,不錄。紙後作篆書十字雲,陽明已入水,沉玉,殷計報。二較本不通文理。但見先生手不停揮,相顧驚歎以為天才。先生且寫且吟,四人互相酬勸,各各酩酊。
將及夜半。雲月朦朧,二較帶著酒興,逼先生投水。先生先向二較謝其全屍之德,然後逕造江岸。回顧沈,殷二人曰:「必報我家,必報我家。」言訖從沙泥中步下江來。二較一來多了幾分酒,二來江灘潮濕不便相從。乃立岸上,遠而望之。似聞有物墮水之聲。謂先生已投江矣。一響之後寂然無聲。立了多時,放心不下。遂步步掙下灘來。見灘上脫有雲履一雙。又有紗巾浮於水面曰:「王主事果死矣。欲取二物以去。」沉玉曰:「留一物在,使來早行人人見之,知王公墮水。傳說至京都,亦可作汝等證見也。」二較曰:「言之有理。」遂棄履,只撈紗巾帶去,各自分別。至是夜,蒼頭回勝果寺,不見先生。問之主僧亦云,「不知。」乃連夜提了行燈,各處去(找)尋了一回。不見一些影響。
其年丁卯乃是鄉試之年,先生之弟守文在省應試。僕人往報守文。守文言於官,命公差押本寺僧四出尋訪。恰遇沈,殷二人亦來尋守文報信。守文接了絕命詞及二詩,認得果其兄親筆,痛哭了一場。未幾又有人拾得江邊二履報官。官以履付守文。眾人轟傳以為先生真溺死矣。守文送信家中。合家驚慘自不必說。龍山公遣人到江邊遺履之處,命漁舟撈屍。數日無所得。門人聞者無不悼惜。惟徐愛言:「先生必不死。」曰:「天生陽明,倡千古之絕學。豈如是而已耶。」
卻說先生果然不曾投水。他算定江灘是個絕地沒處走脫。二較必然放心。他有酒之人,怎走得這軟灘。以此獨步下來,脫下雙履,留做證見,又將紗巾拋棄水面,卻取石塊向江心拗去。黃昏之後,遠觀不甚分明。但聞撲通聲響,不知真假。便認做了事。不但二較不知,連沉玉,殷計,亦不知其未死也。先生卻沿江灘而去,度其已遠,藏身於岸坎之下。次日趁個小船。船子憐其無履,以草履贈之。七日之後,已達江西廣信府。行至鉛山縣。其夜復搭一船。一日夜到一個去處。登岸問之,乃是福建北界矣。舟行之速,疑亦非人力所及。巡海兵船見先生狀貌不似商賈,疑而拘之。先生曰:「我乃兵部主事王守仁也。因得罪朝廷受廷杖,貶為貴州龍場驛驛丞。自念罪重。欲自引決,投身於錢塘江中,遇一異物。魚頭人身,自稱巡江使者,言奉龍王之命前來相迎。我隨至龍宮。龍王降階迎接。言我異日前程尚遠,命不當死,以酒食相待。即遣前使者送我出江,倉卒之中附一舟至此。送我登岸,舟亦不見矣。不知此處離錢塘有多少程途。我自江中至此。才一日夜耳。」兵士異其言,亦以酒食款之,即馳一人往報有司。
先生恐事涉官府,不能脫身,捉空潛遁,從山徑無人之處,狂奔三十餘里,至一古寺。天已昏黑,乃叩寺投宿。寺僧設有禁約,不留夜客歇宿。寺傍有野廟久廢。虎穴其中。行客不知,誤宿此廟,遭虎所啖。次早寺僧取其行囊,自利以為常事。先生既不得入寺。乃就宿野廟之中。飢疲已甚。於神案下熟寢。夜半群虎繞廟環行,大吼。無敢入者。天明寂然。寺僧聞虎聲,以為夜來借宿之客,已厭虎腹。相與入廟,欲簡其囊。先生夢尚未醒。僧疑為死人,以杖微擊其足。先生蹷然而起。僧大驚曰:「公非常人也。不然豈有入虎穴而不傷者乎。」先生茫然不知。問,「虎穴安在。」僧答曰:「即此神座下是矣。」僧心中驚異,反邀先生過寺朝餐。餐畢,先生偶至殿後。先有一老道者打坐。見先生來即起相訝曰:「貴人還識無為道者否。」先生視之,乃鐵柱宮所見之道者,容貌儼然如昨。不差毫髮。道者曰:「前約二十年後相見於海上。不欺公也。」先生甚喜。如他鄉遇故知矣。因與對坐,問曰:「我今與逆瑾為難,幸脫餘生。將隱姓潛名,為避世之計。不知何處可以相容。望乞指教。」道者曰:「汝不有親在乎。萬一有人言汝不死,逆瑾怒逮爾父。誣以北走胡,南走越。何以自明。汝進退兩無據矣。」因出一書示先生。乃預寫就者。
詩曰:
二十年前已識君,今來消息我先聞。
君將性命輕毫髮,誰把綱常重一分。
寰海已知誇令德,皇天終不喪斯文。
英雄自古多磨折,好拂青萍建大勛。
先生服其言,且感其意。乃決意赴謫。索筆題一絕於殿壁。
詩曰:
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雲過太空
夜靜海濤三萬里月明飛錫下天風
先生辭道者欲行。道者曰:「吾知汝行資困矣。」乃於囊中出銀一錠為贈。先生得此盤纏,乃從間道游武夷山,出鉛山,過上饒,復晤婁一齋。一齋大驚曰:「先聞汝溺於江。後又傅有神人相救。正未知虛實。今日得相遇,乃是斯文有幸。」先生曰:「某幸而不死。將往謫所。但恨未及一見老父之面。恐彼憂疑成病。以此介介耳。」婁公曰:「逆瑾遷怒於尊大人,已改官南京宗伯矣。此去歸途便道可一見也。」先生大喜。婁公留先生一宿,助以路費數金。先生逕往南京,省覲龍山公。父子相見出自意外。如枯木再花。不勝之喜,居數日不敢久留。即辭往貴州,赴龍場驛驛丞之任。擕有僕從三人。始成行李模樣。
龍場地在貴州之西北。宣慰司所屬。萬山叢棘中,蛇虺成堆,魍魎晝見,瘴癘蠱毒,苦不可言。夷人語言:又皆鴂舌難辯。居無宮室,惟累土為窟,寢息其中而巳。夷俗尊事蠱神,有土中人至,往往殺之以祀神,謂之祈福。先生初至。夷人欲謀殺先生,卜之於神不吉。夜夢神人告曰:「此中土聖賢也。汝輩當小心敬事聽其教訓。」一夕而同夢者數人。明旦轉相告語。於是有中土往年亡命之徒能通夷語者,夷人央之通語於先生,日貢食物。親近歡愛如骨肉。先生乃教之范木為墼(音激),架木為梁,刈草為蓋,建立屋宇。人皆效之。於是一方有棲息之所。夷人又以先生所居湫隘卑濕,別為之伐木構室,寬大其制。於是有寅賓堂,何陋軒,君子亭,玩易窩。統名曰龍岡書院。翳之以檜竹,蒔之以卉藥。先生日夕吟諷其中,漸與夷語相習。乃教之以禮義孝悌,亦多有他處夷人特來聽講。先生息心開導略無倦怠之色。
久之得家信言逆瑾聞先生不死,且聞父子相會於南都,益大恚忌,矯旨勒龍山公致仕還鄉。先生曰:「瑾怒尚未解也。得失榮辱,皆可付於度外。惟生死一念,自省未能超脫。」乃於居後鑿石為槨,晝夜端坐其中。胸中灑然,若將終身夷狄患難俱忘之矣。僕人不堪其憂,每每患病。先生輒寬解之,又或歌詩製曲,相與諧笑,以適其意。因思設使古聖人當此,必有進於此者。吾今終未能免排遣二字,吾於格致工夫未到也。忽一夕夢謁孟夫子。孟夫子下階迎之。先生鞠躬請教。孟夫子為講良知一章。千言萬語指證親切,夢中不覺叫呼。僕從伴睡者俱驚醒。自是胸中始豁然大悟。歎曰:「聖賢左右逢源,只取用此良知二字。所謂格物,格此者也。所謂致知,致此者也。不思而得,得甚麼。不勉而中,中甚麼。總不出此良知而已。惟其為良知。所以得不繇思,中不繇勉。若捨本性自然之知,而紛逐於聞見,縱然想得著,做得來,亦如取水於支流,終未達於江海。不過一事一物之知,而非原原本本之知。試之變化,終有窒礙。不繇我做主。必如孔子從心不踰矩,方是良知滿用。故曰:無入而不自得焉。如是又何有窮通榮辱死生之見,得以參其間哉。」於是嘿記五經,以自證其旨,無不吻合。因著五經臆說。水西安宣慰,聞先生之名,遣使餽米肉。又餽鞍馬金帛。先生俱辭不受。夷人傳說,益加敬禮。時正德三年,先生三十七歲事也。
明年癸巳,貴州提學副使席書號元山,亦究心於理學。素重先生之名,特遣人迎先生入於省城。叩以致知力行,是一層工夫,還是兩層工夫。先生曰:「知行本自合一,不可分為兩事。就如稱其人知孝知弟,必是已行過孝弟之事,方許能知。又如知痛,必然已自痛了,知寒必然已自寒了。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古人只為世人貿貿然胡亂行去,所以先說個知。不是畫知行為二也。若不能行,仍是不知。」席公大服,乃建立貴陽書院,身率合省諸生以師禮事之,有暇即來聽講。先生乃大暢良知之說。
正德五年,安化王置鐇反,以誅劉瑾為名。朝廷遣都御史楊一清,太監張永率師討之。未至而置鐇已為指揮使仇針用謀擒縛。一清因獻俘,陰勸張永以瑾惡密奏。永從之。武宗皇帝聽張永之言:族瑾家,並誅其黨張文冕等。凡因瑾得官者盡皆罷斥,召復直諌諸臣。先生得升廬陵縣知縣。臨行之際,縉紳士民送者數千人俱依依不捨。過常德辰州,一路講學從游者甚眾。有睡起寫懷詩為證:
紅日熙熙春睡醒,江震飛盡楚山青。
閒觀物態皆生意,靜悟天機入窅冥。
道在險夷隨地樂,心忘魚鳥自流形。
未須更覓羲皇事,一曲滄浪擊壤聽。
先生時年三十九歲。既至廬陵,為政不事刑威。惟以開導人心為本,慎選裡正三老坐申明亭,凡來訟者使之委曲勸諭。百姓有盛氣而來,涕位而歸者。繇是囹圄日清風俗大變。城中失火。先生公服下拜。天為之反風。乃令城市各辟火巷。火患永絕。
是冬入覲館於大興隆寺,與湛甘泉,儲柴墟(諱巏)等,講致良知之旨。進士黃宗賢等,聞其說而歎服,遂執贄稱門生聽講。十二月,升南京刑部主事。湛甘泉恐廢講聚,言於塚宰楊一清。明年正月即調北京吏部驗封司主事。時有吏部郎中方叔賢諱獻夫位在先生之上。聞先生論學有契,遂下拜,事以師禮。先生贈以詩云,
休論寂寂與惺惺,不妄繇來即性情。
卻笑慇懃諸老子,翻從知見覓虛靈。
是年十月。升文選司員外。明年三月升考功司郎中。弟子益進。如穆孔暉,冀元亨,顧應祥,鄭一初,王道,梁谷,萬潮,陳鼎,魏廷霖,蕭鳴鳳,林達,黃綰,應良。皆一時之表表者,餘人不可盡述。徐愛等亦至京師,一同受業。先生嘗言:「格物是誠意的工夫。明善是誠身的功夫。窮理是盡性的功夫。道問學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約禮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諸如此類,乍聞之,亦自駭然。其後思之既久,轉覺親切不可移動。十二月升南京太僕寺少卿。駐札滁州,專督馬政。便道歸省。未幾至滁州。門人從者頗眾。地僻官間。日與門人游遨瑯琊(山在州城)瀼泉(即六一泉)之間。月夕則環龍潭(在龍蟠山)而坐者數百人。歌聲振谷。諸生隨地請益。先生就眼前點化。各有所得。於是從游益盛。
正德九年四月,升南京鴻臚寺卿。滁陽諸友送至江浦。不忍言別。遂各賃居,候先生渡江。先生以詩促之使歸。詩曰:
滁之水入江流,江潮日復來滁州。相思若潮水,來往何時休。空相思亦何益,欲慰相思情,不如崇令德。掘地見泉水隨處無不得。何必驅馳為,千里道遠相即。君不見堯羹與舜牆。又不見孔與跖,對面不相識,逆旅主人多慇懃,出門轉盻成路人。
五月至南京。徐愛等相從。又有黃宗明,薛侃,陸澄,季本,蕭惠,饒文璧,朱虎等二十餘人,一同受業。正德十年。先生念祖母岑太夫人年九十有六,思一修覲,乃上疏請告,不允。時汀漳各郡皆有巨寇。兵部尚書王瓊特舉先生之才,升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撫南贛,汀漳等處。先生因得歸省岑太夫人及龍山公。
正德十二年正月,赴任南贛。道經吉安府萬安縣。適遇流賊數百,肆劫商舟。舟人驚懼,欲回舟避之,不敢復進。先生不許。乃集數十舟,聯絡為陣勢。揚旗嗚鼓,若將進戰者。賊見軍門旗號,知是撫院,大驚,皆羅拜於岸上,號呼曰:「某等飢荒流民,求爺賑濟活命。」先生命將船從容泊岸,使中軍官傳令諭之曰:「巡撫老爺知汝等迫於飢寒。一到贛後,即差官撫插。宜散歸候賑。若更聚劫鄉村,王法不宥。」賊俱解散。既抵贛。即行牌所屬,分別賑濟,招撫流民。置二匣於台前,榜曰:
「求通民情,願聞己過。」
因漳賊詹師富,溫火燒等連年寇盜,其勢方熾,移文湖廣,福建,廣東三省,剋期進剿。贛民多受賊賄為之耳目。官府舉動,賊已先覺。先生訪知軍門有一老隸奸狡尤甚,忽召入臥室,謂之曰:「有人告爾通賊。罪在必死。若能改過,悉列通賊諸奸民告我,我當赦汝之命。」老隸叩頭悉吐其實。備開奸民姓名。先生俱密拿正法。又嚴行十家牌法。其法十家共一牌,開列各戶籍貫姓名年貌行業日輪一家,沿門詰察,遇面生可疑之人,即時報官,如或隱匿,十家連坐。所屬地方,一體遵行。又以向來遠調狼達上軍,動經歲年,糜費鉅萬,驕橫難制,有損無益。乃使各省兵備官,令府州縣挑選本地真正驍勇。每縣多者十人,少者七八人。大約江西,福建二省,各以五六百名為率,廣東,湖廣二省,以四五百名為率,其間有魁傑出群通曉韜略者署為將領。所募驍勇,隨各兵備官屯劄訓練,無事撥守城隘。有事應變出奇。
