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改八字苦盡甘來
詩云:從來不解天公性,既賦形骸焉用命。
八字何曾出母胎,銅碑鐵板先刊定。
桑田滄海易更翻,貴賤榮枯難改正。
多少英雄哭阮途,叫呼不轉天心硬。
這首詩單說個命字,凡人貴賤窮通,榮枯壽夭,總定在八字裡面。這八個字,是將生未生的時節,天公老子御筆親除的。
莫說改移不得,就要添一點、減一畫也不能夠。所以叫做「死生由命,富貴在天」。
當初有個老者,一生精於命理,止有一子,未曾得孫。後來媳婦有孕,到臨盆之際,老者拿了一本命書,坐在媳婦臥房門外伺候。媳婦在房中腹痛甚緊,收生婆子道:「只在這一刻了。」老者將時辰與年月日乾一合,叫道:「這個時辰犯了關煞,是養不大的。媳婦做你不著,再熬一刻,到下面一個時辰就是長福長壽的了。」媳婦聽見,慌忙把腳牮祝狠命一熬,誰想孩子的頭已出了產門,被產母閉斷生氣,死在腹中。及至熬到長福長壽的時辰,生將下來,他又到別人家托生去了,依舊合著養不大的關煞。這等看來,人的八字果然是天公老子御筆親除,斷斷改不得的了。
如今卻又有個改得的,起先被八字限住,真是再窮窮不去。
後來把八字改了,不覺一發發將來。這叫做理之所無、事之所有的奇話,說來新一新看官的耳目。
成化年間,福建汀州府理刑廳有個皂隸,姓蔣名成,原是舊家子弟。乃祖在日,田連阡陌,家滿倉箱,居然是個大富長者。到父親手裡,雖然比前消乏,也還是個瘦瘦駱鴕。及至父死,蔣成才得三歲。兩兄好嫖好賭,不上十年,家資蕩盡。等得蔣成長大,已無立錐之地了。一日蔣成對二兄道:「偌大家私都送在你們手裡,我不曾吃父親一碗飯,穿母親一件衣,如今費去的追不轉了,還有什麼賣不去的東西,也該把件與我,做父母的手澤。」二兄道:「你若怕折便宜,為什麼不早些出世?被我們風花雪月去了,卻來在死人臀眼裡挖屁。如今房產已盡,只有刑廳一個皂隸頂首,一向租與人當的,將來撥與你,憑你自當也得,租與人當也得。」蔣成思量道:「我聞得衙門裡錢來得潑綽,不如自己去當,若掙得來,也好娶房家小,買間住房,省得在兄嫂喉嚨下取氣。又聞得人說:衙門裡面好修行。若遇著好行方便處,念幾聲不開口的阿彌,舍幾文不出手的佈施,半積陰功半養身,何等不妙?」竟往衙門討出頂首,辦酒請了皂頭,揀個好日,立在班篷底下伺候。
刑廳坐堂審事,頭一根籤就抽著蔣成行杖。蔣成是個慈心的人,哪裡下得這雙毒手?勉強拿了竹板,忍著肚腸打下去,就如打在自己身上一般,犯人叫「啊喲」,他自己也叫起「啊喲」來,打到五板,眼淚直流,心上還說太重了,恐傷陰德。
誰知刑廳大怒,說他預先得了杖錢,打這樣學堂板子,丟下簽來,犯人只打得五板,他倒打了十下倒棒。自此以後,輪著他行杖,雖不敢太輕,也不敢太重,只打肉,不打筋,只打臀尖,不打膝窟,人都叫他做恤刑皂隸。
過了幾時,又該輪著他聽差。別人都往房科買票,蔣成一來乏本,二來安分,只是聽其自然。誰想不費本錢的差,不但無利,又且有害;不但賠錢,又且賠棒。當了一年差,低錢不曾留得半個,屈棒倒打了上千。要仍舊租與人當,人見他嘗著苦味,不識甜頭,反要拿捏他起來。不是要減租錢,就是要貼使費,沒奈何,只得自己苦捱。那同行裡面,也有笑他的,也有勸他的。笑他的道:「不是撐船手,休來弄竹篙。衙門裡錢這等好趁?要進衙門,先要吃一服洗心湯,把良心洗去;還要燒一分告天紙,把天理告辭,然後吃得這碗飯。你動不動要行方便,這『方便』二字是茅坑的別名,別人瀉乾淨,自家受腌臢,你若有做茅坑的度量,只管去行方便。不然,這兩個字,請收拾起。」蔣成聽了,只不回言。那勸他的道:「小錢不去,大錢不來,你也拚些資本,買張票子出去走走,自然有些興頭。終日捏著空拳等差,有什麼好差到你?」
