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失千金福因禍至

  詩云:從來形體不欺人,燕頷封侯果是真。
  虧得世入皮相好,能容豪傑隱風塵。
  前面那一回講的是「命」字,這一回卻說個「相」字。相與命這兩件東西,是造化生人的時節搭配定的。半斤的八字,還你半斤的相貌;四兩的八字,還你四兩的相貌,竟像天平上彈過的一般,不知怎麼這等相稱。若把兩樁較量起來,賦形的手段比賦命更巧。怎見得他巧處?世上人八字相同的還多,任你刻數不同,少不得那一刻之中,也定要同生幾個;只有這相貌,億萬蒼生之內,再沒有兩個一樣的。隨你相似到底,走到一處,自然會異樣起來。所以古語道:「人心之不同,有如其面。」這不同的所在已見他的巧了,誰知那相同的所在,更見其巧。若是相貌相同,所處的地位也相同,這就不奇了;他偏要使那貴賤賢愚相去有天淵之隔的,生得一模一樣,好顛倒人的眼睛,所以為妙。當初仲尼貌似陽虎,蔡邕貌似虎賁,仲尼是個至聖,陽虎是個權奸,蔡邕是個富貴的文人,虎賁是個下賤的武士,你說哪裡差到哪裡?若要把孔子認做聖人,連陽虎也要認做聖人了;若要把虎賁認做賤相,連蔡邕也要認做賤相了。這四個人的相貌雖然畢竟有些分辯,只是這些凡夫俗眼哪裡識別得來?從來負奇磊落之上,個個都恨世多肉眼不識英雄;我說這些肉眼是造化生來護持英雄的,只該感他,不該恨他,若使該做帝王的人個個知道他是帝王,能做豪傑的人個個認得他是豪傑,這個帝王、豪傑一定做不成了。項羽知道沛公該有天下,那鴻門宴上豈肯放他潛歸?淮陰少年知道韓信後為齊王,那胯下之時豈肯留他性命?虧得這些肉眼,才隱藏得過那些異人。還有一說,若使後來該富貴的人都曉得他後來富貴,個個去趨奉他,周濟他,他就預先要驕奢淫欲起來了,哪裡還肯警心惕慮,刺股懸樑,造到那富貴的地步?所以造化生人使乖弄巧的去處都有一片深心,不可草草看過。如今卻說一個人相法極高,遇著兩個面貌一樣的,一個該貧,一個該富,他卻能分別出來。後來恰好合著他的相法,與前邊敷演的話句句相反,方才叫做異聞。
  弘治年間,廣東廣州府南海縣,有個財主姓楊,因他家資有百萬之富,人都稱他為楊百萬。當初原以飄洋起家,後來曉得飄洋是樁險事,就回過頭來,坐在家中,單以放債為事。只是他放債的規矩有三樁異樣:第一樁,利錢與開當鋪的不同,當鋪裡面當一兩二兩,是三分起息,若當到十兩二十兩,就是二分多些起息了。他翻一個案道,借得少的畢竟是個窮人,哪裡納得重利錢起?借得多的定是有家事的人,況且本大利亦大,拿我的本去趁出利來,便多取他些也不為虐。所以他的利錢論十的是一分,論百的是二分,論千的是三分。人都說他不是生財,分明是行仁政,所以再沒有一個賴他的;第二樁,收放都有個日期,不肯零星交兑。每月之中、初一、十五收,初二、十六放。其餘的日子,坐在家中與人打雙陸、下象棋,一些正事也不做。人知道他有一定的規矩,不是日期再不去纏擾他;第三樁,一發古怪,他借銀子與人,也不問你為人信實不信實,也不估你家私還得起還不起,只要看人的相貌何如。若是相貌不濟,票上寫得多的,他要改少了;若是相貌生得齊整,票上寫一倍,他還借兩倍與你。這是什麼緣故?只因他當初在海上,遇個異人傳授他的相法,一雙眼睛竟是兩塊試金石,人走到他面前,一生為人的好歹、衣祿的厚薄,他都了然於胸中。這個術法別人拿去趁錢,他卻拿來放債,其實放債放得著,一般也是趁錢。當初唐朝李世?e 在軍中選將,要相那面貌豐厚、像個有福的人,才教他去出征。那些卑微庸劣的,一個也不用。人問他什麼緣故?他道薄福之人,豈可以成功名?也就是這個道理。
  楊百萬隻因有此相法,所以借去的銀子,再沒有一主落空。
  那時節南海縣中有個百姓,姓秦名世良,是個儒家之子。
