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八角亭賦詩悲往事 金山寺投江識所歸

  赤日炎炎夏晝長,輕羅小扇深殿涼。
  漱罷冷泉吟新句,墨雲急雨透紗窗。
  且說眾人匆忙扶起娜氏。顧氏也聽到了消息,以為香菲暫且躲避在附近村莊也末可知,忙派人去找。忽然翠玉象淚人似的哭著進來道:「不必找了,姑娘投井了!」娜氏驚問:「跳的哪口井?」翠玉說:「西院井。」娜氏喊:「完了!完了!」忙起身往西院跑去。後邊跟著顧氏,紫榭等也隨著而來。翠玉指著拾到靴子的地方說:「在這兒找到的。」
  娜氏從井台上往下一看,原來這口井特別寬闊,從井底用大塊條石砌成八角形上來的。因為年長歲久,石縫里長出的灌木鬱鬱蔥蘢,畫眉扔的靴子正好掛在灌木枝上了。娜氏瞅著那只靴子,想來跳了這口井不可能僥倖活著,就像萬刀剮心,大聲哭道:「你把我這無依無靠的扔下走了,我這老糊塗的留著這條命幹什麼!可憐我的心肝肉!我逼死了你,你稍等等我,我跟著你去呀!」哭著撩起衣襟,朝井沿兒跳過去,眾婆子急忙抱住。
  紫榭勸道:「奶奶先別哭,我看盧梅並沒有死,人跳井為什麼還脫了靴子?這是畫眉布下的迷魂陣,妹妹年歲小,上了壞人的圈套了。我看在她沒有走遠之前,不如派人去找。」
  娜氏奶奶聽到畫眉的名字,又想起這姑娘為人忠誠,為了擴著盧姑娘受委屈挨打兩次的事兒,更是傷心,捶胸頓足,大聲慟哭:「我的姑娘呀!你為什麼不想想我這老弱病殘?為什麼不想想我這孤苦老人?今後誰來埋葬我這把老骨頭?今後我還依靠誰?」哭來哭去,如醉如夢。眾婆子丫頭想起平日盧姑娘的好處無不落淚。四處尋覓的人陸續回來,都說無影無蹤。
  後來金公回家,親自來到西院勘察痕跡,在牆豁口找列香菲的一隻耳環,又看到豁口外面的青草有踩扁了的,濕土上有兩匹馬蹄的印跡,跺著腳說:「誰知道我們這樣的人家竟出了這種醜事!」從此死了心,再也不尋找香菲了。
  一日,紫榭聽說娜氏病重,前來探望,聽了幾句不順耳的話,回來之後,想起這件事兒都是從自己淘氣開玩笑引起的,愈想愈感到不安。加上最近父親又收了山陽宋家的彩禮,心裡難受不己,來到西院八角井上痛哭。又想自己這一輩姐妹手足,當下盧梅離家不知死活,今後自己的遭遇也不知怎樣。儘管我自己的機遇比她強,為什麼在一家子裡不稱心的事兒都輪到女的!盧妹妹事到頭來,乾脆死了算了,為什麼要私奔,留下惡名?想來想去,口占一詩,教瑞紅拿過筆硯來。八角井上原先有座破亭子,三面敞開,北邊有牆,就在那石灰牆上題道:
  殘燈短香前生燼,紅顏命苦竟如君。
  私奔醜名誰能辨,何如投井葬香魂。
  題畢坐在殘垣斷壁上吟哦流淚。
  那時想娶香菲的朱英堅持不退婚,金公巧使移花接木之計,讓翠玉冒充香菲出嫁過門,此時正在婚宴,此院無人極為寂靜。瑞紅過那邊兒倒茶,憑霄告假去看熱鬧,紫榭跟前沒有一個人。天色漸晚,太陽落山,到了黃昏時候,紫榭方才起身,忽而從暗林深處聽見有人低聲嗚嗚哭泣。紫榭大驚,忙走下亭子台階,急步走去,那東西「嗖」的一聲從後面追了過來。紫榭嚇得魂不附體,也不顧靴高底厚,苔滑路窄,拼命地跑。從旁邊又來了一個高個子穿白衣裳的無頭人,振臂欲飛似的往南跑了過去。紫榭一連碰上兩次驚愕,嚇得渾身冒出冷汗。剛跑到小角門,瑞紅、憑霄二人嘻嘻哈哈地出來,正好到紫榭的後面喊一聲「去!」。
