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妙鸞遁身入白雲 綠野噴香化黃丘
獨坐衫薄寒透袖,紅欄暖閣著輕裘。
臥聽道觀鐘聲清,掀簾北山積雪厚。
話說李憲章,聽別人讓他行酒令,就對眾人說:「諸位讓我行酒令,且聽我說:此令先翻骨牌,出一副兒叫出名稱後,從唐詩中找出相應其意的一句詩,還得故意說錯一個字,人問為什麼要錯這個字,還得從唐詩中找出一句相應的詩來解答,這算完成酒令。如若不能相應其意,則應罰酒三杯。」
於和皺著眉頭道:「這個酒令太囉唆了,誰能記得那麼多的唐詩!」施凌雲道:「酒令要難的才好,容易的還能難得住誰?」
璞玉道:「那麼還得請位翻牌的人。」
正在說時,高超禪師聽說來了稀客,托住持僧將自己珍藏多年的一瓶紹興酒送給客人和檀越,眾人即請住持翻牌。住持也不推讓,坐在邊,扣了盒骨牌,一個一個兒翻著,撿出兩個大二、一個二四,笑道:「出了副兒,名叫『十月小陽春』。」李憲章應聯道:
但願今春喜事添,春城無處不飛綿。
住持問道:「本是花,為何讀成綿?」李憲章又聯道:
門外花謝無人問。
喝了門前酒,輪過了他的班兒。
眾人說:「聯得很好!」住持又揀出個大五、一個么五、一個大么道:「又出一副兒,叫『雪融春訊來』。」向右轉,正好輪到璞玉的班兒,他無奈喝了門前酒聯道:
東風陣陣拂水碧,各人自除門前雪。
住持問道:「本是掃,為何讀成除?」璞玉應聯道:
幾度呼童掃不開。
他喝了門前酒,完了輪值。住持又翻出兩個長三、一個三四道:「又出了一副兒,名叫『竹林七賢』。」施凌雲聯道:
因過竹院逢僧話。
住持問:「該錯什麼字呢?」施凌雲道:
賢臣歸去轎如飛。
住持問:「本是馬,為何說成轎?」施凌雲又應聯道:
雪擁蘭關馬不前。
喝了一杯,輪完了他的班兒。住持又翻出兩個長五、一個么五,笑道:「又出了一副兒,名叫『梅梢月上』。」於和知道已經輪到自己,只得喝了門前酒,安之若素,不理這回事兒。住持幾次催促,於和佯作不知,眨巴眼睛道:「花上升起月亮就升它的,叫我怎麼著?」眾人忍俊不禁道:「不是叫你怎麼著,讀句唐詩應聯就行了。」於和道:「我不是早就說了,什麼唐詩嘛文的我都不懂。」李憲章道:「你既然入了我們的席,若是犯規,必得受罰,不管怎的,讀一句自己記得的詩就能過關了。」住持道:「不能信口瞎念,必須符合骨牌名。」於和著急道:「我應了聯,師傅不要生氣:
月上游僧敲人門,
眾人知道他信口胡謅,哄堂大笑。住持也起身,斟滿一大杯酒,揪住於和的耳朵,要往他嘴裡灌。於和笑著央求道:「師傅饒了我吧!我實在不是有意諷刺你。古時有一個野老騎驢入城,他正構思詩句,誤撞了韓文公的車駕,文公叫差役抓住他。文公回衙門問原因,野老說:『我在驢背上得了佳句『鳥宿池邊樹』,想找個對偶句,『僧推月下門』,又想起『推』不如『敲』,正在驢背上用手比畫『推』、『敲』的動作,不慎撞了相公的車駕。韓文公大喜,引為詩友。我念的就是這句詩。」
住持道:「那句詩原來是五言,你為何隨意改成七言,添了兩個字?你應當喝這杯酒。」於和無奈求施凌雲替自己聯句。施凌雲道:「我雖替你聯了,你也該先喝三杯罰酒,而後我才替你聯。」於和聽了,真的喝了三杯。施凌雲替他聯道:
花香月更明。
住持叫於和繼續聯句。於和想了半晌笑道:
雲淡風輕近冬天。
眾人大笑道:「該罰。這和前頭的花梢月上更不切題,改字讀的又是文不沾邊兒。」於和叫嚷道:「你們隨便讀一句就沒有不合的,我索盡枯腸改了一句,怎麼又說是錯了呢!」憲章道:「雲淡風輕,說的是春日的和煦天氣,如何能接上近冬天的字?」於和無奈喝了三大杯酒,又求施凌雲應聯,凌雲道:
