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望長江顧夫人哭閨女 弔陷肪璞公子得石匣

  明月昇天際,江上清風吹。
  文章味雋永,知者竟是誰?
  話說顧夫人要救姑娘,亂嚷亂哄了半天,叫好多水手下水打撈了很長時間,還是無影無蹤。眼看太陽下山,雲霧瀰漫,分不清東南西北。船隻彙集一起,水手們都來向管家稟報:「這個地方正是金山龍潭,急流險湍遠近有名,失足落水萬無生還,應稟報太太:明早派一二人順流下去尋找屍體,或許能夠找到。眼下萬人下江也是徒勞。」管家們只好將那些話回明太太道,「請太太寬心,這也是大姑娘的劫數罷了」。」顧夫人聽了那話,不禁放聲號哭。從娜氏到丫頭、婆子無不哀泣。全家傷心,上下悲淒,連晚飯也沒顧上吃,徹夜不安。尤其憑霄痛不欲生,幾次要投江自盡,幸虧瑞紅等苦苦勸阻才算停下來。顧氏聽了更加悲愴,把憑霄叫去教誨道:「你的主人不幸失足落江,這也是前世注定的劫數,生死有命。把你先放在大太太跟前,明日到家後我一定給你找個終身依靠,不必如此顢顢頇頇的毀掉自己。」憑霄哭道:「婢女受姑娘恩遇,情同母女,現在情願跟琴姑娘同去九泉,伏侍姑娘!」說完在地下打滾兒號哭。娜氏道:「你要遵循二太太之命,不要焦躁,等找到姑娘的屍體埋葬以後,你再死也不晚。況且看小姐的相貌,不是短命的人,將來可能救活也末可知。」眾婆子拭淚,照著這幾句話又勸了二太太一番。
  顧氏哭著對憑霄道:「你起來,我到金山寺燒香後再往四處派人尋找,沒有找不著的道理。」正在悲愁之時,管家從艙外稟報:「金山寺長老率領眾和尚出來迎接太太,說:『燒香早些上來。』廟裡又備了幾頂轎子等候在江邊。」顧夫人道:「有勞長老,先請回寺,我隨後即來。」叫他們先回去了。連忙梳洗整衣,眾婆子吃了些東西後一齊登岸。又叫來一個管家道:「你快坐小船先到老爺跟前稟明小姐的事兒,從那裡多找些水手沿江尋找姑娘屍體。」說了又哭道:「船上的如若找到了姑娘的屍首,好好為我們埋葬。我們在寺裡為老太太誦經後也增資為兩個姑娘祈福。」那管家「喳」一聲答應,租一隻舢板飛也似的駛去。顧氏和娜氏將隨行人員一一半留在船裡,領著群丫頭婆子上了岸。坐轎不久,到半山腰的大廟山門。廟上眾僧知道來了施主,撞鍾敲鼓舉行法會。
  顧夫人轎子抬進山門到天王殿前下轎,長老向前合十施禮,從甬路上引路直登大殿。正中供奉過去、現在、未來三世佛尊,佛案上的鬥大晶缽燃著長明燈,祭案上都是寶香和淨瓶,滿殿的五百僧侶同聲高唪《大陀羅尼普度經》,燈火輝煌,香煙繚繞,實在引人起超度紅塵,遁入空門的遐想。
  顧夫人先敬供三炷香合十祈禱:「敬托祭祀之福,願六輪眾生普渡苦海。獻第一炷香恭祝我們歸西的老太太得生在極樂淨上:獻第二炷香祈求讓我們夭折的姑娘們迅速轉生:獻第三炷香祝願我們老倆口和全家男女無病無災,太平安康!」祈禱完畢,對眾婆子道:「這是我們江南地方的頭等禪林,蓬萊仙島也無過於此了。」
  娜氏帶眾婆子依次燃燈燒香,默禱了自己的心願。憑霄忽然「天啊!」一聲悲啼,哭得涕淚滂沱,力竭聲嘶,昏厥過去。
  顧氏、娜氏等都忍不住同聲哀泣。眾婆子勸憑霄道:「你別哭了!何苦叫太太們傷心。」瑞紅也哭著將憑霄拉走了。
  主持僧邀太太到方丈客室獻茶。顧氏率眾來到方丈客室一看,疏竹曲池,古木靜齋,格外深邃雅潔。顧氏問:「原訂為三十六僧,現在為何請了這麼多位?」長老笑嘿嘿道:「佛法無邊,多多益善哉!」顧氏想為姑娘們唪經超度也是一樣,命管家們按僧散發佈施。喝完茶回去,長老送出山門,橫持拂塵辭別道:「夜間放盂蘭盆河燈,再唪經一次不是更好嗎?」末等顧氏開腔,一個管家接過來道:「索性放。百天的燈怎麼樣?你們這些長老的大慈大悲,太過勁兒了吧?」長老聽了呵呵一笑。