到任十餘日,調度略畢。即議進兵。兵次長富村,遇賊大戰。斬獲頗多。賊奔至象湖山拒守。我兵追至地名蓮花石,與賊對壘。會指揮覃桓率廣東兵到,與賊戰,小勝遂進前合圍。賊見勢急,潰圍而出。覃桓馬蹷,為賊所殺。縣丞紀用亦同時被害。諸將氣沮,謂:「賊未可平,請調狼兵侯秋再舉。」先生陽聽其說,進屯汀州府上杭縣,宣言大犒三軍,暫且退師蓄銳,俟狼兵齊集徵進。密遣義官曾崇秀覘賊虛實。回言賊還據象湖只等官軍一退,復出劫掠。先生乃責各軍以失律之罪,使盡力自效。分兵為二路。俱於二月廿九日晦日,出其不意,銜枚並進,直搗象湖奪其隘口。眾賊失險,復據上層。峻壁四面,滾木礧石,以死拒戰。先生親督兵士奮勇攻之。自辰至午,呼聲震地。三省奇兵從間道攀崖附木,四面蟻集。賊驚潰奔走。官軍乘勝追剿,賊兵大敗。先生乃分遣福建僉事胡璉,參政陳策副使唐澤等,率本省兵攻長富村,廣東僉事顧應祥,都指揮楊懋等,率本省兵攻水竹大重坑。先生自提江西兵,往來接應。不一月,福建兵攻破長富村巢穴三十餘處,廣東兵攻破水竹大重坑巢穴十三處。斬首從賊詹師富,溫火燒等七千餘名,俘獲賊屬及輜重無算。漳南數十年之寇至是悉平。以二月出師,四月班師。成功未有如此之速者。
先生駐軍上杭。久旱不雨。師至之日,一雨三日。百姓歌舞於道。先生因名行台之堂曰時雨堂。取王師若時雨之義也。先生謂,「習戰之方,莫要於行伍,治眾之法,莫先於分數。」每每調集各兵,二十五人編為一伍,伍有小甲。五十人為一隊,隊有總甲。二百人為一哨,置哨長一人,協哨一人。四百人為一營,置營官一人,參謀二人。一千二百人為一陣,陣有偏將。二千四百人為一軍,軍有副將。偏將無定員,臨事而設。小甲選於各伍中,總甲又選於小甲中,哨長選於千百戶義官中。副將得以罰偏將,偏將得以罰營官。營官得以罰哨長,哨長得以罰總甲,總甲得以罰小甲,小甲得以伍兵,務使上下相維,如身臂使指。自然舉動齊一,治眾如寡。編選既定。每伍給一牌,備列同伍姓名。謂之伍符。每隊各置兩牌,編立字號,一付總甲,一藏本院。謂之隊符。每哨各置兩牌,編立字號,一付哨長,一藏本院。謂之哨符。每營各置兩牌,編立字號,一付營官,一藏本院。謂之營符。凡遇徵調發符比號而行,以防奸偽。又疏請申明賞罰。兵士臨陣退縮者,領兵官即軍前斬首。領兵官不用命者,總兵官即軍前斬首。其有擒斬功次,不論尊卑,一體升賞。生擒賊徒,勘明決不待時。夫盜賊之日滋,繇招撫之太濫。招撫之太濫,繇兵力之不足。兵力之不足,繇賞罰之不行。乞假臣等,以令旗令牌,使得便宜行事。又議割南靖漳浦之地,建立縣治於大洋波,又添立巡簡司,協同鎮壓。兵部王瓊以先生之言為然,覆奏俱依擬,賜縣名曰清平,改巡撫為提督軍務,給旗牌假便宜,仍論平漳寇,功加俸一級。先生益得發舒其志。
再說南贛西接湖廣、桂陽,有桶岡橫水諸賊巢。東接廣東龍川,有浰頭諸賊巢。橫水賊首謝志珊桶岡賊首藍天鳳,浰頭賊首池仲容,俱僭號稱王,偽署官職,擁眾據險,出入無常。屢調狼兵進討,不能取勝。謝志珊自號徵南王,聞督府方討漳寇,乃大修戰具,並造呂公車若干,欲乘隙先破南康,乘虛入廣。時湖廣巡撫都御史陳金,疏請三省之師夾攻桶岡。先生曰:「桶岡,橫水,左溪諸賊荼毒三省,其患雖同,而事勢各異。論湖廣則桶岡為腹心之疾,論江西則橫水為腹心之疾。今不去江西腹心之疾,而欲與湖廣夾攻桶岡,失緩急之宜矣。湖廣剋期以十一月朔日會集。今尚在十月。橫水賊聞湖廣合剿之信,必謂我先攻桶岡。又見我兵未集。師期尚遠,心不準備。若出其不意,進兵疾擊,可以得志。已破橫水,移兵桶岡,此破竹之勢也。」先生恐徵橫水時,浰頭賊乘機擾亂,乃為告諭一通,具述利害,遣報效生員黃表,義民周祥等,招撫池仲容等,勸之立功自贖,且各賜銀布,以安其心。一時賊黨見諭詞誠懇。莫不感動。酋長黃金巢,劉遜,劉粗眉,溫仲秀等,隨黃表等各引部下出投,情願殺賊立功。先生用好言撫慰,選其精壯五百人為兵,隨軍徵進。餘老弱散遣之。先生已定出師之期,預先分定哨道密授方略。那幾處哨道:
一哨,江西都司都指揮許清,率兵一千,自南康縣所溪入,攻白藍,與本院會於橫水。
二哨,贛州府知府邢珣,率兵一千,自上猶縣石人坑入,協攻白藍,會於橫水。
三哨,南贛守備郟文,率兵一千。自大廋縣義安入,合攻左溪,會於橫水。
四哨,汀州府知府唐淳,率兵一千,自大廋縣聶都入,合攻左溪,會於橫水。
五哨,南安府知府季敩,率兵一千,自大廋縣穩下入,合攻左溪,會於橫水。
六哨,南康縣縣丞舒富,率兵一千,自上猶縣金坑入,徑攻左溪,會於橫水。
七哨,贛州衛指揮餘恩,率兵一千,自上猶縣獨孤嶺入,徑攻左溪,會於橫水。
八哨,寧都縣知縣王天與,率兵一千,自上猶縣官隘員坑入,進屯橫水。
九哨,吉安府知府伍文定,率兵一千,搜剿稽蕪等處賊巢,進屯橫水。
十哨,廣東潮州府程鄉縣知縣張戩,率兵一千,搜剿黃雀坳等賊巢,進屯橫水。
分撥十路軍馬,限定十月初七日各哨齊發,又撥兵備副使楊璋,分守參議黃宏,監督各營官兵,往來給餉。先生暗諭本院標下將領,同時進發。號令雖出,衙門中寂然無聞。先生在贛院,左有旁門,通射圃。暇即與諸生講學其中,或習射。每至夜分而散。次早則諸生入院揖謝。以此為常。出兵之前一日與諸生夜坐談論。諸生以先生坐久,請休息。先生乃回院。及明旦諸生集於院門,欲進謝。守門者辭曰:「公進院未幾。即領兵出城去。不知何往。度此際可行二十餘里矣。」其神機不測如此。
先生於十月初九日兵至南康。有人出首義官李正岩,醫官劉福泰,素與賊通者。先生召二人。至。以首狀示之。二人力辯無有。先生曰:「即有之姑釋汝罪。乃皆留於幕下,戴罪立功。」景晚李正嚴,劉福泰,稟有機密事求見。先生召入,密叩之。二人齊聲稟稱,「欲攻桶岡必經繇十八面地方。此乃第一險要去處。亂山環拱,嶺峻道狹。從來官軍不能入。今有木工張保久在蠻中凡建立柵寨皆出其手。要知地利。非得此人不可。」先生問,「張保何在。」二人曰:「某等,蒙老爺不殺之恩,誓欲報效。天幸遇著張保已拘留在轅門之外。未奉呼喚,不敢擅自引入。」先生即令二人出外,同張保入見。務要隱密不得聲張其事。當下李劉二人引張保直至後堂叩頭。先生曰:「聞蠻賊建立柵寨,皆出汝手。汝罪當死。」張保連連叩頭答曰:「小人手藝為活。誤入賊穴一時貪生伯死,受其驅使。實非得已。」先生曰:「我且不計較汝。但彼立寨之處,必然選擇險要。汝在彼中,亦必備知。可細細開明左右前後大小出入之道。賊破之日,一例敘功。」張保欣然。遂請求筆硯。先生吩咐李劉二人監押,教他安坐開寫,自己退回臥房,使親隨門子以酒食勞之。張保感激,即備細開出。某賊寨在某山,某處是進路,某處是退路,某處山頭與某寨相對,路平路險。如何上山,如何下山。恰像寫賣山文契的。四趾分明,滴水不漏。門子稟道,「木工開寫已完。」先生復召見親自收取看了一遍,再把好言撫慰,即留三人於內堂廂房安歇,次早皆授義官名色。
初十日,兵進至南坪地方。使李正岩,劉福泰引著間諜,四路分探回報。眾賊不虞官兵猝至。各巢皆鳴鑼聚眾,往來呼噪,為分頭禦敵之計。勢甚張皇。各險隘皆設有滾木礧石。已做準備。先生乃乘夜疾進。
十一日,離賊巢三十里下寨,使人伐木立柵開塹設堠,示以久屯之形。使報效聽選官雷濟,義民蕭廋,分率鄉兵及樵豎善登山者四百人,各給旗一面,齎銃炮,鉤鐮,槍,使繇間道,攀崖懸壁而上,分伏各山頂高處,預堆積茅草,約定次日官軍進攻各山頭,將旗豎立舉炮燃火相應。
十二日,官軍至十八面隘。賊方據險迎敵。忽聞遠近山頂炮聲如雷。煙燄四起,官軍呼噪奮勇,炮箭齊發。賊驚皇失措。以為巢穴已破。遂棄險奔潰。先生預遣千戶陳偉,高睿分率壯士數十懸崖而上,奪其險隘,盡發其木石,官軍乘勝急進,呼聲震天。指揮謝昶,馮廷瑞,繇間道先入放火焚賊巢。賊退無所據。乃大敗,四散奔走。遂連破長龍十八面隘等七巢。賊首謝志珊與蕭貴模計議,謂:「橫水居眾險之中,可倚以自固。」及聞官軍四進,倉卒分眾阨險出御。見橫水煙燄障天,銃炮之聲,搖撼山谷,心膽愈裂,棄險而逃。時各哨官兵陸續俱到。邢珣兵破磨刀坑等三巢,王天與破樟木坑等二巢,許清破雞湖等三巢,俱至橫水來會。唐淳破羊牯腦等三巢,並破左溪大巢,郟文破獅寨等三巢,餘恩破長流坑等三巢,舒富破箬坑等三巢,季敩破上西峰等三巢,俱至左溪。守巡各官亦隨後而至。是日斬大賊鍾明貴,陳曰能等數人。從賊首級千餘。其自相蹂踐墮崖填谷而死者,不計其數。賊於入路皆刊崖倒樹,設阱埋簽。官軍晝夜涉深澗,蹈叢棘,遇險絕,則掛繩於崖樹魚貫而上,猿擘而下。往往失墮深谷,不死為幸。各兵至橫水左溪者,皆疲困不能驅逐。會日暮,傳令收兵屯劄。
至次日,大霧咫尺不辯,先生令各營,休兵享士,使鄉導數十,分探潰賊何在。並未破巢穴動靜。連日霧雨至十五日,尚蒙蒙不開。各鄉導回報,言諸賊預於各山絕險崖壁立寨為退保計,亦有並聚於未破各巢者。諸將皆曰:「會剿桶岡期在十一月朔,日已迫矣,奈何。」先生曰:「此去桶岡,尚百餘里,山路絕險,三日方達。若此處之賊未能掃盡而移兵桶岡,瞻前顧後,備多力分,非計之得也。」適搜山者檎一賊至。問之,乃是桶岡賊遣至橫水探信者,姓鍾名景。先生曰:「吾兵所向皆克,滅桶岡只待旦夕。汝若肯留吾麾下效用,當赦汝罪。」鍾景叩頭願降。先生因叩桶岡地利。鍾景言之甚詳。兼能識橫水各巢路道。先生遂解其縛,賜以酒食,留於帳下。於是傳令各營,皆分兵為奇正二哨,一攻其前一襲其後,冒霧疾趨。
十六日,邢珣攻破旱坑等二巢,季敩同郟文攻破穩下等二巢。十七日唐淳攻破茅壩巢。十八日許清攻破朱雀坑等四巢。十九日餘恩攻破梅坑等二巢。二十日邢珣又破白封龍等二巢。王天與破黃泥坑。二十二日舒富破白水洞巢。是日伍文定,張戩兵亦至。二十四日伍文定破寨下巢,張戩破杞州坑巢。二十五日張戩又破朱坑巢,伍文定破楊家山巢。二十六日季敩又破季坑巢,許清又破川坳巢。二十七日郟文又攻破長河洞巢,俘斬無數。謝志珊謀遁桶岡,被邢珣活捉解來。先生奉新奏准事例,即命於轅門梟首。臨刑,先生問曰:「汝一介小民。何得聚眾如此之多。」志珊曰:「此事亦非容易。某平日見世上有好漢,決不肯輕易放過,必多方鉤致,與為相識,或縱其飲,或周其乏。待其感德,然後吐實告之。無不樂從矣。負千斤氣力者五十餘人,今俱被殺,束手就縛,乃明天子之洪福也。又何尤哉。」因瞑目受刑。先生他日述此事於門人曰:「吾儒一生求朋友之益,亦當如此。」後人論此語。不但學者求朋友當如此。雖吏部尚書為天下求才,亦當如此。有詩四句云:
同志相求志自同,豈容當面失英雄。
秉銓誰是憐才者,不及當年盜賊公。
考陸天池《史餘》上說,先生微服與木工同入賊寨,自稱工師,兼通地理。賊喜其辯說,禮為上客。先生周行其穴,密籍其險要可藏之處,紿賊以五百人隨出,約伏官軍營側,剋期出兵為應。賊從其計。先生至軍中,悉配其人於四郊,各不相通。自選精卒千人詐降,密擕火器埋之賊境又辭歸。至期率兵數萬而進。賊啟關出迎。洞中火炮大發。精卒從夾擊,賊惶惑不能支遂大敗。平賊後取五百人者,剜其目睛而全其命。
今按先生年譜,自起兵至平賊才二十日耳,如疾雷迅霆,安得有許多曲折。且自稱工師,往來誘敵,曠日持久,亦非萬全之策。此乃小說家傳言之妄。當以年譜為據。
再說是日,誅了謝志珊。諸將遂請乘勝進攻桶岡。先生詢訪鍾景等已知地勢之詳。謂諸將曰:「桶岡天險四寨,其出入之路,惟鎖匙龍,葫蘆洞,茶坑,十八磊,新池五處。然皆架棧梯壑,一人守之,千人難過。止有上章一路稍平,非半月不可達,奔馳之際彼已知備矣。莫若移屯近地,休兵養威,諭以禍福。彼見吾兵累勝必懼而請服。如其遲疑當進而襲之。」乃遣戴罪義官李正岩,醫官劉福泰並降賊鍾景,於二十八夜往桶岡,招安藍天鳳等,如果願降待以不死。期定於十一月初一日上午,至鎖匙龍送款。話分兩頭。卻說浰頭賊首池仲容綽號池大髩,原是龍川縣大戶出身。因被仇家告害,官府不明,一時氣憤,與其弟仲寧仲安聚起家丁莊戶,殺了仇家一十一口,遂招集亡命,占住三浰落草。屢敗官軍,漸漸勢大,自號金龍霸王,偽造符印,以兵力脅遠近居民,壯者收為部下,富者借貸銀米,稍有違抗,焚殺無遺。
