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月姑寅夜走山塘 上卿忿怒命歸陰
沈安人叫月姑快些逃走,月姑應道:「孩兒乃是女流之輩,不出閨門,叫我要逃走何方?」
安人道:「女兒,目下事急了,不如且到華家,或是張家,暫避幾時。等待你爹爹氣平,那時再作區處。在外須要保重,衣衫不要多帶,只好首飾釵環打了一個小包袱,從後門出去。況身中有孕,切須小心行走。若有順便,通個信息與我,免使你娘心焦。」
月姑一時傷心起來,眼淚汪汪。心中猶如針刺刀割一般。安人亦下淚道:「女兒休要傷悲,只恨你自己做下沒來由之事,今當急切之間,留不得你!預早逃走,方免災禍。」
忽見丫頭報說:「大相公此刻又發暈了,員外請安人出去!」
安人向月姑道:「女兒,為娘的如今不及送你了。」
又對丫環秀梅道:「你可速同小姐開了後門去,關門進來;打從大門東首,一重重悄悄開出去,然後到書房如此如此。」
秀梅答應曉得。月姑說道:「母親且慢些去,女兒還要拜別。」
安人道:「如此機會,還要拘什麼禮!」
一直下樓而去,到書房看視上卿了。月姑此時心中慘切,珠淚淋漓,忙把釵梳匣開,取幾件金珠細軟,包了羅帕,藏在胸懷。叫秀梅陪她下去。二人下樓,將近二更時分,並無人知覺,幸有月光照見,一齊到了後園門。月姑到此情景,肝腸寸斷,三番兩次,回頭難捨。秀梅也覺傷心道:「小姐須要保重,行路之人,切莫悲哭,恐人動疑。」
月姑道:「是」。秀梅即關了後門,依安人吩咐言語,即從東首把門一重重開到大門,方才走到書房而來。只見員外與安人都在牀前啼哭,員外哭道:「你是久病方痊之人,生不得氣,今日動惱恨,為父的看你這般光景,多像要歸無常之路,只可恨這賤人。」
安人假意兒咳嗽一聲,丟個眼色,將頭亂搖,似乎止住員外不可多言。時已近三更,上卿漸漸甦醒,員外安人方住了哭。近前叫說:「上卿,我兒你要有主意,不可把爹娘急壞。」
上卿喘氣不定,只點頭答應而已。員外又叫昌德快去請好醫生。昌德應道:「員外,嘉興的郎中,是無一個有用的。倒是去蘇州再請何相公前來,還是好的。」
員外道:「怕他不肯來,空費往返。況大相公這等光景,那裡待得許久!」
安人拭淚道:「今夜先請一個醫生與孩兒診視。然後去蘇州請何相公,多送他些銀子,表叔必定肯來。」
員外說道:「事已至此,昌德你先去請個醫生。」
昌德即時行出外邊,一見門多已開了,心中疑惑。再到大門,連大門也是開的。昌德大驚,連忙閉上大門,奔到書房而來說道:「員外不好了,家中被賊入內,把門一重重開出去,不知偷了什麼東西逃走。」
安人心下明白,員外正苦上卿之病,呆呆在書房立著。忽聞此言,應道:「人若要死了,一齊偷完了,一並了局,不干我事。」
安人假意道:「員外,你到自在說話。」
便叫眾丫環各執燈盞四處照看。眾丫環小使各執燈籠周回亂照,照到高樓之上,單不見了小姐。安人假意著急盤問秀梅,秀梅假意應道:「方才小姐打發我到書房看視大相公,如今不知小姐哪裡去了。」
安人即走至書房,招了員外出來說道:「女兒如今不知哪裡去了。」
員外聞言,氣得暴跳如雷,大怒罵道:「一定是你通風,放走了這賤人,還是要來愚弄我!」
安人道:「員外何出此言?我和你年老夫妻,安敢相欺?」
員外又吩咐眾家人女眷:「各處分頭尋找,若拿得這賤人,我一時就要處死,方消我的恨氣。也免出丑敗壞家風。」