  原來跟著紫榭後面的是一條大狗。紫榭才壓住氣喘站住腳道:「剛剛還有一個大白東西往南走過去了,你們倆去看一看!」兩人毛骨悚然,無奈過去一看,在老松樹下邊遠遠張望,見有一個五六尺高的穿白衣的東西正在那兒站著。二人大驚,同聲呼喊著跑回來。這時正好有一個鎖門的婆子提著燈籠前來,聽見她們的喊聲,笑道:「真有鬼了?」她拿了一根木棒,領著她們近前一看,原來是香菲平常喂養的只大白鶴。香菲去了以後,失掉了主人。前些日子翠玉惦記小姐還喂喂它,誰知這兩天被抓了起來,要替盧姑娘出嫁,她哭著藏都沒處藏,那還有工夫喂它!那只白鶴餓急了到院子裡找食吃,誤將紫榭當成了主人香菲,而紫榭誤把它當成鬼了。哎!鳥也可憐!昨夜棲巢白羽鶴,何處能覓飼鶴人。
  紫榭一連幾次的憤懣和虛驚,自覺週身無力,不思飲食,以至臥病不起。顧氏奶奶朝夕煎藥誦經,百般調理不提。那邊娜氏也臥病不起,幾次尋死覓活,放聲大哭。西院自從香菲投井以後,院子裡的人說聽見魂哭鬼號,草木皆妖,上下也病禍不斷。家僕幾個人都死於疫癘。金公煩惱不已,決心南下回浙江原籍,安頓家務。初秋,全家從寧津縣吳橋鎮乘幾隻大船順流南下了。
  這時金風驅暑,玉露迎涼,兩岸疏柳婆娑,秋蟬鳴噪煩人。幸喜啟碇以來眼耳清新,胸懷寬闊,也許還是離開凶宅的緣故,娜氏、紫榭的病逐漸痊癒了。
  金公心裡鬆寬起來,自己帶著家眷占前面大船,顧氏和婆子丫頭們在中船。娜氏、紫榭和丫頭們坐在後船,家僕男女老少又坐兩隻小船,繞過夏津進了大運河。
  水路平安,不覺走了十幾天,一日遇著順風,諸船正在揚帆飛駛,一隻小船迎面射了過來。一個人站在船頭高聲喊道:「來者莫非輔國公金老爺?」這個船上的水手們答應「是!」那船橫在船前,那人跳到這條船上。
  原來遇上順風,船走得很快,這時已經到了山陽附近。金公派浙江修繕房屋打前站的船,上月到了靖江城。宋知縣得了信兒,算了日期,估摸金公要到來,派兒子宋濤拜見岳父母,先來的是報信船。按理說宋知縣知道兒子的長相,應當讓他迴避,怎麼反而派他來,不是太愚蠢了嗎?不是。那宋知縣也是科舉出身,本著「醜女婿免不了見岳父母」的道理叫兒子來見面的。
  那個人稟明來意,金公道:「你回去告訴:姑爺暫不要來,晚上在停船碼頭見面吧!我們不是也要去嘛。」那人「喳」地答應聲,跳上船走了。原來紫榭的船在最後,這些事兒她並不知道。晚上快到停泊水埠,紫榭推開艙窗,書桌上放了瓶桂花,眺望天光水色,鼻聞馥鬱襲人的花香,心裡怡然自得。那時紅日將下山頭,幾朵彩霞飄浮在天邊,半邊大的紅影投在江面,景色真是宜人。紫榭臥病剛起,想賦詩一首記這個賞心樂事,叫瑞紅用小筒汲水,忽見旁側停泊了一隻船。
  憑霄從紫榭背後驚笑道:「姑娘請看那個怪物!」紫榭抬頭一看,一隻大船頭上一個人穿官服戴禮冠跪在那裡。形狀非木非石,說他是鬼,比鬼還丑,說他是魅,比魅還陋。紫榭看了雖然沒笑,在憑霄、瑞紅二人的挑逗下也忍不住掩嘴笑了,點頭歎道:「唉!天上本是聖潔的地方,為什麼要叫這樣一個鬼魅投胎人世引入發笑呢!」
  瑞紅道:「這裡又出來了盧姑娘姑爺的配對兒了,把他倆合在一處真可說舉世無雙。」憑霄高聲大笑道:「這一個莫非是那一個兒子!」三人同談論那個丑鬼的嘴臉,縱聲笑了一陣子。
  那時娜氏去到中船不在這兒。金公坐在頭船,看了女婿的面容不禁大為驚訝,後悔收了彩禮,默默地一言不發,船就過去了。宋濤一直跪著,眼睜睜地看著三艘大船從旁側駛過。