  少年也讀書赴考,後來因家事蕭條,不能餬口,只得廢了舉業,開個極小的舖子,賣些草紙燈心之類。常常因手頭乏鈔,要問楊百萬借些本錢,只怕他的眼睛利害,萬一相得不好,當面奚落幾句,豈不被人輕賤?所以只管苦捱。捱到後面,一日窮似一日,有些過不去了,只得思量道:「如今的人,還要拿了銀子去央人相面,我如今又不費一文半分,就是銀子不肯借,也討個終身下落了回來,有什麼不好?」就寫個五兩的借票,等到放銀的日期走去伺候。從清晨立到巳牌時分,只見楊百萬走出廳來,前前後後跟了幾十個家人,有持筆硯的,有拿算盤的,有捧天平的,有抬銀子的。楊百萬走到中廳,朝外坐下,就像官府升堂一般,吩咐一聲收票。只見有數百人一齊取出票來,捱擠上去,就是府縣裡放告投文,也沒有這等鬧熱。秦世良也隨班擁進,把借票塞與家人收去,立在階下,聽候唱名。只見楊百萬果然逐個喚將上去,從頭至腳相過一番,方才看票。也有改多為少的,也有改少為多的。那改少為多的,兑完銀子走下來,個個都氣勢昂昂,面上有驕人之色;那改多為少的,銀子便接幾兩下來,看他神情蕭索,氣色闇然,好像秀才考了劣等的一般,個個都低頭掩面而去。世良看見這些光景,有些懊侮起來道:「銀子不過是借貸,終究要還,又不是白送的,為什麼受人這等怠慢?」欲待不借,怎奈票子又被他收去。
  正在疑慮之間,只見並排立著一個借債的人,面貌身材與他一樣,竟像一副印板印下來的。世良道:「他的相貌與我相同,他若先叫上去,但看他的得失,就是我的吉凶了。」不曾想得完,那人已喚上去了。世良定著眼睛看,側著耳朵聽,只見楊百萬將此人相過一番,就查票上的數目,卻是五百兩。楊百萬笑道:「兄哪裡借得五百兩起?」那人道:「不肖雖窮,也還有千金薄產,只因在家坐不過,要借些本錢到江湖上走走,這銀子是有抵頭的,怎見得就還不起?」楊百萬道:「兄不要怪我說,你這個尊相,莫說千金,就是百金也留不祝無論做生意不做生意,將來這些尊產少不得同歸於盡。不如請回去坐坐,還落得安逸幾年,省得受那風霜勞碌之苦。」那人道:「不借就是了,何須說得這等盡情!」討了票子,一路唧唧噥噥,罵將出去。
  世良道:「兔死狐悲,我的事不消說了。」竟要討出票子,托故回家,不想已被他喚著名字,只得上去討一場沒趣了下來。
  誰想楊百萬看到他的相貌,不覺眼笑眉歡,又把他的手掌捏了一捏,就立起身來道:「失敬了。」竟查票子,看到五兩的數目,大笑起來道:「兄這個尊相,將來的家資不在小弟之下,為什麼只借五兩銀子?」世良道:「老員外又來取笑了。晚生家裡四壁蕭然,朝不謀夕,只是這五兩銀子還愁老員外不肯,怎麼說這等過分的話,敢是譏誚晚生麼?」楊百萬又把他仔細一相道:「豈有此理,兄這個財主,我包得過。任你要借一千、五百,只管兑去,料想是有得還的。」世良道:「就是老員外肯借,晚生也不敢擔當,這等量加幾兩罷。」楊百萬道:「幾兩、幾十兩的生意豈是兄做的?你竟借五百兩去,隨你做什麼生意,包管趁錢,還不要你費一些氣力,受一毫辛苦,現現成成做個安逸財主就是。」說完,就拿筆遞與世良改票,世良沒奈何,只得依他,就在「五」字之下、「兩」字之上夾一個「百」字進去。寫完,楊百萬又留他吃了午飯,把五百兩銀子兑得齊齊整整,教家人送他回來。
  世良暗笑道:「我不信有這等奇事,兩個人一樣的相貌,他有千金產業,尚且一釐不肯借他;我這等一個窮鬼,就拚五百兩銀子放在我身上,難道我果然會做財主不成?不要管他,他既拼得放這樣飄海的本錢,我也拚得去做飄海的生意。聞得他的人家原是洋裡做起來的,我如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也到洋裡去試試。」就與走番的客人商議,說要買些小貨,跟去看看外國的風光。眾人因他是讀過書的,筆下來得,有用著他的去處,就許了相帶同行,還不要他出盤費。世良喜極,就將五百兩銀子都買了綢緞,隨眾一齊下船。他平日的筆頭極勤,隨你什麼東西,定要涂幾個字在上面。又因當初讀書時節,刻了幾方圖書,後來不習舉業,沒有用處,捏在手中,不住的東印西印,這也是書呆子的慣相。
  一日舟中無事,將自己綢緞解開,逐匹上用一顆圖書,用完捆好,又在蒲包上寫「南海秦記」四個大字。眾人都笑他道:「你的本錢忒大,寶貨忒多,也該做個記號,省得別人冒認了去。」世良臉上羞得通紅,正要掩飾幾句,忽聽得舵工喊道:「西北方黑雲起了,要起風暴,快收進島去。」那些水手聽見,一齊立起身來,落篷的落篷,搖櫓的搖櫓,剛剛收進一個島內,果然怪風大作,雷雨齊來。後船收不及的,翻了幾隻。
  世良同滿船客人,個個張牙吐舌,都說虧舵工收船得早。等了兩個時辰,依舊青天皎潔,正要開船,只見島中走出一伙強盜,雖不上十餘人,卻個個身長力大,手持利斧,跳上船來,喝道:「快拿銀子買命!」眾人看見勢頭不好,一齊跪下道:「我們的銀子都買了貨物,腰間盤費有限,盡數取去就是。」只見有個頭目立在岸上,須長耳大,一表人材,對眾人道:「我只要貨物,不要銀子,銀子賞你們做盤費轉去,可將貨物盡搬上來。」眾強盜得了鈞令,一齊動手,不上數刻,剩下一隻空船。