安人悄悄吩咐眾人:「不必去尋。員外若問,只說尋不見,我各賞你們每人一錠銀子。」
眾人聽見安人如此說,大家一齊去睡了。再說月姑若是懦怯之人,安人安肯放她出去?就是月姑也不敢逃走。然她雖是個女流,欲勝過英雄之漢,所以安人放心,並不掛慮。那月姑出了後門,一頭走一頭想道:「母親叫我暫到華府安身幾時,想我有孕在身,何面目向人?不如不去華家為是。若說張金定處,柳郎現在她家,我此去豈不羞殺。雖然七位姊妹,哪一家不留;只礙我有孕在身,無顏對人。如今算來,他家俱是去不得的。左思右想,無處安身。不免且在這裡坐一會,再作道理。」
忽見那邊有所玄僧廟宇,待我近前參拜一番,即行至廟前道:「今沈月姑逃難到此,本該進來參拜才是。怎奈身中有孕,不敢褻瀆神明,只得遠遠誠心一拜。暫借廟旁坐片時。」
拜罷即合著眼睛席地而坐。那昌德去請郎中回來見一人坐在一旁,連忙把燈一照,卻不是別人,正是月姑小姐。月姑見是昌德,心下忽驚,必是我爹爹差他前來追趕,要拿我是實。忙將身軀一扭,左手一撇,把昌德翻個斤鬥,跌倒在地。昌德爬起來道:「小姐為何使了這般傢伙?」
月姑道:「昌德,你可是員外差來趕我的麼?」
昌德道:「小男是員外差來請郎中前來看視大相公,一路回來,不期遇著小姐。未知小姐連夜要往何方?」
月姑見昌德不是員外差來趕的,即放了心說道:「員外為人糊塗耳輕,不知聽了大相公說下怎麼事,無端今夜三更時分,要害我性命。幸得我母親通得此信,我故此連夜逃走。若你回去,切莫露我風聲。」
昌德道:「小姐還是同小男回去的是。」
月姑道:「你不曉得的,自古道好馬不回頭。我若歸家,性命決然難保。」
昌德又問道:「小姐如今未知要去何方?」
月姑道:「我好似逃脫出籠禽鳥一般,焉有身的定所?」
昌德道:「小姐何不到眾姐姐家暫住?」
月姑不肯,昌德心下一想:安人平常待我不薄,今日小姐有難,應該相助才是。待我想一個安身之處,方好保全。況小姐是個單身女,豈可走遍天涯?想了一會兒道:「有了,我蘇州有一個姨娘,名叫趙二娘,是個孤孀之婦,賣茶為生。我與小姐同去蘇州,且在姨娘處暫住幾時,然後再作計謀。」
月姑應允,昌德見月姑首肯,即說道:「既如此,小姐權坐片時,待我辭別員外就來。」
月姑叫聲:「昌德,你不必哄我,此去必然報與員外知道,前來拿我。」
昌德應說:「小姐不要疑心,只因大相公今宵病勢兇險,員外安人差我去請郎中與大相公把脈。我說嘉興沒一個高手的郎中,除非再往蘇州請了何相公前來看視才好。如今我回去與員外說知,便要去蘇州請那何相公,我與小姐同船齊到蘇州,豈不兩便。」
昌德安慰了月姑,一直回來,來到書房,員外安人問說:「郎中怎的不來?」
昌德道:「朗中已是睡熟,待明朝才來。」
員外大罵:「狗才不中用的,大相公這般光景,怎麼等到明日?快去請別個。」
昌德道:「若要請別個,不如不要請。小男意欲往蘇州去請何相公。」
說了一聲,往外就走。員外把手招來道:「狗才慢些走,既然要去蘇州,為什麼盤費也不帶去?」
昌德道:「盤費是必要的,快快拿來。」
員外忙修書一封,另備十兩銀子付與昌德說道:「書信一封,白銀十兩,付與何相公。這二百銅錢,把你做盤費的,速去速來,不可擔擱。」
昌德接了銀子書信,一直跑到玄僧廟旁而來。月姑一見昌德前來,便說道:「如今又是去不得了,我想蘇州何家表叔在那裡,倘若被他看見,反為不美。」
昌德勸說:「小姐不必多心,蘇州地方廣闊,哪裡認得?」
