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勢位逼倉卒去官
詩曰:
小人情態最堪憎,惡毒渾如好奉承。
見客便猶門戶犬,纏人不去夏秋蠅。
佛頭上面偏加糞,冷眼中間卻放冰。
賭面不情饒惹厭,誰知到底不相應。
卻說白公要在西湖上擇婿,擇來擇去,不是無才惡少,便是誇詐書生,並無一個可人。住了月餘,甚覺無味,便渡過錢塘江,去遊山陰禹穴。不題。
且說蘇友白,自到任後,日日差人,去尋訪白公,並無蹤跡,在衙中甚是憂悶。一日有公務,去見楊撫台。楊撫台收完文書,就掩門留茶。因問道:「賢司理甚是青年。」蘇友白道:「不敢,推官今年二十有一。」楊巡撫說道:「本院在京時,尊公朝夕盤桓情意最篤,到不曾會得賢司理。」蘇友白道:「推官與家尊原係叔姪,去歲纔過繼為子,故在京中時,不曾上謁老大人。」楊巡撫道:「原來如此,我記得尊公一向無子,賢司理聲音不似河南,原籍何處?」蘇友白道:「推官原係金陵人。」楊巡撫道:「我在齒錄上,見司理尚在未曾授室?」蘇友白道:「推官一向流蕩四方,故此遲晚。」楊巡撫道:「如今也再遲不得了。」又說道:「昨聞陳相公加官,加宮保銜了,本院要做一篇文字去賀他。司理大才,明日還要借重。」蘇友白道:「推官菲才,自當效命。」吃了兩道茶,蘇友白就謝了辭出。
原來這楊巡撫就是楊廷詔,他有一女,正當笄年。因見蘇友白少年進士,人物風流,便就注意於他,故此留茶詢問。知他果未取親,不勝歡喜。到次日,府尊來見,也就留在後堂,將要擇蘇友白為婿之事說了。就央府尊說合。府尊不敢辭,回衙就請蘇友白來見說道:「寅兄恭喜了!」蘇友白道:「不知何喜?」府尊道:「今日去見撫台,留茶說道,他有一位令愛,德貌兼全,因慕寅兄青年甲第,聞知未婚娶,故托小弟作伐,意欲締結朱陳之好,此乃至美之事,非喜而何,故此奉賀。」蘇友白道:「撫台厚意,堂翁美情,本不當辭,只是晚弟家尊,已致書求聘於敝鄉白公之女,已久有約。況家君書云,兼有吳瑞庵太史為媒,斷無不允之理,豈敢別有所就。撫台美事,萬望堂翁為晚弟委曲善辭。」
府尊道:「辭亦何難,但只是又有一說,撫台為人,也是難拗。況你我做官,又在他屬下,這親事了回,便有許多不便。」蘇友白道:「做官自有官職,這就此段姻緣,卻難從命。」府尊道:「雖如此說,寅兄還要三思,不可固執。」友白道:「他事尚可通融,這婚姻乃人倫禮法所關,既已有求,豈容再就,只求堂翁多方復之。」府尊見友白再三不允,沒奈何,只得就將蘇友白之言,就回覆了撫台。撫台聞知他求的就是白公之女,心下暗想道:「白太玄女兒,才美有名,人人所慕,又有吳瑞庵太史,況蘇方回又與他相厚,十有九成,他如何不去指望,卻來就我,我雖官高似他,他一個青年科甲,未必在心。除非白老回覆了他,他那時自然來就我了,但不知白公近時作何狀。」尋思半晌,再無計策,忽想道:「前日白老留我盤桓時,曾有一個西賓張軌如,日日相陪,我別也到忘了,前日傳一帖,說是他來謁見,想必是借白老爺一脈來打抽風。我因無甚要緊,不曾接待,今莫若請他到來一問。則可知白公之近況何如。倘有可乘之機,再作區處。」主意定了,就叫中軍官發個名帖,請丹陽張軌如相公後堂一飯。中軍領命,忙發一帖,差人去請。
原來張軌如,自在白公家出了一場醜,假托鄉試之名,辭歸在家。因想高攀楊巡撫,往拜不會,也就丟開了。不期這日差人拏個名帖來請,滿心歡喜,連忙換了衣巾,到軍門前伺候。只等到午後,傳梆開門叫請,方纔進去。相見告坐畢,楊巡撫說道:「承降後就要屈兄一敘,因衙門多事,遲遲勿罪。」張軌如道:「前賜登龍,已不勝榮幸。今復蒙寵召,何以克當。」不一時擺上酒來,飲數巡,楊巡撫道:「兄下榻與白太玄處,何以有暇至此。」張軌如道:「生員因去秋鄉試,就辭了白老先生,故得至此面聆道德之光。」楊巡撫道:「原來兄至了白太玄,不知他令愛的婚事,近日如何,兄還知道麼?」張軌如道:「不瞞老恩台說,生員前在白公處,名雖西賓,寔見許東床,後為匪人所譖,白公聽信,故生員辭出。近聞他令愛猶然待字。」楊巡撫道:「白公為人,最是任性,當初在京時,本院為小兒再三求他,他也不允。」張軌如道:「若是這等擇婿,只是他令愛今生嫁不成了。」
