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山遙水隔無阻義友 真情既清誣陷難當
紅桃暮春發,黃菊初秋開。
既是同根物,遲早待時來。
且說眾婆子哄嚷著,新姑爺忽然變成女的了,咱們姑娘急得直哭。戴新民大驚,抓住華如錦詢問。盧香菲不等她說,忙將剛才對程夫人說的話,照樣說了一遍。說華如錦也是女子,讓畫眉脫去外罩的長袍,現出一個俊秀的女郎。
那時,羅挺料到今天晚上必定要出事,在東院客房向康阮山把實情原原本本他說了。康阮山起初大驚,繼而大急,最後大懼,對羅挺吵嚷了一通。事不宜遲,忙到中堂府去請罪。
戴新民畢竟是個有度量之人,喝退侍者,寬慰康阮山道:「老員外因無後所迫,一時疏忽,這個事情還是從老夫選婿引起的。雖這麼說,你的假義子還是我女兒的真妹子,也算是緣分吧!我的女婿是假的,你的兒子也不是真的,這都是我們二人晚年遇到的不幸罷了。夜深了,請先回館舍,明日再敘。」
康員外心上的一塊兒石頭總算落了地,他再三感恩謝德,賠情施禮,方才回去。
當夜盧香菲向琴紫榭說起別後的各種事情,又聽了紫榭的種種遭遇,從此姐妹二人消除猜疑,比在家時更加親熱。盧香菲又訴說義父母的深情厚恩,詢問如何報答。早上琴紫榭去求戴新民。戴新民尋找門路,想給康阮山找個誥選州同。康阮山說年老了,堅持不願當官,最後將這官銜給了張郎,他十分滿足,向戴中堂道了謝。
起程時,盧香菲不願離開姐姐,紫榭也不肯放她走,她將康信仁請到內書房辭別道:「深思大德無以報答,但願二老壽比松柏,德姐、瑞娘盛如芝蘭!」給孫媽媽、彩金和兩個小姨娘送了珠寶重禮。
康阮山垂淚辭別,帶著羅挺出了京城。康阮山是江湖俠義、通明世事的老人,雖然被閨閣小姐所瞞,引起誤會,鬧個笑話,但這次的誤會卻遂了他畢生的夙願,給女婿找到了官銜。以後兩個小妾又生了兩個兒子,都讀書成名。這就是「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康員外回家設宴慶賀,唱戲請客,闔家歡樂。張郎穿戴了禮冠朝服,謁見州縣長官,榮華體面不提。康員外派羅挺宴請登雲先生--史經濟,店裡的人說他前些日子接到書信,收拾行裝,帶著兩個伙伴去杭州了。
原來杭州梅知府派往北京的人,持賁侯信函找到了史經濟。經濟看了信,一則與賁侯是舊友,二則多年思慕江南山水,見信正中下懷,等候司田人到了,二人一同租船南下。
京城戴新民居官多年,年邁多病,又想為女選婿,決心得便在聖上面前告老還鄉。不知戴新民尋求安閒,「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的釣鉤」的心願能否實現,暫且按下不表。
卻說史經濟、司田人乘舟南下,一路平安,正如唐朝李太白詩云: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一路無阻到了杭州賁侯衙門。門吏都認識史、司二位先生,忙請到外書房敲雲板稟報。璞玉聽說老師到了,連忙出來拜見。
那時李憲章早已來到,也在那裡,相見大喜。這外書房在二門以外東側。它的對面是官員早晨聚會的地方。舒謙出來道:「老爺在花園香玉齋與知府梅老爺下圍棋。稟報先生們來到,老爺說直接請進無妨。」