龍川大姓盧珂,鄭志高,陳英三人頗有本事,各聚眾千餘,保守鄉村。仲容欲招至入伙,盧珂等不從,互相仇殺。先生檄嶺東兵備道,先招盧珂等三家。三家遂奉約束,願出力剿賊。遂留本村,與龍川縣協同備禦。仲容深恨之。及黃金巢等出降,眾賊俱有納款之意。惟池仲容不肯。謂眾賊曰:「我等作賊,已非一年。官府來招,亦非一次。其言未足憑信。且待黃金巢等到官後果無他說,我等遣人出投。亦未為晚。」及聞十月十二日官兵已破橫水,仲容始有懼色。適先生又使黃金巢等作書往招。仲容乃謂其黨高飛甲曰:「官軍既破橫水,必乘勝直搗桶岡,次即及浰頭矣,奈何。」高飛甲曰:「前督撫曾遣人來招安,且聞黃金巢等已蒙署官錄用,不若亦遣一人出投。一則緩其來攻,二則窺覻虛實。若官軍勢果強盛,招安果係實情,又作計較。不然,留仲安在彼處亦好潛為內應,一面撥人守險,多備木石,以防掩襲。」仲容以為然。乃遣其弟仲安,率老弱二百餘人,往至橫水投降情願隨眾立功。時橫水賊已全平矣。先生謂曰:「汝既是真心納降,本院即日加兵桶岡。汝可引本部兵往上新地屯劄。如桶岡賊奔逸,到彼用心截殺,將首級來獻,便算你功。」那上新中新下新三巢,是桶岡西路,去浰頭甚遠。先生故意調開使其難歸。外示委用以安其心。此是先生妙計。
再說李正岩等至桶岡,先述督撫兵威,後述招撫之期。藍天鳳大喜,情願就撫,方召其黨商議此事。橫水賊蕭貴模逃入桶岡,來見天鳳曰:「徵南王不知守險。使官軍潛入內地。是以潰敗。若加意堤防,雖有百萬之眾,豈能飛入。今鎖匙龍各隘,地皆絕險,其所收橫水餘兵,尚有千餘。足可助桶岡為守。奈何自就死地如豬羊入屠人之手乎。」天鳳意不能決。乃令各寨頭目俱至鎖匙龍聚議。先生遣縣丞舒富率數百人,逼鎖匙龍下寨,連連遣使催取天鳳等款狀,一面密使邢珣兵入茶坑,伍文定兵入西山界,唐淳兵入十八磊,張戩兵入葫蘆洞,立限三十日,乘夜各至分地。
是夜大雨不得進。初一日早,雨猶未止。各軍冒雨而入。天鳳見屢使催款,正在商量。又見大雨,料難進兵,防備就懈弛了。忽聞四路兵已大進,驚曰:「王公用兵真如神矣。」急收拾兵眾千人,據內隘絕壁,隔水為陣,以拒官軍。邢珣率兵渡水前擊。張戩之兵衝其右,伍文定又自戩兵之右,懸崖而下,繞賊傍合攻。賊不能支,且戰且卻,及午雨止。各兵奮擊,賊大敗。王天與,舒富兩路兵,聞官軍已入前山,亦從鎖匙龍並登。各軍乘勝奮擊,賊悉望十八磊奔逃。正遇唐淳之兵嚴陣以待,又大戰一場,會日暮暫息。賊猶扼險相持。
次早諸軍複合勢剿殺,賊遂大敗。凡破十三巢擒斬無數。初五日至十三日,陸續又破上新,中新,下新等十巢,斬蕭貴模於陣。藍天鳳率敗兵欲於桶岡後山,乘飛梯直入范陽大山,卻先被官軍把守,前後困圍,計無復之,乃投崖而死。梟其首以獻。岩谷谿壑之間,僵屍填滿。於是桶岡之賊略盡。據先生報二處捷數目。搗過巢穴共八十四處:
擒斬大賊首謝志珊,藍天鳳等八十六名顆。從賊首級三千一百六十八名顆。俘獲賊屬二千三百三十六名口。奪回被虜男婦八十三名口。牛馬驢一百八隻。贓杖二千一百三十一件。金銀一百一十三兩八錢一分。
時湖廣軍門已遣參將史春統兵前來會剿,行至彬州,接得先生鈞牌,知會桶岡賊巢俱已蕩平,不必復勞遠涉。史春大驚曰:「向議三省合剿打帳一年,尚恐未能盡殄。今王督院之兵,朝去夕平。如掃秋葉。真天人也。」
先生奏凱班師。百姓扶老擕幼,手香羅拜言:「今日方得安枕而臥。」所經州縣關隘,各立生祠,遠鄉之民肖像於家堂供養。歲時屍祝。
先生謂橫水桶岡各賊寨,散在大猶廋嶺之間。地方窵遠,號令不及。議割三縣之地。建立縣治,及增添三處巡司,設關保障。疏上悉依議,賜縣名曰宗義。附江西南安府,賜敕獎諭。
浰頭賊聞桶岡復破,愈加恐懼,乃分兵為守隘拒敵之計。先生先諭黃金巢等,密遣部下散歸賊巢左近,俟官兵一到。即據險遏賊,再諭盧珂,鄭志高等,用心提備。然後遣生員黃表,義民周祥等,齎牛酒復至浰頭,賞勞各酋長。並詰其分兵守隘之故。池仲容無詞可解,乃詐稱龍川義民盧珂,鄭志高素有仇怨:「今不時引兵相攻。若一撤備,必被掩襲。某等所以密為之防,非敢抗官兵也。」遂遣其黨鬼頭王,隨黃表等回報。請寬其期,「當悉眾出投。盡革偽號止稱新民。」先生陽信其言,遂移檄龍川,使察盧珂等擅兵仇殺之實,謂鬼頭王曰:「盧珂等本院已行察去訖,如情罪果真,本院當遣大軍往討。但須假道浰頭,汝等既降,先為我伐木開道,以候官軍,不日徵進。」鬼頭王回報。池仲容且喜且懼。所喜者,督院嗔怪盧珂等,墮其術中。所懼者,恐其取道浰頭,不是好意。復遣鬼頭王來謝,且稟稱。「盧珂等某自當悉力捍御。不敢動勞官軍。」恰遇盧珂,鄭志高,陳英親到督院具狀,辯明其事。狀中備述池仲容等平昔僭號設官。今又點集兵眾號召遠姓各巢賊酋,授以總兵都督等偽官,準備抗拒官軍。先生大怒曰:「池仲容已自投招,便是一家。汝挾仇,擅自仇殺,罪已當死。又造此不根之言:乘機誣陷,欲掩前罪。本院如見肺肝。那池仲容方遣其弟池仲安領兵報效,誠心歸附。豈有復行抗拒之事。」遂扯碎其狀,詫之使出,「再來瀆擾必斬。」卻教心腹參謀,密向他說,「督府知汝忠義,適來佯怒,欲哄誘浰頭自來。你須是再告。告時受杖三十,暫係數旬,方遂其計。」盧珂等依言:又來告辯。先生益怒喝,令縛珂等斬首來報。標下眾將俱為叩頭討饒。先生怒猶未解。將盧珂責三十板。喝令監候。池仲安等在幕下,聞珂等首辯,心懷驚懼。及見先生兩次發怒,然後大喜,率其黨歡呼羅拜,爭訴珂等罪惡。先生曰:「本院已體訪明白。汝可開列惡款來。待我審實後。當盡收家屬處斬,以安地方。」仲安益大喜,作家書付鬼頭王,回報其兄仲容去訖。盧珂等既入監。先生又使心腹參隨,只說,「要緊人犯在監」。不放心教他巡閱。卻暗地致督府之意,安慰珂等。說,「事成之日,當有重用。你可密地吩咐家屬,整頓人馬,伺候軍令差遣。」珂等感泣曰:「督府老爺為地方除害。若用我之時,雖肝腦塗地,亦無所恨。」先生又使生員黃表,聽選官雷濟,安慰池仲容,說督府已知盧珂等仇殺之情。汝等勿以此懷疑。仲容大排筵席,管待黃表,雷濟二人。坐中誇督府用兵如神,更兼寬宏大量,來者不拒。黃金巢等俱授有官職。「你等若到麾,自當題請重用。」仲容拱手曰:「全仗先生們提挈。」黃表因私謂所親信賊酋曰:「盧珂等說令兄惡跡多端,無非是妒忌之意。雖然督府不信。令兄處也該自去投訴。」仲寧唯唯言於仲容。仲容遲疑不行。
十二月二十日先生大軍已還南贛。各路軍馬俱已散遣。回歸本處。先生乃張樂設飲。大享將士。示諭城中云:
「督撫軍門示:向來賊寇搶攘,時出寇掠,官府興兵轉餉,騷擾地方,民不聊生。今南安賊巢,盡皆掃蕩,而浰頭新民皆又誠心歸化,地方自此可以無虞。民久勞苦,亦宜暫休息為樂。乘此時和年豐,聽民間張燈鼓樂,以彰一時大平之盛。」
先生又曰:「樂戶多住龜角尾。恐有盜賊藏匿。仰悉遷入城中以清奸藪。」於是街巷俱燃燈嗚鼓,倡優雜沓遊戲為樂。先生又呼池仲安至前謂曰:「汝兄弟誠心向化,本院深嘉。聞盧珂黨與最眾,雖然本身被係,其黨懷怨或掩爾。不虞事不可知。今放爾暫歸浰頭幫助爾兄防守。傳語爾兄,小心嚴備不可懈弛失事。」仲安叩頭感謝。先生又使指揮俞恩護送仲安,並齎新歷頒賜諸酋。諸酋大喜,盛筵設款。仲安又述督府散兵安民,及遣歸協守之意。無不以手加額,踴躍謝天。
時黃表,雷濟,尚留寨內會飲。中間仲容說道。「我等若早遇督府,歸正久矣。」表,濟曰:「爾輩新民,不知禮節。今官府所以安輯勞來爾等甚厚,況且遣官頒歷(歷),奈何安坐而受之。論禮亦當親往一謝。」餘恩曰:「此言甚當。況盧珂等日夜哀訴,說你謀反有據。官府若去拘他,他斷然拒命不來。何不試拘對理。看他來與不來即此可證反情之實。」仲容曰:「若督府來喚對理,豈有不去之理。」表,濟又曰:「今若不待拘喚,竟往叩謝。須便就訴明盧珂等罪惡。官府必益信爾無他。珂等詐害是實,殺之必矣。」所親信賊酋,亦從中力勸。仲容以為然,乃謂其眾曰:「若要伸,先用屈。輸得自己,贏得他人。贛州伎倆,亦須親往勘破。」遂定計,選麾下好漢並所親信者共九十三人,親至贛州,來見督府。仲寧,仲安留於本寨。餘恩等先馳歸報。先生乃密遣人傳諭屬縣。「勒兵分哨付本院,不時檄到即發。」又遣千戶孟俊,先至龍川,督集盧珂鄭志高陳英三家兵眾。又以路從浰巢經過,恐其起疑,於是另寫一牌。牌上開寫「盧珂等擅兵仇陷過惡,仰龍川縣,密拘三家黨屬,解至本院問究。」卻將真牌藏於貼肉秘處。孟俊行至浰頭。賊黨一路盤問。俊出牌袖中示之,故意囑他。「此官府秘密事情萬勿洩漏。」賊皆羅拜,爭獻酒肉為之嚮導。先出浰巢一路上。其黨自相傳說,無不歡喜。孟俊到了龍川,方出真牌,部勒三家兵眾。巢中諸賊傳聞,皆以為拘捕其黨。並不他疑。
仲容等到於贛州,正似豬羊近屠戶之家,一步步來尋死地。仲容把一行人眾,營於教場,單引親信數人進院參謁。先生用好言撫慰,問此來許多人眾。仲容稟曰:「隨從不過九十餘人。」先生曰:「既是九十餘人,必須揀個極寬的去處安頓。」方好問中軍官「何處最為寬閒。」中軍官稟道。「惟有祥符寺。地最寬廠,房屋亦俱整齊。」先生曰:「就引至祥符寺居住罷。」又問,「眾人今在何處。」中軍官不等仲容開口,便稟道,「眾人見屯教場。」先生偽變色曰:「爾等皆我新民,不來見我,而營於教場,莫非疑心本院麼。」仲容惶恐叩首曰:「就空地暫息,聽老爺發放。壹有他意。」先生曰:「本院今日與你洗雪,復為良民也非容易。你若悔過自新,學好做人,本院還有扶持你處。」仲容叩謝而出。既至祥符寺,見宮室整潔,又有參隨數人為館伴,賜以米薪酒肉,標下各官俱來相拜。各有下程相送。歡若同僚,喜出望外。時乃閏十二月二十三日也。參隨等日導眾賊,遊行街市。見各營官軍果然散歸,街市上張燈設戲,宴飲嬉游。信以為督府不復用兵矣。又密賂獄卒,私往覘盧珂等動靜。果然械係深固。獄卒又說:「官府已行牌,拘其家屬,一同究問不日取斬。」仲容大喜曰:「吾事今日始得萬全也。」先生複製長衣油靴,分給眾賊使參隨教之習禮。一日又漫給布帛,未曾開明分別賞賜,於是老少互爭。參隨稟知。先生曰:「本院多事,未及細開,何不教他開一花名手本。下次,照依次序給賞,老少不亂。豈不便乎。」仲容依言:開手本送上。於是盡得其九十三人名姓。
過五日。仲容等辭歸。先生曰:「自此至浰有八九日程途。即今往不能到家過歲矣。新春少不得又來賀節,多了一番跋踄。況贛州今歲燈事頗盛。在此亦不寂寞。何不以正月回去。」賊中少年喜觀燈,日得游於娼家,參隨復借貸銀錢。諸賊皆欣然忘歸。
至元旦隨班入賀行禮。下午仲容復入辭,先生曰:「汝謁正,尚未犒賞。奈何就去。初二日本院尚未得暇。初三日當有薄犒。」次日令有司送酒於寺館,參隨官擕妓女陪侍。眾賊歡飲竟日。預懸牌於轅門。牌上寫道,「浰頭新民池仲容等,次日齊赴軍門領賞,照依花名次序不許攙前嘩亂。領賞過,三叩頭即出,齊赴兵備道叩謝,事畢逕回,不必又辭。」本院參隨官抄寫牌面與眾賊看了。無不歡喜。是夜先生密諭守備郟文,令撥經戰甲士六百人,分作二十隊,伏於射圃,候本院犒賞賊酋,每五名一班,鼓吹送出院門過射圃,則以甲土一隊,擒而殺之。大約六人制一人度無不勝。事了之後,只用一人在龍縣丞處回話。
龍縣丞者名光。原是正途出身,為吉安縣丞,因不善逢迎,上司不喜,要趕逐他。太守伍文定察其人可用,言其冤於先生,留作參隨。先生又召龍光吩咐。「汝可引甲士一隊,妝做衙門公役。各藏暗器,立於大門昭牆之下,如賊黨中有強力難制者,你令手下甲士上前相幫。若了事時,你便遙立屏牆,使我望見以慰我心。倘有他變,趨入報我。」又吩咐有司,「預備花紅,羊豕,壇酒,曆日,銀兩之類,院內軍將隨常排列,自有規矩。」亦密諭中軍官,「只等本院號令,一齊下手。」