  頭目道:「放你們去罷。」駕掌曳起風篷,方才離了虎穴。滿船客人個個都號啕痛哭,埋怨道:「不該帶了個沒時運的人,累得大家晦氣。」世良又恨自家命窮,又受別人埋怨,又慮楊百萬這主本錢如何下落,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不上數日,依舊到了家中。思量道:「丑媳婦免不得見公婆,如今本錢劫去,也要與他說個明白,難道躲得過世不成?」
  只得走到楊百萬家,恰好遇著個收銀的日子,那天平裡面鏗鏗鏘鏘,好像戲台上的鑼鼓,響個不祝等得他收完,已是將要點燈的時候。世良面上無顏,巴不得暗中相見。楊百萬見他走到面前,吃一驚道:「你做什麼生意,這等回頭得快?就是得利,也該再做幾轉,難道就拿來還我不成?」世良聽見,一發羞上加羞,說不出口,仰面笑了一笑,然後開談。少不得是「慚愧」二字起頭,就把買貨飄洋、避風遇盜的話說了一遍,深深唱個喏道:「這都是晚生命薄,扶持不起,有負老員外培植之恩,料今生不能補報,只好待來世變為犬馬,償還恩債。」
  說完,立在旁邊,低頭下氣,不知楊百萬怎生發作,非罵即打。誰知他一毫也不介意,倒陪個笑臉道:「勝敗乃兵家之常,做生意的人失風遇盜之事,哪裡保得沒有遭把?就是學生當初飄洋,十次之中也定然遇著一兩次。自古道:『生意不怕折,只怕歇。『你切不可因這一次受驚,就冷了求財之念,譬如擲骰子的,一次大輸,必有一次大贏。我如今再借五百兩與你,你再拿去飄洋,還你一本數十利。」世良聽見,笑起來道:「老員外,你的本錢一次丟不怕,還要丟第二次麼?」楊百萬道:「我若不扶持你做個財主,人都要笑我沒有眼睛。你放心兑去,只要把膽放潑些,不要說不是自己的本錢,畏首畏尾,那生意就做不開了。自古道:「貌不虧人。』有你這個尊相,偷也偷個財主來。今晚且別,明日是放銀的日期,我預先兑五百兩等你。」世良別了。
  到第二日,當真又寫一張借票,隨眾走去。只見果然有五百兩銀子封在那邊,上面寫一筆道:大富長者秦世良客本。
  眾人的銀子都不曾發,楊百萬先取這一宗,當眾人交與世良道:「銀子你收去,我還有一句先凶後吉的話吩咐你。萬一這主銀子又有差池,你還來問我借。我的眼睛再不會錯的,任你折本趁錢,總歸到做財主了才祝」眾人都把他細看,也有贊歎果然好相的,也有不則聲的,都要辦著眼睛看他做財主。
  世良謝了楊百萬回來,算計道:「他的意思極好,只是吩咐的話決不可依。他教我把膽放潑些,我前番只因潑壞了事,如今怎麼還好潑得?況且財主口裡的話極是有准的,他方才那先凶後吉的言語不是什麼好采頭,切記要謹慎。飄洋的險事斷然不可再試了,就是做別的生意,也要留個退步。我如今把二百兩封好了,掘個地窖,藏在家中,只拿三百兩去做生意。若是路上好走,沒有驚嚇,到第二次一齊帶去作本。萬一時運不通,又遇著意外之事,還留得一小半,回來又好別尋生理。」
  算計定了,就將二百兩藏入地窖,三百兩束縛隨身,竟往湖廣販米。路上搭著一個老漢同行,年紀有六十多歲,說家主是襄陽府的經歷,因解糧進京,回來遇著響馬,把回批劫去,到省稟軍門,軍門不信,將家主禁在獄中。如今要進京去乾文書來知會,只是衙門使用與往來盤費,須得三百餘金。家主是個窮官,不能料理,將來決有性命之憂。說了一遍,竟淚下起來。
  世良見他是個義僕,十分憐憫,只是愛莫能助,與他同行同宿,過了幾晚。
  一日宿在飯店,天明起來束裝,不見了一個盛銀子的順袋。
  世良大驚,說店中有賊。主人家查點客人,單少了那個同行的老漢。世良知道被他拐去,趕了許多路,並無蹤影,只得捶胸頓足,哭了一場,依舊回家。心上思量道:「虧我留個退步,若依了財主的話,如今屁也沒得放了。」只得把地窖中的銀子掘將起來,仍往湖廣販米。到了地頭,尋個行家住下,因客多米少,坐了等貨。
  一日見行中有個客人,面貌身材與世良相似,聽他說話,也是廣東的聲音,世良問道:「兄數月之前可曾問楊百萬借銀子麼?」那客人道:「去便去一次,他不曾有得借我。」世良道:「我道有些面善,那日小弟也在那邊,聽見他說兄的話過於莽戇,小弟也替兄不平。」那客人道:「他的話雖太直,眼睛原相得不差。小弟自他相過之後,弄出一樁人命官司,千金薄產費去三分之二。如今只得將餘剩田地賣了二百金,出來做客,若趁錢便好,萬一折本,就要合著他的話了。」世良道:「他的話斷凶便有准,斷吉一些也不驗。」就將楊百萬許他做財主、自己被劫被拐的話細說一番。那客人道:「我聞得他相中一人,說將來也有他的家事,不想就是老兄,這等失敬了。」