史經濟道:「若有外賓,我們進去不便,稍候何妨!」說罷飲茶。璞玉再三催促說:「梅老爺也是尊賢敬才的入,老師即應進去。」於是在前引路。正要進二門,司田人見二門外停著知府的轎車。院裡站滿公差,想是知府快要出來了。進內一看,大堂兩側的房屋約有五十來間。廳堂高大,院套寬敞。西房的後院有幾間抱廈小廳,是賁侯會客的客廳。廂房牆角的方形綠門是花園的東南門。匾額上寫的是「逸園」二字。園內景色匯聚山林佳景,山彎水曲,頗具田野之風。對門西邊的一列飛簷畫閣、明窗迴廊、是文人墨客盤桓的地方。牆之隔的幾間華麗房舍裡住著李憲章。
璞玉引客至西北方,走甬路通過「竹筠書屋」,走過「逸芳草亭」的東邊,渡過「綠野平橋」,繞過老隕石的西邊,穿過竹林,再往上走,到「曉宓山堂」前面一看,賁侯與梅知府二人帶領一大幫人打著陽傘,從北邊友竹山房的山路出來。史、司二位先生忙前去施禮。賁侯也忙上前還了半禮道:「賢友風塵僕僕遠道而來,辛苦了。」梅知府也站住腳說了幾句話,向賁侯笑道:「這叫做德不孤,賢有朋。遠客乍來,不能象前幾日清閒無事,請侯爺留步。」賁候不讓,一定要送過平橋,梅知府再三謙讓,才令人將知府的馬牽來,從花園的便門出去。等梅知府上馬後,又叫璞玉護送。這才與史經濟等人握手。到橋附近的「曉宓山堂」坐下,飲茶敘話,說別後思慕的心情。
司田人抬頭看室內,是用革絲、繭綢裱的隔扇,半間隔斷的三間通屋,牆壁上掛滿韓、柳、歐、蘇等名賢的字跡和詩文。地上放了張大鐵梨木八仙桌子,上邊放著文房四寶和法帖、圖書。外面簷下種滿花樹,一塵不染。賁侯身穿靠紗長衫,腰繫白玉寬帶,坐在北窗下的細牀上。過午陽光映照臉上,更顯得紅光滿面,神采奕奕。小童站在旁側,用白羽扇搧風,銀須飄拂,真是「福養頤,德養體」的大臣。
賁侯向司田人笑道:「與賢友一別多時不見,見先生丰采朗潤。正像古人所說:『龍馬之神,海鶴之顏』了。」司田人忙欠身道:「山野草民豈敢,明公過獎!唯恐屈辱大人芝蘭之馨,松柏之節。」賁侯道:「老夫蒙聖主恩賞,任重才疏,朝夕所慮唯恐有負聖上重任。今承賢友不棄,望祈指教。」史經濟、司田人忙站起躬身道:「草芥之人,才疏學淺,但承明公重托,怎敢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賓主言順心合,設宴飛觴,不覺紅日落山。
從此賁侯待登雲先生為諮詢客賓,留司田人掌管印信和文書,李憲章輔導璞玉讀書,各司專業。李憲章與璞玉更是情投意合。璞玉的書房在花園西南角上,就在李憲章書房的南面,二人朝夕相處,詩歌唱和,促膝談心。
一日適逢春暖,璞玉早起,到正房給父母請安。賁侯、金夫人正坐在裡間飛羅帳邊商量家務。璞玉進去跪拜請安後,站在一旁。金夫人道:「我去年經由濟陽路過西河,看望姑奶奶。她的姑娘盛粹芳因女婿夭亡,從婆家回門,她跟璞玉一樣命苦。那時我做主給璞玉訂了親,叫高珍拿五百兩銀子當作彩禮。這事兒曾稟告老爺。但因以後事情多,再也沒有提起。姑奶奶說去年秋天回蘇州,我們到現在還沒有派人去看望。兒子也快到成年了,最好即時商妥,以今秋完婚為宜。老爺我們倆老了,盼著早點兒抱孫子,不知老爺意下如何?」
賁侯道:「我也是這樣想。前些時候在京城,曹侍郎來找我,說戴學士的女兒想給璞玉,我隨口答應他了。沒想到你兒子不願意。從此公務纏身,一點也沒有閒空兒顧家事。今天你這樣說也很好。婚事成了也可以告慰老太太在天之靈。當下就差高珍、福海二人去蘇州,一則問候妹妹,再則談妥此事,擇吉日完婚。」
金夫人大喜,早飯後叫來玉清包裝送去的東西。賁侯也吃了飯,到衙門去辦公。璞玉跟著出去,到了大廳後,回到自己的西廂房,福壽忙打簾子。
這時,璞玉心想剛才的事兒,一代之美琴紫榭飲泣黃泉,盧香菲生死不明。現在想起粹芳的事兒,有的多麼幸運,有的多麼冤屈……他不理會別的,只是靠倚著被褥,兩手叉在後腦勺上,躺在那裡一言不發。福壽問:「端飯?」璞玉搖搖頭,打開書桌上的小紫檁木匣,拿出琴紫榭的那幅畫像,掛在對面牆上,不出聲地暗暗掉淚。