至初三日侵早,軍門上已吹打過二次,各官俱集。池仲容引著九十三人,都穿著軍門頒賜長衣油靴整整齊齊,來至院前。見巡捕官在院門上結彩,問其緣故。答道,「今日老爺犒賞新民,乃是地方吉慶之事,如何不掛彩。」須臾屠戶率許多豬羊來到。參隨指與仲容道,「這都是你們的賞物。」眾賊預先歡喜。須臾三通吹打,放銃開門,文武屬官進院作揖。仲容等亦隨入叩頭,禮畢。先生先喚池仲容到前說,「你自頭目,倡率歸順。與眾不同。」將案上大葵花銀杯,賜酒三大杯,草花一對,紅絹二段纏身,犒銀三兩,大饝饝一盤,羊肉豚肉各五斤,酒二壇,吩咐,「你且站在一邊。看本院賞完眾人。撥門上家下一名送你歸寺。」仲容復叩頭稱謝。此時天門二門兩班樂人,大吹大擂。階下屠戶殺豬宰羊,論斤分剁,好不熱鬧。仲容雙花雙紅,立於泊水簷下。何等榮耀,便似新得了科第一般。不勝之喜,眾賊候賞的一個個伸頭舒頸,在階下專聽唱名。先生將花名手本付與中軍,吩咐道:「依次唱名,每五名做一班,鼓樂導出。也教百姓看見,曉得從順的好處四方傳說。」中軍官領諾,手執手本,高唱某某。眾賊答應,每五名做一字脆著。每名草花一對,紅布一匹,都是中軍官與他插纏。亦各賜熱酒二杯,犒賞銀一兩,大饝饝十枚,羊羊豕肉各一斤,酒一小壇。賊人要將饝饝銀封置於袖中。中軍官道:「你若藏了不見督府老爺的恩典。須是放在外面,教眾百姓們大家觀看。」乃教他將衣兜子兜起饝饝,右手抱著酒罈,手中就捻著銀封,左手提著豬羊肉,東腳門進,西腳門出,剛到射圃前。那三十名甲士先在那裡挨次伺候,六人伏侍一個。已自眾寡不敵。況且沒心人對了有心人。雙手又拿著許多賞物,身上穿著長衣,又被紅布纏住腳下。油靴底滑,許多不方便。雖有強悍有本事的,也滅了數分。不消得十分費力,便都了當。就將五個銀封繳到龍縣丞處為信。這裡殺人,裡面熱鬧之際,那得知道。一五一十,只管送將出來。龍縣丞在屏牆下,數過第十七隊,已了過八十五人矣。算道:「院內連池仲容只有九人,不足為慮。」乃走入院門,意欲回復。先生遙見龍光走進,疑外廂有變,注目視之,見龍光行步甚緩,知其無他,心下方才安穩。龍縣丞步至堂,取茶一甌,送至先生案前,密稟曰:「都了卻。」先生以頭麾去。中軍官又喚五名,已跪下領賞。先生曰:「汝等俱是少年後輩,前日何得與年長者爭賞。須挪出捆打二十,以示教誨。」因指未賞者三人曰:「汝亦是爭賞者,且只教誨你八個人。」中軍官及兩班勇士一齊上前挪縛。池仲容色變,肚中如七八個吊桶一上一落。好不安穩。一時在他矮簷下。怎敢不低頭。先生見各賊挪完,喚池仲容到前。說,「汝雖投順,去後難保其心。」仲容方欲啟口分辨。先生喝聲中軍官也與我挪著。就於袖中出盧珂等首狀,當面逐款質問。「偽檄上金龍霸王印信從何而來。」仲容頓口無言。惟有叩頭請死。先生命押付轅門,同八人斬首號令。仲容到轅門之外方知領賞眾賊俱已殺完。悔之無及。瞑目受刑。正是:
人惡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先生用計,不動聲色。除了積年的反賊。滿城官吏士民無不稱快。犒賊之物,一毫不失。即以賞有功甲士。獄中放出盧珂鄭志高陳英,厚加賞賜,不在話下。
時日已過午,先生退堂。一個頭旋昏倒在地。左右慌忙扶起,嘔吐不止。眾官俱至私衙問安。先生曰:「連日積勞所致,非他病也。」幸食薄粥,稍靜坐片時,安然如故矣。是夜先生發檄催各路兵。期定本月初七日,於三浰到相會,一同搗巢。那幾路,從廣東惠州府龍州縣入者,共三路。
知府陳詳兵從和平都入,
指揮姚璽兵從烏虎鎮入,
千戶孟俊兵從平地水入。
從江西贛州府龍南縣入者,共四路。
指揮餘恩兵從高沙堡入,
推官危壽兵從南平入,
知府邢珣兵從太平堡入,
指揮郟文兵從冷水逕入。
從贛州府信豐縣入者,共二路。
知府季敩兵從黃田岡入,
縣丞舒富兵從烏逕入。
先生自率帳下官兵,從龍南冷水逕直搗下浰大巢。
卻說巢中諸賊先前得池仲容書信,說「贛州兵俱已散歸,督府待之甚厚。不日誅盧珂等。」傳去各巢人人信以為真,各自安居不做準備。初聞官兵四路並進,怪仲容無信到,尚不以為然。比及打聽得實,官兵已至龍子嶺,去賊巢甚近了。一時驚惶失措,乃悉其精銳,據險設伏,並勢迎敵。官軍聚為三衝,犄角而前。指揮餘恩兵首先遇賊。百長王受奮勇前進,與賊大戰。約莫三十餘合,賊兵稍卻。王受追趕裡許,賊伏四起。將王受圍困垓心,左衝右突,不能出去。忽聞東角頭鼓噪之聲。一隊官軍殺將入來。乃是惠州府推官危壽部下義官葉芳也。伏兵見有接應,正欲分兵迎敵。千戶孟俊兵又從岡後殺到,橫衝賊伏,與王受合兵。
三路軍馬同時剿殺,呼聲震天。賊大奔潰。官軍乘勝逐北。三浰大巢俱不能守。各路兵聞大巢已破,心膽益壯。各自奮勇立功,連破五花障白沙赤唐等巢穴十一處。斬級無數,其夜敗賊復奔鐵石障尺八嶺等巢穴。
次早先生傳令各哨官兵,探賊所往,分投急擊。初九日知府陳祥破鐵石障巢,斬池仲寧,獲金龍霸王偽印,及違禁旗炮各物,於是復克羊角山等巢穴二十三處,檎斬更多。各巢奔散之賊,其精悍者尚有八百多人。高飛甲等率之,復哨聚於九連山。那九連山高有百仞,橫亙數百餘里,俱是頑石卓立,四面抖絕。止東南崖壁之下,一條線路可通。賊又將木石堆積崖上,只等我兵到時,發石滾木,百無一全。先生傳選精銳七百人,將所獲賊人號衣穿著,假作奔潰之賊,乘夜直衝崖下澗道而過。賊認做各巢敗散之黨,於崖上招呼。我兵亦佯與呼應。賊遂不疑。我兵已度險,遂扼斷其後路。
次日黎明我兵放起炮來。賊方知是官軍,並勢來攻。我兵所據反在賊崖上面,從上擊下。賊不能支。遂退。高飛甲與池仲安商義,分隊潛遁。先生預令各哨官兵,四路埋伏。賊遇伏輙敗。又殺五百餘人。池仲安中箭而死,高飛甲率殘黨三百餘人,分逃上下坪黃田坳等處。各哨官兵復約會搜捕,見賊便殺。高飛甲亦為守備郟文所斬。有名賊徒剿滅殆盡。惟張仲全等二百餘人,聚於九連谷口,呼號痛哭,自言:「本是龍川良民,被池仲容等迫脅在此,與他搬運木石,只因貪戀殘生受其驅役。並不曾見陣廝殺,求開生路。」先生遣報效生員黃表往驗,果然。俱是老弱且從賊未久。其情可憐,乃使贛州邢知府往撫其眾,籍其名數,安插於白沙地方,復為良民。此蕃用兵自正月初七日起,至三月初八日止。通計兩月內:
搗過巢穴三十八處,
斬大賊首二十九名顆,
次賊首三十八名顆,
從賊二千零六名顆,
俘獲賊屬男婦八百九十名口,
奪獲牛馬一百二十二隻匹,
器械贓仗二千八百七十件,
贓銀七十兩六錢六分。
先生上疏奏捷。請於和平峒添設縣治,以扼三省之衝。得旨准添設,名和平縣。升先生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蔭一子錦衣衛世襲千戶。辭免不允。時正德十三年也。
諸賊既平。地方安靖,乃得專意於講學。大修濂溪書院,將古本大學朱子晚年定論付梓。凡聽教者悉贈之。時門人徐愛亦舉進士。刻先生平昔問答行於世。命曰傳習錄。海內讀其書,無不想慕其人也。江西名士鄒守益等,執贄門下,生徒甚盛。先生嘗論三教同異。曰:「仙家說到虛,聖人豈能於虛上加一毫實。佛家說到無,聖人豈能於無上一加一毫有。但仙家說虛從養生來,佛家說無從出離生死苦海來。卻於本體上,加卻這些子意在。良知之虛,便是天之太虛,良知之無,便是太虛之無形。日月風雷,山川民物,凡有象貌形色。皆在太虛無形中發用流行未嘗為天障礙。聖人只是順其良知之發用。天地萬物皆在於我。」正是:
道在將興逢聖世,文當未喪出明師。
人人有個良知體,不遇先生總不知。
話分兩頭。卻說江西南昌府宗藩寧王,乃是太祖高皇帝第十七子。名權。初封大寧因號寧王。高皇帝諸子中,只有燕王善戰,寧王善謀。故封於北邊以捍御北虜。後燕王將起兵靖難。以大寧降胡所聚。以計劫寧王,與之同事,富貴共之。後燕王既登大寶,改元永樂。是為成祖文皇帝。以大寧故地置朵顏三衛,欲封寧王於川廣。寧王自擇蘇杭二處請封。文皇帝不許。寧王大恚。遂出飛旗。令有司治馳道。文皇怒。寧王不自安。屏去從人,獨擕老監數人,自南京竟走至江西省城,稱病臥於城樓之上。布按三司奏聞。文皇帝不得已,以南昌封之。仍號寧王。數傳至於臞仙。修真好道禮賢下士。號為賢藩。
臞仙傳惠王,惠王傳靖王,靖王傳康王。康王中年無子。悅院妓馮針兒,留侍宮中,呼為馮娘娘。針兒有娠,康王夢蟒蛇一條飛入宮中,將一宮之人,登時啖盡,又張口來齧康王。康王大呼一聲,猛然驚醒。侍兒報馮娘娘已生世子矣。康王惡其不祥,命勿留養。遂匿於伶人秦榮之家。既長歸宮。康王心終不喜。臨薨時,不令入訣。
濠性聰慧,通詩史,善為歌詞。然輕佻無威儀。喜兵嗜利。既襲位,愈益驕橫。術士李自然言其有天子骨相,漸有異志。輦金於都下,先結交內侍李廣,正德初又結交劉瑾等八黨為之延譽。又賄買諸生,舉其孝行。朝廷賜璽書褒獎。又謀廣其府基,故意於近處放火延燒,假意救滅,折毀其房。然後抑價以買其地。又置莊於趙家園地方,多侵民業,民不能堪。每收租時,立塞聚眾相守。又畜養大盜胡十三凌十一閔廿四等,於鄱陽湖中劫掠客商貨物,預蓄軍資。先是胡世寧為江西兵備副使。洞察其惡,乃上疏奏聞。語甚激切。宸濠亦奏,「世寧離間骨肉。」輦金遍賂用事太監,及當道大臣。都察院副都御史叢蘭尤與濠密。反劾世寧狂率,拿送錦衣衛,謫戍瀋陽。於是宸濠得志。凡仕江右者,俱厚其交際之禮,朝中權貴無不結交。又這人於各處訪求名士,聘為門客。錦衣千戶朱寧者,小名福寧兒。雲南李巡簡家生子也。太監錢能鎮守雲南,因以為養子,名錢寧。因劉瑾得引見,武宗皇帝仗侍踢毬,以柔佞得倖,賜姓朱。冒功拜官。寧轉薦伶人臧賢,亦得寵。二人招權納賄,家累巨萬。宸濠俱結為心腹。武宗皇帝屢幸臧賢之家。賢於家中造成複壁。外為木櫥,櫥門用鎖。門內潛通密室。每每駕到預藏寧府使者於複壁中,竊聽。一言一動無不悉知。
安福縣舉人劉養正,字子吉。幼舉神童。既中舉不第。不復會試。制隱士服,以詩文自高,三司撫按折節其門,以得見為幸。濠以厚幣招致,歲時餽問不絕。遂與濠匿。
李士實繇翰林官,至侍郎致仕。與濠為兒女親家。士實頗有權術,以姜子牙,諸葛孔明自負。濠用為謀主。又以承奉劉吉術士李自然徐卿等,黨與甚眾因武宗皇帝無子,濠謀以其子二哥為皇嗣。朱寧,臧賢與諸大閹,力任其事。朝中六部九卿。科道官員亦多有為之左右者。因其事重大,未敢發言。
李士實為濠謀通於兵部尚書陸完,題復寧府護衛一面使南京鎮守大監畢真,倡率南邊官員人等,保舉寧王孝行。及陸完改吏部,王瓊代為兵部尚書。瓊策濠必反謂陸完曰:「祖宗革去護衛,所以杜藩王不軌之謀。正是保全他處,寧王再三要復護衛,不知他要兵馬何用。異日恐有他變必累及公矣。」陸完大悔,寫書於濠欲其自以己意繳還護衛。濠不從。借護衛為名,公然招募勇健,朝夕在府中使槍弄棒。
先生聞濠歹謀,乃因其賀節之禮,使門人冀元亨往謝。元亨字惟乾,錢塘舉人,為人忠信可托。先生聘為公子正憲之師。故特遣行,使探聽寧王舉動。卻說宸濠有意結交先生。聞元亨是先生門人,甚加禮貌,漸漸言及於外事。元亨佯為不知。與談致知格物之學,欲以開導寧王,止其邪心。濠大笑曰:「人癡乃至此耶。」立與絕。元亨歸贛,述於先生。先生曰:「汝禍在此矣。汝留此,寧王必並煤孽及我。」遂遣人衛之歸家。
再說寧府典寶閻順,內官陳宣劉良,見濠所為不法,私詣京師出首。朱寧與陸完隱其事,使人報濠。濠疑承奉周儀所使,假裝強盜,盡殺其家。又殺典仗查武等數百人,復輦金京師,遍賂權要,求殺閻順等。順等亡命遠方,乃免。於是逆謀益急。
寧王之妃婁氏,素有賢德。生下三子。大哥三哥四哥。寧王最敬重之。婁妃察宸濠有不軌之志,乃於飲宴中間,使歌姬進歌勸酒,欲以諷之。曲名《梧葉兒》云:
爭甚麼名和利,問甚麼咱共伊。一霎時轉眼故人稀,漸漸的朱顏易改,看看的白髮來催,提起時好傷悲。赤緊的可堪,當不住白駒過隙。
宸濠聽此詞,有不悅之色,婁妃問曰:「殿下對酒不樂何也。」宸濠曰:「我之心事非汝女流所知。」婁妃陪瞼笑曰:「殿下貴為親王,錦衣玉食,享用非常。若循理奉法,永為國家保障,世世不失富貴。此外更有何心事。」宸濠帶了三分酒意,歎口氣道,「汝但知小享用之樂。豈知有大享用之樂哉。」婁妃曰:「願聞如何是大享用小享用。」宸濠曰:「大享用者,身登九五之尊,治臨天下,玉食萬方。吾今位不過藩王。治不過數郡。此不過小享用而已。豈足滿吾之願哉。」婁妃曰:「殿下差矣。天子摠攬萬幾,晏眠早起,勞心焦思,內憂百姓之失所,外愁四夷之未服。至於藩王,衣冠宮室,車馬儀仗,亞於天子。有豐享之奉,無政事之責。是殿下之樂過於天子也。殿下受藩鎮之封,更思越位之樂。竊恐志大謀疏。求福得禍。那時悔之晚矣。」宸濠勃然變色,擲杯於地而起。有詩為證:
造謀越位費心機。逆耳忠言苦執迷。
天位豈容僥倖取。一朝勢敗悔時遲。
婁妃復戒其弟婁伯將,勿從王為逆。伯將亦不聽。宸濠起造陽春書院,僭號離宮,用酖酒毒死巡撫王哲。守臣無不悚懼。諷有司參謁俱用朝服。各官懼其勢燄,亦多從之。
時鄱陽湖中屢屢失盜。盡知是寧府竊養,吞聲莫訴。婁妃屢諌不聽。兵部尚書王瓊預憂其變,督責各撫臣,訓兵修備,又以承奉周儀等之死,責江西撫臣嚴捕盜賊。南昌府獲盜一顆,內有凌十一。有人認得是寧府中親信之人。撫台孫燧密聞於王瓊。宸濠使其黨於獄中強劫以去。叛謀益急。
約定八月鄉試時,百官皆進科場。然後舉兵。王瓊聞凌十一被劫,怒曰:「有此賊正好做寧府反叛證見,如何容他劫去了。」責令有司,立限緝獲。濠恐事泄,復諷南昌諸生,頌己賢孝,迫挾撫按具奏,為之解釋。按察副使許逵勸發兵圍寧府,搜獲劫盜,若拿出一二人,究出謀叛之情,請旨迫奪,免得養成其患。燧猶豫不決。被濠屢次催促,巡撫孫燧不得已,隨眾署名,乃別奏濠不法事。列欵有據。濠亦慮及此。預布心腹勇健,假裝響馬於北京一路,但有江西章奏盡行劫去。