  就問世良的姓名,世良對他說過,少不得也回問姓名,他道:「小弟也姓秦,名世芳,在南海縣西鄉居祝」世良道:「這也奇了,面貌又相同,姓又相同,名字也像兄弟一般,前世定有些緣分,兄若不棄,我兩個結為手足何如?」世芳道:「照楊百萬的相法,老兄乃異日之陶朱,小弟實將來之餓莩,怎敢仰攀?」世良道:「休得取笑。」兩人辦下三牲,寫出年紀生日,世芳為兄,世良為弟,就在神前結了金石之盟。兩個搬做一房,日間促膝而談,夜間抵足而睡,情意甚是綢繆。
  一日主人家道:「米到了,請兑銀子買貨。」世良盡為弟之道,讓世芳先買。世芳進去取銀子,忽然大叫起來道:「不好了,銀子被人偷去了!」走出來埋怨主人家說:「我房裡並無別人往來,畢竟是你家小廝送茶送飯看在眼裡,套開鎖來取去了。我這二百兩不是銀子,是一家人的性命。你若不替我查出來,我就死在你家,決不空手回去!」主人家道:「舍下的小廝俱是親丁,決無做賊之理。這主銀子畢竟到同房共宿的客人裡面去查,查不出來,然後鳴神發咒,我主人家是沒得賠的。」
  世芳道:「同房共宿的只有這個舍弟,他難道能做這樣歹事不成?」主人家道:「你這兄弟又不是同宗共祖的,又不是一向結拜的,不過是萍水相逢,偶然投契,如今的盟兄盟弟裡面無所不至的事都做出來,就是你信得他過,我也信他不過。」世良道:「這等說,明明是我偷來了,何不將我的行李取出來搜一搜?」主人家道:「自然要搜,不然怎得明白?」世良氣忿忿走進房去,把行李盡搬出來,教世芳搜。世芳不肯搜,世良自己開了順袋,取出一封銀子道:「這是我自己的二百兩,此外若再有一封,就是老兄的了。」主人家道:「怎麼他是二百兩,你恰好也是二百兩,難道一些零頭都沒有?這也有些可疑。」
  就問世芳道:「你的銀子是多少一封,每封是多少件數,可還記得?」世芳道:「我的銀子是血產賣來的,與性命一般,怎麼記不得?」就把封數件數說了一遍。主人家又問世良道:「你的封數件數也要說來,看對不對。」世良的銀子原是借來就分開的,藏在地下已經兩月,後面取出來見原封不動,就不曾解開,如今哪裡記得?就答應道:「我的銀子藏多時了,封數便記得,件數卻記不得。」主人家道:「看兄這個光景也不像有銀子藏多時的,這句話一發可疑。如今只看與他的件數對不對就知道了。」竟把銀子拆開一看,恰好與世芳說的封數、件數一一相同。主人家道:「如今還有什麼辨得?」就把銀子遞與世芳,世芳又細細看了一遍道:「數目也相同,銀水也相似,只是紙包與字跡全然不是,也還有些可疑。」主人家道:「有你這樣呆客人,他既偷了去,難道不會換幾張紙包包,寫幾個字混混?如今銀子查出來了,隨你認不認,只是不要胡賴我家小廝。」說完,竟進去了。
  世良氣得目定口呆,有話也說不出。世芳道:「賢弟,這樁事教劣兄也難處。欲待不認,我的銀子查不出,一家性命難存;欲待認了,又恐有屈賢弟。如今只得用個兩全之法。大家認些晦氣,各分一半去做本錢,胡盧提結了這個局罷。」世良道:「豈有此理!若是小弟的銀子,老兄分毫認不得;若是老兄的銀子,小弟分毫取不得。事事都可以仗義,只有這項銀子是仗不得義的。老兄若仗義讓與小弟,就是獨為君子;小弟若仗義讓與老兄,就是甘為小人了。」世芳道:「這等怎麼處?」
  世良道:「如今只好明之於神。若是老兄肯發咒,說此銀斷斷是你的,小弟情願空手回去;若是小弟肯發咒,說此銀斷斷是我的,老兄也就說不得要袖手空回。小弟寧可別處請罪了。」
  世芳道:「賢弟不消這等固執,管仲是千古的賢人,他當初與鮑叔交財也有糊塗的時節。鮑叔知道他家貧,也朦朧不加責備。如今神聖面前不是兒戲得的,還是依劣兄,各分一半的是。」
  兩個人爭論不止,那些眾客人與主人家都替世芳不服道:「明明是你的銀子,怎麼有得分與他?」又對世良道:「我這行裡是財帛聚會的所在,不便容你這等匪人,快把飯錢算算稱還了走。」世良是個有血性的人,哪裡受得這樣話起?就去請了城隍、關聖兩分紙馬,對天跪拜說:「這項銀兩若果然是我偷他的,教我如何如何。」只表自己的心,再不咒別人一句。拜完,將飯帳一算,立刻稱還,背了包裹就走。世芳苦留不住,只得瞞了眾人,分那一百兩,趕到路上去送他,他只是死推不受。別了世芳,竟回南海,依舊去見楊百萬,哭訴自己命窮,不堪扶植,辜負兩番周濟之恩,慚愧無地。說話之間,露出許多??︱不安之態。楊百萬又把好言安慰一番,到底不悔,還要把銀子借他,被他再三辭脫。從此以後,糾集幾個蒙童學生處館過日。那些地方鄰里因楊百萬許他做財主,就把「財主」二字做了他的別號,遇見了也不稱名,也不道姓,只叫「老財主」,一來笑他不替楊百萬爭氣,二來見得楊百萬的眼睛也會相錯了人。