  金公氣急敗壞,他想:如果見面說話,還不知會露出什麼難以容忍的醜惡本色,便派人去說:「傳老爺的話,按理要請姑爺見面,但大船裡有老太夫人的靈柩,不便舉行喜慶。姑爺尊容已經見了,暫且回去,到家後代向老親家請安。」可憐宋衙內,敬跪良久,還沒有得見上一面。家人扶他,駝背又抽了筋,努勁掙扎著進了船艙。隨從家人抬了三桌席送到這邊船上,金公無奈照原樣還席,行賞隨從。
  到了晚飯時間,娜氏回到自己船艙,紫榭等三人正在笑。婆子抬進酒席,憑霄問道:「旁邊停的是什麼船?上邊跪的那個醜八怪是什麼人?」眾人當中有一個快嘴的笑道:「你們別笑了!那怪物正是你們天作之合的姑老爺。」紫榭正舉起筷子夾萊,聽了這話,連心帶肺一齊湧上來,假裝不知道也不行了,兩手發抖,面色如土,差點將碗筷扔了下去。
  正是:
  活人嚐膽汁,甘苦只自知。
  譏笑他人者,自有被譏時。
  從此紫榭不進飲食,無人時就低聲哭泣。
  瑞紅、憑霄也無精打采,先前那些笑聲又變成哭聲了。
  紫榭料定活著不能逃脫這場滅頂巨災,並且幾年前的良緣已成畫餅,抱怨自己當時錯把璞玉的深情厚誼當做少恩薄情。回想往事,柔腸百轉,又無可挽回。父母既然將自己交給了閻王,空留此身又有何用?不如死了之。一則可以擺脫進那活地獄。二則也可以報答知己的深情。但又想棄父母而去亦似不孝,躊躇半晌。又想到古諺云:「猶豫義難成,果斷名易留」。父母狠心把我活著交給閻羅,那我死了去地獄又有什麼牽掛!雖說如此,母親慈愛,昊天罔極。我留下自己畫像,好在她懷念我時拿出來看看,可能得到一些安慰,拿定主意,就準備顏料。先前譏笑他人的彩筆將給自己描繪美容了。
  卻說宋衙內自覺無味,翌日五更時分早起回靖江城。金公船隻也起錨南下。
  話說琴小姐想畫個自畫像,從抽屜裡取出各色顏料碟子放在船艙窗前桌上,又找出幾張二尺長的雪浪宣展在桌上,拿玉尺壓住邊兒,打開水晶寶鏡照著正面,坐在沉香椅上。瑞紅點上清水,研磨赭石白粉。紫榭手持彩筆,先往鏡內端詳自己,水晶鏡裡格外標緻,雲鬢金釵增添美妙,彎眉鳳眼更加俊俏,玉琢長鼻宛如懸膽,櫻桃嫩唇紅似珊瑚,斜倚削肩披霞帔,粉袖稍蓋白磁手。
  紫榭看了如此神色,心碎膽裂,自思:古人云紅顏薄命,確乎不錯。自己這般柔嫩姿色怎能不經風浪!雖然留下畫像安慰父母的憂愁,但只恐憂愁比現在更增加罷了。執筆描繪,很快畫出粉面朱顏,兩旁繪出一對春山,輕筆淡墨點出了一雙秋水明目,抹完朱唇鬢髮後,叫憑霄抬起看看。有幾分相像。瑞紅道:「畫得儘管好,總不如姑娘本人。描繪絕代佳人的面貌也真難了!」
  紫榭問:「那個地方不像?」瑞紅道:「兩頰紅粉過濃,眉尖不高。」紫榭往鏡裡再比較端詳果然那樣,就將畫了半截的像揉成一團扔到水裡去了。瑞紅叫苦道:「不合適,姑娘再畫就是了,為什麼扔了呢?」紫榭道:「再畫就是了。那有什麼呢!慢說是一張紙,就是我這個人也不在話下呢!」說完,目不旁視,心無雜念,鄭重其事地再畫了一張,果然栩栩如生。
  照鏡一筆一揮淚,幾度歎息復悵然。
  畫完後,用兩根針把畫釘在鏡旁的橫檔上,又與自身比較衡量,確與自己毫無差別。回身又問瑞紅、憑霄,二人同聲說:「這個畫像現在真象姑娘了。」紫榭道:「畫得太美了吧!我真的這樣?」憑霄笑道:「紙上姑娘的神情怎能比得上真姑娘!」紫榭把畫像摘下來鋪在桌子上,越看心裡越傷心,想留幾個字表示意思,想了一會兒,得韻一首,蘸筆寫在像旁,題名《贊花》:
  妝罷對畫立婷婷,白玉無瑕誰認清。