燧七次奏本都被攔截,不得上聞。止有保舉孝行的表章。濠使心腹林華同賚上京。直達天聰。時江彬新得寵幸,冒功封平虜伯。太監張忠與朱寧有隙。遂附江彬,每欲發寧王之事,以傾朱寧,未得其便。及保奏表至,武宗皇帝問於張忠曰:「保官好升他官職。保親王意欲何為。」忠對曰:「王上更無進步。其意未可測也。」
先是宸濠結交臧賢,偽使伶人秦榮就學音樂,謝以萬金及金絲寶壺一把。忽一日武宗皇帝駕幸臧賢家。賢注酒獻上。武宗皇帝見壺,驚曰:「此壺光澤巧麗,我宮中亦無此好物。汝何從得此。」臧賢恃上之愛寵,且欲表宸濠之情,遂以實對曰:「不敢隱瞞。賴萬歲洪福。此乃寧殿下所賜也。」武宗皇帝曰:「寧叔有此好物,何不獻我。乃賜汝耶。」其時優人中有小劉者。亦新得寵,獨未得濠賄賂。心中怏怏。及大駕回宮,又誇金壺之美。小劉笑曰:「寧殿下不思爺爺物足矣。爺爺尚思寧殿下乎。昨保舉賢孝。爺爺豈遂忘之。今朱寧臧賢日夕與寧府交通,所得寶貨無算。藏納奸細於京中,不計其數。外人無不知,獨爺爺不知耳。」
武宗皇帝遂疑臧賢,有旨遣太監蕭疏搜索賢家。又降旨各藩使人,無事不許擅留京師。試御史蕭淮遂直攻寧王,並參李士實,畢真等。給事中徐之鸞御史沈灼等,連章復上,朝廷准奏。念親親之情,不忍加兵。遣駙馬都尉崔元,都御史顏頥壽及太監賴義,往諭革其護衛。
寧府心腹林華先在複壁中,聽知金壺之語,用心打探。及聞京師挨緝奸細,又有詔使遣至江西,遂於會同館取快馬,晝夜奔馳。在路才十八日。便至南昌。
其日乃是六月十三日。正宸濠誕辰,諸司入賀。濠張宴欵待。林華候至席散,方才稟奏。濠謂李士實,劉養正等曰:「凡抄解宮眷,始用駙馬親臣。今詔使遠來,事可疑矣。若待科場之事,恐詔使先到,便難措手。今當如何。」養正曰:「事急矣。明旦諸司謝酒,便當以兵威脅之。」士實曰:「須是假傳太后密旨。如此恁般,方好商量停當。」時閔廿四,凌十一,吳十三等,亦以賀壽畢集。夜傳密信,令各飭兵伺候。及旦,諸司入謝,禮畢。濠出坐立於露台之上,詐言於眾曰:「昔孝宗皇帝為太監李廣所誤,抱養民間子。我祖宗不血食者,今十四年矣。太后有密旨,命寡人發兵討罪,共伸大義。汝等知否。」巡撫孫燧挺身出曰:「既然太后有旨,請出觀之。」濠大聲曰:「不必多言。我今往南京去。汝願保駕否。」燧曰:「天無二日,民無二王。這才是大義。此外非某所知。」濠戟手怒曰:「汝既舉保我孝行。如何又私遣人誣奏我謀為不軌。如是反覆豈知大義。」叱左右與我挪了。按察副使許逵,從下大呼曰:「孫都御史,乃欽差大臣。汝反賊敢擅殺耶。」濠怒喝令並縛之。逵顧燧曰:「我欲先發,公不聽我言。今果受制於人。尚何言哉。」因大罵,「宸濠逆賊,今日汝殺我等,天兵一到你全家受戮,只在早晚。」濠令較尉火信拽出於惠民門,斬首示眾。比及婁妃聞信。急使內侍傳救,已無及矣。陽明先生有《哭孫許二公》詩二首。
其一云:
丟下烏紗做一場,男兒誰敢墮綱常。
肯將言語階前屈,硬著肩頭劍下亡。
萬古朝端名姓重,千年地裡骨頭言。
史官謾把春秋筆,好好生生斷幾行。
其二云:
天翻地覆片時間,取義成仁死不難。
蘇武堅持西漢節,天祥不受大元官。
忠心貫日三台見,心血凝冰六月寒。
賣國欺君李士實,九泉相見有何顏。
時僉事潘鵬自為御史時,先受寧王賄賂。與之交通。至是率先叩頭呼萬歲。參政王倫,季敩(敩為南安知府從先生平賊有功升參政)懼禍,亦相繼拜伏。布政使梁宸按察使楊璋,副使唐錦都指揮馬驥,各各以目相視不敢出聲。濠大喝曰:「順我者生,逆我者死。」四人不覺屈膝。鎮守太監王宏,巡按御史王金,奉差主事馬思聰,金山,布政使胡濂,參政程杲,劉斐,參議許效廉,黃宏,僉事賴鳳,僉書郟文(以指揮從先生徵賊有功升今任)都指揮許清,白昂,初皆不屈。濠令係獄三日,俟其改口願附。方釋之。惟馬思聰與黃宏終不肯服。不食而死。真忠臣也。濠即日偽置官屬,以吉暨,涂欽,萬銳等為御前太監,尊李士實為太師,劉養正為國師,劉吉為監軍都御史,參政王綸授兵部尚書。季敩等各加偽職,大盜閔廿四,吳十三,凌十一等,俱授都指揮等官。南昌知府鄭瓛,知縣陳大道,俱願降。復職管事如故。其時有瑞州知府姓王名以方,湖廣黔陽人,素知宸濠必叛,練卒葺城,為守禦計。宸濠慕其才能。屢次遣人送禮,欲招致之。以方拒而不受。至是適有公事到於省城,逆黨檎送寧府。宸濠命降,以方不從。繫之於獄。宸濠又傳檄遠近,革去正德年號。擬改順德二字。只待南京正位,即便改元。又造偽檄,指斥乘輿極其醜詆。時濠畜養死士二萬,招誘四方盜賊渠魁四萬餘,又分遣心腹婁伯將王春等,肆出收兵。合護衛黨與並脅從之人。共六七萬餘人。軍勢甚盛。又用江西布政司印信公文,差人遍行天下布政司,告諭親王三司等官舉兵之意,一面修理戰具。此一場,鬧動了江西省城百姓。後人有詩歎云:
寧藩妄想動兵戎。枉使機關指日窮。
可歎古今興廢跡。鄱陽湖水血流紅。
是時福州三衛軍人進貴等,聚眾鼓噪。朝廷命陽明先生往勘。先生以六月初九日啟行。亦要趕十三日,與寧王拜壽,此乃常規。臨發時,參隨官龍光等,取敕印作一扛,留於後堂。轎出倉卒封門,忘其所以。行至吉安,先生登岸取敕印,方省不曾帶來。乃發中軍官,轉回贛州取扛。以此沿途遲留。待扛至方行。六月十四日午後,剛剛行至禮城。此正孫都堂,許副使遇害之日也。若非忘記敕印,遲此數日,亦在入謝班中同與孫,許之難矣。豈非天乎。
正是萬般皆是命,果然半點不由人。
卻說禮城縣,離省城僅一百二十里,寧王殺害守臣不過半日,便有報到禮城了。知縣顧佖謁見先生,將省中之事稟知,兼述所傳聞之語。「寧府已發兵千餘,邀取王都堂,未知果否。」先生吩咐顧佖,「你自去保守地方,那寧王反情,京師久已知道,不日大兵將至。可安慰百姓。不必憂慮,本院亦即日起兵來矣。」顧佖辭去。先生急召龍光問曰:「聞顧知縣語否。」光對曰:「未聞。」先生曰:「寧王反矣。」龍光驚得目睜口呆。先生曰:「事已至此。惟走為上策。自此西可入瑞州,到彼傳檄起兵討賊。別無他策。」吩咐管船的快快轉船,連夜行去。艄子聽說反了寧王,心膽俱裂,意不願行。來稟道,「來時順風順水,今轉去是上水。又是大南風甚逆。難以移動。便要行,且待來早看風色如何。」先生命取辨香,親至船頭,焚香望北再拜曰:「皇天若哀憫生靈,許王守仁匡扶社稷,願即反風。若天心助逆,生民合遭塗炭。守仁願先溺水中,不望餘生矣。」言與淚下,從者俱感動。祝罷南風漸息,須臾艢竿上小旗飄揚,已轉北風。艄子又推天晚不行。先生大怒,拔劍欲斬之。眾參隨跪勸。乃割其一耳。於是張帆而上。行不止二十里。日已西沈。先生見船大行遲,使參隨潛覓漁舟。先生微服過舟,惟龍光,雷濟相從,止帶敕印隨身。其衣冠儀仗並留大船,吩咐參隨蕭禹在內,隨後而至。漁舟慣在波浪出入,拽起蓬來,梭子般去了。
卻說宸濠打聽南贛軍門起馬牌,是六月初六日發的,舊規三日前發牌。算定初九日准行。如何還不見到。難道逕偷過了,或者半途曉得風聲,走轉去了。也不可知。此人是經濟之才,若得他相助,大事可就。遂吩咐內官喻才,以划船數十隻追之。行至地名黃五腦(屬禮城縣),已及大船,拿住蕭禹。禹曰:「王都爺已去久矣。拿我何益。」喻才乃取其衣冠,回復寧王去了。正是:
鼇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來。
先生乘漁舟,逕至臨江。有司懼不知。先生使龍光登崖,索取轎傘。臨江知府戴德孺急來迎接款留先生,入城調度。先生曰:「臨江大江之濱,與省城相近,且居道路之衝,不可居也。」德孺日,「聞寧王兵勢甚盛,何以御之。」先生曰:「濠出上策,乘其方銳之氣,出其不意直趨京師,則宗社危矣。若出中策,則逕攻南京,大江南北亦被其害。但據江西省城,則勤王之師四集,魚游釜中,不死何為。此下策矣。」德孺曰:「以老大人明見度之當出何策。」先生曰:「寧王未經戰陣中情必怯。若偽為兵部恣文發兵攻南昌彼必居守,不敢遠出。旬日之間王師四集,破之必矣。」德孺請先生更船,先生辭之。只取黃傘以行。
至新淦,於船中張傘。知縣李美有將才。素練士卒有精兵千餘。至是來迎先生固請登城。先生曰:「汝意甚善。然彈丸之地,不堪用武。」李美具站船。始更舟,先後共行四晝夜,方至吉安。知府伍文定聞先生至大喜急來謁見。先生欲暫回南贛徵兵。伍文定曰:「本府兵糧俱已勉力措置。亦須老大人發號施令。不必又回。稽誤時日。」先生乃駐札吉安,上疏告寧府之變,請命將出師以解東西倒懸之苦。並請留兩廣差滿御史謝源,任希儒,軍前紀功,一面請致仕。卿官王懋中等,與知府伍文定,及門人卿官鄒守益等,一同商議,遵便宜之制,傳檄四方,暴濠之罪狀,徵各郡兵勤王。又遣龍光於安福,取劉養正家小,至吉安城中,厚其供給,遺書養正,以疑寧賊之心。
尋訪著李士實家屬,謬托腹心,語之曰:「吾只應敕旨聚兵為名而已。寧王事成敗未卜。吾安得遽與為敵乎。」又令參隨雷濟,假作南贛打來報單。內開報兵部准令,許泰郤永分領邊軍四萬從鳳陽,劉暉桂勇分領京邊官軍四萬從徐淮,水陸並進,王守仁領兵二萬,楊旦等領兵八萬,陳金等領兵六萬,分道夾攻南昌。原奉機密敕旨,各軍緩緩而行,只等宸濠出城,前後遮擊,務在必獲。又偽作兩廣機密火牌,內雲,都御史顏咨奉兵部咨,率領狼達官兵四十八萬,前往江西公幹。先生又自作文書各處投遞,說,各路軍馬俱於南昌取齊。本省各府縣速調集軍馬,刻期接應。又於禮城縣張疑兵,作為接濟官兵之狀。又取新洤優人十餘名,各將約會公文一角,並抄報,卑火牌縫於衣袂之中,厚賜路費,縱之南行,被寧府伏路小軍所獲,解至王府。
原來李士實,劉養正等,果勸宸濠繇蘄黃,直趨北京。不然亦須先據南京。根本既定,方可號召天下。宸濠初意欲聽其謀。因搜優人身伴見了督府公文。以為王師大集,旦暮且至。遂不敢出城。但多備滾水磊石,為守城之計。李士實復言於宸濠曰:「朝廷方遣駙馬。安得遽發邊兵。此必守仁緩兵之計也。王負反叛之名,不務風馳雷擊,而困守一隅,徐待四方兵集,必無幸矣。宜分兵一支,打九江府。若得此郡,內有二衛軍足可調用,再分兵一支,打南康府,殿下親率大軍直趨南京,先即大位,天下之貪富貴者,翕然來歸。大業指日可定也。」
宸濠意尚猶豫。一面打探官軍消息,一面先遣閔廿四,吳十三等,各帥萬人,奪官民船裝載,順流去打南康。知府陳霖遁走,城遂陷。進攻九江府。知府汪穎,知縣何士鳳,及兵備副使曹雷亦遁。九江百姓開門以納賊兵。閔廿四,吳十三分兵屯守,飛報捷音。宸濠大喜曰:「出兵才數日,連得二郡,又添許多錢糧軍馬。吾事必成矣。」遂遣賊將徐九寧守九江,陳賢守南康,俱冒偽太守之號。閔廿四,吳十三撤回,隨大軍徵進。因遣使四出,招諭府屬各縣,降者復官如故。恰好打探官軍一的回報導:「火牌報單,都是軍門假造出來的,各路軍馬並無消息,王都堂安坐吉安府中。聞說已發牌屬郡,約會軍馬,尚未見到。」
宸濠謂投降參政季敩曰:「汝曾與王守仁同在軍中。能為我往吉安,招降守仁,汝功不淺。」季敩不敢推托。即同南昌府學教授趙承芳,及旗較等十二人,齎偽檄榜文,來諭吉安府,並說先生歸順寧王。先生先有文移。各路領哨官把守信地,如有寧府人等經過,不拘何人,即行挪送軍門勘究。敩等行至墨潭地方,被領哨官阻住。季敩喝曰:「我乃本省參政,汝何人,敢來攔截。」領哨官曰:「到此何事。」季敩曰:「有寧府檄文在此。」旗較將檄文牌面,與領哨官觀看。領哨官遂將旗較拿住。季敩慌忙回船逃去。領哨官曉得參政是個大官,不敢輕動。止將旗較五名,連檄榜,解至軍門來。先生問,「季敩何在。」領哨官曰:「已逃矣。」先生歎曰:「忠臣孝子與叛臣賊子,只在一念之間。季敩向日立功討賊。便是忠臣。今日奉賊驅使。便是叛臣。為舜為跖,毫釐千里,豈不可惜。」先生欲將旗較斬首,思量恐有用他之處,乃發臨江府監候,遂將偽檄具疏馳奏。略曰:
「陛下在位一年,屢經變難,民心騷動,尚爾巡遊不已。致使宗室謀動干戈。且今天下之覬覦,豈特一寧王,天下之奸雄,豈特在宗室。言及至此,懍骨寒心。昔漢武帝有輪台之悔,而天下向治。唐德宗下奉天之詔,而士民感泣。伏望皇上痛自克責,易轍改弦,罷黜奸諛,以回天下豪傑之心,絕跡巡遊,以杜天下奸雄之望,則太平尚可圖。臣不勝幸甚。」