  顧氏等叫那個管家留在這兒晚上放燈,坐上轎子下山。剛上船時,家人傳達:「老爺從瓜洲渡口找到了姑娘的遺體,想同老太太的靈柩一起在平山堂埋葬。」顧夫人急著去看,叫船快點走,她俯瞰那波濤洶湧的長江,實在憋不住放聲號哭。娜氏也是個愛哭的人,忙從旁邊助威。幾個船上的丫頭、婆子們齊聲大哭。聲音隨風飄揚,有高有低,有粗有細,從遠處聽來還甚悅耳動聽。
  原來金公在瓜洲停船,那天早上去金山寺進香時,正是安葬太大人靈柩的日子,將要起錨,顧夫人派的人來到這裡報告了小姐掉到江裡的事兒。金公大驚,頓足叫苦,痛哭了一陣子,忙叫水手們尋找。因為安葬太夫人靈柩的事兒也不能誤,忙往江邊走去。一個家人飛跑前來稟告:「在江口沙灘上找到了小姐的屍首。頭髮散開,臉上身上沾滿了泥沙,兩手帶著金鐲子、明珠耳墜,伙伴們都說是咱們大小姐,請老爺去看。」金公聽了這話,心肝都碎了,皺著眉頭道:「是就是吧!我還看那個薄命的姑娘做什麼?你們快去買棺木,僱人抬到平山堂,我將她葬在老太太跟前就是了。」那人領命,「喳」一聲走了。
  金公船靠岸,僱人抬太夫人的靈柩,自己步行,不久到了平山堂舊墳塋地。家人前天來掘了墓穴,準備停當,金公哭拜了父靈,與母親靈柩合葬,添土成墳。剛舉哀完畢,一群人抬來了紫榭的棺木。金公看了淚下如雨,在太公太夫人墓旁挖個坑草草埋葬,立了個石碑,記上了名字。
  那時日已偏西,起了風,剛要回去,家人傳話:「太太來了。」從山麓兩頂小轎飛跑上來。金公哭著迎上前去。顧、娜二夫人下了轎,先哭拜了太公太夫人墓,來到紫榭墓前,顧夫人高聲哭喊,喉噎氣憋,昏厥倒地。金公忙扶起,老倆口手拉手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正是:
  人生萬事皆無味,白髮反送黑髮人。
  金公一看丫鬟憑霄手裡捧著一個紫檀木小匣,跪在墓前哭。詢問緣故,瑞紅道:「這裡面是姑娘平時寫的詩畫和用的針線,都是她最喜愛的東西。留下來反而引起太太的悲傷,想。一齊埋下,不料沒有趕上才哭。」金公點頭,不勝悲痛。因近處有石工,拿來一個石匣,裝在裡頭埋在墓前。
  家人稟報:「日將落山,到船上還有二里路。少爺也快來迎接了。」金公念子心切,催眾人坐轎上車向江邊而來。
  原來金公有一子,名喚金鍾,年方十八歲,比紫榭小三歲。在浙江的從弟金星漢無子,才收養的。現在星漢去世,金公子聽說父親要來,與老管家劉功修繕舊居庭院,諸事繁忙,耽擱了不少時間,今天剛到瓜州渡口迎接,恰好老爺太太不在船上。剛剛登岸,金公騎馬先到。金鍾忙跪在馬前迎接,金公看兒子長高了,由悲轉喜,進船艙裡坐下。隨著顧、娜二夫人到來,看兒子器宇不凡,知書習字,心裡略感寬慰。
  次日早晨,起錨之前,金鍾上平山堂叩拜祖父母和姐姐的墓回來,隨同父母回浙江。日偏西前到了江南岸,金公家人備了車轎馬匹等候迎接,至友親朋也都來了,親戚見面悲喜不提。不久都進城,到衙門前一看,家院修得如同新建一般,金公大喜,與親戚宴樂三天。
  從此秋盡冬過,又到初春,不料山陽宋知縣為給兒子娶媳婦,托本城大都縣知縣,與兒子宋濤同來。按理金公將姑娘落水一事說明,以退婚為宜,卻怕家醜外揚,與夫人商量。顧氏早有把憑霄嫁給的意思,按著以翠玉替香菲出閣的先例,將憑霄代紫榭出嫁了。
  這事對顧氏來說,將憑霄當小姐嫁給官宦子弟是無比的恩典,但對憑霄來說哪裡談得上恩典,只是無限的痛苦罷了。金公雖是官高望重,胸懷寬廣,畢竟沒有讀過書才出了這般紕繆。不想那宋濤雖然長得醜陋不堪,卻有君子善心,將憑霄看成水月觀音菩薩,尤其他還有一個迎合女人心理的本事,不到一年就生了一個小男孩兒,孩子不像父親,五官面貌很象母親。宋知縣看了知道宋家有後,放心舒懷,將孫子看如至寶。憑霄知道大局已定,在枕席之間說明真相,那宋衙內毫不在意,摟抱著憑霄說:「既使是琴默小姐,哪能比得上你?」因此,只是瞞著宋知縣罷了。
  賁侯進京前的二年間有這麼多事兒。這是《一層樓》之後,《泣紅亭》之前的故事,憑霄講的那有我說的詳細!