月姑方才站起身來。那時已近四更時候,夜靜無人行走。二人步來岸邊,僱了船隻,望蘇州而去。先說上卿有病方痊之人,一時動了真氣,病症加倍沉重,十分危險,昏迷不省人事。次日郎中來家看治,藥已不能進口,只存一絲未絕之氣。到黃昏之後,一命歸陰。員外安人傷心大哭,一面報與張家要金定前來穿孝服。張家推辭病體方痊不來。
張永林只得備下禮物,往沈家致祭。樹春聞知上卿已死,料想金定親事可圖,洋洋得意,不禁歡喜。華家田家陸家眾姊妹,多因與沈月姑姊妹之交,故此都到沈家勸慰。哪知月姑走了,大家一齊驚呆了。不知妹子何故動身,撇了爹娘。安人心內只道月姑總要到眾姊妹之處,當面只做不知,不敢在眾人跟前提起真情恐被人恥笑。那日沈家成殮,諸親朋鄰居,俱來作躬,也有一番忙亂。再說昌德同月姑當夜到了蘇州,自己先去見了趙二娘,那趙二娘是一個寡居之人,在山塘上開茶坊為生,甚為熱鬧。忽見昌德前來,便問道:「外甥,你一向否好?」
昌德也問了:「姨娘安康麼?」
一面就將沈員外欲害月姑小姐之事說了一遍。」
如今同外甥前來在船上,望姨娘收留小姐在此暫住幾時。」
趙二娘聽了歎道:「外甥,雖然你小姐有難,做姨母的左右也欠人,她依靠著我,卻也使得。只恐員外聞知,不肯干休;倘有不測,豈非恩反成怨?我實在不敢留她!」
昌德著急道:「姨娘只管放心。我家員外,是四季不離家庭的。從來不曾到過蘇州。目下正在怒氣未消,要害小姐性命,再過幾日氣平,依舊便好回去了。」
趙二娘躊躇一番,方才應允,快請小姐上岸。昌德大喜,連忙跑到船中,同了月姑而來。趙二娘相接入內見禮,敘了寒溫,那趙二娘眼睛好不厲害,一頭說,一頭把眼看的月姑上下週身,心內明白。曉得她已是破瓜之女,此必是員外聞知,要處治她,無奈逃走是實。又是不好盤問,只得說道:「小姐,老婦家寒,難以度日,開此茶店為生,三餐恐有不週之處,得罪小姐。」
月姑應道:「媽媽休要客話,多蒙看待落難之人,結草銜環,也難圖報,正要早晚服侍,聊表寸心。」
趙二娘應道:「小姐言重了。」
只見昌德道:「我家大相公病勢極凶,我要去請何一貼到家看病,要緊之事,不敢擔擱。」
趙二娘留住道:「既如此吃了午飯去罷。」
昌德道:「過一日再來便了。」
又安慰月姑道:「小姐你在此寬胸,不要心焦,日裡做些女工,伴我姨娘度守光明,不過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鍾。」
月姑此刻珠淚交流,叫聲:「昌德你若回去,可悄悄與安人說知,我在此處,不必煩惱。」
昌德答應曉得,小姐放心。即辭別姨娘出門而去。自此月姑與趙二娘同住,猶如親生母女一般,甚是相得。且按下月姑之事,又說昌德來到何一貼家,呈上員外銀兩書信。哪知何滄海執意不肯前來。昌德無奈他何,只得連夜趕到家中,方知大相公已經身故。便將何滄海不肯來之事說了一遍。員外道:「不來也罷了。」
昌德又悄悄說與院君,告知月姑小姐在蘇州山塘上趙二娘處暫住,吩咐安人不必掛念擔憂。那上卿哀事畢,各位姊妹辭了安人,各要到華府耽擱;說起月姑妹子無影無蹤,未知下落,不覺觸動安人心事。一時竟墜下淚來。眾位姊妹勸解一番:母親且自寬心,慢慢打聽知端的,何必這般苦惱?說罷辭別上轎,齊到華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