知府伍文定請先生出兵徵進。先生曰:「彼氣方銳未可急攻。必示以自守不出之形,誘其離穴。然後尾其後而圖之,先復省城以搗其巢。彼聞必回兵來援。我因邀而擊之。兵法所謂致人而不致於人也。」乃斂兵自守,使人打聽南昌消息。
再說婁伯將回進賢家中募兵。知縣劉源清,捕而斬之,盡召城外巨室,入城壘其三門,誓眾死守。又賊黨有船數隻。為首者自稱七殿下,往龍津奪運船。馹丞孫天佑稟餘乾知縣馬津。津使率兵拒戰,射殺數人。七殿下麾舟急退。又賊黨袁義官,自上流募兵百餘,還過龍津。亦被天佑追殺,焚其船。濠怒將先取進賢,餘乾然後東下。李士實曰:「若大事既定,彼將焉逃。」濠乃止。於是二府之民不盡從賊,皆二縣三人之力也。
再說季敩自墨潭逃回,未見寧王,述旗較被擒之事。宸濠大怒,乃問王守仁出兵消息。季敩懼罪乃答曰:「王守仁只可自守。安敢與殿下作敵。」濠信之。以王師未集,乃伏兵萬餘,命宜春王栱樤,同其子三哥。四哥,與偽大監萬銳等吩咐,堅守省城,多設灰瓶火炮滾糞石弩之類,又伏兵一枝於城外,以防突城。自與婁妃及世子大哥,宗室栱栟,劉養正,李士實,楊璋,潘鵬等,擇七月初二日,發兵東下,偽封宗弟宸澅,為九江王,使率百舟前導。
是早宸濠入宮,請婁妃登舟。婁妃尚未知其意。問曰:「殿下邀妾何往。」宸濠曰:「近日太后娘娘有旨,許各親王,往南京,祭祖。我同汝一往,不久便回。」婁妃半信半疑,只得隨行。
濠登舟之時,設壇祭江,命斬端州知府王以方,以之代牲。方奠牲之時,几案忽折,以方頭足自跳躍覆地。宸濠命棄之於江。舟始發,天忽變。雲氣如墨,疾風暴雨,雷電大作。前舟宸澅,被霆震而死,濠意不樂。李士實曰:「事已至此。殿下能住手否。天道難測。不足慮也。」濠索酒痛飲。即醉臥於椅上,夢見攬鏡,其頭盡白如霜。猛然驚醒。喚術士徐卿問之。卿叩首稱賀曰:「殿下貴為親王。而夢頭白,乃皇字也。此行取大位必矣。」時兵眾有六七萬人,號為十萬,盡奪官民船隻裝載。旌旗蔽江而下,相連六十餘里,有詩為證:
殺氣淒淒紅日蔽,金鼓齊鳴震天地。
艨艟壓浪鬼神驚,旌旆凌空彪虎聚。
流言管蔡似波翻,爭鋒楚漢如兒戲。
難將人力勝天心,一朝掃盡英雄氣。
賊兵一路攻掠沿江各縣,將及安慶。知降僉事潘鵬安慶人。先遣鵬持偽檄往安慶諭降。太守張文錦,召都指揮楊銳,問計。銳曰:「王都堂前有牌面來。吩咐緊守信地。大兵不日且至。今潘鵬來諭降,當力拒之。」楊銳登城樓,謂潘鵬曰:「僉事乃國家憲臣。奈何為反賊奴隸傳語。寧王有本事,來打安慶城便了。」潘鵬曰:「汝且開城門,放我進來,有話商量。」楊銳曰:「要開門,除是逆濠自來。」遂彎弓搭箭,欲射潘鵬。潘鵬羞慚滿面而退,回報宸濠。宸濠怒曰:「諒一個安慶,有甚難打。」李士實諌曰:「殿下速往南都,正位。何愁安慶不下。」宸濠嘿然。船過安慶城下,楊銳曰:「若寧王直走南京,便成大勢。當以計留之。」乃建旗四隅,大書剿逆賊三字。濠聞而惡之。銳又使軍士及百姓環立城頭,辱罵宸濠。「反賊,不日天兵到來,全家剿滅。千反賊萬反賊」的罵。宸濠在舟中聽得外面喧嚷,問其緣故。潘鵬曰:「此即指揮楊銳使軍民辱罵殿下。」宸濠大怒曰:「我且攻下安慶,殺了楊銳,然後往南京未遲。」乃掠其西郭,遂圍正觀集賢二門。濠乘黃艦,泊黃石磯,親自督戰。安慶城池堅固,又兼張文錦和楊銳料理已久,多積炮石及守城之器。軍衛卒不滿百人,乘城者皆民兵。闔戶調發。老弱婦女,亦令餽餉。登城者必帶石塊一二,石積如山。又暑渴置釜於城上,煮茶以飲之,賊攻城輒投石擊之,或沃以沸湯,賊不敢近。賊擁雲樓瞯城中將乘城。城中造飛樓數十,從高射賊,賊多死。夜復募死士縋城,焚其樓。賊又置雲梯數十,廣二丈高於城外,蔽以板,前後有門,中伏兵。城上束藁沃膏,燃其端俟梯至,投其中燥木著火即燎,賊多焚死。銳又射書賊營,諭令解散。賊兵轉相傳語,多有逃去者。銳又募死士,夜劫其營,賊眾大擾。至曉始定。濠問篙工曰:「此地何名。」對曰:「黃石磯也。」黃石磯音聲與王失機相近。濠惡其言,拔劔斬之,謂其黨曰:「一個安慶,且不能克,安望金陵哉。」於是親自運土填塹。期在必克。
話分兩頭。再說先生所差探聽南昌消息的,引著安慶逃回被擄船戶,一同回報。打聽得寧王於七月初二日起大兵,從水路而下,見今圍住安慶城攻打,勢甚危急。其南昌守備甚固,聞說城外又有伏兵,未知何處。先生發放船戶,重賞探子,著再去打探伏兵的實信回話。眾將請救安慶。先生曰:「今九江南康,皆為賊所據,而南昌城中精悍尚且萬餘,食貨重積,我兵若抵安慶,賊必回軍死鬥。安慶之兵,僅足自守,必不能援我於湖中。南昌之兵絕我糧道,而九江南康之賊令勢撓攝。四方之援又不可望,大事去矣。今各郡官兵漸次齊集。先聲所加,城中必已震懾。因而並力以攻省城,其勢必下。既破南昌。賊先喪膽,彼欲歸救根本,則安慶之圍自解。而濠亦可擒矣。」遂以本月十三日,自吉安起馬,與諸將刻期於十五日,齊會於臨江府漳澨地方。於是各屬府縣兵將並至。初欲登台擔師,先生以積勞病發。勉強書一牌。呼知府伍文定,邢珣,徐璉,戴德孺四人授之。牌上寫云:「伍不用命者斬隊將。隊將不用命者斬副將。副將不用命者斬主將。」先生曰:「軍中無戲言:此是實語,不相誑也。」文定等皆暗暗吐舌。大軍行至禮城。南昌府推官徐文英,因查盤在外,獨不與難。奉新知縣劉守緒,皆引兵壯來會。悉留軍前聽用。先生病亦稍可。乃分軍為十三哨,各示以進攻屯守之宜:
第一哨。吉安府知府伍文定,統部下官軍兵快四千四百二十一員名,進攻廣潤門,就留兵防守本門,直入布政司屯兵,分兵把守王府內門。
第二哨。贛州府知府邢珣,統部下官軍兵快三千一百三十餘員名,進攻順化門,就留兵防守本門,直入鎮守府屯兵。
第三哨。袁州府知府徐璉,統部下官軍兵快三千五百三十員名,進攻惠民門,就留兵防守本門,直入按察司察院屯兵。
第四哨。臨江府知府戴德孺,統部下官軍兵快三千六百七十五員名,進攻永和門,就留兵防守本門,直入都察院提學分司屯兵。
第五哨。瑞州府通判胡堯元,童琦,統部下官軍兵快四千員名,進攻章丘門,就留兵防守本門,直入南昌衛前屯兵。
第六哨。泰和縣知縣李緝,統部下官軍兵快一千四百九十二員名,夾攻廣潤門,直入王府西門屯兵。
第七哨。新淦縣知縣李美,統部下官軍兵快二千員名,進攻德勝門,就留兵防守本門,直入王府東門屯兵。
第八哨。中軍贛州衛都指揮餘恩,統部下官軍兵快四千六百七十員名,進攻進賢門,直入都司屯兵。
第九哨。寧都縣知縣王天與,統部下官軍兵快一千餘員名,夾攻進賢門,就留兵防守本門,直入鐘樓下屯兵。
第十哨。吉安府通判談儲,統部下官軍兵快一千五百七十六員名,夾攻德勝門,直入南昌左衛屯兵。
第十一哨。萬安縣知縣王冕,統部下官軍兵快一千二百五十七員名,夾攻進賢門,就把守本門,直入陽春書院屯兵。
第十二哨。吉安府推官王暐統部下官軍兵快一千餘員名,夾攻順化門,直入南新二縣儒學屯兵。
第十三哨。撫州府通判鄒琥,傅南喬,統部下官軍三千餘員名,夾攻德勝門,就留兵防守本門,隨於城外天寧寺屯兵。
先生分撥已定。期定十九日至市汊。二十日黎明,各至信地。臨發挪不用命者數人斬首以狥。各軍無不股栗。不知所斬者,乃密取臨江府監候齎偽檄之旗較也。先生權術不測,類如此。
再說宸濠攻打安慶,十有八日,城中隨機應變,並無挫折。宸濠正在心焦,忽接得南昌告急文書,說,「王都堂大軍已至禮城,將及省下。城中軍民震駭。乞作急分兵歸援。」宸濠大驚,便欲解圍而歸。李士實日,「若殿一回,則軍心離矣。」宸濠曰:「南昌我之根本,如何不救。」劉養正亦曰:「今安慶音問不通。破在旦夕,得了安慶,以為屯止之所,然後調集南康,九江之兵,齊救省城,官軍見我兵勢浩大,不戰而退矣。」濠張目視曰:「汝家屬受王守仁供養。欲以南昌奉之耶。」二人乃不敢復言。
先生先遣探卒打探得南昌伏兵千餘,在新舊墳廠地方。乃使奉新縣知縣劉守緒,同千戶徐誠,領精兵四百,從間道襲之,出其不意。伏兵一時潰散,齊奔南昌城來。城中驟聞王都堂兵至,殺散伏兵,人人驚駭。傳相告語,俱懷畏避之意。
二十五日,五更。各哨俱照依派定信地進發。先生復申明約束。一鼓附城,再鼓登城,三鼓不克,誅其伍,四鼓不進,誅其將。各哨統兵官,知先生軍令嚴肅,一聞鼓聲,呼噪並進。伍文定兵,梯絙先登。守賊軍士見軍勢大,皆倒戈狂走。城中喊聲大振,四下鼎沸。砍開城門,各路兵俱入,遂擒宜春王栱樤。及寧王之子三哥四哥,並偽太監萬銳等,共千有餘人。宮眷情急。縱火自焚。可憐眷屬百數,化作一陣煙灰哀哉。火勢猛烈。延燒居民房屋。先生統大隊軍兵入城,傳令各官分道救火,撫慰居民。火熄後,伍文定等都來參,見,將捉到人犯押跪堂下。先生審明發監,封其府庫搜獲原收大小衙門印信九十六顆。人心始安。於是脅從官胡濂(原布政)劉斐(原參政)許效廉(原參議)唐錦(原副使)賴鳳(原僉事)及南昌知府鄭瓛,同知縣何繼周,通判張元澄,南昌知縣陳大道,新建知縣鄭公奇,皆自投首,先生俱安慰之。有詩為證:
皖城方逞螳螂臂。誰料洪都巢已傾。
赫赫大功成一鼓。令人千載羨文成。
先生又打探得寧王已解安慶之圍,移兵於沅子港,先分兵二萬遣凌十一閔廿四分率之,疾趨南昌,自帥大軍隨後而進。時乃二十二日也。先生聞報大集眾將問計。眾皆曰:「賊勢強盛。今既有省城可守。且宜斂兵入城。堅壁觀釁,俟四方援兵至,然後圖之。」先生笑曰:「不然。賊勢雖強,未逢大敵。惟以爵賞誘人而已。今進不得逞。退無所歸。其氣已消沮。若出奇兵擊其惰歸,一挫其銳,將不戰自潰。所謂先人有奪人之心也。」
適撫州知府陳槐,送賢知縣劉源清,各引兵來助戰。先生乃遣伍文定,邢珣,徐璉,戴德孺各領兵五百,分作四路並送。又遣餘恩以兵四百往來於潘陽湖上,誘致賊兵。又遣陳槐,胡堯元,童琦,談儲,王暐,徐文英,李美,李楫,王冕,王軾,劉守緒,劉源清等,各引兵百餘,四面張疑設伏,候文定等交鋒,然後合擊。分佈已定。乃開倉大賑城中軍民人等。又慮宗室郡王將軍或為內應生變,親自慰諭,以安其心。出告示云:
督府示諭省城七門內外軍民襍役人等。除真正造逆不赦外。其原役寧府被脅偽授指揮千百戶較尉等官,及南昌前衛一應從亂襍色人役,家屬在省城者,仰各安居樂業,母得逃竄,父兄子弟有能寄信本犯,遷善改過,擒獲正惡,詣軍門報捷者,一體論功給賞。逃回投首者,免其本罪。其有收藏軍器,許盡數送官。各宜悔過母取減亡。特示。
寫下二十餘通,發去城內城外居民及教導人等,於七門內外各處黏貼傳佈,以解散其黨。
二十三日,濠先鋒凌十一,閔廿四,已至樵舍,風帆蔽江,前後數十里。我兵奉軍令,乘夜趨進。伍文定以正兵當其前,餘恩繼其後,邢珣引兵繞出賊背。徐璉,戴德孺,分左右翼,各自攻擊,以分其勢。
二十四日早,北風大起,賊兵鼓噪,乘風而前,直逼黃家渡。離南昌,僅三十里。伍文定之兵才戰,即佯為敗走。餘恩復戰,亦佯退。賊得志各船爭前趨利,前後不相連。邢珣兵從後而進,直貫其中。賊船大亂。伍文定,餘恩督兵乘之。徐璉,戴德孺合勢夾攻。四面伏兵紛紛擾擾,呼噪而至。滿湖都是官軍。正沒擺佈那一頭處。凌十一,閔廿四,不過江湖行劫。幾會見這等戰陣,心膽俱落,急教回船。賊兵遂大潰,官軍追趕十餘里,擒斬二千餘級,凌十一中箭落水,賊徒死於水者萬數。閔廿四引著殘卒數千,退保八字腦。手下兵士漸漸逃散。宸濠聞敗大懼,盡發九江南康守城之兵以益師。
先生探聽的實曰:「賊兵已撤,二郡空虛矣。不復九江,則南兵終不敢越九江以援我。不復南康,則我兵亦不能踰南康以躡賊。」乃遣撫州知府陳槐,領兵四百,合饒州知府林瑊兵,往攻九江。適建昌知府曾璵兵亦到。即遣璵卒兵四百,合廣信知府周朝佐兵往取南康。
二十五日,宸濠立賞格以激勵將士。當先衝鋒者,賞銀千兩,對陣受傷者,賞銀百兩。傳令並力大戰。其日北風更大,賊船乘風奮擊。伍文定率兵打頭陣,因風勢不順,被殺數十人。先生望見官軍將有退卻之意,急取令牌,將劔付中軍官。令斬取領兵官伍文定頭示眾。且暗囑云:「若能力戰姑緩之。」文定見牌,大驚,親握軍器立於船頭,督率軍士,施放銃炮。風逆火燎其須,不顧。軍士皆拚命死戰。邢珣等兵俱至,一齊放炮。炮聲如雷震天。將宸濠副舟擊破。閔廿四亦被炮打死。濠大駭,將船移動。賊遂潰敗,擒斬復二千餘,溺死無算。濠乃聚兵屯於樵舍,連舟結為方陣,四面應敵。盡出金銀賞犒將士,約來日決一死敵。先生乃密為火攻之具,使邢珣擊其左,徐璉,戴德孺擊其右。餘恩等各官分兵四面暗伏,只望見火發,一齊合戰。
