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醜郎君強作詞賦人
詩曰:
塗名飾貌盡黃金,獨有文章不許侵。
一字源流千古遠,幾行辛苦十年深。
百篇價重應仙骨,八斗才高自錦心。
寄語膏梁充口腹,莫將佳句等閒吟。
話說蘇友白因要尋賽神仙起課,便不顧失了叔子蘇御史之約,竟策馬往句容鎮上而來。行不上四五里路,不料向西的日色,最易落去,此時只好有丈餘在天上。又趕行了二三里,便漸漸昏黑起來。蘇友白抬頭一望,前面便不見有人家,心下便有幾分著忙。到是小喜眼尖說道:「相公且不要慌,你看向西那條岔路裡一帶樹林,這不是一村人家?」蘇友白道:「你怎曉得?」小喜用手指道:「那樹林裡高起來的不是一個寶塔?既有塔必有寺,有寺一定有人家了。」蘇友白看了,道:「果然是塔,就無人家,寺裡也好借宿。」便忙忙策馬,望岔路上趕來。到得樹林中,果然是一個村落。雖止有一二百人家,卻不住在一處,或三家或五家,或東或西,都四散分開。
此時天已晚了,家家閉戶,不好去敲。幸得是十二三之夜,正該有月,天氣不黑,因望著塔影來尋寺。又轉了一個灣,忽一聲鐘響,蘇友白道:「好了,今夜不愁無宿處矣。」再行幾步,便到了寺門。蘇友白道:「好了。」叫小喜牽著馬,竟自步入。這寺雖不甚大,卻到齊正潔淨,山門旁種著兩帶杉樹,儘疏落有致。蘇友白此時也無心觀看,將到大殿,殿上正有兩三個和尚,在那裡做晚功課。他看有人進來,內中個年老的,便忙忙迎出來問道:「相公何來?」友白道:「學生自城中來,要往句容鎮上去,不期天色晚了,趕不到,欲在寶剎借宿一宵,萬望見留。」那和尚道:「這個使得。」遂一面叫人替小喜牽了馬,後邊去喂,一面叫人掌燈,遂將蘇友白請到方丈裡。二人見了禮坐下。那和尚道:「敢問相公高姓?」蘇友白道:「學生姓蘇。」和尚道:「這等是蘇相公了,不知要到句容鎮上,有何貴幹?」蘇友白笑道:「學生因家叔上京復命,船在江口,差人來接學生同去,學生到了半路上,偶聞得句容鎮上,有個賽神仙,起課甚靈,欲要求他起一課,故偶然至此。」和尚道:「令叔榮任何處?」蘇友白道:「家叔是巡按湖廣,回京復命。」和尚道:「這等蘇相公,是位大貴人了,失敬失敬。」遂叫人收拾晚飯。蘇友白問道:「老師大號?」和尚道:「小僧賤號淨心。」蘇友白問道:「寶剎這等精潔,必定是一村香火了。乃是前邊古跡還是新建?」淨心道:「這寺叫做觀音寺,也不是古跡,也不是一村香火,乃是前邊錦石村,白侍郎的香火,才得十八九年。」蘇友白道:「白侍郎為何造於此處?」淨心道:「白老爺只因無子,與他夫人極是信心好佛,發心造這一座寺,供奉白衣觀音,要求子嗣,連買田地也費過有一二千金。」蘇友白道:「如今有了兒子麼?」淨心道:「兒子雖沒有,他頭一年造寺,第二年就生一位小姐。」
蘇友白笑道:「莫說生一位小姐,便生十位小姐,也算不得一個兒子。」淨心道:「蘇相公,不是這般說,難得白老爺這位小姐,生得有沈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自不必說。就是描鸞刺鳳,樣樣精工,還不算他長處。最妙是古今書史,無所不通,做來詩詞歌賦,直欲壓到古人,就白老爺做的文章,往往要他刪改。蘇相公,你道世上人家,有這等一個兒子麼?」蘇友白聽見說出許多美麗,不覺身體酸蕩,神魂都把捉不住,又問道:「這位小姐曾嫁人否?」淨心道:「那裡有個人家。」