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懷六甲私情敗露 因羞憤激損連枝

  月姑在牀上聽得明明白白,即立起身來說道:「我見表叔為人正經,哪知如禽獸一般,把我姑娘誹謗,欺人太甚!嫂嫂,你今既然甘休,我做姑娘的今日活不成了。與滄海拚這一命罷。」
  安人一發著急道:「女兒,雖然表叔胡亂說的,女兒看我分上,不要與他計較罷。」
  月姑道:「你說得倒好。女兒端端的坐在房中,怎麼請表叔來把脈,說下此無根無枝的話?豈不急殺了人!叫我一生怎有面目見人?」
  安人只好勸住月姑樹春。只見小桃假做慌張,氣喘吁吁,走至書房,見沈員外正與何滄海對酌,即大聲說:「不好了!何相公,快快打點逃走,方保得性命。」
  何滄海不知緣故,心中大驚,員外忙問說:「何事如此慌忙?」
  小桃便把何滄海說小姐是假的,姑娘身懷六甲,安人向二位小姐說知,二位小姐聞得此言,一時性如烈火,執了壁上寶劍,一直要與何表叔拚命。安人正在那裡勸的不住,我家小姐說,若還道他是男人打扮的,可傳齊了四鄰八社,脫下小衣,看個明白。月姑說要把寶劍剖開肚子與諸人觀盾,若有懷孕血結便罷,若然無者,人命關天,未知何表叔如何主張?安人嚇得呆了,所以差丫頭來報知。員外驚得失色,向何滄海道:「賢弟如今弄出事來,張金定與女兒二人性子原是不好,如今冤枉了她們二人,免不得又要賭氣。」
  何滄海手腳忙亂,立起身來,把手一拱道:「弟與哥哥日後再會了。」
  員外問道:「賢弟要往哪裡去?」
  何滄海道:「弟暫別回家。」
  員外道:「既如此,且慢些,盤纏行李,也不曾拿。」
  何滄海也不回頭,一溜煙竟自出門而去。因聽小桃之言,心中懼怕,故不及收拾行李盤纏,一頭走,一頭想道:「我看張金定宛似男子模樣,月姑娘確實有孕在身,他不聽我之話,反來怪我多言,此時且要見個明白。」
  即時連夜回家而去。再說員外當下向小桃說:「你去勸二位小姐,道原來是何相公多嘴,如今他已去了,丟開便了,不要吵鬧。被人知道,把作笑談。又說我還不肯全信的,男人怎生扮得女人?」
  正在說得,忽見安人同了姑嫂二人一齊而來,員外連忙向樹春道:「媳婦,天色已晚了,出來何干?」
  又對月姑道:「女兒,你身體不健,還不回房去靜養才是。」
  樹春道:「公公,媳婦是男扮女妝,故此來與他辨看,如今表叔哪裡去了?」
  月姑亦說道:「爹爹,女兒不肖已經懷胎,所以今日出來請問表叔懷胎幾個月了。」
  員外忙賠下笑臉把手亂搖道:「媳婦,女兒,表叔這些言語,都是放屁的話,他已自覺無顏,行李也不曾拿,盤纏也不曾帶,連夜走了。你二人不必怒氣,看我之面,萬事丟開,休要生嗔。小桃快些服侍二位小姐回房中去罷。」
  小桃即向樹春月姑二人道:「那個老烏龜已走了,員外安人如此相勸,裡面去罷。」
  樹春方才同小姐回房。小桃將房門閉好笑道:「小姐,真正好笑,那何滄海正在書房同員外吃酒,我走進去說了此話,他驚得面如土色,一直就走。連酒也顧不得吃了!行李鋪蓋也不及帶了。」
  樹春暗暗歡喜,月姑道:「雖然表叔逃走,那時你我在房中,終非久長之計,幾乎弄出禍來。為今之計,莫若暫時分開,方能保得無事。」
  樹春道:「小生若要回去,總得姊丈那邊前來相接,怎好自己主張回去?」
  小桃說:「你在此干係非小,真不妥當,待我明日到家,說大爺意念回家,幾次欲歸,猶如雲山陰隔一般,不敢自專。張相公聽了,必然放轎子抬大爺回家。」
  月姑道:「此計果妙,你若回去,相公大娘跟前,須要把此事包瞞,不可洩漏。」
  小桃應說曉得,此夜閒文休提。再說張永林那日回家,曉得樹春改扮代嫁之事,日日在家與柳氏賭氣,只待打點接樹春回來;恰好小桃走入中堂,見過柳大娘,說:「大爺吩咐沈相公病已好了,他在沈家,行坐甚不安穩,時刻防備,恐怕露出機關的事來。故此差我來與大娘說知,快些打點接大爺回來。」
  柳大娘應道:「正要打點接他回來,快些接回,也免得我日日賭氣。」
  那小桃說罷,即上樓房來見張金定,金定便問樹春去沈家怎樣根由。小桃便把月姑與他二人暗裡偷情之事,一一說明。如今被他表叔何滄海看出破綻,大爺恐露出機關,所以打發我前來與大娘說明,快些打點接他回來。張金定聽了小桃一番言語,心下想道:「可笑這冤家老了面皮,今日弄出這樣事來。未知日後如何了賬?我為他一人故此不到沈家,哪曉月妹倒先成了事,奴家還是半邊之人,不知何日何時,得與柳郎同偕良緣,才慰夙願?」