  卻說秦世芳自別世良之後,要將銀子買米,不想因送世良遲了一日,米被別人買去了,止剩下幾百擔稻子。主人家道:「你若不買,又有幾日等貨,不如買下來,自己礱做米,一般好裝去賣,省得耽擱工夫。」世芳道:「也說得是。」就盡二百兩銀子買了,因有便船下瓜洲,等不得礱,竟將稻子搬運下船,要思量裝到地頭,舂做米賣。不想那一年淮楊兩府飢饉異常,家家戶戶做種的稻子都舂米吃了,等到播種之際,一粒也無,稻子竟賣到五兩一擔。世芳貨到,千人萬人爭買,就是珍珠也沒有這等值錢。不上半月工夫,賣了一本十利,二百兩銀子變做二千,不知哪裡說起。又在楊州買了一宗▉茶,裝到京師去賣,京師一向只吃松蘿,不吃▉茶的,那一年疫病大作,發熱口乾的人吃了▉茶,即便止渴,世芳的茶葉竟當了藥賣。
  不上數月,又是一本十利。世芳做到這個地步,真是平地登仙,思量楊百萬的說話,竟是狗屁,恨不得飛到家中,問他的嘴。
  就在京師搭了便船,路上又置些北貨,帶到揚州發賣。雖然不及以前的利息,也有個四五分錢。此時連本算來,將有三萬之數。又往蘇州買做綢緞,帶回廣東。不一日到了自家門前,貨物都放在船上,自己一人先走進去。妻子見他回來,大驚小怪地問道:「你這一向在哪裡,做些什麼勾當?」世芳道:「我出門去做生意,你難道不曉得,要問起來?」妻子道:「這等,你生意做得何如?」世芳大笑道:「一本百利,如今竟是個大財主了。」妻子一發大驚道:「這等,你本錢都沒有,把什麼趁來的?」世芳道:「你的話好不明白,我把田地賣了二百兩銀子,帶去做生意的,怎麼說本錢都沒有?」妻子道:「你那二百兩銀子現在家中,何曾帶去?」世芳不解其故,只管定著眼睛相妻子。妻子道:「你那日出門之後,我晚間上牀去睡,在枕頭邊摸著一封銀子,就是那宗田價。只說你本錢掉在家中,畢竟要回來取,誰知望了一向,再不見到。我只怕你沒有盤費,流落在異鄉,你怎麼倒會做起財主來?」世芳呆了半日,方才歎一口氣道:「銀子便趁了這些,負心人也做得夠了。」妻子問什麼緣故?世芳就將下處尋不見銀子,疑世良偷去的話說了一遍。
  妻子道:「這等,你的本錢是那個人的銀子了。銀子雖是他的,時運卻是你自己的。如今拚得把這二百兩送去還他就是。」世芳道:「豈有此理,有本才有利,我若不是他這主本錢,莫說做生意,就是盤纏也沒得回來。那時節把他的銀子錯來也罷了,還教他認一個賊去。仔細想來,我成得個什麼人?如今只有一說,將本利一齊送去還他,隨他多少分些與我,一來賠他當日之罪,二來也見我不是有意負心,這才是個男子。」妻子道:「自己天大的造化,趁得這主銀子,怎麼白白拿去送人?你就送與他,他只說自己本錢上生出來的,也決不感激你,為什麼做這樣呆事?」世芳見妻子不明道理,隨口答應了幾句,當晚把貨物留在舟中,不發上岸,只說裝到別處去賣。次日殺了豬羊,還個願心,請鄰舍吃盅喜酒。第三日坐了貨船,竟往南海去訪世良的蹤跡。問到他家,只見一間稀破的茅屋,幾堵傾塌的土牆,兩扇柴門,上面貼一副對聯道:數奇甘忍辱形穢且藏羞世芳見了,知道為他而發,甚是不安。
  推開門來,只見許多蒙童坐在那邊寫字,世良朝外坐了打嗑睡,衣衫甚是襤褸。世芳走到面前,叫一聲「賢弟醒來」,世良嚇出一身冷汗,還像世芳趕來羞辱他的一般,連忙走下來作揖,口裡「千慚愧、萬慚愧」,世芳作了一個揖,竟跪下來嗑頭,口裡只說「劣兄該死」,世良不知哪頭事發,也跪下來對拜。
  拜完了分賓主坐下,世良問道:「老兄一向生意好麼?」世芳道:「生意甚是趁錢,不上一年,做了上百個對合,這都是賢弟的福分。劣兄今日一來負荊請罪,二來連本連利送來交還原主,請賢弟驗收。」世良大驚道:「這是什麼說話?小弟不解。」
