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有騰挪背地求人

  詩曰:
  好花謾道護深深,景物撩人大不禁。
  嬌蕊纔經風雨蝕,幽香又被蝶蜂侵。
  縱無遊子相將折,爭奈詩人佻達吟。
  細與東君弔今古,幾枝絕不露春心。
  話說蘇有德,探知蘇友白與白小姐婚姻有約,便心懷不良,要於中取事。到次日二人起來,吃了早飯,蘇有德就叫將出外的行李不要動,又取出白銀二十兩,與蘇友白道:「些須盤纏,兄可收拾了,只要速去速來,不可耽擱,白公性傲,恐有他圖,雖小姐亦不能自主。」蘇友白道:「承兄相助,又蒙大教,感激不盡,小弟到京,只求得吳公一封書,就星夜回來了,倘僥倖成全,皆仁兄之賜也。」說罷,就叫小喜收拾行李起身。蘇有德又叫一個得力家人吩咐道:「蘇相公此間鄉村,徑路不熟,你可送到江口,著蘇相公渡了江,方可回來。」家人領命,蘇友白作謝了,竟自欣欣上馬進京。不題。
  原來吳翰林奉詔還京,擇了吉日起行,不期剛出城,官府祖餞辛苦,不覺感冒些風寒,忽然大病起來,只得依舊回家醫治。病了月餘,方有起色。蘇有德在城中回來,知此消息。恐蘇友白進城問知,竟自去求他,更不好做手腳,故三言兩語拼出三十兩銀子,就攛掇蘇友白進京走空頭路,他好獨自行事。正是:
  奸人一笑一奸生,哄弄愚生若戲嬰。
  誰識老天奸更甚,借他奸計代愚營。
  卻說蘇有德打發了蘇友白北行,滿心歡喜,道:「我正思量白小姐,千思百慮再無計策,不想今日有這等的好機會送將來,可謂天從人願。」遂打點一副厚禮,竟進城來去拜吳翰林。到了門前,叫家人尋見管門的,先就是五錢一個紙包兒遞過去,然後將名帖禮帖與他,說道:「我家蘇相公要求見老爺,煩你通報一聲。」管門的道:「我家老爺病纔好,尚未曾見客,只怕不便相見。」家人道:「老爺見與不見聽憑,只煩大叔通報一聲就是了。」管門的因收著書兜,又看見是送禮了,遂不推辭,因說道:「請相公裡面廳上坐,等候我進去通報。」家人得了口語,就請蘇有德換了頭巾藍衫,竟進廳來,隨將禮物擺在階下。管門人拏了兩個帖子竟進後廳來。
  此時吳翰林新病初起,正在後園樓上靜養身體,好了還要進京。忽見傳進兩個帖子來,先將名帖一看,只見上寫著:「沐恩門生蘇有德頓首再拜。」再將禮帖一看,卻是紬緞、臺盞、牙笏、補服等物,約有百金。心內思量道:「此生素不相認,今日忽送此厚禮,必有緣故。」因叫進管門人吩咐道:「你去對那蘇相公說,老爺新病初起,行禮不便,故未見客,蘇相公枉顧,必有所教,若沒有要緊,容改日相會罷。倘有公務,不妨口傳進來,厚禮概不敢領,并原帖繳還。」管門人領命出來,細心對蘇有德道知。蘇有德道:「既如此,就煩管家秉上老爺,門生此來,蓋為舍弟蘇友白的親事,其中委曲甚多,必得面陳方盡,今日老爺既不便見客,自當改日再來,些須薄禮,定要收的,再煩管事代稟一身。」管門人又進來稟知。吳翰林聽說蘇友白的親事,便道:「你再去問,蘇友白可就是前日李學院考案首的麼。」管門人出來問了,又回覆道:「正是他。」吳翰林道:「既為此,可請蘇相公到後園來相見。」管門的忙忙出來道:「老爺叫請相公後園相見。」遂引蘇有德出了大廳,轉到後園,進廳裡來坐下。不一時,吳翰林扶了一個童子出來,蘇有德看見,忙移一張椅在上面,說道:「老恩師請台坐,容門生拜見。」吳翰林道:「賤體抱恙,不耐煩勞,若以俗禮相拘,反非見愛,只長揖為妙。」蘇有德道:「老恩師台命,不敢有違,只是過於不恭有罪之至。」因而一揖。吳翰林又叫蘇有德換了大衣,方纔相讓坐下。
