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花姨月姊兩談心

  詩曰:
  謾言兒女不同居,只是千秋慧不如。
  記得英皇共生死,未聞蠻素異親疏。
  子躬不閱情原薄,我見猶憐意豈虛。
  何事醋酸鴆肉妒,大都了不識關雎。
  卻說白公自見盧小姐作詩之後,心下甚是歡喜道:「我到處搜求,要尋一個才子,卻不能彀。不期家門之中,又生出這等一個才女來,正好與紅玉作伴,只是一個女婿,尚然難選,如今要選兩個,越發難了。莫若乘此春光,往武林一遊,人文聚處,或者姻緣有在。」亦與盧夫人及紅玉夢梨二小姐,將心事一一說了,便吩咐家人,打點舟車行李,就要起程。紅玉小姐再三叮囑道:「家中雖有姑娘看管,爹爹暮年在外,無人侍奉,亦須早歸。」白公許諾。不一日,竟帶領個家人,往武林去了。不題。
  卻說白小姐見盧小姐顏色如花,才情似雪,十分愛慕。盧小姐見白小姐詩思不群,儀容絕世,百般敬重。每日不是你尋我問奇,就是我尋你分韻。花前清晝,燈下長宵,如影隨形,不能相捨。說來的無不投機,論來的自然中意。
  一日,白小姐新妝初罷,穿一件淡淡春衫,叫嫣素拏了一面大鏡子,又自拏一面,走到簾下,迎著那射進來的光亮,左右照看。不料盧小姐悄悄走來,看見微笑道:「閨中的事,姐姐奈何都要占盡,今日之景,又一美景也。」白小姐也笑道:「賢妹既不容愚姐獨占,又愛此美題,何不見贈一詩,便平分一半去矣。」盧小姐道:「分得固好,但恐點污不佳,反失美人之韻,又將奈何?」白小姐道:「品題在妹,居然佳士,雖王嬙復生,亦無慮矣。」盧小姐遂笑吟的,忙索紙筆,題詩一首呈上。白小姐一看,只見上寫五言律一首:
  美人簾下照鏡
  妝成不自喜,鸞鏡下簾隨。
  景落回身照,光分射目窺。
  梨花春對月,楊柳晚臨池。
  已足銷人魂,何須更相陪。
  白小姐看了歡喜道:「瀟灑風流,六朝佳句。若使賢妹是男子,則愚姐願侍巾櫛終身矣。」盧小姐聽了,把眉一蹙,半晌不言道:「小妹既非男子,難道姐姐就棄捐小妹不成,此言殊薄情也。」
  白小姐笑道:「吾妹誤矣,此乃深愛賢妹才華,願得終身相聚,而恐不能,故為此不得已之極思也。正情之所鍾,何薄之有!」盧小姐道:「終身聚與不聚,在姐與妹願與不願耳。你我若願,誰得禁之而慮不能。」白小姐道:「慮不能者,慮妹之不願也。妹若願之,何必男子。我若不願,則不願妹為男子矣。」盧小姐乃回嗔作喜道:「小妹不自愧其淺,反疑姐姐深意,其可笑也。只是還有一說,我兩人願雖不異,然聚必有法。不知姐姐聚之法,又將安出?」白小姐道:「吾聞昔日娥皇女英,同事一舜,常深慕之,不識妹有意乎?」盧小姐大喜道:「小妹若無此意,也不來了。」白小姐道:「你我才貌雖不比英皇,然古所稱閨中淑女之秀,林下風頗亦不愧,但不識今天下,可能一有福才郎,得消受你我?」盧小姐沉吟半晌道:「既許小妹同心,有事便當直言,何為相瞞?」白小姐道:「肝膽既立,更有何事相瞞?」盧小姐道:「既不瞞我,姐姐意中之人,豈非才郎,何必更求之天下?」
  白小姐笑道:「妹可詐也,莫說我意中無人,縱我意中有人,妹亦從何而知也?」盧小姐大笑道:「俗話說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為。觀才子佳人,一舉一動,關人耳目,動成千秋佳話。妹雖疏遠,實知之久矣。」白小姐不信道:「妹既知之,何不直言,莫非誤聞張軌如新柳詩之事乎?」盧小姐笑道:「此事人盡知之,非妹所獨知也。妹所知者,非假冒新柳詩之張,乃真和新柳詩,並作送鴻迎燕之蘇郎也。」