  世芳把到家見妻子,說本錢不曾帶去的話述了一遍,世良笑一笑道:「這等說來,小弟的賊星出命了。如今事已長久,盡可隱瞞,老兄肯說出來,足見盛德。小弟是一個命薄之人,不敢再求原本,只是洗去了一個賊名,也是樁僥倖之事,心領盛情了。」世芳道:「說哪裡話,劣兄若不是賢弟的本錢,莫說求利,就是身子也不得回家,豈有負恩之理?如今本利共有三萬之數,都買了綢緞,現在舟中,賢弟請去發了上來。劣兄雖然去一年工夫,也不過是僥天之幸,不曾受什麼辛苦。賢弟若念結義之情,多少見惠數百金,為心力之費則可;若還推辭不受,是自己獨為君子,教劣兄做貪財負義的小人了。」說完,竟扯世良去收貨。世良立住道:「老兄不要矯情,世上哪有自己求來的富貴,舍與別人之理?古人常道:『不義取財,如以身為溝壑。』小弟若受了這些東西,只當把身子做了茅坑,凡世間不潔之物,都可以丟來了,這是斷然不要的。」世芳變起臉來道:「賢弟若苦苦不受,劣兄把綢緞發上來,堆在空野之中,買幾擔乾柴,放一把火,燒去了就是。」世良見他言詞太執,只得陪個笑臉道:「老兄不要性急,今日晚了,且在小館荒宿,明早再做商量,多少領些就是。」一邊說,一邊扯個學生到旁邊,唧唧噥噥地商議,無非是要預支束脩,好做東道主人之意。世芳知道了,就叫世良過來道:「賢弟不消費心,劣兄昨日到家,因一路平安,還個小願,現帶些祭餘在船上,取來做夜宵就是。」世良也曉得束脩預支不來,落得老實些,做個主人擾客。當晚敘舊談心,歡暢不了。
  說話之間,偶然談起楊百萬來,世芳道:「他空負半生風鑒之名,一些眼力也沒有,只劣兄一人就可見了。他說我無論做生意不做生意,千金之產,同歸於盡。我坐家的命雖然不好,做生意的時運卻甚是亨通,如今這些貨物雖不是自己的東西,料賢弟是仗義之人,多少決分些與我,我拿去營運起來,怕不掙個小小人家?可見他口裡的話都是精胡說的,我明日要去問他的口,賢弟可陪我去,且看他把什麼言語支吾?」世良道:「我去倒要去,只是借他一千銀子,本利全無,不好見面。」
  世芳大笑道:「你如今有了三萬,還愁什麼一千?明日就當我面前,把本利算一算,發些綢緞還他就是了。」世良大喜道:「極說得是。」兩個睡了一晚,次日是楊百萬放銀的日期。世芳道:「我若竟去問他,他決要賴口,說去年並無此話,你難道好替我證他不成?我如今故意寫一張借票,只說問他借一千兩銀子,他若不借,然後翻出陳話來,取笑他一場,使他無言對我,然後暢快。」算計定了,就寫票同世良走去,依舊照前番的規矩,先把票子遞了,伺候唱名。唱到秦世芳的名字,世芳故意裝做失志落魄的模樣,走上去等他相。楊百萬從頭至腳大概看了一遍,又把他臉上仔仔細細相了半個時辰,就對家人道:「兑與他不妨,還得起的。」世芳道:「老員外相仔細些,萬一銀子放落空不要懊侮。」楊百萬道:「若是去年借與你,就要落空;今年借去,再不會落空的。」世芳道:「原來老員外也認得是去年借過的,既然如此,同是一個人,為什麼去年就借不起,今年就借得起?難道我的臉上多生出一雙耳朵,另長出一個鼻子來了不成?」楊百萬道:「論你相貌,是個徹底的窮人,只是臉上氣色比去年大不相同。去年是一團的滯氣,不但生意不趁錢,還有官府口舌,我若把銀子借你,只好貼你打官司;你如今臉上,不但滯氣沒有了,又生出許多陰騭紋來,畢竟做了天大一件好事,才有這等氣色,將來正要發財。你如今莫說一千,二千也只管借去。只是有一句話要吩咐你,你自己的福分有限,須要幫著個大財主,與他合做生意,沾些時運過來,還你本少利多;若自己單槍獨馬去做,雖不折本,也只好趁些蠅頭小利而已。」世芳被他這些話說得毛骨驚然,不覺跪下來道:「老員外不是凡人,乃是神仙下界點化眾生的,敢不下拜。」楊百萬扶起來道:「怎見得我是神仙?」世芳道:「晚生今日不是來借銀子,是來問口的,不想晚生的毛病,句句被老員外說著,不但不敢問口,竟要寫伏辯了。」就把去年相了回去,弄出人命官司,後來賣田作本,掉在家中不曾帶去,錯把世良的銀子認做本錢,拿去做生意屢次得彩,回來知道緣故,將本利送還世良的話,備細說過一遍。世良也走過去說:「去年湖廣相遇的,就是這位仁兄。他如今連本利送來還我,我決無受他之理。煩老員外勸他,將貨物裝回,省得陷人於不義。」楊百萬聽了,仰天大笑一頓,對眾人道:「我楊老兒的眼睛可會錯麼?」指著世良道:「我去年原說他,隨你折本趁錢,總歸到做財主了才祝如今折本折出上萬銀子來,可是折出來的財主麼?我又說他不要費一毫氣力,受一毫辛苦,現現成成做個安逸財主。如今別人替他走過千山萬水,趁了銀子送上門來,可是個安逸財主麼?」階下立著數百人,齊聲喝采道:「好相法,真是神仙!莫說秦兄該下跪,連我們都要拜服了。」
