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柳大娘體探堂弟 沈安人指逃女兒

  柳大娘在窗外,又聽見裡面說:「與這七位美人完姻,都是容易的。只怨太親翁這般心急,將你親事早早攀對沈門,害我八美不得團圓,我看你區區有意,若成得此病,使拆碎肝腸如今怎樣排布,又不肯差小桃把一心事相通。」
  口中連聲歎氣不絕,把桌亂拍起來。柳大娘聽得明明白白,心下想道:「我看他們行徑,原疑有什麼瓜葛,果然不出所料。」
  便挨身進入書房,樹春著忙,八美圖一時收藏不及,早被柳大娘上前搶入手中,樹春沒奈何,只得求道:「姐姐還我罷。」
  柳大娘道:「且慢些,我要問你個明白。這八美圖是哪裡來的?」
  樹春應說:「這幅八美圖,描了八位嬌娥,是我在華府中看見的。」
  柳大娘道:「為什麼在著你身邊,莫非被你偷窺來,快快說個明白。若有甚疑難處,我與你周全做主。」
  柳大娘正在盤問之際,只見丫環叫道:「大娘不好了,小姐死去了。」
  大娘聞言,心中著急,慌忙走進裡面而去。樹春心中有意,欲乘勢跟著柳大娘往內觀看金定小姐。故假意拖住大娘道:「姊姊,那幅八美圖快快還我。」
  柳大娘不肯與他,樹春一直跟來。到金定房中,大娘走到牀邊,將這幅八美圖順手往牀後丟去。只見小桃哀哀哭哭的,柳大娘連忙向前把金定鼻子亂掇,那金定方才漸漸甦醒。大娘心中方安,叫聲:「姑娘,你為何這等沒主意?幾乎被你嚇壞了。小桃,你看她呼呼氣喘,倒像有什麼言語。」
  樹春向牀前叫道:「賢妹,愚兄柳樹春在此看你。」
  小桃在旁邊道:「哪個要你呆說話。」
  一面叫瑞香:「你去外邊向小使道,若大相公回來問起柳大爺,只說上街遊玩未回。」
  瑞香應聲曉得,下樓而去。那柳大娘即問樹春道:「賢弟,你不要瞞我,姑娘此病,實在蹊蹺。使我心中猜疑不定。未知你與她有什麼勾當,快與我說明。若還不肯說出,那幅八美圖是不能還你的。」
  樹春想道:「我就將此事說明,料我姊姊為人賢德,或有周全之處,八美得一齊團圓,亦未可知。」
  即將在華府贖珠,太太贈圖情由,細細說了一遍。姊弟正在言談,只聽得金定在牀上移動身子,面向外邊來,樹春忙走到牀前,兩手按在牀沿之上說道:「賢妹,愚兄柳濤在此看你。」
  那金定聞言,微開雙眼觀看樹春,只因心中有話,難以開口。長歎一聲,珠淚淋漓。樹春道:「賢妹,你是有病之人,諸事丟開,休結在心!愚兄有八美圖一幅,乃是華太太四月十五日當廳相贈。八美一齊許我結定絲蘿,賢妹你且安心,休要煩惱。待我功名成就,那時親迎八美團圓,這幅八美圖,請你收存,待愚兄鼇頭獨佔之時,榮歸故里,迎娶賢妹歸家便了。」
  張金定聽了樹春言其心事,口雖不言,心中卻自稍寬。只說一聲:「都是你一個冤家,害了奴家。」
  又問道:「我嫂嫂哪裡去了?」
  樹春應說:「她下樓去了。」
  柳大娘聽了這句話,便把身軀躲在一旁。聽她要說什麼心腸的話。金定又問道:「小桃哪裡去了?」
  樹春應說:「也下樓去了。賢妹叫她們來做什麼?」
  金定道:「哥哥,我有話向你明言。不料我爹娘將奴家親事錯配沈家,自從見了哥哥之面,不知為何時刻牽掛心頭,因此不願過門沈家沖喜,多承你打扮代了奴家前去,今日才見你面,我的心事,全望你見憐。」
  樹春因姊姊在旁,不便多言,只得安慰道:「賢妹心頭放寬,包管日後八美圖一齊團圓。」