  白小姐聽見說出心事,便痴呆了,做聲不得,只以目視嫣素。盧小姐道:「姐妹一心,何嫌何疑,而作此態?」白小姐驚訝了半晌,知說話有因,料瞞不過,方說道:「妹真有心人也,此事只我與嫣素知道,雖夢寐之中,未嘗敢言。不識賢妹何以得知,莫非我宅中婢妾有窺測者,而私與言乎?」盧小姐笑道:「姐姐此事,鬼神不測,那有知者!此語實出蘇郎之口。」
  白小姐道:「蘇郎去將一載,我爹爹叫人那裡不去尋,並無消息。知他盡日流落何方,就是或在山東,妹乃一個閨中艷質,如何得與他會?」盧小姐道:「姐姐猜疑亦是,但小妹寔是見過蘇郎,談及姐姐之事,決非虛哄姐姐。」白小姐道:「妹妹說得不經不情,叫我如何肯信?」盧小姐道:「姐姐今日自然不信,到明日與蘇郎相會時,細細訪問,方知妹言之不誣也。」白小姐道:「蘇郎斷根浮萍,一去杳然,不以我為念,妹妹知無相會之期,故為此說。」盧小姐道:「姐姐是何言也!蘇郎為姐姐婚事,東西奔走,不知有生,奈何姐姐有此薄倖之言,豈不辜負此生一片至誠,昨秋已登北榜,何言斷根浮萍?」
  白小姐驚喜道:「蘇友白第二各,原來就是他,為何寫河南籍?」盧小姐道:「聞他叔子蘇按院是河南人,如今繼他為子,故此就入藉河南。」白小姐道:「他既中了,就該歸來尋盟,為何至今絕無音耗?」盧小姐道:「想是要中了進士纔歸,姐姐須耐心俟之,諒也只在早晚。」白小姐道:「我看賢妹言之鑿鑿,似非無據,但只是妹妹,不出閨門女子,如何能與他相見,諒是轉問於人,又未必曉得這般細詳,妹妹既然愛我,何不始末言之,釋我心下之疑?」盧小姐道:「事已至此,只得與姐姐寔說了,只是姐姐不要笑我。」白小姐道:「閨中兒女之私,有甚於此,妹不嗤我足矣,愚姐安敢笑妹!」盧小姐道:「既不相笑,只得實告,一年蘇郎為姐姐之事,要進京求吳翰林作伐,不期到了山東,路上被劫,行李俱無,在旅次徘徊。恰好妹子隔壁,有一李中書遇見,說知此情,見蘇郎是個飽學秀才,就要他吟四景詩,做錦屏送按院,許贈盤纏,故請他到家,留在後園居住。妹子的住樓,與他後園緊接,故妹子得與窺視。見他氣像不凡,詩才敏捷,知是風流才子,因自思父親已亡過了,只有煢煢寡母,兄弟又小,婚姻之事,無人料理,若是株守常訓,豈不自誤!沒奈何只得行權,改做男裝,進後園門與他一會。」
  白小姐聽了驚喜道:「妹子年紀小小,不意到有這個奇想,又有這等悄眼,可謂美人中之俠士也。」盧小姐道:「也不是甚奇想,就是姐姐願妹為男子,不得已之極思也。」白小姐道:「這也罷了,妹子乍會,我的事如何與他說得起,書生可謂多言。」盧小姐道:「非他多言,妹子以婚姻相託,他再三推辭,不肯應允,妹強迫其故,他萬不得已,方吐露前情也。且事在千里之外,又諒妹必不能知。不意說出舅父與姐姐,恰我所知,信有緣也。」
  白小姐道:「賢妹之約,後來如何?」盧小姐道:「我見他與姐姐背地一言,死生不負,必非浪子。今日不負姐姐,則異日必不負妹子。故妹子迫之愈急,他不得已,方許雙棲,妹子所以借避禍之機,勸家母來此相依,實為有此一段隱情,要來謀之姐姐,不意姐姐弘關雎樛木之量,許妹共事,與蘇郎之意,不謀而合,可謂天從人願,不負妹之一片苦心矣。」
  白小姐道:「賢妹真有心人也,蘇生行止茫然,若墮舟露,不是妹妹說明,至今猶然蕉鹿。賢妹又能移花接木,捨己從人,古之女俠,當不是過,但蘇生別去,後來入籍河南之信,又何以得知?」盧小姐道:「隔壁李中書專好趨奉勢炎,前日見他備厚禮,去賀按院新公子,說就是題詩之人,因前慢他,故欲加厚,非蘇君而誰。按院河南人,故妹子知其入籍,後北榜發了,李中書又差人去賀,定是他中。」白小姐道:「如此說來,是書生無疑矣,彼既戀戀不忘,則前盟自在。今又添賢妹一助,異日閨閤之中,不憂寂寞矣。」