  倩影正臨秋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寫完不禁鼻裡發酸,兩眼淚水如同雨水流淌,畫像上已經沾上斑斑淚痕。瑞紅忙將畫收起,幸虧只滴在下半截的紙上,沒有漶漫了臉上的粉黛。紫榭靠在椅子上,往後一仰,嘩嘩的眼淚如湧泉。唉!賢慧良緣今己絕,似此柔情有誰知。船到瓜洲,金公傳令,諸船拋錨。
  原來金公老家離這裡不遠,老太爺的靈柩就停放在江西岸的揚州平山堂,想與太夫人的靈柩合葬,先遣家人明日在金山寺為老太太之靈請三十六名僧人誦經做佛事。晚上在江邊放盂蘭盆河燈。
  翌日,因太夫人的靈柩還放在船上,金公不能離開,叫顧氏等到金山寺禱告燒香。管家們將老爺的大船同小船留在這兒,其餘四隻船皆鳴鑼移至西南方。那時微雨綿綿,秋風習習,金山寺掩隱在煙霧蒼茫的金山頂上。顧氏的船在中,娜氏、紫榭的船在西,家人的船在東,並駛在江中,將要到達時忽然狂風大作,波濤洶湧。
  娜氏、紫榭二人坐在窗邊一看,江水滔滔,江中往返的船隻時近時遠,那巍峨的金山忽上忽下,忽沉忽浮。水手們忙把船連鎖起來,拋錨穩定。娜氏兩掌合十道:「我們一直都在大宅深院裡住著,哪裡見過這般風浪!」
  紫榭料想不久到了浙江,就尋找自盡的時機,道:「如若看破紅塵,眼前的些許危難何足掛齒,投身狂瀾大波,也就與登了蓮花淨上一樣!」娜氏傷心道:「真是這樣,但你的盧妹妹卻不知在哪個世界了。我和你去中船告訴二太太,在金山寺給老太太做佛事,也給她念唸經,回來後讓你寫一首長詩,描寫大江景色怎樣?」紫榭道:「我知道大太大有了待興,寫了一首訣別長詩,回來給您看。」娜氏以為她必是寫與盧梅的訣別詩,不禁熱淚盈眶。二人同來中船,娜氏對顧氏把想給香菲做佛事祈福的事說了。顧氏那時正為家事心裡惱火,聽了這幾句話,想起這兩天紫榭茶飯不進,繃著臉,常常偷著哭,正思謀好好訓斥幾句,趁這機會發揮道:「女孩子應在從小不懂事的時候,早早許配人家,就算了事。等稍大一點兒懂了事兒,就挑呀選呀,噘嘴甩手,越發不懂規矩,拿死活嚇人,一點也不顧父母的臉面。古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說的是知書識字,曉古通今,可是就不知道眼前的什麼叫『三從』,什麼叫『四德』!只有大太太才給那個不成器的丫頭唸經祈福,要是我的丫頭那樣,不用說唸經,連紙都不燒!」
  聽了這些話,娜氏老是直銜著眼睛看紫榭,紫榭反而毫不理會,仍舊說笑,坐了一會子出去。娜氏看她出去也起身說:「等一等,我也走。」剛出艙門,紫榭早已上了跳板,飛也似的走過去。船上的一個婆子喊道:「姑娘慢點兒,跳板不寬。」紫榭嘴裡使勁說了聲:「這有什麼!」忽聽得「撲騰」一聲,全船人同聲喊叫:「不好了!」
  正是:
  玉骨與秋水同白,芳顏隨寒風永去。
  那時幾個船上的男女老少和水手都嚇得丟了魂兒,大喊:「快撈人呀!」娜氏兩手攤開,張開大嘴只喊:「看!怎麼樣?」顧夫人慌忙出艙,渾身顫抖,叫道:「快救人!不惜重賞!」管家們防止姑娘進入大船底下,忙將三隻船挪動開。從瑞紅、憑霄到諸婆子同聲放開喉嚨大哭。顧夫人嚇得眼睛泛白,一滴淚也流不出,只是大聲叫嚷,叫多少個水手跳下江去尋找。
  欲知琴默小姐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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