勸君更進一杯茶。
於和忽然嚷道:「你們聽!你的這句與花月有什麼相干?」施凌雲擺手道:「你別說,且聽下旬!」住持問道:「本是酒,為何說是茶?」施凌雲又聯道:
寒夜客來茶當酒。
眾人同聲拍掌大笑,說:「妙極!妙極!『夜』字恰好與上聯的『月上』一詞貼切,將上幾聯詩句的脈絡氣韻都弄活了。雖然是古人現成的詩句,配搭得非常恰當,施三爺真是才子!」眾人贊歎不已。於和挽起袖子與眾人划拳,喝五吆六,只喝得酩酊大醉。這時賁府家丁來叫璞玉,說去蘇州城修房子的龔高等人回來了。璞玉怕老爺有什麼話要說,催眾人吃了飯,在高超禪師的門前,行禮道謝,又和施凌雲、於和辭別。為了圖快,同李憲章一同乘船回來。
那時於和大醉,兩腿踉蹌,搖搖晃晃地同施凌雲回孤山不提。
原來龔高等人在夏初曾奉賁侯之命到蘇州,以後將信函和禮品寄往北地,協同杜敬忠,將土木工程夜以繼日地趕作,截至仲秋下旬已翻新復舊完畢。十多天以後,賁夫人母女才回來,在家裡住了幾天,即派杜敬忠同龔高前來,一則答謝兄嫂修繕房舍的恩情,再則稟告自家老少已經平安到達。賁夫人從西河出來,行程最慢初秋時節也該到了,為何這時才到,乃因又逢段奇遇。
筆者末談縈思念,說出明公驚奇聞。
原來賁夫人家境貧寒,賁侯信函到後,方才料理一切。七月末從西河啟程,將孟太守的靈柩載在別船,子女和家僕十五六人分坐三隻船南下。趕路時正好是三秋季節,西風順吹,風力大,最宜行船。不料遇著逆風。天氣乾旱,雖說在河上行駛,卻比旱路還要熱,就像在蒸籠裡一樣。盛粹芳叫梨香打開箱子拿出已經放好的絹扇。賁夫人道:「近幾天奇熱,想來可能變天,你們該早點兒拿出裌衣才是,為什麼還拿出扇子?」孟瑞笑著從艙窗裡指著江流道:「太太看!那遠方岸下漁船上的幾個漁民不是都光著膀子,有的找蝨子,有的收拾魚,尤其那船篷下喝酒的漁民當中的一個小伙子不是拿帽子當扇子扇著呢。」正說笑著,賁夫人心中雖然因運氣不好,滿腹憂愁,但膝下一雙子女,能朝夕解悶兒,心裡也覺十分清爽。
一日午後,船到瓜洲邊兒上,忽然從西北天邊湧起墨黑的雲朵,雷轟電閃,江上忽起狂風,耳聽萬馬奔騰之聲。瞬間波濤洶湧,江天一色,黑雲漫江,狂風呼嘯,不分東西南北了。
賁夫人的船在銀濤雪浪裡隨風顛簸,但見兩旁水柱高湧如山,將這些船隻夾在中間,勢如飄飛。賁夫人同子女擁集在一起,閉目合十,只是念佛禱告。這時船隻忽然閃轉進了江汊。
孟老爺的靈船在狂風駭浪的大江裡旋轉得象車輪似的,忽沉忽浮,情勢危急。水手們一個個喪魂落魄,齊聲驚呼,力撐篙竽。時因風力太大,支撐不住。忽然「啪嚓」一聲巨響,撐篙斷了,船頭碰撞河岸,裂成兩塊。幸虧船尾早已轉過,入了小河汊,末成大禍。忽而雷鳴電閃,下了傾盆大雨,後來風稍住了。
賁夫人在船上受了驚,又知道靈船船頭撞壞,內心煩躁,頭暈眼花,噁心嘔吐,那只船還是顛簸不停。丫鬟元宵大驚,問婆子們道:「附近岸上有什麼村莊?是不是讓太太安歇一下?」船夫們正想修船,連忙答道:「此地名叫平安鄉,岸上有座道姑廟,叫『白雲庵』,太太可到那裡暫時安歇。」
那時已是雨過天晴,婆子們抬頭一看,果然離岸不遠的一片樹林子中有一處竹籬茅舍,隱約看見其中還有幾間瓦房和小紅門,進去稟報。
元宵道:「太太身子不舒服,何不去那裡安歇一會兒,等水手們把船修好以後再上船也不遲。」賁夫人只得應允,教元宵攙扶著,領著子女,先看了孟老爺靈船毀壞的情況,酹酒祭奠慰靈,和丫頭婆子們上岸。那時家僕們忙著修靈船,並派人到白雲庵去聯繫。