二十六日早,宸濠方朝群臣,責備諸將不能力戰以致連敗。喝教先將三司各官楊璋,潘鵬等十餘人挪起,責他坐觀成敗,全不用心,欲斬之以立法。璋等立辯求免,正在爭論之際,忽聞四下喊聲大舉。伍文定引著官軍,用小船戴荻乘風縱火。火烈風猛,延燒賊船。但見:
濃煙藹藹,青波上罩萬道烏雲,紫燄烘烘,綠水中千層赤霧。三軍慌亂,個個心驚膽裂。撇鼓丟鑼,眾將驚惶。各各魄散魂消,投戈棄甲。舴艋艨艟,一霎時變成煨燼。旗旛劔戟,須臾頃化作灰塵。分明赤壁遇周瑜,好似咸陽逢項羽。
各路伏兵望見火光,並力殺來。賊舟四面皆火,栱栟二人被火焚燒,奔出船艙,為官軍所殺。王春,吳十三亦被擒獲。先生使人持大牌曉諭各軍。牌上寫云:「逆濠已擒。諸軍勿得縱殺,願降者聽。」各軍聞之,信以為然,勇氣百倍,濠軍莫不喪氣,爭覓小舟逃命。
宸濠知事不濟,亦欲謀遁。與婁妃泣別曰:「昔人亡國,因聽婦人之言。我為不聽賢妃之言:以至如此。」婁妃哽咽不能出聲。但云,「殿下保重,勿以妾為念。」言畢,與宮娥數人跳下湖中而死。宸濠心如刀剌。萬銳覓得划船來到。濠變服同銳下了划船,冒著兵戈而走。還帶有宮女四人。
萬安縣知縣王冕,受先生密計,假裝漁船數雙,散伏蘆葦。望見划船有些蹺蹊。慌忙搖攏來看。寧王認是漁船,喚曰:「漁翁渡我,當有厚報。」濠既下漁船。船上一聲哨子,眾船皆至。宸濠自知不免,亦投於水。逢淺處,立水中不死。軍士用長篙,挽其衣而執之。
是時,伍文定,邢珣等,乘勝殺入,先擒世子大哥,及宮眷等。其偽黨李士實,劉養正,劉吉,屠欽,熊瓊,盧衍,盧璜,丁餽,秦榮,葛江,劉勛,何鏜,吳國七,火信,喻才,李自然,徐卿等數百人,前後俱被擒獲,無一漏者。復執脅從王宏(原鎮守太監),王金(原巡按),楊璋(原按察使),金山(原主事),程果(原參政),潘鵬(原僉事),梁宸(原布政使),郟文,馬驥,白昂(俱指揮)等。王綸,季敩赴水死。擒斬共三千餘人,落水者二萬有餘,衣甲器械財物,與浮屍橫十餘里。複分兵搜剿零賊於昌邑吳城,各處擒斬殆盡。
湖口縣知縣章玄梅迎先生坐於城中,察院王冕解宸濠入城獻功。濠望見遠近街衢行伍整肅,笑曰:「此是我家事,何勞王都堂這等費心。」既見先生。遂拱手曰:「濠做差了事。死自甘心。但婁妃每每苦諌勿叛。乃賢妃也。已投水而死。望善葬之。」先生即遣中軍官同宮監一人前往識認。只見漁舟載有一屍。週身衣服,皆用線密密縫緊。漁人疑有寶貨在身。正欲搜簡,就被宮監認出。是婁妃。取來盛殮,埋葬於湖口縣之城外,至今稱為賢妃墓。
是日眾官俱來相見。先生下堂執伍文定之手曰:「今番破賊,足下之功居多。本院即當首列。必有不次之擢。」文定曰:「仗聖天子洪福,老大人妙算。知府何功之有。」先生曰:「斬陣先登,人所共知,不必過謙。」其餘邢珣,餘恩等,各以溫言慰勞。眾人各歡喜而退。
次日先生正在軍中整理軍務。中軍官報單報導,「知府陳槐,曾璵等,分兵攻南康,九江,賊兵出戰,俱為官軍所敗。陳槐陣上斬了徐九寧,知縣何士鳳開門以迎王師,將城中餘賊盡行誅剿。南康百姓聞官軍薄城,共殺陳賢二郡悉平。」於是賊黨俱盡。按宸濠自六月十四日舉逆,至七月十六日被獲,前後共四十二日,先生自七月十三日於吉安起馬,至二十六日成功,才十有四日耳。自古勘定禍亂,未有如此之神速者。但見成功之易,不知先生擘畫之妙也。是日門生鄒守益,入見賀曰:「且喜老師成百世之功,名揚千載。」先生曰:「功何敢言。且喜昨晚沉睡。蓋自聞報後,曉夜焦勞至是始得安枕矣。」先生口占一律云:
甲馬秋驚鼓角風,旌旗曉拂陣雲紅。
勤王敢在汾淮後,戀闕真隨江漢東。
群丑漫勞同吠犬,九重端合是飛龍。
涓埃未盡酬滄海,病懶先須伴赤鬆。
是日先生傳令班師,暫回省城。城中聽知王師凱旋。軍民聚觀者不下萬數。宸濠坐在小轎之中,其餘賊黨俱各囚車鎖押,前後軍兵擁衛。一個個槍刀出鞘,盔甲鮮明。才至中街。兩傍看者歡聲如沸,莫不以手加額曰:「我等今日方脫倒懸之苦。皆王都爺之賜也。」先生到察院下馬,大會眾官商議。「除將寧王並世子,郡王,將軍,儀賓,偽授大師,國師,元帥,都督指揮等官。各分別收監候解。其脅從等官,並各宗室,別行另奏。將擒斬俘獲功次,發紀功。」
御史謝源伍,希儒,審驗明白造冊。先生於三十日上捷報。據冊開:
生擒首賊,一百零四名。生擒從賊,六千一百七十五名。(內審放脅從一千一百九十三名)斬獲賊級,共四千四百五十九顆。
俘獲賊屬男婦,二百三十八名口。宮人四十三名。奪回被脅被擄官民人等,三百八十四員名口。招撫畏服投首一百九十三位名。
奪獲符驗一道。金璽二顆。金冊二副。印信關防一百零六顆。
金並首飾,六百二十三兩一錢二分。銀首飾器皿,八萬三千八百九十七兩一錢五分零。
贓仗一千八百九十件。器械一千一百九十九件。牛三十頭。馬一百九匹。驢騾十三頭。鹿三隻。燒燬賊船七百四十三隻。
後人有詩一絕,誦先生之功云:
指揮談笑卻萊夷。千古何人似仲尼。
旬日之間除叛賊。真儒作用果然奇。
話分兩頭,卻說兵部尚書王瓊,見先生所上寧王反叛兩次表章,疏請五府六部大臣,會議於左順門。諸臣中也有曾受寧王賄賂,與他暗通的。也有見寧王勢大,怕他成事的,一個個徘徊觀望,尚不敢斥言濠反。王瓊正色言曰:「豎子素行不義,今倉卒造亂。自取減亡耳。都御史王守仁,據上游,必能了賊。不日當有捷報至也。其請京軍,特張威耳。」乃頃刻覆了十三本。首請削宸濠屬籍。正名為賊,佈告天下。但有忠臣義士,能倡義旅。擒反賊宸濠者,封以侯爵。先將通賊逆黨朱寧,臧賢拿送法司正罪。又傳檄南京,兩廣,浙江,江西,各路軍馬,分據要害,一齊剿殺。朝廷差安邊伯許泰,摠督軍務,充總兵官。平虜伯江彬,太監張忠,魏彬俱為提督官,左都督劉翬,為摠兵官,太監張永,贊畫機密,並體勘濠反逆事情。
兵部侍郎王憲,督理糧餉,前往江西征討行至臨清地方。聞江西有捷報,寧王已擒,許泰,江彬,張忠等,恥於無功。乃密疏請御駕親征,順便游覽南方景致。武宗皇帝大喜,遂自稱為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後軍都督府太師鎮國公,往江西親征。廷臣力諌不聽。有被杖而死者。車駕遂發。大學士梁儲,蔣冕扈從。
九月十一日先生南昌起馬,將宸濠一班逆黨囚禁。先期遣官上疏。略云:
逆濠睥睨神器,陰謀久蓄。招納叛亡,探輦轂之動靜,日無停跡,廣置奸細。臣下之奏白百不一通。發謀之始,逆料大駕必將親征,先於沿途伏有奸黨。為博浪荊軻之謀,今逆不旋踵,遂已成擒。法宜解赴闕下,式昭天討。欲令部下各官押解。恐舊所潛布,乘隙竊發,或致意外之虞,臣死有餘憾。況平賊獻俘國家常典,亦臣子常職。臣謹於九月十一日,親自量帶官軍,將濠並官眷逆賊情重罪犯,潛解赴闕。
先生行至常山草萍舖,聞有御駕親征之事,大驚曰:「東南民力已竭。豈堪騷擾。」即索筆題詩於壁上,傳諭次早兼程而進。詩曰:
一戰功成未足奇。親征消息尚堪危。
邊烽西北方傳警。民力東南已盡疲。
萬里秋風嘶甲馬。千山曉日渡旌旗。
小臣何事驅馳急。欲請回鑾罷六師。
時聖駕已至淮徐。許泰,張忠,劉翬等,見先生疏到,密奏曰:「陛下御駕親征,無賊可擒。豈不令天下人笑話。且江南之游,以何為名。今逆賊黨與懼盡,釜中之魚。宜密諭王守仁釋放寧王於鄱陽湖中,待御駕到,親擒之,他日史書上傳說陛下英武,也教揚名萬代。」武宗皇帝原是好頑耍的,聽他邪說,果然用威武大將軍牌面,遣錦衣千戶追取宸濠。
先生行至嚴州,接了牌面。或言:「威武大將軍,即一今上也。牌到與聖旨一般。禮合往迎。」先生曰:「大將軍品級,不過一品。文武官僚不相統屬。我何迎為。」眾皆曰:「不迎必得罪。」先生曰:「人子於父母亂命,不可告語。當涕泣隨之,忍從諛乎。」三司官若苦(苦苦)相勸。先生不得已令參隨負敕印出,同迎以入。中軍稟問,「錦衣奉御差至此。當送何等樣程儀。」先生曰:「不過五金。」中軍官曰:「恐彼怒不納奈何。」先生曰:「繇他便了。」錦衣千戶果然大怒,麾去不受。
次日即來辭別。先生握其手曰:「下官在正德初年,下錦衣獄甚久,貴衙門官相處極多。看來未見有輕財重義如公者。昨薄物出區區鄙意。只求禮備。聞公不納令我惶愧。下官無他長。單只會做幾篇文字。他日當為公表章其事,令後世錦衣知有公也。」錦衣唯唯不能出一語。竟別去。先生竟不准其牌。不把宸濠與他。
錦衣星夜回報。許泰,江彬等大怒,遂造榜言。說,「先生先與寧王交通,曾遣門人冀元亨往見寧王,許他借兵三千,後見事勢無成,然後襲取寧王以掩已罪。」太監張永素知先生之忠,力為辯雪,且請先行查訪。先生至杭州,張永先在。先生與永相見。永曰:「泰彬等誹謗老先生,只因先生獻捷太早,阻其南行。以此不悅。」先生曰:「西民久遭濠毒,今經大亂,繼以旱災,困苦已極。若邊軍又到,責以供餉,窮迫所激,勢必逃聚山谷為亂。奸黨群應,土崩之勢成矣。更思興兵伐之,不亦難乎。」張永深以為然徐曰:「本監此出,正為群小蠱惑聖聽,欲於中調獲,非掩功也。但皇上聖意,亦恥巡遊無名。老先生但將順天意,猶可挽回幾分。苟逆之,徒激群小之怒,何救於大事。」先生曰:「老公所見甚明。下官不願居功。情願都讓他們。容下官乞休而去足矣。」乃以宸濠及逆黨交付張永,遂上疏乞休。屏去人從,養病於西湖之淨慈寺。
張永在武宗皇帝面前,備言王守仁盡心為國之忠。江西反側未安,全賴彈壓。不可聽其休致自便。諸奸捕冀元亨付南京法司,備極拷掠。並無一語波及先生。奸謀乃沮。忠泰等,又密奏,「寧王餘黨尚多,臣等願親往南昌搜捕,以張天威。」武宗皇帝復許之。比及先生赴南昌任,忠泰等亦至。帶令北軍二萬。填街塞巷。許泰,江彬,張忠坐了察院,妄自尊大。先生往拜之。泰等看坐於傍,令先生坐。先生佯為不知。將傍坐移下,自踞上坐,使泰彬等居主位。泰彬等且愧且怒,以語諷剌先生。先生以交際事體諭之。然後無言。先生退,謂門人鄒守益等曰:「吾非爭主也。恐屈體於彼,便當受其節制。舉動不得自繇耳。」泰彬等托言搜捕餘黨,板害無辜,富室索詐賄賂,滿意方釋。又縱容北軍占居民房,搶掠市井財物,向官府索糧要賞。或呼名謾罵,或故意衝導。欲借此生釁,與先生大鬧一場。就好在皇上面前謗毀。先生全不計較,務待以禮。預令市人移居鄉村,以避其詐害,僅以老羸守家。先生自出金帛,不時慰犒北軍。病者為之醫藥,死者為之棺殮。邊軍無不稱頌王都堂是好人。泰彬等怪先生買了軍心,嚴禁北軍,不許受軍門犒勞。先生乃傳示內外,北軍離家苦楚。爾居民當敦主客之禮。百姓遇邊軍,皆致敬或獻酒食。北軍人人知感,不復行搶奪之事。
時十一月冬至將近。先生示諭百姓,新遭濠亂,橫死甚多。深為可憫。今冬節在邇。凡喪家俱具奠如禮,如在官人役,給暇三日。於是居民家家上墳酬酒。哀哭之聲,遠近相接。北軍聞之。無不思家,至於泣下。皆向本官叩頭求歸。分明是:
楚歌一夜起。吹散八千兵。
張忠,許泰,屬翬等,自恃北人所長在於騎射,度先生南人決未習學,一日托言演武,欲與先生較射。先生謙謝不能,再四強之。先生曰:「某書生何敢與諸公較藝。」諸公請先之。劉翬以先生果不習射矣。意氣甚豪。謂許泰,張忠曰:「吾等先射一回,與王老先生看。軍士設的千一百二十步外。三人雁行敘立。張忠居中,許泰在左,劉翬在右。各逞精神施設。北軍與南軍分別兩邊,擡頭望射。一個個弓彎滿月,箭發流星,每一發矢,叫聲著。一會箭,九枝都射完了。單只許泰一箭射在鵠上,張忠一箭射著鵠角,劉翬射個空回。他三個都是北人,慣習弓矢,為何不能中的。一來欺先生不善射,心滿氣驕了。二來立心要在千人百眼前逞能炫眾。就有些患得患失之心。矜持反太過,一箭不中。便著了忙,所以中的者少。三人射畢,自覺出丑,面有愧色。說道咱們自從跟隨聖駕久不曾操弓執矢。手指便生疏了。必要求老先生射一回賜教。」先生復謙讓。三人越發相強。務要先生試射。射而不中,自家便可掩飾其慚。先生被強不過,顧中軍官取弓箭來,舉手對泰彬等曰:「下官初學,休得見笑。」先生獨立在射椚之中。三位武官太監環立於傍。光著六隻眼睛含笑觀看。先生神閒氣定。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嬰兒。颼的一箭。正中紅心。北軍連聲喝采,都道:「好箭射的准射的准。」泰彬等心中已自不快了。還道,「是偶然幸中。」先生一連又發兩矢。箭箭俱破的。北軍見先生三發三中,都道,「咱們北邊到沒有恁般好箭。」歡呼動地。泰等便執住先生之手,說道到。「是老先生久在軍中,果然習熟。已見所長,不必射了。」遂不樂而散。