  盧小姐道:「前日母子避亂來此,恐蘇郎歸途不見,無處尋問,曾差一僕寄書與他,尚無回信。且今會試已過,但不知蘇郎曾僥倖否,姐姐何不差人一訪?」白小姐道:「我到忘記了,前日有人送會試錄與爹爹,我也無心,未曾看得。今不知放在何處?」嫣素在傍道:「想是放在夢草軒中,待我去尋了來。」不多時,果能就尋了來。二小姐開展來看,只見第十三名,就是蘇友白。二小姐滿心歡喜道:「可謂天從人願。」自此之後,二小姐愈加敬愛,一刻不離。正是:
  一番辛苦蜂成蜜,百結柔腸蠶吐絲。
  不是美人親說破,寒溫冷暖有誰知。
  按下白盧二小姐,在閨中歡喜。不題。
  卻說蘇友白從山東一路轉到河南,祭了祖,竟往金陵而來。不一日到了金陵,就要到錦石村來拜白公。一面備辦禮物,一面就差人,將吳翰林與蘇御史的兩書,先送了去。心下只望書到,必有好音。不期到了次日,送書人回來稟復道:「小的去時,白老爺不在家,往杭州西湖遊賞去了。兩封書交與管門人收下,他說只等白老爺回來,方有回書。我對他說,老爺去拜望。管門的說,他老爺出門,並無一人接待,不敢勞老爺車駕。若要拜只消留一帖,上門簿是了。」
  蘇友白聽得,呆了半晌,心中暗想道:「我蘇友白只恁無緣,到山東盧夢梨又尋不見。到此,白公又不在家,如何區處?」又想道:「白公少不得要回來,莫若在此暫等幾日。」又問道:「你就該問白老爺幾時方可回來。」差人道:「小人問過,他說道,白老爺去不久,賞玩的事情,一月也是,兩月也是,那裏定得日期?」友白想道:「白公雖不在家,我明日原去拜他,或取巧見見嫣素,訪問小姐近日行藏也好。」又想道:「我去時,車馬僕從,前前後後,如何容得一人獨訪,廳堂之上,嫣素不便出來,去也徒然。我若在此守候,憑限又緊。既然白公在西湖遊賞,莫若就到西湖尋他見罷。」算計定了,適值衙役來接,蘇友白就發牌起身,一路無辭。
  只七八日,到了杭州。一面參見上司,一面到任,忙了幾日,方纔稍暇,就差人到西湖上,訪問金陵白侍郎老爺,寓在何處。差人尋了一日,回覆道:「小的到西湖各寺,並酒船莊院都尋遍,都說沒有甚麼侍郎到此。」蘇友白道:「這又奇了,他家明說來此,如何又不在?」又叫差人城中各處去尋訪。不題。
  原來白侍郎,雖在西湖上遊賞,因楊御史在此做都院,恐怕他知道,只說前番在他家擾過,今日來打秋風,因此改了姓名。將白字加一王字,只說是皇甫員外,故無人知道。就租了面冷橋旁一所莊院住下。每日布衣草履,叫人攜了文房四寶,或是小舟,或是散步,瀏覽那兩峰六橋之勝,每見人家少年子弟便留心訪察。
  一日,偶在冷泉亭上閒坐,玩賞那白石清泉之妙。忽見一班有六七個少年,都是闊巾華服,後面跟隨許家人,攜了氈單,抬著酒盒,一擁到冷泉亭上,要來飲酒。看見白公先在裏面,雖然布衣草履,然體貌清奇,又隨著一個童子,不像個落寞之人,便大家拱一拱手,同坐下。不多時,眾家人將盒擺齊,眾少年便邀白公道:「老先生不嫌棄,請同坐一坐。」白公見六七人都是少年,只恐有奇才在內,故不甚推辭,只說道:「素不相識,如何好擾?」眾少年道:「山水之間,四海朋友,這何妨的。」白公說:「這等多謝了。」就隨眾坐下。