  茶罷,吳翰林就問道:「適纔所說諱友白的,這位原來就是令弟?」蘇有德道:「雖非同胞,實族弟也,少年狂妄,不諳世務,向蒙老恩師再三垂青,而反開罪門下。後宗師見斥,實乃自作之孽,而老恩師不加嚴督,反憐而赦宥之,真使人感恩戴德,慚愧無地。每欲泥首階前,因無顏面,故令門生今日代為請荊。」吳翰林道:「向因一時瓜葛之私,願附賢豪,不意令弟少年高才大志,壁立不回,愈覺可敬可愛,返而思之,實老夫之愆,令弟何罪。但不知今日何得復言及親事二字。」蘇有德道:「舍弟一時愚昧,自絕於天。久之自悔自悟,始知師台之恩,天高地厚,每欲再托根於門牆之下。近聞令媛小姐已諧鳳卜,具道無由,今不得已而思其次,訪知令親白司空老先生,有一位令甥女,年貌到也相訪,妄意僥倖倘得附喬,猶不失為師門桃李,然門楣有天淵之隔,此自是貧儒痴想,但素沐老恩師格外憐才,故不惜腆顏有請,不識老恩師可略其前辜而加之培植否?」
  吳翰林欣然道:「原來為此,實不瞞兄說,向日所議非小女,原是舍甥女。」蘇有德驚問道:「為何卻原是令甥女?」吳翰林道:「舍甥女乃白舍親最所鍾愛,前因奉使虜廷,慮有不測,深以甥女托弟,為代擇婿。小弟偶見令弟才貌,與舍甥女可稱佳偶,所以苦苦相扳,蓋欲不負舍親之托也。若是小女,葑菲之陋,安敢妄扳君子,今令弟既翻然俯就,又承賢契見教,況舍甥女猶然待字,老夫自當仍執斧柯,撮合良偶,方知前言為不謬耳。」蘇有德道:「原來恩師前日之議,不獨憐才,更有此義舉,門生輩夢夢不知,殊為可笑。今日得蒙老恩師覆庇,曲賜成全,真可謂生死肉骨,舍弟異日雖犬馬銜結,亦不能報高厚於萬一矣。」因復將禮送上,深深打一恭道:「些須薄物,聊展鄙忱。若是師台峻拒,便是棄門生於門牆之外了,萬望叱存,足徵收錄。」
  吳翰林道:「厚禮本不該收,既賢契過於用情,只得愧領一二。」因點了四色。蘇有德再三懇求,吳翰林決意不受。又用了一杯茶,蘇有德就起身說道:「門生在此混擾,有妨老師靜養,今且告退,容改日再來拜求台翰。」吳翰林道:「本當留此一話,賢契又以賤禮見諒。既如此,改日奉屈敘罷。」遂相送而再出。吳翰林信以為然,以為不負以前一番好意,心下深喜。不題。
  卻說蘇有德回到下處,心下暗暗稱快道:「此事十分順流,只消再騙得一封書到手,便大事定矣。」過了數日,忽見吳翰林差人,拏了兩個請帖來道:「家老爺請你二位蘇相公,午刻小園一敘。」蘇有德忙應道:「老爺盛德,不敢不來領,只是舍弟在鄉間習靜,路遠恐不能來。」差人去了。到得午後,竟自來赴席。吳翰林接看相見過,就問道:「令弟得會一會更妙。」蘇有德道:「舍弟自從開罪後,就避跡鄉間肄業,今雖蒙老師寬恕,尚抱愧未敢入城,以會親友。倘得邀惠聯姻,則趨侍之日正長。」吳翰林道:「志氣舉動,往往過人,可敬可敬。」隨擺上酒來,二人對坐,飲酒中說些閒話。只吃到傍晚,蘇有德告止。吳翰林即出一封書來,遞與蘇有德,道:「學生本該陪兄親往,奈朝廷理欽命甚嚴,明後日即安就道,故以此代之,舍親見了,萬無不允之理。俟吉期時,再當遣人奉賀。」蘇有德道:「委曲玉成,老師之恩,不可言喻。此去一獲佳音,當率舍弟踵門叩首。」遂領了書,再三致謝而出。吳翰林隔了數日,身體莊健,果然進京去了。不題。
  卻說蘇有德得了這封書,遂連夜出城,回到家中,悄悄將吳翰林書信拆開一看,只見上寫著:
  眷小弟吳珪頓首。致書姊丈大人台座前。弟自別後,遂馬首北向,不意出城時,酬應太煩,致於感冒,一病幾危,感蒙屢使垂顧,足徵骨肉至意,今幸粗安,即欲赴京。茲有言者,向為甥女姻事,曾覓一蘇生者,誠風流佳偶也,弟注意久之,再三媒說,奈彼生堅執不從,弟深怪之,前與姊丈面言者,即此生也,今復自悔,反來懇求,弟喜快不勝,用是重執斧柯,獻之東床,幸姊丈留神鑒選。如果弟言不謬,引之入幕,則鳳臺佳偶,星戶良人,大可慰晚年女兒之樂矣。弟行色匆匆,不能多及,乞為原諒。不宣。