蔣成道:「我也知道,只是去錢買的差使,既要償本,又要求利,拿住犯人,自然狠命的需索了。若是詐得出的還好,萬一詐不出的,或者逼出人命,或者告到上司,明中問了軍徒,暗中損了陰德,豈不懊悔?」勸者道:「你一發迂了。衙門裡人將本求利,若要十倍、二十倍方才弄出事來,你若肯平心只討一兩倍,就是半送半賣的生意了,犯人還屍祝你不了,有什麼意外的事出來?」蔣成道:「也說得是。只是刑廳比不得府縣衙門,沒有賤票,動不動是十兩半斤,我如今口食難度,哪有這項本錢?」勸者又道:「何不約幾個朋友,做個小會,有一半付與房科,他也就肯發票,其餘待差錢到手,找帳未遲。」蔣成聽了這些話,如醉初醒,如夢初覺,次日就辦酒請會,會錢到手,就去打聽買票。
聞得按院批下一起著水人命,被犯是林監生。汀州富戶,數他第一,平日又是個撒漫使錢的主兒,故此謀票者極多。蔣成道:「先下手為強。」即去請了承行,先交十兩,寫了一半欠票。
次日簽押出來,領了拘牌,尋了副手同去。不料林監生預知事發,他有個相知在浙江做官,先往浙江求書去了。本人不在,是他父親出來相見。父親須鬢皓然,是吃過鄉飲的耆老,兒子雖然慷慨,自己甚是慳吝,封了二兩折數,要求蔣成回官。
蔣成見他是個德行長者,不好變臉需索,況且票上無名,又不好帶他見官。只得延捱幾日,等他慷慨的兒子回來,這主肥錢仍在,不怕誰人搶了去。哪裡曉得刑廳是個有欲的人,一向曉得林監生巨富,見了這張狀子,拿來當做一所田莊,怎肯忽略過去?次日坐堂,就問:「林監生可曾拿到?」蔣成回言:「未奉之先,往浙江去了。求老爺寬限,回日帶審。」刑廳大怒,說他得錢賣放,選頭號竹板,打了四十,仍限三日一比。
蔣成到神前許願:不敢再想肥錢,只求早卸干係。怎奈林監生只是不到,比到第三次,蔣成臀肉腐爛,經不得再打,只得嗑頭哀告道:「小的命運不好,省力的事差到小的就費力了,求老爺差個命好的去拿,或者林監生就到也不可知。」刑廳當堂就改了值日皂隸。起先蔣成的話,一來是怨恨之辭,二來是脫肩之計,不想倒做了金口玉言,果然頭日改差,第二日林監生就到,承票的不費一釐本錢,不受一些驚嚇,趁了大塊銀子,數日之間,完了憲件。蔣成去了重本,摸得二兩八折低銀,不夠買棒瘡膏藥,還欠下一身債負,自後再不敢買票。鑽刺也吃虧,守分也吃虧,要錢也沒有,不要錢也沒有,在衙門立了二十餘年,看見多少人白手成家,自己只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衙門內外就起他一個混名,叫做「蔣晦氣」。吏書門子清晨撞著他,定要叫幾聲大吉利市。久而久之,連官府也知道他這個混名。
起先的刑廳,不過初一十五不許他上堂,平常日子也還隨班值役。末後換了一個青年進士,是揚州人,極喜穿著,凡是各役中衣帽齊整、模樣乾淨的就看顧他,見了那襤褸齷齪的,不是罵,就是打。古語有云:楚王好細腰,宮中皆餓死。
只因刑廳所好在此,一時衙門大小,都穿綢著絹起來,頭上簪了茉莉花,袖中燒了安息香,到官面前乞憐邀寵。蔣成手內無錢,要請客也請客不來。新官到任兩月,不曾差他一次。
有時見了,也不叫名字,只喚他「教化奴才」。蔣成弄得?天?u 地,好不可憐。
忽一日刑廳發了二梆,各役都來伺候,見官不曾出堂,大家席地坐了講閒話。蔣成自知不合時宜,獨自一人坐在圍屏背後。眾人中有一個道:「如今新到個算命的,叫做華陽山人,算得極准,說一句驗一句。」又一個道:「果然,我前日去算,他說我驛馬星明日進宮,第二日果然差往省城送禮。」又一個道:「他前日說我恩星次日到命,果然第二日賞了一張好牌。」
眾人道:「這等,我們明日都去試一試。」那算過的道:「他門前挨擠不開,要等半日才輪得著。」蔣成聽見,思量道:「這等是個活神仙了。我蔣成偃蹇半世,將來不知可有個脫運的日子?本待也去算算,只是跟官的人,哪有半日工夫去等?」
躊躇未了,刑廳三梆出堂。只見養濟院有個孤老喊狀,說妻子被同伴打壞,命在須臾,求老爺急救。刑廳初意原是不肯准的,只因看見蔣成立在階下,便笑起來道:「喚那教化奴才上來。我一向不曾差你,誰知有你這個教化差人,又有一對教化的原被告,也是千載奇逢,就差你去拿。」標一根籤丟下來,蔣成拾了,竟往養濟院去。