楊巡撫大笑道:「果然果然!近聞蘇推官,央吳瑞庵為媒去求他,兄可知道麼?」張軌如道:「這到不知,且請問這蘇推官是誰?」楊巡撫道:「就是新科的蘇友白。」張軌如道:「這個蘇友白是河南人。」楊巡撫道:「他乃叔是河南人,故入藉河南,卻是金陵人。」張軌如大驚道:「原來就是蘇蓮仙兄,生員只道又是一個。」楊巡撫道:「兄與他有交情麼?」張軌如道:「蘇兄與生員最厚,他曾在生員園裡,住了月餘。」楊巡撫道:「如此卻好,本院有一女兒相託,意欲招他坦腹,他因注意白公之女,故再三不允。兄既與他相厚,就煩兄去與他說,白公為人執拗,婚姻事甚是難成,不如就了本院之婚,倘得事成,自當圖報。」
張軌如打一恭道:「生員領命。」又飲了幾杯,就起身謝了辭出。張軌如回到下處,他心中暗想道:「我當初為白家親事,不知費了許多心機,用多少閒錢,我便脫空,他到中了一個進士,打點做女婿,叫我如何不氣。莫若設一計,使大家不成,也還氣得他過,且可借他奉承了撫台。只是小蘇一向想慕白小姐,若飢若渴。若只靠唇舌勸阻他,如何肯聽!我想白公家近事,他也未必得知,莫若調一個謊,只說白小姐死了,絕了他的念頭,則楊撫台之婚姻,不患不成。」算計定了,到了次日,備些禮物,寫了名帖,就來拜賀了。蘇友白門役傳報進去,蘇友白此時正無處訪白公蹤跡,見了張軌如名帖,心甚喜之。至見此人,便知白公消息矣。忙到寅賓館來相見。二人喜笑相迎,見禮畢,歡然就座。
張軌如道:「兄翁突然別去,小弟無日不思。今欣相逢,然咫尺有雲泥之隔了,不勝欣慶了。」蘇友白道:「常思高情,僥倖後即欲遣候,奈道遠莫致。前過金陵,又緣憑限緊急,不能造謁,惆悵至今,今欣逢光臨,曷勝快慰,請問吾兄,當白太玄家西席,待兄旦夕不離,為何卻舍而遠出?」張軌如道:「小弟初見,原只為貪他令愛,此兄翁所知也。後來他令愛死了,小弟還只管依戀何用,故此辭了。」
蘇友白大驚道:「那個死了?」張軌如道:「就是他令愛白小姐死了,兄台難道還不知麼?」蘇友白驚得痴呆了道:「小弟怎生知道。」因問:「幾時死的,得何病症?」張軌如道:「死是去年冬間,大都女子有才,不是好事,白小姐自恃有才,終朝吟詠,見了那些秋月春花,好不感傷,又遇著這等一個強倔父親,一個女婿,選來選去,只是不成。閨中抱怨,染成一病,懨懨不起,醫人都說弱症,以小弟看來,總是相思害死了。」蘇友白聽說是真,不覺撲簌簌落下淚來道:「小弟遲歸者,為功名也。為功名者,寔指望功名成,而僥倖小姐一日之婚姻也。今日功名雖成,而小姐已逝,則是我為功名所誤,小姐又為我所誤也。古人云:『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寔由我而死。』冥冥之中,負此良友,正今日小弟,與白小姐之謂也,寧不痛心乎!」
張軌如道:「公庭之上,士民觀瞻,兄翁似宜以禮節情。」蘇友白道:「古人有言:『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又言:『禮豈為我輩而設。』小弟何人,仁兄奈何不諒?」張軌如道:「兄翁青年科第,豈患天下無美婦,而必戀戀於此。」蘇友白道:「小弟平生所慕白小姐一人而已,今白小姐人琴俱亡,小弟形影自守,決不負心而別求佳麗。」張軌如道:「一時聞信,自難為情也,怪兄翁不得。凡是一身上關宗祧,中係蘋藻,豈當為硜硜之言,兄翁亦當漸漸思之。」蘇友白道:「仁兄愛我,話出至情,但我心匪石,恐不能轉也。」張軌如道:「兄翁過悲,到是小弟多言了,小弟且別去,改日再來奉慰。」蘇友白道:「方寸之亂,不敢強留,容日奉扳,再領大教。」說畢,二人相送別去。