福壽看了這個情形又好氣又好笑,無奈勸道:「老爺太太心思一樣,派人去蘇州了,喜事就在眼前。無緣無故的,大爺傷什麼心呢?」璞玉抬頭一看,福壽身穿紅洋綢面棉袍,上罩粉色線綢坎肩,脖子上圍著白川綢汗巾,梳了兩根抓抓辮,鬢角插著白銀四瓣水仙簪,鬢邊插著並蒂芙蓉,烏黑的頭髮綠辮繩,白臉青眉,容光照人。
璞玉笑道:「你今天哪來的興致這麼打扮?」福壽笑道:「今天早上聽說大爺大喜,特地換上新衣裳,給您道喜。」璞玉繃起臉說:「什麼喜事?無非舊怨變新愁而已。」福壽問:「這新愁又從哪兒來呢?」璞玉不禁站起身來說:「你坐下聽我說,我們四個人從小的情誼,要說別人不知道也罷,你還不知道原原本本?現在兩個死了,活著的又是出過門的,許配我這個孤獨的人究竟有多大意思?況且她的意志不堅,我倆成婚以後,她雖想舉案齊眉,我沒有心思張敞畫眉!這樣又有什麼臉面見九泉之下的她倆?」福壽道:「那麼這事兒你想怎麼辦?」璞玉道:「以我之見,我已經娶過一次了,再娶不娶,不那麼要緊。屋裡有你個人代勞也足以了。省得盛粹芳姐姐和我以後眼牙不合,也不辜負那兩位死去貞節的姐姐。」
福壽正了臉道:「大爺這說的是什麼話!我們不管怎麼好,也是丫頭,有點兒小心勤謹,也都是本份的事兒,又有什麼功勞。你們家的名望不小,日後生兒育女,延續香煙更是大事。總得門當戶對,明媒正娶。」
璞玉認為這些言詞不堪入耳,聽不進去,胡亂吃了些飯。從垂花門出去。繞過大堂,走西廂房的前邊,進了逸園門,又經書吏辦事處,順著長廊從明窗軒前邊過去,進了大圓形的月亮門,走入學仁館。
原來這個書房在逸園西南角假山前邊。三間通房,前出廊,後抱廈。東北山前還有三間小房,內設屏風,是午睡的地方。學仁館西牆根,面對園門向東伸出兩間小樓。從樓上南牆小窗俯瞰,城西大街集市正在眼下。樓上是藏書,樓下住著璞玉的侍童。璞玉進來時瑤琴正站在簷下喂口口,寶劍掃地,奇書在屋子裡擦桌子,古畫在東邊梧桐樹下扇爐烹茶。璞玉進屋後坐在東窗的書桌旁,想起剛才的事,更覺索然無味。又想自己一生沒有知己,幸虧在深閨裡遇見-二知音,可是知己夭折,何以自己如此無緣!粹芳姐姐雖說是溫良恭儉,但論起文墨,又怎能與紫榭、香菲二人相比呢?曾聽人說蘇杭二州是出人材的地方,可是自己來到杭州將近一年,遇到的望族高門子弟也不少,為什麼就連幾個能談得來的也沒有呢?想了又想,滿腹的抑鬱頓時化為詩句,拾起現成的筆硯,揮毫而就:
知音知心何以少,衷腸熱忱誰能曉?好古每為世俗譏,薄今卻被他人惱。
失群孤雁繞青山,志誠精衛尋海淼。
漫道筆硯能抒情,不如瀟湘焚詩稿。
寫完剛放下筆,李憲章從外邊進來,坐在對面椅子上,看了詩大笑道:「公子不要目無天下賢士,我來時和一個年青友人同租一船。那人貌若聖賢,眉宇之間英氣射人。揮筆成章,易加撢塵,經過核試,他的才華不在公子之下,只是人特傲慢,常白眼看人。」
璞玉喜道:「有這樣才子何不早說,是否戲言?」
李憲章道:「真有其人,他姓施名凌雲,字自持,因兄弟排行老三,人們都稱他施三爺。他家境貧寒,又因與總試官對抗,連個秀才也沒考中,靠舅父度日。他的舅舅傅教授是一個趨炎附勢的人。他雖依靠舅舅生活,卻住在離城十里的西湖孤山。他也以為杭州沒有文章對手,整天獨自遊山玩水,賦詩作歌,聊以自慰。他雖貧居鬧市,將王侯高門、金玉富貴視同草芥糞土。」
璞玉道:「我與學兄交往多日,老學長知道我求賢心切,有這樣的奇賢,何不早日帶來見我一面?」