從一個命館門前經過,招牌上寫一行字道:華陽山人談命,一字不著,不受命金。
蔣成道:「這就是他們說的活神仙了。」掀簾一看,一個算命的也沒有。心上思忖道:「難得他今日清閒,不如偷空進去算算,省得明日來遇著朋友,算得不好,被他齒笑。」走進去,把年月日時說了一遍。山人展開命紙,填了八字五星,仔細一看,忽然哼了一聲,將命紙丟下地去,道:「這樣命算他怎的?」蔣成道:「好不好也要算算,難道不好的命就是沒有命錢的麼?」山人道:「這樣八字,我也不忍要你命錢。」蔣成道:「什麼緣故?」山人道:「凡人命不好看運,運不好看星。你這命局已是極不好的了,從一歲看起,看到一百歲,要一日好運、一點好星也沒有。你休怪我說,這樣八字,莫說求名求利,就去募緣抄化,人見了你也要關門閉戶的。」蔣成被這幾句話說傷了心,不覺掉下淚來道:「先生,你說的話雖然太直,卻也一字不差。我自從出娘肚皮,苦到如今,不曾舒眉一日,終日癡心妄想,要等個苦盡甘來。據老先生這等說,我後面沒有好處了。這樣日子過他怎的?不如早些死了的乾淨!」
起先還是含淚,說到此處,不覺痛哭起來。山人勸他住又不住,教他去又不去,被他弄得沒奈何,只得生個法子哄他出門。對他道:「你若要過上好日子,只除非把八字改一改,就有好處了。」蔣成道:「先生又來取笑,八字是生成的,怎麼改得?」
山人道:「不妨,我會改。」重新取一張命紙,將蔣成原八字只顛倒一顛倒,另排上五星運限,後面批上幾句好話,折做幾折,塞在蔣成袖中道:「以後人問你八字,只照這命紙上講,還你自有好處。」蔣成知道是渾話,正要從頭哭起,忽然有個皂頭拿一根火簽走進來道:「老爺拿你!」蔣成問什麼事發,原來是養濟院那個孤老等他不去拿人,又來稟官,故此刑廳差皂頭來捉違限。蔣成吃了一驚,隨他走進衙去。只見刑廳怒衝衝坐在堂上,見他一到,不容分說,把簽連筒推下叫打。蔣成要辯,被行杖的一把拖下,袖中掉出一張紙來。刑廳道:「什麼東西?取來我看。」門子拾將上去,刑廳展開,原來是張命紙。從頭看了一遍,大驚道:「叫他上來。你這張命紙從哪裡來的?是何人的八字?」蔣成道:「就是小人的狗命。」刑廳大笑道:「看你這個教化奴才不出,倒與我老爺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當下饒了打,退堂進去。
到私衙見了夫人,不住地笑道:「我一向信命,今日才曉得命是沒有憑據的。」夫人問:「怎見得?」刑廳道:「我方才打一個皂隸,他袖中掉下一張命紙,與我的八字一般一樣。我做官,他做皂隸,也就有天淵之隔了,況且又是皂隸之中第一個落魄的,你道從哪裡差到哪裡?這等看來,命有什麼憑據?」夫人道:「這畢竟是刻數不同了。雖然如此,他既與你同時降生,前世定有些緣法,也該同病相憐,把隻眼睛看看他才是。」刑廳道:「我也有這個意思。」次日坐川堂,把蔣成叫進來,問他身上為何這等襤褸。蔣成哭訴從前之苦,刑廳不勝憐惜,吩咐衙內取出十兩銀子,教他買幾件衣帽換了來聽差。
蔣成嗑頭謝了出去,暗中笑個不了。
隨往典鋪買了幾件時興衣服,又結了一頂瓦楞帽子,到混堂洗一個澡,從頭至腳脫舊換新走出來。恰好遇著個磨鏡的,挑了一擔新磨的鏡子。蔣成隨著他一面走,一面照,竟不是以前的窮相。心上暗想道:「難道八字改了,相貌也改了不成?」
走進衙門,合堂恭賀。又替他上個徽號,叫做「官同年。」那些穿綢著絹的,羨慕他這幾件衣服,都叫做「御賜宮袍」。安息香也送他薰,茉莉花也送他戴,蔣成一時清客起來,弄得那六宮粉黛無顏色。自此以後,刑廳教他貼堂服事,時刻不離,有好票就賞他,有疑事就問他,竟做了腹心耳目。蔣成也不敢欺公作弊,地方的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倒扶持刑廳做了一任好官。古語道不差,官久自富。蔣成在刑廳手裡不曾做一件壞法的事,不曾得一文昧心的錢,不上三年,也做了數乾金家事,娶了妻,生了子,買了住房,只不敢奢華炫耀。
忽一日想起:我當初若不是那個算命先生,哪有這般日子?