盂瑞因監修船隻沒有去。這時雨霽風停,在江岸的片平沙上步行,細沙發出格紮格紮的聲音,很有意思。賁夫人上岸走了幾步,心裡寧靜下來。抬頭四望,青山疏林,木橋茅舍,真象一幅山水圖畫。穿過樹林,橫越田地,不到半里路已經來到了白雲庵前面。山門兩側松柏參天,庵後是片竹林。庵主領著兩個徒弟出來合十施禮迎迓。
賁夫人端詳那位女道人:鶴髮童顏,身穿鶴氅,臉上的皺紋都透著對人的關心。賁夫人笑臉相見,進了小山門,先拜了普陀觀音。從右側繞進,到了大殿前面。石階兩側有四株古柏,滿院種著各種芬芳的菊花,如同錦繡鋪地。看東西廂房和迴廊,俱是清素淡雅。大殿正門上有《白雲芳裡》四字匾額。兩旁楹聯是:
殘月寒風晨鐘暮鼓芳草淨花心香慧燈
賁夫人看罷,不住點頭贊歎。在三清道尊像前燒香禮拜後,女道人敲鐘,家僕佈施香錢,女道人請賁夫人到雲房裡坐下。
女觀主叫聲「菲棠」,出來一個小徒弟,頭髮剛長,面目清秀。觀主道:「你去取你師傅的細瓷茶杯來,給這位太太敬茶。」小女徒應聲去了。賁夫人問道:「此庵除道尊以外還有師傅?」觀主笑道:「雖說是她的師傅,也是我的徒弟。去年才來此庵,年紀很輕,容貌秀麗,心靈手巧。只是她的來歷不明。問她,只說是避難的,問她避的什麼難,她只是哭,也不說清楚。我料她不是大家閨秀,就是千金小姐。貧道至今也沒有一個可靠的徒弟,就叫她住在雲房,掌管小庵的倉務。那人也真怪,平時無事就不到這院裡來,要是聽說來了一兩位老施主更是閉門不出。只是揚州城裡大官人家的夫人小姐們來燒香,我才叫她出來作陪。」正在說時,菲棠取了兩個汝窯茶杯放在盤子裡端了出來,隨著出來一個女道士站在雲房台階上,賁夫人看了大吃一驚。盛粹芳在椅子上看那個女道士,只見黑髮梳髻,發根束戴著妙常道冠,兩條飄帶垂在背後。身穿秋香色竹布廣袖夾袍,上罩藍白兩色坎肩。生得白玉無瑕,鴨蛋臉,玉雕金刻的俊美高鼻樑,雙眉細疏,明日皓齒如西施,削肩蜂腰似昭君。手持拂塵,側著身子,孤單單地站在那裡,鼓起櫻桃紅唇看人,楚楚可人,好像是相識的熟人。粹芳正一時想不起來,元宵失聲道:「哎喲!這不是賁府的妙鸞姐姐嗎?怎麼到這兒的?」這時那個女道士滿面喜色,快步走了過來。正是「看花思瓶」,賁夫人從老太太的貼身丫鬟,想起母親,不禁落淚。妙鸞也跪下抱著賁夫人的腿抽泣起來。
盛粹芳連忙起身,拉住妙鸞的手,臉對臉地哭了一陣子,方才點煙安慰。賁夫人問道:「姑娘在什麼時候,為什麼到了這個地方?」妙鸞道:「說起來話長,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屈姑太太大駕,請到我的雲房裡坐。」賁夫人欣然起身,妙鸞引路,從大殿東邊進了花牆的方門。小院裡花木扶疏,白石路上佈滿綠苔,遍地是秋草。東邊山石上有幾株蒼勁古老的梅花樹。右邊是小湖,在瘦峭的石峰旁桂花正在盛開。賁夫人、粹芳進了雲房一看,外屋兩間,滿牆掛的字畫,桌上陳設的香、小木槌等誦經用具,都非常精細雅致。粹芳看了一陣子笑道:「這屋子真不愧『雲房』二字。」妙鸞將賁夫人請到正面的座上。女觀主見她們那麼親近,格外尊敬,出去備飯。