蘇友白道:「這些郡縣,難道就沒個門當戶對的,為何便沒人家?」淨心道:「若要富貴人家,便容易了,白老爺卻不論富貴,只要人物風流,才學出眾。」蘇友白道:「這個也還容易。」淨心道:「蘇相公,還有個難題目,但是來求親的,或文或詩,定要做一篇,只等白老爺與小姐中了意看,方纔肯許,偏偏小姐的眼睛又高,做來的詩文,再無一個中他的意思,所以耽擱至今一十七歲了,尚未曾輕許人家。」蘇友白道:「原來如此。」心下卻暗暗喜道:「這段姻緣卻在此處。」不一時,僧人擺上齋來,二人吃了。淨心道:「蘇相公今日出路辛苦,只怕要安寢了。」便拏了燈,送蘇友白到一間潔淨客房裡,又燒了一爐香,又泡了一碗茶,放在案上,只等著蘇友白睡了,方纔別去。
蘇友白聽了這一篇話,要見白小姐一面,只管思量,便翻來覆去再睡不著。只得依舊穿了衣服。起來推窗一看,只見月色當空,皎潔如晝,因此叫醒了小喜,跟出寺門來閒步。一來月色甚佳,二來心有所思,不覺沿著一帶杉影便走,離寺門有一箭多遠,忽聽有人笑語,蘇友白仔細一看,卻是人家一所莊院,又見內中桃李芳菲,便信著步走將進來,走到亭子邊,往裡一看,只見有兩個人在那裡一邊吃酒,一邊做詩。蘇友白便立住腳,躲在窗外聽他。只見一個穿白袍的說道:「這個枝字韻,老張虧你押。」那個穿綠袍的說:「枝字韻不打緊,只這絲字是個險韻,費了心了,除了我老張,再有那個押得來?」穿白的說:「果然押得妙,當今才子,不得不推老兄,再做完了這兩句,那親事便穩穩有幾分了。」穿綠的便歪著頭,想了一想,吟了又吟,直唔唧了半晌,忽大叫道:「有了,有了,妙得緊,妙得緊。」慌忙拿筆寫在紙上,遞與穿白的看。穿白的看了,便拍手打掌笑將起來,道:「妙!妙!真個字字俱學老杜,不獨韻押得穩,而且結得有許多感慨。兄之高才,弟所深服者也。」穿綠的道:「小弟詩已做成,佳人七分到手,兄難道就甘心罷了?」穿白的道:「小弟往日詩興頗豪,今夜被兄壓倒,再做不出,且吃幾杯酒,睡一覺,養養精神,卻苦吟一首,與兄爭衡。」穿綠的道:「兄既要吃酒,待小弟再把此詩,高吟一遍,與兄聽了,下酒何如?」穿白的道:「有趣有趣。」穿綠的遂高吟道:
楊柳遇了春之時,生出一枝又一枝。
好似綠草樹上桂,恰如金線條下垂。
穿白的也不待吟完,便亂叫起來道:「妙得甚,妙得甚,且賀一杯再吟。」遂斟一杯遞與穿綠的吃。穿綠的歡喜不過,接到手一飲而盡。又續吟道:
穿魚正好漁翁喜,打馬不動奴僕枝。
有朝一日乾枯了,一擔挑柴幾萬絲。
穿綠的吟罷,穿白的稱羨不已。
蘇友白在窗外聽了,忍不住失聲笑將起來。二人聽見,忙趕出窗外,看見了蘇友白,便問道:「你是何人,卻躲在此處笑我們?」蘇友白答道:「學生偶爾看月到此,因聞佳句清新,不覺手舞足蹈,失聲張笑,多得罪了。」二人看見蘇友白一表人物,說話又湊趣,穿白的道:「兄原來是個知音,有趣的朋友。」穿綠的道:「既是個妙人,便同坐一坐如何?」便一手將蘇友白扯了,同進亭子中來。蘇友白道:「小弟怎好相擾?」穿綠的道:「四海皆兄弟,這個不妨。」遂讓蘇友白坐下,叫伺候的人,斟上酒來。因問道:「兄尊姓大號?」蘇友白道:「小弟賤姓蘇,表字蓮仙,敢問二位長兄高姓大號?」穿綠的道:「小弟姓王,賤號是文章之文,卿相之卿。」因指著穿白的道:「此位是張兄,尊號是軌如,乃是敝鎮第一財主,而兼才子者也。這個花園,乃是軌如兄讀書的所在。」蘇友白道:「如此失敬了。」因問道:「適聞佳句,想是詠新柳詩了。」