  楊百萬又仰天笑了一頓,對世良道:「這主錢財,你要辭也辭不得,不是我得罪他講,他若不發這片好心,做這樁好事,莫說三萬,就是三十萬也依舊會去的。我如今替你酌處,一個出了本錢,一個費了心力,對半均分,再沒得說。」世芳道:「既蒙老員外吩咐,不敢不遵。只是這項本錢,原是他借老員外的,利錢自然該在公帳裡除,難道教他獨認不成?」楊百萬道:「也說得是。」就叫家人把利錢一算,連本結個總帳,共該一千三百兩。世芳要一總除還,世良不肯道:「你只受得二百兩,其餘的你不曾見面,難道強盜劫去的、拐子拐去的也要你認不成?」楊百萬道:「一發說得是。」就依世良,只算二百兩的本利。世芳教人發了幾箱綢緞,替他交明白了。楊百萬又替他把船上貨物對半分開,世良的發了上岸,世芳的留在舟中。當晚楊百萬大排筵席,做戲相待,一來旌獎他二人尚義,二來誇示自家的相法不差。
  世芳第二日別了世良將一半貨物裝載回去。走到自家門前,只見兩扇大門忽然粉碎,竟像刀斲斧砍的一般。走進去問妻子,妻子睡在牀上叫苦連天。問她什麼緣故?妻子道:「自從你去之後,夜間有上百強盜打進門來,說你有幾萬銀子到家,將我捆了,教拿銀子買命。我說銀子貨物都是丈夫帶出去了,他只不信,直把我弔到天明方才散去。如今渾身紫脹,命在須臾。」
  世芳聽了,歎口氣道:「楊百萬活神仙也!他說我若不起這點好心,銀子終究要去,如今一發驗了。若不是我裝去還他,放在家中,少不得都被強盜劫去。這等看起來,我落得做了一個好人,還拾到一半貨物。」妻子道:「如今有了這些東西,鄉間斷然住不得了,趁早進城去。」世芳道:「楊百萬原教我幫著個財主,沾他些時運,我如今看起來,以前的時運分明是世良兄弟的了。我何不搬進城去,依傍著他,莫說再趁大錢,就是保得住這些身家,也夠得緊了。」就把傢伙什物連妻子一齊搬下貨船,依舊載到城中,與世良合買一所廳房同祝結契的朋友做了合產的兄弟,況且面貌又不差,不認得的竟說是同胞手足。
  一日世良與世芳商議道:「這些綢緞在本處變賣沒有什麼利錢,你何不同了飄洋的客人到番裡去走走,趁著好時運,或者飄得著也不可知。」世芳道:「我也正有此意。」就把妻子托與世良照管,將兩家分開的貨物依舊合將攏來,世芳載去飄洋不提。
  卻說南海到了一個新知縣,是個貢士出身,由府幕升來的。
  到任不多時,就差人訪問:「這邊有個百姓,叫做秦世良,請來相會。」差人問到世良家裡,世良道:「我與他並無相識,天下同名同姓的多,決不是我。」差人道:「是不是也要進去見見。」就把世良扯到縣中,傳梆進去,知縣請進私衙,教世良在書房坐了一會。只見簾裡有人張了一張,走將進去,知縣才出來相見。世良要跪,知縣不肯,竟與他分庭抗禮,對面送坐。把世良的家世問了一遍,就道:「本縣聞得台兄是個儒雅之士,又且素行可嘉,所以請來相會。以後不要拘官民之禮,地方的利弊常來賜教,就是人有什麼分上相央,只要順理,本縣也肯用情,不必過於廉介。」世良謝了出去,思量道:「我與他無一面之交,又沒有人舉薦,這是哪裡說起,難道是我前世的父親不成?」隔了幾時,又請進去吃酒,一日好似一日。
  地方上人見知縣禮貌他,哪個不趨奉,有事就來相央。替他進個徽號,叫做「白衣鄉紳」。壞法的錢他也不趁,順禮的事他也不辭,不上一年,受了知縣五六千金之惠。一日進去吃酒,談到綢繆之處,世良問道:「治民與老爺前世無交,今生不熟,不知老爺為什麼緣故一到就問及治民,如今天高地厚之恩再施不厭,求老爺說個明白,好待治民放心。」
  知縣道:「這個緣故論禮是不該說破的,我見兄是盛德之人,且又相知到此,料想決不替我張揚,所以不妨直告。我前任原是湖廣襄陽府的經歷,只因解糧進京,轉來失了回批,軍門把我監禁在獄。我著個老僕進京幹部文來知會,老僕因我是個窮官,沒有銀子料理,與兄路上同行,見兄有三百兩銀子帶在身邊,他只因救主心堅,就做了樁不良之事,把兄的銀子拐進京去,替我乾了部文下來,我才能夠復還原職。我初意原要設處這項銀子差人送來奉還的,不想機緣湊巧,我就升了這邊的知縣,所以一到就請兄相會。又怕別人來冒認,所以留在書房,教老僕在簾裡識認,認得是了,我才出來相會。後來用些小情,不過是補還前債的意思,沒有什麼他心。」說完了,就叫老僕出來,嗑頭謝罪。
  世良扶起道:「這等,你是個義士了,可敬可敬。」世良別了知縣出去,絕口不提,自此以後往來愈加稠密。