  飲不得一二盃,內中一少年問道:「我看老先生言語,不像杭州人,請問貴鄉何處,高姓大名,因何至此?」白公道:「我是金陵人,賤姓皇甫,因慕貴府山水之妙,故到此一遊。」那少年又問道:「還是在庠,還是在監?」白公道:「也不在庠,也不在監,只有兩畝薄田,在鄉間耕種而已。」那少年道:「老兄是鄉下人,曉得來遊山水,到是個有趣的人了。」白公道:「請問列位先生,還是在庠在監?」內中有一少年道:「你我等人,原是同社。」指著眾人道:「這三位是和學,這二位是錢塘學,我小的原也是府學,近加納了南雍。」又指著那先問話的少年道:「此位與老兄一樣,卻不在庠,也不在監。」白公道:「這等想是高發了。」那少年道:「老兄好猜,一猜就著,此位姓王,去秋發了的,簇簇新新一個貴人。」白公道:「這等說,都是斯文一派,失敬了。」王舉人就接說道:「說甚斯文,也是折骨頭的生意,你當容易中個舉人哩,嘴唇都讀破了,反是老兄不讀書的快活,多買幾畝田做箇財主,大魚大肉,好不受用。」又一少年道:「王兄你既得中,就是神仙了,莫要說這等風流話。我們做秀才的,纔是苦哩,宗師到了,又要科考歲考,受不盡的苦辛,時平時朋友們,還是做會結社,不讀書又難,讀書又難。」又一少年道:「老哥只撿難的說,府裡縣裡去說人情,吃葷飯又何等容易的。」大家都笑起來。
  又吃了半晌道:「我們今日原是會期,文字既不曾做,也該出個詩題大家做做,聊以完今日會課之案。」又二少年道:「酒後誰耐煩做詩!」那少年道:「詩就不做出個題目,或對朋友,也好掩飾。」王舉人道:「不要說這不長進的話。今要做就做,如詩不成,罰酒三碗!」那少年道:「這等方有興,只是這位皇甫老兄卻如何?」王舉人說:「他既不讀書,如何強他做詩,只吃酒罷。」那少年道:「有理有理,請出題目。」王舉人說道:「就是遊西湖罷了,那裡又去別尋。」眾少年道:「題目雖好,只是難做些,也說不得了。」就叫家人將帶來的紙墨筆硯,分在各人面前。大家做詩。
  也有沉吟搆思的,也有銜盃覓句的,有拈毫起草的,有叉手苦吟的。大家做了半日,並無一個成篇。白公看了,不覺失笑。王舉人道:「老兄不要笑,你不讀書,不曉得做詩的苦處。古人云:『吟成五個字,撚斷數莖鬚。』」白公笑道:「我書雖不讀,詩到曉得做兩句。」眾少年道:「你既曉得做詩,何不就也做一首。」白公道:「既要我做,須限一韻,不言這遊西湖詩,作者甚多,只說是抄就了。」王舉人見白公說大話,心下想道:「他既要限韻,索性難他一難。」抬頭忽見亭旁一顆海棠,因指著說道:「就以海棠花的『棠』字為韻罷。」白公道:「使得。」就叫跟隨的童子,在拜匣中取出一方端溪舊硯,一枝班管兔毫,一塊久藏名墨,一幅烏絲箋紙,放在席上。眾人看筆墨精良,有三分疑惑,暗想道:「不料這老兒有這樣好東西,必定是個好財主了。」又想道:「若是個財主,必做不得詩。」
  正猜疑間,只見白公提起筆來,行雲流水一般,不消片刻,四韻皆成。白公做完,眾少年連忙取來看,只見上寫著:
  鶯聲如織燕飛忙,十里湖堤錦繡香。
  日蕩芳塵馳馬路,春閨笑語毬蹴場。
  山通城郭橋通寺,花抱人家柳抱莊。
  若問東風誰領略,玉簫金管在沙棠。
     金陵皇甫老人題
  眾少年看了,都吃驚道:「好詩好詩,又如此敏捷,不像是個不讀書的,莫非是發過的老先生,取笑我們?」白公笑道:「那有此事,我學生詩雖能做幾句,寔是不曾讀書。古人有云:『詩有別才,非關學也。』」
  此時日已西墜,只見接白公的家人,一乘小轎,也尋將來了。白公就立起身來,辭眾少年道:「本該在此相陪,只是天色晚了,老人家不敢久留。」眾少年見此光景,都慌忙起身相送。白公又謝了,竟上轎,家人童子簇擁而去。眾少年猜猜疑疑,知他不是常人,始悔前言輕薄。正是:
  秋水何嘗知有海,朝菌決不信多年。
  書生何處多狂妄,只為時窺管裡天。