到次日,蘇友白去回拜了。張軌如又勸道:「兄翁雖與白小姐有憐才之心,而寔無婚姻之約。若必欲以白小姐之死而不娶,則是以桑濮待白小姐矣。近聞楊撫台有一小姐,才美出倫,前託府尊來扳兄翁,兄翁以先聘白小姐為辭,今聞白小姐已死,則兄翁再無推託之義,又知小弟在兄翁愛下,故托小弟再言之,兄翁不可錯了主意。」蘇友白道:「小弟雖愚,出於至性,今日婚姻,寔有不忍言者。撫台之命,萬萬難從,兄翁轉辭。」
張軌如只百般苦勸,蘇友白只百般辭。張軌如沒法,只得回覆楊巡撫,將蘇友白反復的言語,一一說了。楊巡撫笑道:「且由他,兄請回我是有處。」正是:
採不得香蜂蝶恨,留春無計鶯燕羞。
花枝失卻東皇意,雨雨風風那得休。
卻說楊撫見蘇友白不從親事,懷恨在心,就批發幾件疑難之事,與蘇友白審問。蘇友白審問明白,申詳上去,多不合撫台之意,往往駁下來。友白審了又審,上面駁了又駁。幾件事完了,又發幾件下來。或是叫他追無主贓銀,或是拏無影的盜賊。弄得個蘇友白日日奔忙,事完了,又討不得一些好意。蘇友白心下想:「這明是為婚姻不成,要奈何我了,我正是他屬官,如何抗得他過!我想白小姐又死了,盧夢梨與盧小姐又無影響,我一個隻身,上無親生的父母,內無妻妾,又不圖錢財,只管戀著這頂烏紗,在簿書中作牛馬,甚覺無味。況上面又有這個對頭,我如今到任不久,他要難為我,也無題目。到明日做久了,他尋些事故參論,即時與他分辨便費力了。不如挂冠而去,傍人自知為他去的,也有公論,日後倘要改補,卻也容易。」
算計定了,就將上司批的事情,一件一件,趕申報完了,本衙牌票,一概鎖了,又寫下一封書,差衙役投送與府尊,煩他報知三院并各司道。他原無家眷,自家便服,只帶原來的家人并小喜,與些隨身行李,起過早,只推有按院訪察公事,不許衙役跟隨,竟自出錢塘門來,要叫船回金陵。出得城門,到了湖上,心下又想道:「我無故而行,堂尊兩縣得知,定要著人來趕。我欲從此路去,定然趕上。若趕了回去,反為不妙。不如渡過錢塘江,往山陰禹穴一遊,過了數日,他們尋趕不著,自然罷了。那時再從容回去,有何不可?」主意定了,就湖上叫了一隻小船,返轉往江頭而來。到了岸,蘇友白就緩步而行。約里許,見一大寺,門前深深松柏,頗幽潔,蘇友白就在一塊乾淨石上,坐下歇息。坐了一會,只見一個起課的先生,在面前走了過去。蘇友白偶然一看,只見那先生:
一頂方巾透腦油,海青穿袖破肩頭。
面皮之上加圈點,頸項旁邊帶癭瘤。
課筒手把常搖響,招牌腰掛不須鉤。
誰知外貌不堪取,腹裡玄機神鬼愁。
蘇友白看見那先生,生得人物醜陋。忽見他腰間挂著小小招牌,上面寫著賽神仙課泄天機七個字,猛然想起道:「我記得那年初出門,遇著那個要馬鞭子去尋妻子的人,曾對我說,那起課的先生,叫做賽神仙。方纔過去的這個先生,莫非就是他?我在前句容鎮上,還要尋他,如今怎麼當面錯過。」忙叫一個家人趕上請來。
那賽神仙見有人請,就復身回來,與蘇友白拱拱手,也就坐下在一塊石上問道:「相公要起課麼?」蘇友白道:「正是要起課,且請問先生是定居於此,還是新來的?」賽神仙道:「我學生到處起課,那有一定。去年秋間,纔到此處。」蘇友白道:去春你在句容鎮上時,有一人不見妻子,求起課,你許他趕到四十里外,遇一騎馬人,討了馬鞭就有妻子,還記得麼?」賽神仙答道:「課是日日起,那裡記得許多。」因又想一想道:「是是,我還記得些影兒,那日起的是個姤卦。姤者遇也,姤者又婚姤也,故所遇皆婚姻之事,料他尋得著,後來不知怎麼,相公為何曉得?」
