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友伴有緣能相會 兄弟偶遇不相識
朝霞如虹二月天,習習春風拂窗簾。
書桌明亮閒無事,續寫評書未了緣。
話說福壽說笑話蒙璞玉,說香菲一隻眼瞎了。璞玉聽了起初非常難受,幾乎要哭,後來忽然想起來又笑著說:「你騙我!那天我親眼看見盧姑娘,她比以先還要漂亮。五官都那麼好看,幹嘛你背地裡咒人!」
福壽笑道:「你那天在哪兒看見的?」
璞玉將在西冷橋邊遇見盧香菲,自己吃驚沒敢說話的事兒說了一遍。福壽遮蓋掩飾道:「那個人不是盧姑娘,是跟著程夫人的芙蓉。她和盧姑娘長得一模一樣。盧姑娘隻眼瞎了藏在芙蓉的後面。」說完大笑。璞玉不信,正在刨根問底。書童進來說:「瑤琴回來了,就在外書房。」
瑤琴見面,將找人的事稟報說:「奴才領命跟著那個和尚的後面,問熟人知道他就是在南屏山畫畫兒的月江和尚。第二天到靈隱寺打聽,總是找不到。後來又問了一個熟人,原來這個人雖然在靈隱寺出家,現在卻不住在靈隱寺。他住在那天我們去過的天竺寺的下院--下天竺。奴才我又到那兒,知道了他的住處以後,才回來。」
璞玉聽了欣喜道:「你好好記住,我抽個空兒自己去訪問。」
原來下天竺後院有一塊大頑石。傳說至誠的良友和有善緣的在這三生石上有緣。這塊頑石在這兒也不知道有多少年的歷史。為什麼叫它三生石:唐朝時西湖忽然來了一個有道行的高僧,名叫園澤。他到這天竺以後,沒人聽過他唸經,沒人看過他拜佛。他的行動奇異,白天則正襟危坐,靜觀自得。有時似觀心,有時似觀世。廟僧對他的行跡不理解。他也不同別人作伴兒,成天徘徊在廟後,常倚著那塊大頑石頭靜思冥想。有時候摸石頭,有時坐在石頭上面,或者躺臥片刻。象這樣,一天天,一年年,總是如此。廟上的人都說他是一塵不染,聲色不移,唯獨被這頑石吸引住了,或者這石頭裡面有什麼奇跡。有人或說他要煉石補天,或說他要叫頑石點頭,或說他要磨石成金,或說他要磋石變羊。眾僧怎樣譏笑,他也毫不理睬,仍然站在大石頭的旁邊,終日盤桓。
正是:
志潔無人比,殊懷有誰知。
知音尚未遇,曲高只自知。
卻說唐朝中葉,國勢日衰,天寶年間安祿山叛亂,守衛東京的大將軍李凱戰死。李凱之子李源看父親為國捐軀,成立義軍,輔佐郭子儀、李光弼收復東京。安祿山死,父仇已報,改名換姓,棄官匿跡,遠遁凡塵,想做個逍遙散淡的人。聽說西湖山水甲天下,就來到了杭州。一看湖上畫舫簫管仍是喧囂,就想找個靜謐的所在。穿過九里鬆,來到了下天竺,谷回山轉,極為清靜,才合了自己的心意,在這寺裡住了下來。
李源無事靜思,常憶父親戰死之事,滿懷心緒,無處訴說,常常幽思冥思,閉門獨處,又沒有知己可以談心,如同園澤獨游獨憩一樣。園澤還有塊頑石可以做伴,朝夕共處,慰藉心靈。李源真是煢煢孓立,形影相弔。廟僧常對人說:「我們寺裡來了兩尊木雕泥塑的活佛。」
一日,李源散步走到廟後,蓮花峰下修長亭亭的翠竹千竽,從罅縫裡穿射出來。崢嶸的山峰重重疊疊環抱著廟後,廟後有塊頑石,光潔陸離,獨秀可愛。石上有一僧盤腿打坐,面目清秀,器宇不凡。李源一見肅然起敬。那園澤睜眼看見李源,兩人話沒出口就已心心相印,猶如前生所識。當即施禮相坐,每句話說起來都很相投。原來這塊石頭上只有一個園澤,現在成了兩個園澤,這塊石頭也好像有了兩個知己,更加增添了光彩。