  蘇有德看了又看,見上面只寫蘇生,並未寫出蘇友白名字來,遂滿心歡喜道:「初意我只打算頂了蘇友白字,今他書上既未說破,我何不竟自出名字去求,就是有人認得,卻也無妨了。況吳翰林又進京去了,誰人對會。倘僥倖事成,後來知道便了,一他退了。」算計已定,遂將原書照舊封好。又備了一副重禮,擇了一個好日子,自家打扮得齊齊整整,叫許多家人跟隨,興意勃勃,竟望錦石村來。
  蘇有德要做出嬌客模樣,來到白侍郎門前,便下了馬,借一個人家坐下,叫個家人先將吳翰林的書,并一個名帖送進去,交與白侍郎管門的董老官。董老官見是吳舅老爺的書,不敢怠慢,即時傳進。此時白侍郎,正在夢草軒與張軌如閒譚。你道張軌如行藏,被蘇友白對嫣素說破,小姐自不能容,為何還在此處。
  原來楊巡撫被白公留在後園住時,大家要即景題詩,不期事有湊巧,蘇友白先與張軌如往來時,在園中遊玩,蘇友白興高,往往即景留題,今日無心中,都為張軌如盜竊之用。白公那裡得知許多委曲,每見一詩,必加贊羨,送與小姐玩賞。小姐見蘇友白去後,張軌如詩思更佳,心下狐疑,遂不敢輕易向白公開口,故張軌如猶得高處西席,揚揚得意。
  這日白公正與張軌如閑談,忽門上送上吳舅老爺書來。白公拆開一看,察知來意,心下又驚又喜,不好對軌如說,遂將來書袖了。再接過名帖一看,只見上寫著:「門下眷晚學生蘇有德頓首拜」。白公遂起,對張軌如道:「吳舍親薦一個門生在此,只得去見他一見。」張軌如道:「這個自然。」遂辭出往後園去了。
  白公出到前廳,就叫人請蘇相公相見。蘇有德見請,纔穿了衣巾,步行進來。白公在廳上,向下將蘇有德人物一看,只見:
  衣服鮮楚,舉止高昂。骨豐皮厚,一身乏情韻之姿,似財主而非才人。面白鼻紅,滿臉橫酒肉之氣,類富翁而非賦客。金裝玉裹,請看衣裳。前擁後隨,只堪皮相。
  蘇有德進得廳來,就呈上禮帖,要請白公拜見。白公再三不肯,因是便服,定要蘇有德換過大衣,方纔見禮。禮畢,遜坐坐定,先是白公說道:「吳舍親久稱賢契大才,學生多時想慕,今接芝宇,頗慰老懷。」蘇有德忙打一恭道:「晚學生後進未學,陋質庸才,過蒙吳老師垂青,拔識謬薦,進於老恩台泰山北斗之下,仰企俯思,不勝惶悚。」白公道:「老夫衰邁之人,睹兄青年珠玉,可謂有緣。」因問:「高居何處,椿萱定然並茂?」蘇有德道:「不幸先嚴見背,止寡母在堂,寒舍處此,僅十七八里之地,名馬春。」白公道:「原來咫尺,老夫不能物色,深負水清之鑑矣。」說罷,左右送上茶來。
  茶罷,蘇有德就起身告辭。白公道:「多承遠顧,本當小飯,但初識荊,未敢草草相褻,容擇吉再當奉屈。」蘇有德道:「蒙賜登龍,已出望外,何敢復有所叨。」遂一恭辭出。白公遂送出大門外,再三鄭重而別。家人將禮物呈上,白公點了六色,餘者退壁。蘇有德見白公相待甚殷,以為事有可圖,滿心歡喜不題。
  卻說白公退入後堂,小姐接著忙問道:「今日是何客來拜?」白公道:「今日不是他客,就是你母舅有書薦來求親的蘇生。」就將吳翰林的書遞與小姐。小姐接了一看,看見蘇生,滿心以為是蘇友白,又見吳翰林前日為他選的即是蘇友白,愈覺不勝之喜,轉故意問道:「此生叫甚名字,其人果知母舅之言否?」白公道:「此生叫做蘇有德,前日為母舅曾面對我說他考案首,有才情,人物風流,今日書中又如此稱揚。今日我見其人,骨相到也富厚,言談到也爽利,若說十分風流,則未必矣。」小姐聽見叫蘇有德,只因心下有個蘇友白,就誤認是他,萬萬不疑。白公雖說未必風流,一轉不深信道:「母舅為孩兒選擇此生,非一朝一夕,或亦有所取也,為何又與爹爹選擇不同?」白公道:「我今乍見,或者不能盡其底裏,改日少不得請他一敘,再細細察看,但只是已有一個張郎在此,卻如何區處?」小姐道:「不必有意偏向,爹爹只以才貌為去取可也。」白公道:「蘇生雖非冠玉之美,較之張郎似為差勝。若論其才,張郎數詩吾所深服,蘇生只據母舅言之,我尚未一試,實是主張不定。」