  卻說世芳開船之後,遇了順風,不上一月,飄到朝鮮。一般也像中國,有行家招接上岸,替他尋人發賣。一日聞得公主府中要買綢緞,行家領世芳送貨上門,請駙馬出來看貨。那駙馬耳大須長,絕好一個人品,會說中國的話,問世芳道:「你是哪裡人?叫什麼名字?」世芳道:「小客姓秦,名世芳,是南海人。」駙馬道:「這等,秦世良想是你兄弟麼?」世芳道:「正是,不知千歲哪裡和他熟?」駙馬道:「我也是中國人,當初因飄洋壞了船隻,貨物都沉在海中,喜得命不該死,抱住一塊船板浮入島內。因手頭沒有本錢,只得招集幾個弟兄劫些貨物作本。後面來到這邊,本處國王見我相貌生得魁梧,就招我做駙馬。我一向要把劫來的資本加利寄還中國之人,只是不曉得原主的名字。內中有一宗綢緞,上面有秦世良的圖書字號,所以留心訪問,今日恰好遇著你,也是他的造化。我如今一倍還他十倍,煩你帶去與他。你的貨不消別賣,我都替你用就是了。」說完,教人收進去,吩咐明日來領價。世芳過了一晚,同行家走去,果然發出兩宗銀子,一宗是昨日的貨價,一宗是寄還世良的資本。
  世芳收了,又教行家替他置貨。不數日買完,發下本船,一路順風順水,直到廣州。
  世良見世芳回來,不勝之喜,只曉得這次飄洋得利,還不曉得討了陳帳回來。世芳對他細說,方才驚喜不了。常常對著鏡子自己笑道:「不信我這等一個相貌,就有這許多奇福。奇福又都從禍裡得來,所以更不可解。銀子被人冒認了去,加上百倍送還,這也夠得緊了。誰想遇著的拐子,又是個孝順拐子,撞著的強盜,又是個忠厚強盜,個個都肯還起冷帳來,哪裡有這樣便宜失主!」世良只因色心淡薄,到此時還不曾娶妻。楊百萬十分愛他,有個女兒新寡,就與他結了親,妝奩甚厚,一發錦上添花。與世芳到老同居,不分爾我。後來直富了三代才)祝*看官,你說這樁故事,奇也不奇?照秦世良看起來,相貌生得好的,只要不做歹事,後來畢竟發積,糞土也會變做黃金;照秦世芳看起來,就是相貌生得不好的,只要肯做好事,一般也會發積,餓莩可以做得財主。我這一回小說,就是一本相書。
  看官看完了,大家都把鏡子照一照,生得上相的不消說了,萬一尊容欠好,須要千方百計弄出些陰騭紋來,富貴自然不求而至了。只是一件,這回小說,一百個人看見,九十九個不信,都道「財與命相連,如今的人論錢論分,尚且與人爭奪;哪裡有自己趁了幾萬銀子,載上門去送與人的?這都是捏出來的謊話」;不知輕財重義的人,莫說當初,就是如今也還有。只是自己做不出來,眼睛又不曾看見,所以就覺得荒唐。我且再說一個現在的人,只舉他生平一事,借來做個證)據。*浙江省城內,有個姓柴的鄉紳,是先朝參議公之子。兄弟並無一人,妹子倒有六個,一個是同胞生的,三個是繼母生的,兩個是庶母生的。繼母嫁來之時,妝奩極厚,莫說資財之多,婢僕之盛,就是金珠也值數千金。後來尊公作了,繼母也作了,從來父之待女,尚不能與兒子一般,況且兄之待妹,豈能夠與手足一樣?
  獨他不然,把尊公所遺的宦橐,竟作七股分開,自己得一分,六個妹子各得一分。姊妹與兄弟一樣分家,這是從古僅見之事。
  父親的宦資既然分與姊妹,繼母的奩資也該分與自家了?他又不然,珍珠不留一粒,金子不留一分,僮僕不留一個,盡與繼母所生之三女,做個楚弓楚得,並同胞、庶母之妹,皆不得與焉。庶母所生之妹未嫁之時,其夫家有事,曾將田產來賣與他,他一一承受,每年替他辦糧,把租米所糶的銀子一毫不動;待遣嫁之時,連文券一齊交付與他,做個完壁歸趙。至於同胞的妹子,丈夫中了進士,若把勢利的人,就要偏厚他些了;他反於奩資之內,除去一千金,道她做了夫人,不愁沒得穿戴,該損些下來,加厚諸妹。待同胞者如此,待繼母、庶母者又如此,即此一事之中,具有幾樁盛德。看官,你說這樣的事,可是今人做得出的?他卻不是古人,年紀不過六十多歲,因是野史,不便載名。自己也舉了孝廉,兒子也登了仕路,可見盛德之人,自有盛德之報。這樁事杭州人沒有一個不贊他的,難道也是謊話不成?但凡看書的,遇著忠孝節義之事,須要把無的認作有,虛的認做實,才起發得那種願慕之心;若把「盡信書則不如無書」這兩句話,預先橫在胸中,那希聖希賢之事,一世也做不來了。
  「評」
  人都羨慕秦世良,我獨羨慕秦世芳。秦世良的財主是天做的,秦世芳的財主是人做的。天做的財主學不來,羨慕他沒用處;人做的財主學得來,羨慕他有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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