是夜劉翬私遣心腹窺探北軍口氣,一個個都道,「王都堂做人又好,武藝又精,咱們服事得這一位老爺,也好建功立業。不枉為人一世。」劉翬聞之,一夜不睡。次早見許泰,張忠曰:「北軍俱歸附王守仁矣。奈何。」泰忠乃商議班師。前後殺害良民數百,皆評為逆黨,取首級論功。北軍離了西江省城,百姓始復歸樂業。
時武宗皇帝大駕自淮陽至京口,館於前大學士楊一清之家。泰等來見,但云,「逆黨已盡。」遂隨駕渡江,駐驆南都,遊覽江山之勝。三人乘間讒謗先生,說,「他專兵得眾。將來必有佔據江西之事。」賴張永力周旋,上信永言:付之不問。泰等又遣心腹屢矯偽旨,來召先生。只要先生起馬,將近南都,遂以擅離地方駕罪。先生知其偽,竟不赴。
正德十五年正月,先生尚留省城。泰等三人因侍宴武宗皇帝,言及天下太平。三人同聲對曰:「只江西王守仁早晚必反。甚是可憂。」武宗皇帝問曰:「汝謂王守仁必反,以何為驗。」三人曰:「他兵權在手,人心歸向。去歲臣等帶領邊兵至省城。他又私恩小惠,買轉軍心。若非臣等速速班師,連北軍多歸順他了。皇爺若不肯信,只須遣召之,他必不來。」武宗皇帝果然遣詔召先生面見。張永重先生之品,又憐先生之忠,密地遣人星夜馳報先生,盡告以三人之謀。先生得詔,即日起馬,行至蕪湖。張忠聞先生之來,恐面召時有所啟奏,復遣人矯旨止之。先生留蕪湖半月,進退維谷。不得已,入九華山,每日端坐草庵中。日微服重遊化城寺,至地藏洞。思念二十七歲時,於此洞見老道,共談三教之理。今年四十九歲。不覺相隔二十二年矣。功名霸絆不得自繇。進不得面見聖上,掃除奸佞。退不得歸臥林泉。專心講學。不覺淒然長歎,取筆硯題詩一首。將曰:
愛山日日望山時。忽到山中眼自明。
鳥道漸非前度險。龍潭更比舊時清。
會心人遠空遺洞。識面僧來不記名。
莫謂中丞喜忘世。前途風浪苦難行。
又見山岩中有僧危坐問,「何時到此。」僧答曰:「已三年矣。」先生曰:「吾儒學道之人,肯如此精專凝靜,何患無成。」復吟一詩云:
莫怪岩僧木石居。吾儕真切幾人如。
經營日夜身心外。剽竊糠秕齒頰餘。
俗學未堪欺老衲。昔賢取善及陶漁。
年來奔走成何事。此日斯人亦啟予。
張忠等既阻先生之行,反奏先生不來朝謁。武宗皇帝問於張永。永密奏曰:「王守仁已到蕪湖,為彬等所拒。彼忠臣也。今聞眾人爭功。有謀害之意,欲棄其官入山修道。此人若去,天下忠臣更無肯為朝廷出力者矣。」武宗皇帝感動,遂降旨,命先生兼江西巡撫,刻期速回理事。先生遂於二月還南昌,以祖母岑太夫人鞠育之恩,臨終不及面訣,乃三疏請歸省葬。懼不允。
六月復還贛州。過泰和,少宰羅整庵(諱欽順弘治癸丑榜眼)以書問學。先生告以學無內外,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以理之凝聚而言:則謂之性。以其主宰而言:則謂之心。以其主宰之發動而言則謂之意。以其發動之明覺而言:則謂之知。以其明覺之感應而言:則謂之物。故就物而言:謂之格。就知而言謂之致。就意而言:謂之誠。就心而言:謂之正。所謂窮理以盡性。其功一也。天下無性外之理,即無性外之物。學之不明,皆繇世儒認理為內,認物為外。將反觀內省與講習討論分為兩事,所以有朱陸之岐。然陸象山之致知,未嘗專事於內。朱晦庵之格物,未嘗專事於外也。整庵深歎服焉。
是年秋七月,武宗皇帝尚在南都。許泰,江彬欲自獻俘以為己功。張永曰:「不可。昔未出京時,宸濠己擒。獻俘北上,過玉山,渡錢塘,在杭州交割於吾手,經人耳目,豈可襲也。」於是用威武大將軍鉤帖,下於南贛,令先生重上捷音。先生乃節略前奏,盡嵌入許泰,江彬,張忠,魏彬,張永,劉翬,王憲等扈駕諸官,疏中言逆濠不日就擒,此皆總督提督諸臣,密授方略所致。於是群小稍稍回嗔作喜。止將冀元亨坐濠黨係獄。先生遂得無恙。後世宗皇帝登極。先生備咨刑部,為元亨辯冤。科道亦交章論之,將釋放。而元亨死。同門陸澄,應典輩備棺盛殮。先生聞訃,為設位慟哭之。此是後話。
是年九月先生再至南昌。檄各道院,取宸濠廢地,改易市廛,以濟飢代稅。百姓稍得蘇息。時有泰州王銀者,服古冠,執木簡,寫二詩為贅,以賓禮見。先生下階迎之。銀踞然上坐。先生問,「何冠。」曰:「有虞氏之冠。」又問「何服。」曰:「老萊氏之服。」先生曰:「君學老萊乎。」對曰:「然。」先生曰:「君學老萊,止學其服耶。抑學其上堂詐跌為小兒啼也。」銀不能答。色動,漸將坐椅移側。及論致知格物,遂恍然悟曰:「他人之學,飾情抗節,出於矯強。先生之學,精深極微,得之心者也。」遂反常服,執弟子之禮。先生易其名為艮,字曰汝止。同時陳九川,夏良勝,萬湖,歐陽德,魏良弼,李遂,裘衍日侍講席。有洙泗杏壇之風。是年冬,武宗皇帝自南京起駕,行至臨清,將宸濠一班逆賊,並正刑誅。人心大快。
正德十六年春正月,武宗皇帝還京,三月晏駕。四月世宗皇帝登極,改元嘉蜻。誅江彬,許泰,張忠,劉翬等諸奸,錄先生功降敕召之。先生以六月二十日起程,方至錢塘。科道官迎閣臣意,建言國喪多費,不宜行宴賞之事。先生復上疏乞便道省親。得旨。升南京兵部尚書。賜蟒玉,准其歸省。
九月至餘姚,拜見龍山公。公當宸濠謀逆時,有言先生助逆者。公曰:「吾兒素在天理上用工夫,必不為此。」又或傳先生與孫許同被害者。公曰:「吾兒得為忠臣,吾復何憂。」及聞先生起兵討濠,又傳言:濠怒先生,欲遣人來刺公,公宜少避。公笑曰:「吾兒方舉大義。吾為國大臣。恨年老不能荷戈同事。奈何先去以為民望乎。」怡然不變。至是相見,歡如再生。值龍山公誕日,朝廷存問適至。先生服蟒腰玉,獻觴稱賀。至明旦,謂門人曰:「昨日蟒玉,人謂至榮,晚來解衣就寢,依舊一身窮骨頭,何曾添得分毫。乃知榮辱原不在人。人自迷耳。」乃吟詩一首云:
百戰歸來白髮新。青山從此作間人。
峰攢尚憶衝蠻陣。雲起猶疑見虜塵。
島嶼微茫滄海暮。桃花爛熳武陵春。
而今始信還丹訣。卻笑當年識未真。
先生日與親友及門人輩宴遊山水,隨地指點良知。一時新及門就學者七十四人。是年十二月,朝廷論江西功,封先生為新建伯,食祿一千石。蔭封三代。少時夢威寧伯王越解劔相贈,至是始驗。
明年正月,先生疏辭封爵,不允。時龍山公年七十有七,病篤在牀。將屬纊。聞部咨已至,促先生及諸弟出迎曰:「雖倉遽,烏可以廢禮。」少頃問,已成禮否。家人曰:「詔書已迎至矣。乃瞑。」先生戒家人勿哭。加新冕服,挽紳,事畢。然後舉哀。一哭頓絕,病不能勝。門人子弟紀喪。因才任使。仙居,金克厚典廚,內外井井。先生以先後平賊,皆賴兵部尚書王瓊從中主持。又同事諸臣多有勞績,己何敢獨居其功。再上疏辭爵,歸功於瓊。時宰方忌瓊。並遷怒於先生。御史程啟充,給事中毛玉,相率論劾先生指為邪學。先生講論如故。門人尚謙臨去,先生贈詩云:
珍重江船冒暑行。一宵心話更分明。
須從根本求生死。莫向支離辯濁清。
久奈世儒橫臆說。競搜物理外人情。
良知底用安排得。此物繇來是渾成。
嘉靖三年,海寧董蘿。號蘿石。以能詩聞於江湖。年六十八,來游會稽。聞先生講學,戴笠擕瓢,執杖來訪。入門長揖上坐。先生敬異之。與語連日夜。蘿言下有悟。因門人何秦請拜先生門下。先生以其年高不許。歸家與其妻織一縑以為贄,復因何秦來強。先生不得已。與之倘佯山水間。蘿日有所聞。欣然而而忘歸。其鄉之親友。皆來歡之還鄉。曰:「翁老矣。何自苦如此。」蘿曰:「吾今方揚鬐於渤海,振羽於雲霄。安能復投網罟而入樊籠乎。去矣。吾將從吾所好。」遂自號從吾道人。
時郡守南大吉,先生所取士也。以座主故拜於門下。然性豪曠不羈,不甚相信。遣弟南逢吉覘之。歸述先生講論如此數次。大吉乃服,始數來見。且曰:「大吉臨政多過失。先生何無言。」先生曰:「過失何在。」「大吉曆數某事某事。」先生曰:「吾固嘗言之矣。」大吉曰:「先生未嘗見教也。」先生曰:「吾不言:汝何以知之。」大吉曰:「良知。」先生笑曰:「良知非我常言而何。」大吉笑謝而去。
於是辟稽山書院。聚八邑彥士講學。璆蕭,楊汝榮,楊紹芳等,來白湖廣。揚仕嗚,薛宗鎧,黃夢星等,來自廣東。王艮,周衝等,來自南直。何秦,黃竹綱等,來自南贛。劉邦彩,劉文敏等,來自安福。曾抃來自泰和。魏良政,魏良器等,來自新建。宮剎卑隘,至不能容。每一發講,環而聽者,三百餘人。一日講君子喻義小人喻利章。眾人俱發汗泣下。邑庠生王幾與魏良器相厚。每言妨廢舉業,勸勿聽講。及是日聞講,自悔失言:即日執贄為弟子。
嘉靖四年。門人輩立陽明書院於越城西郭門內光相橋之西。明年正月,鄒守益以直諌謫判廣德州。築復古書院,集生徒講學。先生為書贊之。四月南大吉入覲。被黜,略無慍色。惟以聞道為喜。其得力於先生之薰陶者多矣。是夏御史聶豹,巡按福建,特渡錢塘來謁先生,聽講而去。時席書為禮部尚書。特疏薦先生。御史石金等,亦交章廬薦,不報。
嘉靖六年,廣西田州岑猛作亂。提督都御史姚鏌徵之,擒猛父子。未幾,其頭目盧蘇,王受構眾復亂,攻陷思恩。鏌復調四省兵徵之,弗克。閣老張璁,桂萼共薦先生起用,總督兩廣及江西湖廣軍務。先生聞命力辭,不允。乃於九月起馬,繇杭衢,歷常山南昌吉安諸處。一路門人迎接者,動數百人,不必細說。
十一月至梧州。先生以土官之叛,皆繇流官掊克所致,乃下令盡撤調集防守之兵,使人招盧蘇,王受,喻以屬禍福。二人見守兵盡撤,遂自縛謝罪。先生杖而釋之。撫定其眾,凡七萬餘人。不動聲色,一境悉平。時八寨,斷藤峽等處,自韓都堂雍平定以後,至是復遽險作亂。先生因湖廣歸師之便,密授方略,令襲之。盧蘇,王受請出兵餉。當先效力,三月之間,斬首三千餘級,掃蕩其巢而還。朝中當事大臣,猶以先生擅兵討賊為罪。賴學士霍韜力誦其功,乃得免議。止以招撫恩田之功頒賜獎賞。
先生一日謁伏波將軍廟,(廟在梧州),拜其像。歎曰:「吾十五歲夢謁馬伏波。今日所見,宛如夢中。人生出處豈偶然哉。」因賦詩云:
四十年前夢裡詩。此行天定豈人為。
徂徵敢倚風雲陣。所過須同時雨師。
尚喜遠人知向望。卻漸無術救瘡痍。
從來勝算歸廊廟。恥說兵戈定四夷。
先生大興恩田學較。廣西士民始知有理學。十月先生以積勞成疾。病劇。上疏乞休。不候旨遂發。布政使王大用,亦先生門人。備美材以隨。十一月廿五日,踰梅嶺,至南安登舟。南安府推官門人周積來見。先生猶起坐,咳喘不已。猶以進學相勉。廿八日晚泊船。問,「何地。」侍者對曰:「青龍舖。」明日召周積至船中。積拱俟良久。先生開目視曰:「吾去矣。」積泣下。問,「有何遺言。」先生笑曰:「此心光明,復何言哉。」少頃瞑目而逝。時廿九日也。享年五十七歲。南贛兵備門人張思聰,進迎於南野驛,用王布政所贈美材制棺。周積就驛中堂沐浴衾殮如禮。明日為十二月朔。安成門人劉邦彩適至。同官屬師生設奠入棺。初四日輿襯登舟。士民遠近遮道,哭聲震地。如喪考妣。舟過地方,門生故吏連路設祭哭拜。
將發南昌,東風大逆,舟不能行。門人越淵祝於柩前曰:「先生豈為南昌士民留耶。越中子弟門人相候已久矣。」祝畢忽變西風。舟人莫不驚異。門人王幾等數人,以會試起身。聞先生訃音。還舟執喪。二月抵家。子弟門人輩,奉柩於中堂,遂飾喪祀,婦人哭於門內,孝子及親族子弟哭於幕外。門人哭於門外。每日四方門人來者,百餘人。十一月葬橫溪。先生所自擇地也。先是前溪水入懷,與左溪會。衝齧右麓。術者心嫌,欲棄之。有山翁夢見一神人,緋抱玉帶立於溪上,曰:「吾欲還水故道。」明日雷雨大作,溪水泛溢,忽從南岸而行。明堂周闊數百丈。遂定穴。門人李珙等,更番築治,晝夜不息。月餘墓成。會葬者數千人,門人中有自初喪迄葬不歸者。即孔門弟子之懷師,亦不是過矣。御史聶豹,原未拜門下。及聞訃之後。遣弔奠,亦稱門人。蓋素佩先生之訓,中心悅而誠服也。
後十二年浙江巡按御史周汝貞,亦先生門人。為建祠於陽明書院之樓前。扁曰:「陽明先生祠」。各處書院,俱立先生牌位,朝夕瞻禮。比於仲尼,今子孫世世,襲爵為新建伯不絕。先生幼時常言:「一代狀元不為希罕。」又言:「須作聖賢,方是人間第一流。」斯言豈妄發哉。先生歿後,忌其功者或斥為偽學,久而論定。至今道學先生尊奉陽明良知之說。聖學賴以大明。公議從祀聖廟。後學有詩云:
三言妙訣致良知。孔孟真傳不用疑。
今日講壇如聚訟。惜無新建作明師。
又髯翁有詩云:
平蠻定亂奏奇功。只在先生掌握中。
堪笑偽儒無用處。一張利口快如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