  小姐心下暗想道:「蘇生與張郎好醜,相去何止天淵,爹爹素稱知人,今日為何這等糊塗!想是一時眼花。只叫他二人一會,自分玉石矣。」因說道:「涇渭自分,黑白難掩,若爹爹尚遲疑不決,何不聚二生於一堂,命題考試,誰妍誰媸可以立辨,異日去去取取,彼亦無怨也。」白公道:「此言甚是有理,我明日請蘇生,就請張郎陪,臨時尋一難題目考他,再定個優劣便了。」正是:
  風雨相兼至,燕鶯雜沓來。
  若非春有主,幾誤落蒼苔。
  按下白公與小姐商量不題。
  卻說張軌如與白公家人最熟,這日蘇有德來求親之事,到次日早有人報與張軌如。張軌如聞知大驚,問道:「此人是誰?」報他的道:「此人是金陵學裏秀才,叫做蘇有德。」張軌如聽了,不知音同字不同,卻也認做蘇友白,心下道:「這小畜生,我說他為何就不別我而去,原來是去央吳翰林書來做媒,要奪我已成之事。況我在此,雖為姻事,名色卻只是西賓,他到公公正正來求親,考又考他不過,人物又比他不上,況我的新柳詩,紅梨曲又是他做的,倘白公一時對會出來反許了他,我用了許多心力豈不枉費了!必設一計驅逐了他,方遂我心。」想了一回,忽然想起道:「小蘇曾對我說,吳翰林有個女兒招他,他不肯,吳翰林甚是怪他,為何又轉央他來說親,此中尚有些古怪。」
  正躊躇間,忽見管門的董榮拏了個請帖來,說道:「老爺請相公明日同金陵來的蘇相公敘敘。」張軌如道:「小老來的好,我正要問你,昨日那蘇相公來見老爺,為著何事?」董榮道:「是我們吳舅老爺薦來求小姐親事的。」張軌如道:「你們舅老爺說他有甚好,就薦他來?」董榮道:「這話說起來甚長,我家老爺在北京時,我家小姐曾在舅老爺家住了些時,那時舅老爺見這蘇相公考了個案首,又見他在那裡題得詩好,就要將我家小姐許配他,只因這蘇相公不肯,就拋撇了,近日不知為甚,這蘇相公又從了,故此舅老爺纔寫書薦他求親。」
  張軌如冷笑道:「這等說起來,你家老爺與小姐一向要選才子都是虛名,只消央個大分上便好了。」董榮道:「張相公如何這等說,老爺因這蘇相公有真才,纔選他,為何卻是虛名?」張軌如道:「小老何這等眼鈍,這人你曾見過,就是前日同我來送新柳詩,你老爺與小姐看了不中意笑的。」董榮道:「那裡是他,我還記得那日同張相公來的,是個俊俏後生,這位蘇相公,雖然年紀不多,卻是敦敦篤篤一個人,那裡是他!」張軌如驚問道:「既不是他,為何也叫做蘇有白?」董榮道:「名帖上是蘇有德。」張軌如道:「是那兩個字?」董榮道:「有是有無之有,德是德行之德。」張軌如聽了,又驚又喜道:「這又奇了,如何又有一個人?」董榮道:「相公明日會他,便知端的,相公請收了貼子,我還要去請蘇相公哩。」說罷,便放下帖子。張軌如暗想道:「既不是蘇友白,我的腳跟便可立定了。記得吳翰林要招女婿與考案首的小蘇,明明說是他的事,為何此人又討得書來,莫非亦有盜竊之弊,明日相見時,我慢慢觀他動靜,敲打他兩句。倘若假便自立腳不穩了。」心下方纔有歡喜。不題。
  卻說董榮拏了一個請帖,直到馬村蘇家來問。蘇有德接了請帖,就留董榮酒飯,再問道明日還有何客?董榮道:「別無他客,止有本府館中張相公奉陪。」蘇有德知是張軌如,便不問了。董榮吃完酒飯,作謝過,道說:「蘇相公,明日千萬早些來。路遠免得小人再來。蘇有德道:「不敢再勞,我自早來就是了。」董榮去了。蘇有德又躊躇歡喜道:「我的事,張軌如是神仙也不知道。他的事,誰知都在我腹中。他若不遜,便將底揭出,叫他置身無地。」因這一算,有分教──欲鑽無地,掬盡西江。正是:
  人有害虎心,虎無傷人意。
  鷸蚌兩相爭,原是漁人利。
  不知明日二人相見,正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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