  正是:
  說盡實情鐵石熔,奇文流傳沉珠玉。
  卻說憑霄將紫榭死去的事兒從頭到尾粗略地敘說之後,璞玉聽了五臟碎裂,實實難忍,忙辭別憑霄出去。將上轎時,那宋衙內掙扎著出來喊道:「飯飯飯也不不不吃……我我我……還沒完,失失失……迎。」璞玉沒等他說完,拱手說一聲:「再見!」就坐上轎,催轎夫快走。出了城門,放聲大哭,說了聲:「哎喲!我的姐姐!」就涕淚滂沱,泣不成聲,嚎哭起來。兩個轎夫嚇得魂不附體,飛也似的奔跑。瑤琴、寶劍追不上,氣喘吁吁的,還連聲哈哈大笑。馬柱勒住馬喝道:「大爺哭,你們不趕快跟上,笑些什麼?」瑤琴笑道:「那宋衙內邁一步放一個屁,真薰得受不了。」寶劍說:「那不算什麼,他掙扎一次放一個屁,你准沒聽著。」馬柱也被逗笑了,催促小子們快走。從山陽城門到河邊有五六里路,璞玉連聲啼哭,看見大船方才停止,擦了臉,斂了聲。兩個轎夫抬到河邊,璞玉下轎。轎夫從馬柱手裡接過轎錢,離開了哭鼻子大爺就走了。
  璞玉進艙,向金夫人哭著詳說了那些事兒,金夫人為兩個姑娘傷心,也哭了一場。
  翌日清晨,風住雨霽,大船鳴鑼南下。那時正值六月天氣,南風徐拂,遙送兩岸荷風,香氣連綿幾百里,漸漸進入江南了。
  正是:
  天涯浮雲鄉關遠,滿江繁花漣漪香。
  一日經過高郵湖,到了江都附近。江都即揚州。五記功三增勛與節度使官職相等,從揚州以南都屬管轄之內,地方州官縣官得報,到江邊迎接。
  那時賁侯業已差遣龔高去杭州籌辦衙門事務。揚州蘇知府的兒子蘇令安是熙清的姑爺,也備了禮品來迎接岳父。那時碼頭上船隻麇集,岸上車馬無數。眾船中有一艘大船桅桿的旌旗很整齊,大纛在風裡飄揚,時卷時展,看不清上面的字,只有「奉敕」二字看得清楚,想來是賁大人的船了。先派人稟報,蘇令安上了大船,跟著高珍進艙一看,多少官員坐在那裡。賁侯見了女婿心裡喜歡,蘇令安向前雙腿下跪請安,還替父親蘇知府單腿下跪請安。賁侯站起握手問:「老親家好!」蘇令安又向眾官員施禮見面。賁大人笑道:「這是賤婿,請諸公賜教。」眾官員欠身微笑說:「不敢當!」蘇令安生得俊俏潔白,舉止文雅,眾官道:「衙內真不愧是大人之佳婿。」
  賁侯對璞玉說:「將妹夫引至後船與你母親見面。」璞玉「喳」一聲帶蘇令安出去。
  眾官見賁侯有事,不宜久坐,起身要走,賁大人送到船艙門口,眾官頻頻說,「請留步。」等眾官出出,進艙已是燈火輝煌、滿船通明了。
  蘇令安將熙清眼下不能來,到杭州後再來請安的事兒說了以後,到前艙與賁侯談到深夜方歇。
  翌日,眾官遣人持手本宴請賁大人、蘇少爺去平山堂赴宴,賁侯允諾。早飯後帶領公子和東牀,回拜眾官來到虹橋渡口,眾官早在那裡備了畫舫等候。賁侯下轎,見了眾官,坐上畫舫溯流而上。滿江水光瀲灩,荷花習習,兩岸的畫欄飛簷,鬆亭竹樓,環山沿水,相與掩映。還有垂柳連綿,蟬聲鼓噪,畫舫爭流。那些青山白塔,飛鳥在斷雲裡翱翔,眼前美景真是絕妙的一幅工筆畫。不久到了平山堂下,眾官先登岸等候。畫舫在水榭旁邊停泊,賁侯登竹橋上岸,與眾官遊覽一會兒,又憑弔了歐陽修的遺蹟,坐在正廳飲茶,一個戲班子來彩排戲劇。那蘇衙內專愛清靜,不好熱鬧。戲一開演就是《豐年鬼弄》等熱鬧戲,蘇令安起身離席說:「乘一會兒涼。」走了出去。璞玉也跟了出來,一同到水邊欄杆上看了一會兒釣魚,又登竹樓納涼,蘇衙內就躺在竹椅上睡著了。