蘇友白道:「他遇見的正是我,要了我的馬鞭子,就扒到一枝大柳樹上,折柳條與我換,恰恰看見他妻子,被人拐在廟中,故此尋著,先生神課,真過賽神仙也。」賽神仙道:「這都是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聖人著此爻象之妙,與我學生何干,學生只知據理直斷。」我今要煩先生起一課。賽神仙就將手中課筒遞與蘇友白道:「請通誠。」蘇友白接了,謝著天地,暗暗禱祝一番,仍將課筒遞還,賽神仙拏在手中,搖來搖去,口中念那些單單單,拆拆拆,內象三爻,外象三爻,許多儀文,不多時起成一課說道:「這也奇,正說姤卦,恰好又起一個姤卦,不知相公那裡用?」蘇友白道:「是為婚姻的。」
賽神仙道:「我方纔說的個姤者遇也,又婚媾也,這婚姻已有根了的。絕妙一段良緣,目前就見。一說就肯,不消費力。內外兩爻發動,更有一樁奇妙之處,一娶卻是兩位夫人。」蘇友白道:「若是兩個,或前或後有之,那有一娶便是兩個?」賽神仙道:「兩爻相對發動,若是前後,不為稀罕。」蘇友白道:「若要一娶兩個,除非是人家姊妹同胞。」賽神仙道:「外屬乾,內屬巽,雖屬姊妹,卻又一南一北,不是親姊妹。」蘇友白道:「不瞞先生說,我求婚姻兩年,且訪得有兩家之人,到是一南一北,不是親姊妹,一個不幸死了,一個不知飄流何處,雖別有人家,肯與我,卻又不中我意,自分今生斷無洞房之日。先生又說得如此容易,莫非取笑?」賽神仙道:「起課是我的生意,如何取笑!課上若無,我不敢妄許。卦上既有,難道叫我我了不成!」
蘇友白笑道:「我隻身於此,無蹤無影,叫我那裡去求好。既先生說目前就見,請問該在那一方?」賽神仙將手輪一輪道:「又作怪了,這兩位夫人,雖在金陵地方,然今日去求,卻要過錢塘江,往山陰禹穴一路尋去,不出半月,定要見了。」蘇友白道:「這一發不能了,我小弟從來痴念頭,頭必要親見,其人才貌,果是出類,方可議姻。那有人在一處,而定親又能在一處之理?」
賽神仙道:「這卦象好得緊,兩位夫人俱是絕色,大是得意之人,相公萬萬不可錯過。若錯過這個親事,再也不能了。」蘇友白道:「雖如此說,但我此去過江,並無一人熟識,叫我那家去求?」賽神仙道:「姤者也遇也,不消求得,自然相遇。」蘇友白道:「不知是甚等人家?」賽神仙道:「這又有奇了,說來只平平,成時是大貴人家。」蘇友白道:「今日此課斷來,都自相矛盾,莫有差誤?」賽神仙道:「只好據理直斷理之妙所在,到應驗時,方知其妙,此時連我也不解。」
蘇友白道:「我記得先生替那尋妻子起課,連我的衣服顏色都斷出來,今日我此去,所遇婚姻之人,是何形狀,可斷得出麼?」賽神仙又將手一輪說道:「到丙寅日,若遇著個老者,生得清奇古怪,穿一件白布衣服,便是他了。這段姻緣,十分之美,走遍天下也求不出,相公不可錯過。」
蘇友白道:「可請再起一課。」賽神仙道:「我的課不重卜,若問別事,可再起。」蘇友白道:「正是還要起一課。」又禱祝了。賽神仙重排爻象,又起成一課,卻是賁卦。賽神仙道:「賁者文明之象也,問何事?」蘇友白道:「問前程起復。」賽神仙道:「前程未曾壞,何用起復。」蘇友白道:「壞已壞了。」賽神仙道:「不曾不曾。」蘇友白道:「你且斷是何等前程。」賽神仙道:「科甲不必說,文明之象大都是翰苑。」友白笑道:「先生這卻斷錯了,一個推官已離了任,便是壞了。就是起復,也不能彀翰林。賽神仙又將手輪一輪道:「明明翰林,何消復得。我到不錯,只怕這個推官到做錯了。」蘇友白似信不信道:「既這等多勞了。」取了五錢銀與他,賽神仙得了銀子,竟飄然而去。正是:
天地有先機,世人不能識。
只到事過時,方知凶與吉。
蘇友白起了課,半信半疑,只因初意原要過江,今合其意,故叫了一隻船,竟渡過錢塘江,望山陰一路而來。只因這一來,有分教──冰清不減玉潤,泰山真選東床。正是:
無緣千里空奔走,有幸相逢咫尺間。
造化小兒大無奈,東來西去許多般。
不知蘇友白此去,困遇其人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