那天二人遁世超俗,相互交談,成為知己,就在這塊頑石前結了三生石緣。從此以後,形影不離,風雨天也是面對面坐臥。春日摘花,夏日乘風,秋日詠月,冬日賞雪,大都坐在這塊石頭上。是以二人同這一塊大石頭結為生死與共的三友。因此,後世將這塊石頭稱為「三生石」。後來李源從書中引動雲遊之興,要同園澤遊覽巴蜀名山聖境。園澤無奈,說要繞道走長安,李源執意不去長安這個污濁垢辱之地,要走荊州、巫峽這條路。園澤歎息點頭道:「大數難逃,信哉!」說完勉強同意。經湖廣來至安浦,看見一個汲水的婦人,園澤忽然流淚,向李源辭別道:「那婦人就是我托生的母親,此地此時即了卻我今生之日。我本來不願意走運條路,想要繞道長安,而老兄的情誼難卻,本想先陪你去看峨嵋山的積雪,再來此地。但今日大數難脫,無奈相別。君若不忘友情,今後十三年中秋八月十五日夜在荷紅川岸邊來訪,我在月下與君見一次面,完成三生之約,結束石上之緣。」說完嚥了氣,閉了眼。
李源尋訪那個汲水的婦人,果然生了一個男孩,只是哭個不停。李源看了說:「我能讓這孩子不哭。」進屋一看,那個嬰兒生得頭圓臉方,胖乎乎的,只是閉著眼睛大哭。李源抱起說:「尊貴的朋友!李源來了。」那個嬰兒忽然睜開眼睛,看看李源,不哭,笑了。以後真的在他十三歲的時候,到西湖荷紅川那個地方與李源相見。這就是三生石傳說的始末。這才是賢者交友之道,這才是益友良朋。市井小人朝識夕棄,口是心非,爾虞我詐,逐利忘命者,焉能與之同日而語。故交友之道以「三生石」為貴。
詩曰:
交友本摯真,貴在淺入深。
可以托性命,丰采出群倫。
且說璞玉想抽個閒空,去一趟天竺寺。忽然一天,梅知府親自來了。給賁侯回話道:「傳戴國老的話:求婚之事可以接受。只是兩個閨女許配給一個人不太相宜。許給一個,留下一個。我把古代堯將二女嫁給舜的故事作為借鑑說了以後,他又這麼說道:一聽說兩個閨女的親生父母都在浙江,應當通個消息。如果他們放了話,我也同意。』」
賁侯當即與金夫人商議,只說戴國老應允了兩個姑娘的婚事,派龔高去浙江。
龔高領命,租船去浙江,找到金公府上,到了傳事房,金府家人聽說姑太太派人來了,不敢怠慢,忙進去告訴管家劉功。劉功原來和龔高有交情,連忙出來接到自己房裡。喝完茶,龔高問了這邊的安,知道一切平安,將賁侯、金夫人的書信和禮品一一交付並將來意仔細敘說一遍。劉功聽了這些事兒,大奇特驚,吐出舌頭,半晌都收不進去。一面告訴伙房,一面收下書信和禮品。整飾了衣冠,知道金公在裡院打牌,不便進去,敲起雲板,入內報事。
那時正是四月上旬,窗戶都開著,顧氏正與娜氏一起閒呆著,聽台階下邊一個說書的瞎子在說書。那瞎子正彈著絲弦說《西唐書》,諸神都打不贏一個金北鋒。孫臏著了急,去花果山請孫悟空。正說在熱鬧的地方,忽然聽敲雲板,知道有事兒,忙讓鬆了琴弦,暫時休息。顧氏看到劉功手裡拿著哈達站著,問有什麼事兒。劉功報喜,將龔高說的情況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兩位夫人聽了如此這般,驚得目瞪口呆。娜氏起初只是合掌念佛,後來聽到盧香菲被彩球打中的事兒,又開始抹眼淚笑了。顧氏哭了一會子,笑著問個不停。金公散了牌局,從外面進來。劉功忙將賁侯的書函呈給金公。金公先奇怪全家坤眷都有喜色,又看夫人的那個情景,大惑不解。剛剛坐下,婆子們放好飯桌,擺上酒餚。金公一面飲酒,一面拆封,知道了事情的概況,又問劉功。顧氏將剛才聽到的事情從頭到尾地敘說一遍。
金公聽了這些事兒,既不喜歡也沒生氣,手裡拿著個小鑷子閉上眼睛慢慢薅下巴頦的鬍鬚,半晌以後,憋著勁兒哼了幾聲,對劉功道:「你去好好招待來人,今天晚了,我不想見。明天見面,再交給他回信吧!」劉功領命出去。顧、娜二位夫人一看金公很不高興,也不敢多說,怏怏不樂地散了。
次日,金公出來坐在三門耳房,叫龔高來見,問了那邊情況以後,交給他回信道:「你回去後,好好回稟姐夫和姐姐,我家門不幸,連走背運。我以前以為那兩個姑娘都死了,原來她們沒死,還都活著,這是她們的運氣。她們救命的父母,就是她們再生的父母。我們兩個姑娘就像死了又投胎,切事兒我全不管。她們的再生父母同意把她們給一個人,我也高興。一切事兒,我跟著走。」龔高說:「舅太爺這些吩咐,全都在理。雖這麼說,這件事我們老爺說必須向舅太爺稟告清楚。還有一件事,要定妥,想訂在仲秋八月的好日子辦喜事兒,也向舅太爺稟報。」