  一日,有昭慶寺僧閒雲,來送新茶與白公,白公就收拾些素酒,留他閒話。因問道:「西湖乃東南名勝,文人所聚,不知當今少年名士推重何人?」閒雲道:「這湖上往來的名士最多,然也有真名的,也有虛名的。也有那盡日松江來了兩位相公,一位姓趙號千里,一位姓周號聖王,兩個人是真正名士。」白公道:「何以見得?」閒雲道:「年又少,人物又清俊,做出來的文章無一人不稱羨。每日間來拜他的鄉紳朋友,絡繹不絕。天下的名公鉅鄉都相識,或是求他作文,或是邀結社,終日湖船飲酒不了。前日去見撫台楊老爺,楊老爺甚是優待,說遲兩日,還要請他哩。昨日又有人來求他選鄉會墨卷。若不是個真正才子,如何欽動得許多文人。」白公道:「此二人寓之那裡?」閒雲道:「就寓在敝寺東廊。」白公道:「東廊那一房?」閒雲道:「不消問得,到了寺前,只說一聲趙千里周聖王,那一個不曉得的。」白公道:「這等說,果誠是個名士了。」又說了些閒話,閒雲別去。白公暗喜道:「我原想這西湖上有人,今果不出吾料,我明日去會一會,若果是真才,則紅玉夢梨兩人之事完矣。」
  到次日,葛巾野服,打扮個山人行徑,寫個名帖,只說是金陵皇甫,又帶了一個小童,來拜訪二人。到了寺前,才要問,就有人說:「你們料想來拜趙周二相公的了,往東廊去。」白公進得東廊,早望見一僧,房門口,許多的青衣僕從,或拏帖子,或抬禮物,走出走入,甚是熱鬧,白公料道是了。走到門前,就叫小童,將名帖遞將過去。管門人接了回道:「家相公出門了,有失迎接,尊帖留下罷。」白公道:「你二位相公,往那裡去了?」管門人道:「城裡王春元家請去,商量做甚碑文,就順路回拜客去,只怕午後方可回來。這是錢塘張爺請回來,就要去吃酒了。」白公道:「既這等,名帖煩管門收了,明日再來。」管門人應聲諾,就問小童:「你老爺寓在那裡,我家相公明日好來回拜。」答云在西湖冷橋奏衙莊。說罷白公方纔出寺。只見進寺來拜他二人的紛紛,白公心下笑道:「何物少年,傾人如此!」
  回到寓所,歇息了一回,將近日落,白公又到西冷橋上閒望。只見一隻大酒船,笙簫歌吹,望橋下撐來。旁邊有人說道:「這是錢塘縣太爺請客。」不多時到了亭下。白公留心一看,只見縣主下陪,上面兩席,坐的兩個少年,在那裡高談闊論,遠遠望去,人物到也風流。看不多時,就過去了。白公看了,甚是思慕。
  到了次日又去拜又不在。直候了四五日,方見一個家人拏著兩個名帖,慌慌忙忙,先跑將來問道:「這是皇甫相公寓處麼?」家人答道:「是。」那家人叫快接帖子,松江趙周二相公來拜,船就到了。白公聽見,忙出來迎接,只見二人已進門了,相讓迎入禮畢,分賓主坐下。趙千里就說道:「前承老先生光顧,即欲趨謁,奈這兩日有事於撫台,昨又為縣君招飲,日奔走於車馬之間,是以候遲,萬望勿罪。」白公道:「二兄青年美才,傾動一時,使人欣羨。」
  周聖王道:「孤陋書生,浪得虛名,不勝慚愧。請問老丈貴鄉?」白公道:「金陵。」趙千里道:「金陵大邦人物。」因問道:「貴鄉吳瑞庵翰林與白太玄工部,老丈定是相識!」白公驚道:「聞是聞得,卻不曾會過,敢問二兄何以問及?」趙千里道:「二公金陵之望,與弟輩相好,故此動問。」白公道:「果會過否?」趙千里道:「去秋吳公楚中典試,要請小弟與聖王兄,他作程文并試錄前序,弟因等社會許多朋友不肯放,故不曾去得。」白公道:「原來如此,只是我聞得白太玄,此老甚是寡交,二兄何以與他相好。」周聖王道:「白公雖是寡交,卻好詩酒,弟輩於他詩酒往還,故此綢繆。」白公笑道:「這等說,可謂天下無人不識君矣。」又說了一會,吃過茶就起身告辭。白公也就不留,相送出門而去。正是:
  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所見非所聞,虛名何足慕。
  白公因嘆道:「名士如此,真是羞死。」不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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