張軌如道:「蓮仙只等耳聰,隔著窗子,便聽見了,詠便是詠新柳詩,只是有許多難處。」蘇友白道:「有甚難處。」張軌如道:「最難是要和韻,因此小弟費盡心力,方得成篇,褻瀆尊聽。」蘇友白道:「首唱是誰人,要兄如此費心?」張軌如道:「若不是個妙人兒,小弟焉肯費心?」蘇友白道:「既承二兄相愛,何不一發見教。」王文卿道:「這個話甚有趣,容易說不得的,兄要聽,可吃三大杯,再說與兄聽。」張軌如道:「有理有理。」遂教人斟上酒來。蘇友白道:「小弟量淺,吃不得許多。」王文卿道:「要聽這趣話兒,只得勉強吃。」蘇友白當真吃了三杯。張軌如道:「蘇兄是個妙人,說與你聽罷。這原倡乃是首前村一個鄉宦的小姐做的。那小姐生得賽西施勝王嬙,十分美貌,有誓不嫁俗子,只要是個才子,詩詞歌賦敵得他過,方纔肯嫁。前日因到寺裡燒香,見新柳動情,遂題了一首新柳詩,暗暗在佛前禱祝道:若有人和得他的韻來,便情願嫁他。因此小弟與老王在此,拼著性命苦吟。小弟幸得和成,這婚姻已有幾分想頭,蘇兄你道好麼?」蘇友白聽了,明知就是白侍郎女兒,卻不說破,只說道:「原來如此,敢求原韻一看。」張軌如道:「兄欲看詩,再吃三杯。」蘇友白道:「待小弟看了吃罷。」張軌如道:「也罷,也罷,只是看了要吃。」便去拜匣裡拏將出來,遞與蘇友白。蘇友白展開一看,卻是抄過的一個草稿兒,上面寫著新柳詩道:
綠淺黃深二月時,傍檐臨水一枝枝。
舞風無力纖纖挂,待月多情細細垂。
裊娜未堪持贈別,參差已是好相思。
東皇若識垂青眼,不負春深幾尺絲。
蘇友白看完了驚訝道:「天下怎有這般高才女子,可不令世上男人羞死。」便看了又看,念了又念,不忍釋手。
張軌如道:「蘇兄也看彀了,這三杯酒難道不值,還要推辭?」蘇友白道:「若論這首詩,便是三百杯也該吃,只是小弟量窄奈何。」王文卿道:「我看蘇兄玩之有味,必長於此,若和得一首出,便免了這三杯罷。」張軌如道:「三杯酒不吃,到去做一首詩,蘇兄難道這等獃子。」蘇友白道:「小弟實是吃不得了,如不得已,情願杜撰幾句請教罷。」王文卿笑道:「何如,我看蓮仙兄有幾分詩興發作了。」遂將筆硯移到蘇友白面前,蘇友白提起筆蘸墨,就在原稿上和韻一首道:
風最輕柔雨最時,根芽長就六朝枝。
畫橋煙淺詩魂瘦,隋苑春憐舞影垂。
拖地黃金應自惜,漫天白雪為誰思。
流鶯若問情長短,請驗青青一樹絲。
蘇友白寫完了,便遞與二人道:「勉強應教,二兄休得見笑。」二人看見蘇友白筆也不停,便信手頃刻做完了一首詩,甚是驚駭。拏來念了兩遍,雖不深知其味,念來卻十分順口,不似自家的七扯八拗,因稱贊道:「蘇兄原來也是一個才子,可敬,可敬。」蘇友白道:「小弟菲才獻醜,怎如得張兄金玉。」張軌如道:「蘇兄不要太謙,小弟也是從來不肯輕易稱贊人的,這首詩果然和得敏捷而妙。」
蘇友白道:「張兄佳作已領教過,王兄妙句還要求教。」王文卿笑道:「小弟今日詩興不發,只得明日見小姐方做哩。」蘇友白道:「王兄原來這等有深意,但不知這小姐等閒得見一面麼?」王文卿道:「兄要見他,這也不難,只是那小姐才甚高,只怕兄這一首詩還打他不動,兄若有興再和他一首,小弟與張兄便同去見。」蘇友白道:「王兄不要失信。」張軌如道:「王兄最是至誠君子,小弟可以保得,只要兄做得出。」蘇友白此時也有幾分酒興,又一心思想白小姐,便不禁詩興勃勃,提起筆來,又展開一幅箋紙,任意揮灑,不消半刻,早又和成一首新柳詩,遞與二人看。二人看見這等快當,都嚇呆了,口中不言,心下都暗想道,這纔是真正才子。細細展開一看,只見上寫著:
綠暗紅稀正得時,天然羞殺桃杏枝。
已添深恨猶開挂,偏斷柔魂不亂垂。
嫩色陌頭原有悔,畫眉窗下豈無思。
如何不待春蠶死,葉葉枝枝自吐絲。
二人讀完了,便一齊拍案道:「好詩!好詩!真做得妙。」蘇友白道:「醉狂何足挂齒,那小姐若有可見之路,還要仗二兄攜帶。」王文卿道:「這個一定,到不曾請教,尊兄不似這村裡人,貴鄉何處,因甚到此,今寓在何處?」蘇友白道:「小弟是金陵人,欲往句容鎮有些勾當,因天色晚了,借寓在前面觀音寺裡,偶因步月,幸遇二兄。」張軌如道:「原來就是金陵人,隔不得數十里之遙,原是同鄉,今年鄉試還做得同年著哩。」因問道:「貴城中吳翰林諱珪的,兄相認麼?」蘇友白道:「認是認得的,只是與小弟有些不睦。」張軌如道:「卻是為何?」蘇友白道:「他有個令愛,要招小弟為婿,小弟因見他人物中中,不肯應承,故此不悅。」張軌如道:「原來如此。」王文卿道:「我就說只是京城人物,若是別方小郡縣,那有這等高才。兄既寓在觀音寺,一發妙了,明日同去,好見小姐。」
蘇友白待明早到句容鎮上起了課,還趕到叔子船上去,因為聽說白小姐能彀一見,便把去的念頭,丟在一邊。只管小姐長小姐短,在二人面前叮囑。二人也一心想著小姐,他便也不覺厭煩。三人到是說得有興,又移了酒到月下吃來,直吃到酩酊大醉,方才起身,王張二人直送出園門。蘇友白臨行又囑咐道:「明日之所約,千萬不可忘了。」二人笑道:「記得記得。」二人別了。此時有三更時候,月色轉西。
蘇友白照舊路回到寺中去睡。心下暗想道:「我只道佳人難得,尋遍天涯未必能有,不料才走出門,便訪有下落,可謂三生有幸矣。」又想道:「訪便訪著,只恐明日未必能見,弄成一個虛相思,卻將奈何?」又想道:「既有其人,便蹈湯赴火,總在這裡,要尋他一見。」左思右想,直捱到五更時候,方纔睡去。正是:
情如野馬下長川,美色無端又著鞭。
若要遊韁收得定,除非花裡遇嬋娟。
按下蘇友白不提。
卻說蘇御史見承差來回復說,蘇友白隨後就來,滿心歡喜。不多時又見行李來了,隨即吩咐家人道:「晚飯且不要拿來,候大相公來了,一同吃罷。」直等到點燈也不見來,又等了一會,更樓撾鼓已打一更。蘇御史想道:「此時不來,想是家中事物未曾完得,一定明早來了。」遂自家吃了夜膳去睡。到次日,又不見來。只得仍叫承差飛馬去接。承差去了一日,回來稟道:「小的到相公家裡,他家一個老管家說道昨日一邊行李出門,一邊就騎馬來,不知為何不到。」蘇御史聽了大驚,因想道:「莫不是到娼妓人家去了?」因叫昨日送行李的家人來,問道:「你相公閒時在家,與甚人來往,莫非好嫖賭麼?」家人稟道:「相公從來不嫖不賭,閒時只愛的是讀書,逢著花朝月夕,做些詩詞歌賦,吃幾杯酒,便是他取樂的事了。舊年還與兩個朋友往來,近因黜退了秀才,連朋友往來也稀疏。」蘇御史道:「相公既憤志讀書,又不嫖賭,為何到把秀才黜退?」家人道:「只為前日學院來考了一個案首,又有一個鄉官家,愛相公的才學,便要招相公為婿,相公不知何故抵死不允。那官宦惱了,竟與學院說知,不料那學院與鄉宦恰是同年同門,連學院也惱起來,因此就把個秀才白白弄弔了。」蘇御史聽了,更嗟訝不已。
又差人分頭,各處找尋了三四日,竟無蹤跡,沒奈何,只得悵悵開船而去。正是:
汪羊今日歎多歧,失馬從來不易知。
誰道貪花蜂與蝶,已隨春色到高枝。
不知蘇友白畢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