金公點頭道:「正好,你們的福晉是我們的姐姐,我的姑娘跟她的姑娘一樣。姑娘的大事,姑媽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我沒有甚麼更多的話可說。」
龔高高高興興地道了謝。又請顧、娜二位夫人去喝喜酒。事情辦完,和金府家人辭行。即日從浙江出發,坐船到蘇州,向賁夫人稟報八月訂下大喜的好日子。
卻說顧、娜兩位夫人聽了那消息以後,不分白天黑夜,止不住地高興。每天掰著手指頭數著到八月的天數。又想起在八月以前不派個人去看看姑娘實在不合適。一天,正一塊兒坐著商議,顧氏想派兒子金鍾去看兩個姐姐,在丫頭們中間忽然出來個丫頭跪在顧氏面前說:「小丫鬟我承姑娘的厚恩,以後不幸沒能跟著姑娘去死。一代姐妹替姑娘出閣的出閣了,都盡了力。唯有無能的我寸恩末報,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現在姑娘靠老天保佑,沒有死在江裡,還活著。婢女上天涯海角,也得找到她,以盡犬馬之勞。」說著就掉眼淚。顧氏一看,原來是跟琴紫榭的大丫頭瑞紅。娜氏奶奶看她有這般義氣,先流下眼淚。顧氏也在傷心。金公從外邊進來,問怎麼回事兒。二位夫人異口同聲地把瑞紅剛才說過的話,又將想派金鍾看望姑娘的意思訴說了一遍。金公點頭道:「這丫頭有這個心意也算難得。鍾兒唸書耽誤幾天就耽誤幾天,依你們的意思派他去一次杭州吧!我總疑心琴姑娘還能活著。盧姑娘沒有掉井裡能說得過去,琴姑娘的!」首已經打撈上來,我親眼看著埋在平山堂,現在怎麼又活了呢?若說琴姑娘真的活著,那平山堂埋的又是誰?或許象《牡丹亭》裡的杜麗娘復活了不成!這樁疑案必須查清。」說完從學房裡將兒子金鍾叫回來道:「改日同劉功帶書童去杭州西湖,看看兩個姐姐,答謝戴國老,同時將瑞紅送去,再進賁府看望姑母。」
金鍾年紀還小,又特別淘氣,聽了這話,高興得跳了起來。兩位夫人又忙活著,將送給姑娘的衣服什物交給瑞紅收好。叫管家婆子來媽媽護送,又千叮嚀萬囑咐地說了一番。
次日金公又給劉功交待了好些話,備下兩隻小船,夫妻二人送金鍾等坐船往杭州而來。那金鍾象出籠的小鳥,和侍童吉祥、如意一起在船上說山道水,笑著鬧著。日到了杭州附近,金鍾心想去梅峪之前,先去西湖遊玩一次。就問本地人道:「你們這西湖最熱鬧的地方是哪兒?」那人道:「我們西湖山水寺廟可多了。還有六橋、雙峰,什麼樣的好風景這兒沒有呢?不知道你說的好看是山水的好看,還是聲色的好看?」又對金鍾道:「離這不遠,蘇堤旁邊的望湖亭的前面是太湖,後邊是商店、歌樓、酒肆、秦樓楚館都有,是西湖頭等繁華地方。」金公子大喜,向奶媽、劉功再三要求,必須去看趟。劉功沒辦法,將兩隻船交給家人,告訴來媽媽和瑞紅好好看管,自己和金公子帶著兩個侍童,四人徒步,順著堤,朝望湖亭而來。
那時正是立夏剛過,西湖的春光已逝,天氣漸熱,荷花都長骨朵了。遊人有的拿著扇子搧涼。四人邊說邊笑邊走,不久走到了一個大巷子,往南穿過去,過了竹橋看,在半島上果然有一個大亭子。匾上寫的《望湖亭》三個大字。前邊太湖是碧波青青,游舫如蟻。金公子看了非常高興。湖邊茶肆酒店的紅旗綠幌連綿不斷,亭上擺著幾個茶桌,客人有猜拳飲酒的,交談喝茶的,個個穿的綾羅綢緞,富貴豪華。
劉功和公子也找了一個潔淨的雅座,正想喝茶,跑堂趕快倒茶,又端來四碟果子。金公子正在喝茶吃果子,忽然聽見曲琵琶彈奏的聲音。金公子側耳傾聽,不覺入迷。劉功笑道:「公子怎麼著!聽了這聲音就要往那兒搬嗎?」