  金定正要問起月姑之事,忽聽見扶梯聲響,樹春即退出數步,將身倚著窗前。小桃送了藥湯,金定吃下便朝向裡面而睡。柳大娘把手招了樹春,樹春只得說道:「小桃我要去了,你好生服侍小姐。」
  小桃應聲:「曉得。」
  姐弟二人來到中堂坐定,柳大娘道:「賢弟,我家姑娘平日為人,一事無差,知書達理,都是你今日到此,害他犯了邪心,致成相思一玻藥醫無效。」
  樹春道:「不是愚弟誇口,算來是個名醫,今朝會他一面,勝如吃下多少苦藥,管教隨時病輕。」
  那張金定果然自見樹春之後,一片心思放寬,不須服藥,過了幾天,依然復原。再說月姑重了身孕,面容懨懨憔悴,請醫調治,多說受胎。員外聽了眾口相同,心中大怒,上卿說道:「爹爹,待我到妹子房中去打探一番,觀看真假。」
  員外道:「孩兒,你身子才好,忍耐著,不要管她。況且做哥哥的,不便到妹子房中去。」
  上卿道:「孩兒自有道理。」
  即移步上樓,來至月姑房中,兄妹見禮坐定。上卿把月姑上下細細一看,那月姑卻不解其意。上卿說道:「賢妹,我看你病症尚未見安,不知此病因何而起?再請一位郎中看視才好。」
  月姑道:「多謝哥哥看我,此不過是夏日貪涼,冒了風寒,再過幾天就好。何須逐日請了郎中?」
  上卿道:「賢妹,你日間飲食多進些,自然漸漸見安,愚兄出去了。」
  上卿下樓,來至堂上,怒髮衝冠道:「家門不幸,叫我有何面目為人在世?」
  員外安人勸說:「我兒,你是有病之人,不可如此著急。是非曲直,再作道理。」
  上卿乃是飽學之士,想到張金定處,一時頓驚暴跳如雷,捶胸跌足道:「爹爹,張金定決有人改扮而來,那個男人,與張金定必有苟合之情了。」
  員外道:「孩兒,據你說來,果然不錯。我是年老生呆了,一時不悟。此時由兒主裁。以我想來,如今不可露出風聲,待等冬間,娶了金定,不要理她。使她獨坐空房。」
  上卿道:「這不是了賬之局。到是差人前往張家打探,她與何人來往,那時若知虛實,再想一計,騙她上門,切不可說出完婚二字。她已有通情來往,必不肯一時拋離,欲再圖後會,若說出完婚二字,假的便不敢來了。那時再進我門來,把他拿住,男女一齊處死,豈不乾淨!」
  員外道:「我兒果然大才。」
  只有安人急的膽戰心驚,手足冰冷!心中欲愛女兒,又不敢言,恐他父子二人疑惑,即假意罵道:「員外,這樣賤人,實在容不得,自然要處分才是。」
  員外道:「院君不可性急,我有一個道理在此。家中切不可嚷鬧,恐這賤人知風逃走。今夜待眾人安靜睡熟,你我用繩子一條,將她絞死,那時無人知曉,假說這賤人犯了邪祟,自縊身亡。方不壞了家風,被人談論。」
  安人假意應說:「員外主意果然不錯。」
  心下暗自吃驚,如何保得女兒無事?再說上卿本是有病未痊,為了妹子不端,張金定與人通情,一場恨氣舊病復發,一聲大叫:「家門不幸,氣死了我!」
  仰後一跌,咬定牙關,暈倒在地,不省人事。恰好家人昌德看見,連忙扶住,大叫:「員外,大相公跌倒了!」
  員外慌忙走來一看道:「我兒你是有病之人,須自保重為是。昌德快扶大相公到牀上去。」
  上卿方才漸漸醒來,員外用言安慰道:「我兒,你是病中之人,凡事不可動氣,有為父的在此。」
  上卿歎氣一聲,牙關緊閉,欲言不能。員外驚慌,忙叫昌德快去請醫生,安人聞知,即趕進看視,叫聲:「孩兒,你為人這等呆,倘然有事,也須丟下一邊。何須如此執氣,致成舊病復起。」