李憲章道:「富貴之家無才子。他若知道了公子的情況,怎肯輕易來!」璞玉笑道:「他的看法也是偏見。古時周公為武王之弟而才學堪稱聖人:曹子建為魏王之子,吟詩七步成章。這些聞名於世的人都不是貧寒之家出身吧!老學長明日轉告我的話,想必他能欣然而來。」
李憲章道:「公子有這樣的決心,不妨我今天去一趟。」二人說著喝了茶。李憲章信步出了城,順著西湖湖濱,直奔孤山而來。西湖四面環山,山勢高低回曲正是遊人散步的地方。屏障西湖南北的是嶺,嶺側有兩個高峰,長堤將湖水分成裡外,連著長堤有六橋。處處是奇景,時時有鮮花。
文人歌女,畫樓彩船,歌台酒樓的歡樂一言難盡。前賢詩詞有幾首:
花開紅樹亂鶯啼,草長平湖白鷺飛:
風日晴和人意好,夕陽蕭鼓幾船歸。
--徐元杰:《湖上》
又
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楊萬里:《曉出淨慈寺送林子方》
又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薰得遊人醉,直把杭州當汴州。
--林升:《題臨安邸》
又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蘇軾:《飲湖上,初晴後雨》
李憲章緩步慢行,欣賞湖光山色,到了孤山一看,環山疊翠,畫堤如置几案,一湖如鏡,清漣如漾晶盤,四週豁亮寬敞。考其山支水叉,非近而遠,路盡而橋接,似淺而深。正在欣賞施自持徜徉留連的地方,拐過山角,路盡見村,來到柴門前。施凌雲聽見犬吠,開門出來,見李憲章握手言歡,進了茅舍坐下。李憲章抬頭一看,三間屋子都打了間斷,西間是臥室,東屋是灶間,堂屋是客房。對門桌子兩旁有兩把椅子,北牆掛了一軸畫,上面題字是:
寒氈鐵硯禿案雲梯明月香桂黃卷青燈玉堂夜雨金馬春風
下邊畫的是五柳先生放鸛圖。兩側對聯是:
先為稻粱書文字只緣蠹祿填麗詞
除此之外,屋內空空蕩蕩,一無長物,家徒四壁。李憲章正在觀看,施凌雲笑道:「老兄莫怪我說大話,我看這杭州城雖大,城裡城外詩人墨客成百上千,可是真正能論詩的沒有一個。」
李憲章道:「自持兄的眼光未免太高。莫怪小弟冒昧,天下之大,非無才人,只是你見聞有限,沒有遇上而已。」
施凌雲道:「我確實孤陋寡聞,可是仁兄遇到的才子究有幾人?」李憲章道:「我到過的地方也有限,不能妄自揣度天下的才子。只論眼前,賁海防使的公子賁璞玉就是才華少年。」
施凌雲問道:「仁兄何以得知他是才子?」
李憲章即從璞玉少年時寫的《白雲》詩談起,又誦讀了他的些時藝文章,一直談到今天早晨寫的感懷詩。施凌雲聽他這樣說,不覺喜形於色,道:「杭州城真有這樣的才子,我怎麼沒聽說過。」
李憲章道:「自持兄乃飽學之士,何不與他以文會友,一試其才?日前本省應總試看了他的詩文贊道可惜生在世襲之家,不是科舉正途出身,這才得了個『恩蔭』。」
施凌雲道:「若說起恩蔭,也就太不體面了。你看,富貴之家出身的有才之人,誰不願意正途出身去爭頭名狀元?」憲章道:「雖說那樣,有真才實學的畢竟與完全靠祖上恩蔭的不同,你不信我的話,什麼時候同我去一趟就知道真假了。」
施凌雲道:「小弟平素最不願出入於權勢之門。」憲章道:「璞公子尊賢重才,你不要誤解。」施凌雲道:「真若如此,可否相約見面?」李憲章道:「文人詩酒無約,可乘興即去。」談笑歡洽又喝了幾杯,住了宿。次日早晨李憲章帶著施凌雲,二人緩步慢行,攜手攀談,沿路傍花隨柳,朝城門而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