  璞玉下樓,觀賞清幽景色。走去時,僕從問道:「少爺上哪兒散步?」璞玉笑道:「散步就是信步走走,隨意閒溜口才叫散步。如若事先定了去處那就不叫散步了。雖有好山清水,還有什麼興味!」大家低聲笑答「對!對!」
  璞玉倒背著手,信步閒逛,順著平山堂正面小路走去。
  那時正值三伏天氣,晴空萬里,烈日當頭,象在火爐裡一樣。侍從都汗流浹背,又渴又熱,扇著扇子,氣悶喘吁。走了不到二三里,到了一個舊墳塋地,滿地雜草叢生,有二尺多深,那些墳堆兒不少已經坍塌了。璞玉看了又歎息。永柱熱得忍不住道:「少爺回去吧!這草叢裡的熱氣薰著不是好玩的。花廳陰涼的地方不坐,太熱天在舊墳地裡有什麼可看的?」璞玉道:「你們要是熱得受不了,坐在那邊松樹底下休息一會兒!我在這兒轉轉,倒挺痛快,不覺得熱。」又轉到一個大墓前,這墓不甚坍塌,只是墓碑稍稍偏斜了一點兒。上面寫的是:「輔國公封贈三品通議大夫金如山夫妻之墓」,璞玉驚愕自忖:常聽說舅老爺名諱如山。但不知為何在這兒?又看前面的石桌,有一半纏繞了許多山竹、藤蘿之類的野花野草。璞玉對這位長眠九泉的尊長,總覺得有點崇敬之情,便叫僕從們去取香燭果酒,說要祭奠墳墓。馬柱笑道:「大爺真會耍笑,咱們為什麼無故給別人的墳上供?況且買香燭果酒必得進城,這裡荒郊野外上哪兒去買?」元凱道:「大爺真想磕頭,我壘起一曰土放在石桌上,大爺磕上幾個,盡一份心好了。」說完就用佩刀刈草,將一濕土壘在石桌上。伯林又折了根粗草插在上包上笑道:「這叫草香。」璞玉撩起衣襟跪在墓前磕頭,眾人站在他後面沒有不笑的。小侍童奇書也笑道:「那邊還有一個小姐墳,大爺索性拜遍這塊墳地,我們也算把他們的墳墓都祭掃了一次。」璞玉真的跟著奇書去看,右邊有一小土墓,已經坍毀不堪。前邊有小碑,寫的是:「金氏舍女琴默之墓」。璞玉沒見這幾個字還不打緊,現在親眼目睹,就是鐵石心腸也淚零,幾步向前邁去,跪在那短碑的前邊高聲大哭。
  這一哭真似節婦孟姜女哭塌了萬里長城,義臣成紀叫苦喚散了敵兵。先笑的那些人聽了這哭聲也無不傷心。眾人勸阻扶起璞玉,見那墳墓塌陷不已,璞玉用自己的衣襟搬土。眾人知道他的意思,各自用刀挖土。瑤琴、寶劍、奇書、古畫四人搬土時滿臉汗水,泥污滿面,眼睫毛上也沾了上。永柱、馬柱、元凱、伯林、福海等人更不用說,兩手、衣襟沾滿了上,睫毛、眉毛、鬍鬚上也都是泥。真是人人怪樣,面面相覷,哈哈大笑。元凱問伯林道:「你們跟了老爺十年,嘗過這個滋味嗎?」馬柱道:「你們今後記住,跟著大爺遊玩時必須帶好銑、鏟、筐和扁擔。」元凱對福海笑道:「你媽死了就請大爺去,少不了添土幫忙的人。」說笑之間墓堆已高,挖上的坑深了不少。璞玉看墳已堆成,教侍童們在四處山坡上彩來各色各樣的草花野果,擺在墓前,躬身道:「姐姐集玉骨冰容、賢慧明哲於一身,而蹉跎一世。紅顏無緣結知己,青山有情葬佳人。桂容檀質,雖化煙塵,在天仙靈,定能知曉。弟獻心香一瓣,望姐來饗!」末等說完,左腿陷在上裡,踩蹋了個土坑。眾人忙將鬆土掀開,一看,坑裡有一個石匣。璞玉忙道:「別亂動,怕是琴默小姐的遺骨。」眾人道:「不是。」打開石匣蓋兒裡面裝的是一個紫檀香木小匣。
  璞玉從匣裡得到何物,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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