  那上卿睜著兩眼看了員外安人,喘氣不定,言語難以出口。家中丫環小使,驚得一齊來看。少刻醫生到,把了脈息說道:「不妨!」
  即開下藥方辭別而去。員外聽見醫生說不妨,方才放心。吩咐昌德好生服侍大相公,把手招著安人說道:「我想上卿為了這賤人動氣,到這般光景,怎生曉得今夜等到三更時分將她處死。你不要趕早去睡。」
  安人答應,沈員外自往外邊而去。安人此時,一腹心如刀剔一般,暗想:女兒自己做下不節之事,今日他父子硬了心腸,決要處死,料難解勸。我想十月懷胎,三年哺乳,養育成人長大,一朝置之死地,於心何忍!待我思下一計,暗中搭救女兒便了。即挨到黃昏時分,悄悄進入月姑房中。月姑抬起身來,見安人兩眼流淚,問道:「母親何故今宵如此慘傷?」
  安人道:「女兒,我若不說,你哪裡曉得?」
  月姑問道:「母親有什麼事情?說與女兒曉得。」
  安人道:「我埋怨你一時錯了念頭,與人通情苟合,致使身中有孕。你哥哥看出破綻,說與你爹爹知道,你爹爹大怒,今夜三更時分,定要斷送你的性命。」
  月姑聽了此言,嚇得遍身發汗道:「母親不要聽信我哥哥言語,女兒並無此事。」
  安人怒道:「為娘的在此,還要硬抵賴強辯?」
  一面叫丫環:「仁雲,你在外面站著,倘有人來咳嗽一聲。」
  又說道:「女兒事到此間,在我跟前,不妨將情由說個明白,不要假做癡呆。」
  安人一頭說,一頭看,口內不言,心中暗想道:「上卿眼力果然不錯,看她形容委實有孕在身。兩乳突起,聲音粗重。」
  月姑心內急的滿腹難言,面紅了白,白了紅,只是推說:「母親,女兒實不曾做下什麼事。」
  安人大怒道:「你死在眼前,還要瞞我?是為娘的一片心腸,不忍害你,還不快把真情說出。那過門沖喜的張金定,乃是男,乃是女,快對我說。女兒與他訂約,還是過門之後,才與你通情,快與為娘的說來?」
  月姑道:「母親,張金定是八美圖中與女兒一同姊妹稱呼,母親亦曾見過的,怎麼不認得,反說了此話?」
  安人發憤大罵道:「好利口賤人,你是不要活了。自尋死路,故不肯說出。也罷了,我如今亦沒奈你何,亦做不得你爹爹的主,只是負我養育之功,一旦盡棄。」
  安人說到傷心之處,不覺雙淚交流。月姑聽了母親如此情急言語,果是真心,料亦瞞她不過。只得說道:「張金定果然杭州柳樹春改扮的,那夜在房中方才說明,女兒欲待高聲叫喊,又恐被人知聞;欲前去稟知父母,又被他纏住不放,一時事出無奈,所以與他通情。母親,此事決不可與爹爹說知。」
  說罷跪將下去,淚如雨下:「望母親寬恕見憐,為兒周全一二。」
  安人問道:「那日你們觀看龍舟回來,說有一個杭州柳樹春,可就是此人麼?」
  月姑道:「正是此人。他乃相門之裔,為人仗義疏財,濟困扶危,故杭州人稱呼小孟嘗。張永林與他乃郎舅之稱,所以在著他家。因容貌與金定姊姊一般相似,故扮做女妝,代金定過門沖喜。」
  安人道:「既如此,何不早說!直到今日被你哥哥看出。他父子二人,十分氣怒,硬了心腸,一定於今夜三更時分,要來處死於你。為娘的不忍看你身死,一時又難以解勸,故前來與你言明。女兒,你快些收拾逃走,方可保得性命完全。遲恐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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