賁夫人給妙鸞個座兒,叫她在繡墩上坐下,再問詳情。妙鸞末說先哭,抽泣著說道:「我差一點遭了大難,可能姑太太也知道個大概。那年二老爺忽然動情,要把婢女要去當小老婆。我哭著不從,當時因為上邊有老太太作主,這事兒才沒成。等老太太歸西以後,我們老爺發了善心,將婢女打發回家。那年二老爺又教唆我那傻兄嫂逼著要我。我哥哥知道我不去,以服滿老太太二十七個月的喪期,以後再說為理由,拖延下來。沒想到去年春天喪期滿了,我們老爺又要南遷,婢女准知道逃不出二老爺的手心,所以我求太太在南下時准我跟著,但是太太為了避本家的嫌疑,拒絕帶我。那時我除了死,沒有別的活路。所以趁我哥哥因公出差的空兒,我收拾細軟裝了兩個箱子,租船跟隨太太到了這兒。沒想到老太太健在時看我效了勞,賞給我的丫頭菲棠卻病倒了。幸而遇見這位女觀主發了慈悲,將我收留在這兒。恩重情深,我拜她為師,當了徒弟。古話說『受恩之地即安身之所』。我是沒有出過門子的人,從小承受老太太的雨露重恩,說句不知高低的話,雖是大家小姐也不見得有我吃穿的好。現在我年近三十,也不求什麼才子佳人的緣分,只在這青燈古仙之前,以晨鐘暮鼓了卻我這一輩子罷了。」說著鼻酸掉淚。盛粹芳聽著也禁不住流下淚來。
賁夫人道:「姑娘也太乖僻了,你只要隨了二老爺的心,在他跟前還能缺你的吃穿?」妙鸞一聽,知道賁夫人向著她娘家哥哥。長歎著只說了一句:「我怎麼能往火坑裡跳!」以後,問起賁夫人的事兒和盛粹芳穿孝的緣故,賁夫人又從頭到尾地說了一遍。
俗話說:「仇人相見如芒刺背,恩者相逢錦上添緞」。盛粹芳、妙鸞二人原來就要好,今朝又遇故知,比平日更親熱十分。不久,觀主讓道人端來素膳,賁夫人也不推讓,母女二人和觀主、妙鸞四人同桌用飯。
飯後閒談,妙鸞提起舊事,感慨地說:「我們賁府,自從大爺成親有了夫人以後,眾美星移雲散,接著下一輩小姐和我們這些姐妹們也如同風吹雨打,天各一方了。回想盛、琴、盧三位小姐同在我們府裡時,和我們兩位小姐是何等的歡樂。到如今轉眼之間,這些人也不知到哪兒了。今年春起我到平山堂看看,新墳裡有金府琴姑娘的石碑。從這兒可以說,世上的事情真沒法料定。誰知道琴姑娘這樣下世了!」盛粹芳、賁夫人二人聽了這話,同聲大驚道:「這事兒是真的!琴姑娘是怎麼死的?我們怎麼不知道?」
妙鸞道:「我也不知道怎麼死的,只是在石碑上寫得明白。平山堂離這兒不遠,姑太太不信,可以去親眼看看。」賁夫人念佛歎息。盛粹芳不禁流淚。問起平山堂有多遠時,家僕帶著孟瑞來稟報:「老爺的靈船壞得很厲害,一兩天修不起來。奴才們想租別的船,船主不依,說要全價。別的船主也不願搶別人的行,不給租船。我們沒辦法,仍舊商定修理那只船,即便日夜趕修也得六天。因此稟報太太。」賁夫人無可奈何。女道人為著多得點銀子,頻頻苦留,賁夫人也就允諾,派人將孟老爺靈柩抬進庵堂,燒紙酹酒。
晚上粹芳又提起舊時姐妹們。妙鸞用手指著說:「那牆上掛的山水畫是那年盧姑娘從綠竹齋臨走時送給我的。我特別喜愛這幅畫兒,不捨得離身才帶出來了。上面有盧姑娘親筆題的詩。」粹芳挨近一看,是米襄陽的《煙雨圖》水墨畫,樹上,竹子上都是雨景,畫的空處有盧香菲的題詩:
夢裡依稀度幾秋,重陽歲歲風雨愁:但怪今宵傷繾綣,更多悲愴碎心頭。
盛粹芳歎道:「盧姑娘早年寫這首詩,不知掉了多少眼淚。」妙鸞笑道:「盧姑娘的眼淚掉沒掉不太清楚,只是我們璞玉看了這首詩流的淚水恐怕洗碗刷鍋也足夠了。」
盛粹芳道:「真的,有沒有你們大爺寫的詩?為什麼在這上頭不寫?」妙鸞道:「沒有看到我們大爺寫的詩。他畫的幅山水畫和琴姑娘畫的花和蝴蝶兩幅團扇面都留給了我。我托人叫司丹青裱過。」
粹芳道:「現在在哪兒?讓我看看怎麼樣?」妙鸞道:「現在掛在裡間牆上。」
粹芳就進了裡間。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