為人不可忘本。辦了幾色禮,親自上門去拜謝。華陽山人見了,不知是哪一門親戚,問他姓名,蔣成道:「不肖是刑廳皂隸,姓蔣名成,向年為命運?﹜?x ,來求先生推算。先生見賤造不好,替我另改一個八字,自改之後,忽然亨通,如今做了個小小人家,都是先生所賜,故此不敢忘恩,特來拜謝。」山人想了半日,才記起來道:「那是我見你啼哭不過,假設此法,寬慰你的。哪有當真改得的道理?」蔣成道:「彼時我也知道是笑話,不想後來如此如此」把刑廳見了命紙,回嗔作喜,自己因禍得福的話說了一遍。山人道:「世間哪有這等事?只怕還是你自己的命好,我當初看錯了也不可知。你說來待我再算一算。」
蔣成將原先八字說去,山人仔細看了一遍道:「原不差,這樣八字,莫說成家,飯也沒得吃的。你再把改的八字說來看。」
蔣成因那張命紙是起家之本,時刻帶在身邊,怎敢丟棄?就在夾袋中取出來,與山人一看,山人大笑道:「確然是這個八字上發來的,若照這個命,你不但發財,後來還有官做。」蔣成大笑道:「先生又來取笑,我這個人家已是欺天枉人騙來的,還伯天公查將出來依舊要追了去,還想做什麼官?」山人道:「既然前面驗了,後面豈有不驗之理?待我替你再判幾句,留為後日之驗。」提起筆來,又續上一個批語。蔣成袖了,作別而去。
不上月餘刑廳任滿,欽取進京。臨行對蔣成道:「我見你一向小心守法,不忍丟你,要帶你進京,你可願去?」蔣成道:「小的蒙老爺大恩,碎身難報,情願跟去服侍老爺。」刑廳賞了銀子安家。蔣成一路隨行,到了京中,刑廳考選吏部,蔣成替他內外糾察,不許衙門作弊,盡心竭力,又扶持他做了一任好官。主人鑒他數載勤勞,沒有什麼賞犒,那時節朝中弊竇初開,異路前程可以假借,主人替他做個吏員腳色,揀個絕好縣分,選了主簿出來;做得三年,又升了經歷;兩任官滿還鄉,宦囊竟以萬計。卻好又應著算命先生的話,這豈不是理之所無、事之所有的奇話?說來真個耳目一新。說話的,若照你這等說來,世上人的八字,都可以信意改得的了?古聖賢「死生由命、富貴在天」的話,難道反是虛文不成?看官,要曉得蔣成的命原是不好的,只為他在衙門中做了許多好事,感動天心,所以神差鬼使,教那華陽山人替他改了八字,湊著這段機緣。這就是《孟子》上「修身所以立命」的道理。究竟這個八字不是人改,還是天改的。又有一說,若不是蔣成自己做好事,怎能夠感動天心?就說這個八字不是天改,竟是人改的也可。
「評」
這回小說與《太上感應篇》相為表裡,當另刻一冊,印它幾千部,分送衙門人,自有無限陰功,強如修橋砌路。是便是了,只怕吃過洗心湯、燒過告天紙的,就看了它,也不見有甚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