金公子笑道:「這倒不是。我以前讀白樂天的《琵琶行》,恨不能到潯陽江上看看。今日來到這兒,就像到了那個地方聽到這麼幽雅的琵琶聲。」正在說著,悠揚的歌聲,順風入耳,吐字清晰。歌詞是:
小耗子,上燈台,偷油吃,不下來。
風台呀!艇等郎郎台。
香徑香渺吳家台。
夢赴陽台。
-種清爽可愛的聲音,真使人心動神搖。
金公子的侍童吉祥、如意聽了相對歡笑。正不知道那歌聲是從哪兒來的。一個小跑堂在一個盤子裡放了一碗清燉整鴨,高高舉起,繞過屏風進去。金公子就從屏風的縫裡往裡看,北邊還有三間正房,裡面又出來一個小跑堂的將那個跑堂手裡的燉鴨盤子接過進去。那跑堂退出來時,金公子問他道:「那邊兒的屋子也是你們的?」跑堂說:「這屋原先是整個的一套,今天我們借這邊賣茶。那後院才是我們自己的,準備請客用的。今天我們這兒的於老爺在正堂設宴請客。」金公子又問道:「剛才彈琵琶的是在這屋嗎?」那跑堂的點了點頭。金公子又問道:「是什麼人彈的?」那跑堂笑道:「我看您這老爺也有二十歲了。可是怎麼這麼傻?彈琵琶的除了女人還有什麼人!」
劉功笑道:「你不要笑話他不懂。他是大家公子,從來沒見過歌女是什麼。」跑堂的笑道:「那老爺們為什麼不叫一兩個歌女來看看?正堂後三間備有現成的一桌果子,屋子也挺乾淨明亮。從前邊柳蔭下的船裡叫一兩個歌女聽聽小曲兒也用不了多少錢。」
劉功道:「後面要有閒屋子,我們到那邊去坐坐也好,這兒太吵得慌。」說罷跑堂的引路,金公子繞過屏風一看,院子裡有些車轎。上首三間正房的兩邊還有六間廂房。正屋旁邊的牆上有個月亮門,跑堂領他們進了月亮門,繞過正房,果然有三間敞屋,裡面極為清靜幽雅。二人找個中間的桌子坐下,叫跑堂的端來細果子和熱酒慢慢地喝著。
原來那屋是前屋的正北面,離北窗很近。
忽聽彈弦聲停了,幾個人笑著稱贊。有一人笑道:「少爺願聽什麼歌兒,您賞著點吧,不然盡不了我的心!」又一個人道:「我本來對這些小曲的好壞不太門兒清,只對崑曲的詞兒知道一點,但她們又不會唱,我還能點什麼。」先前的那人大笑道:「那麼李師爺替少爺點個怎麼樣?」又一個人笑道:「那麼我替少爺點吧。剛才平兒唱的《小耗子》就確實好,現在要聽月兒唱一個。」忽有一女人優美悅耳的聲音問道:「老爺們想聽什麼詞兒?」又有一人笑道:「你們最拿手的還是郎郎調,就唱這個調吧!」說罷,就聽見轉軸撥弦,那個女郎用黃鶯似的聲音唱道:
惜只惜的今宵夜,愁只愁的明日離別。
離別後,鴛鴦流水梅花謝。
猛聽得,鼓打三更剛半夜。
剎時窗外月影西斜。
恨不能,金釵別住天邊月。
恨老天,閏年閏月不閏夜。
唱完之後,眾人齊聲笑著喝采。
金公子坐不住,悄悄走到窗前,用手指捅破窗戶紙,往裡瞧:上首坐著個青年,衣冠楚楚,儀表堂堂。旁側坐著一個書生,年過五十。兩邊又坐兩個人,左邊坐著的顯得清高,雅致,容俊,聲和,大約三十歲。右首的主人瘦臉,黃鬚,身高,眼細。兩個歌女對著正坐,衣裙鮮豔,容貌秀麗。左首穿紫紅衣的那個客人吻著剛剛唱歌女郎的臉蛋說她美。那女郎舉杯勸那人喝酒,那人又抱住女郎,不喝酒。坐在右首的主人說:「月兒!你三爺親你,你怎麼不用皮杯敬酒呢?」那月兒笑著不動。穿紫紅衣的人笑道:「算啦!你要害羞,我給你一杯皮酒。」用嘴嘬了一杯酒,抱著坐在自己懷裡的月兒,抬起她的頭,對上嘴,喂她喝。月兒吸著喝了。滿屋子的人大聲叫好。
金公子看那些怪樣子,忍不住在窗外哈哈大笑。眾人大驚,開窗看申斥道:「什麼地方的娃娃敢上這兒來笑?快出去揍他!」幾個人跑了出來,挽起袖子要打金公子。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