  按下金定懸想,先言柳興為樹春易妝打扮去沈家沖喜,他放心不下,只是怨著東人,時常各處打聽,恐怕惹出事來。今日聞小桃回來,心中卻有幾分快活。這丫頭別時難以見面,少停若出來,待我與她相見一番,便在外廳張頭等候。那小桃在金定房中,說了幾句閒話出來。柳大娘留住吃了午飯,然後說道:「你若去悄悄與大爺說,叫他且自放心,明日先到媒人處說知,再擇了吉日,便去接他回來。」
  小桃答應,辭別大娘出來。正值著柳興叫道:「小桃姐,且慢去,我家大爺好麼?哪時才要回來?」
  小桃應說:「不多幾天就回來了。」
  柳興又道:「小桃姐,你曉得我一個心事麼?自從華府內見你兩雙好白腿,害我眠思夢想,時刻在心!難以相會。今朝書房裡面,無一個人在那裡,我和你把私情完了,免我日夜思想,愁斷心腸。」
  小桃唾道:「你還會說風流的話,那日若沉殺在南河裡,不知魂魄如今哪裡去了!快些放手,我要與大爺說話。」
  柳興才放了手。小桃一路而來,聽見街坊之人說道:「花少爺在花家莊搭了一座擂台,半天高的,左右排列刀槍劍戟,兩個教師叫做宋文賓、宋文采,我們這裡哪有英雄好漢與他比拳。」
  小桃聞言暗想道:「又是那兩個狗才兄弟,搭下此座擂台,待我與大爺說知,把這兩個強人打殺了。」
  不覺到了沈家,先將柳大娘的話與樹春、月姑說明,然後把宋家兄弟搭下擂台,亦說一遍。月姑聽了小桃說柳大娘不日要接樹春回去,滿心愁悶。若要留住,又恐機關敗露,心中又是難捨分離。即向樹春道:「哥哥,我和你私相苟且,情意綢繆。今日事真出無奈,各要分別一方,奴家望你速央媒人與父母說合此親,況我腹中有了身孕,倘被人知道,如何是好!若能擺佈早些完了花燭,那時方保無事。」
  樹春道:「賢妹,且自寬心忍耐,小生不是無情之輩。此事我緊記在身,斷不能連累於你。」
  再說張永林那日備了禮物,央了媒人卞文加到沈家說明要接妹子回家。沈員外邊也備了福物送媳婦回家,月姑愁腸百結,悲傷慘苦,千言萬語囑咐樹春:「切不可拋棄奴家,以殘花敗柳看視,使奴家有白頭之歎。」
  樹春道:「小姐只管放心,小生非比王魁百里之輩,此去自然上稟高堂,央媒撮合。那時鵲橋重會,不致有誤小姐青春年少。」
  忽聽外邊報說轎子到了,兩人含淚,難分難解。正是:意合情偏切,情深別更難;丈夫當此際,未免淚珠彈。樹春只得入內拜別了員外安人上轎,小桃跟隨而來,到了張家,進入中堂。柳大娘看見笑個不住道:「賢弟真厚的臉,虧你慣穿得許久的女衣服。」
  樹春道:「可笑沈家一眾瞎子眼睛,全然看辨不出,還是那月姑聰明至極。」
  柳大娘聽些話著驚道:「不好了!你被月姑看出,既然她無甚言語,必定你二人私相授受,弄出什麼沒正經的事來。」
  樹春道:「姐姐,並無弄出什麼事來。」
  柳大娘還要辨問,恰好張永林入內,柳大娘即住了口。永林見樹春,又好氣又好笑道:「此時還說什麼閒話,快些換下衣裳出來罷。」
  樹春即換了衣裳,同永林來至書房。柳興一見怒道:「男子漢虧你不識羞恥,敢做下此沒臉之事。太太在家,不知怎樣待望,快快收拾回家去罷。」
  樹春道:「且慢,聞說花府在花家莊搭了一座擂台,我要與他見一個高低。」
  張永林勸道:「花家今日搭此擂台,實是要與舅兄尋氣,故此擂台上掛下一聯,寫著拳打杭州柳樹春,腳踢嘉興八美人。我想起來,宋家兄弟前番大鬧三山館,被樹春打壞宋文賓,南河裡觀龍舟,又被眾姊妹打入水裡逃生。他無非記恨在心,設下擂台要報此仇。舅兄切須仔細,不可誤中奸計,自送性命。」
  樹春道:「姊丈說哪裡話來?既然他們有心尋我,我若不去,只道小弟懼怯了。不打此座擂台,非算為男子英雄。待我打過了擂台,然後回家。」
  永林道:「舅兄既是執意要去,我也勸你不祝還是先寫下家書,打發柳興先回,安頓令堂,免她懷念心頭為是。」
  樹春道:「姊丈之言,敢不從命。」
  即寫下家書,打發柳興回去。此話暫且按下。再說張金定只因日夜想的樹春一人,懨懨難起,一時得病在牀。小桃報與大娘知道。大娘即與永林說知,延醫診視,服藥無效。柳大娘心下疑惑,我想姑娘此病,有些蹊蹺。她前日不肯到沈家沖喜,今日得此病,猶如心病一般,所以服藥不靈,或者有什麼外情牽掛在心!又是看她平日為人正經,亦從不會有什麼影響動靜,未知此病因何而起?一腹狐疑,只是摸不著頭腦。那樹春在書房聞知金定得病,心中著急,代為各處訪了名醫,請來與之調治,亦無見效;恨不得上樓一望。是日柳大娘正在金定房中陪伴,只見金定合的眼略翻一下,睡語糊塗,聽不甚明。柳大娘側耳細聽,說一聲:「冤家柳樹春。」
  柳大娘心下猜疑道:「是了,必定與我弟兩下留情,害成相思是實。」
  即近前勸道:「姑娘可曉得公婆在日,攀下沈家相對親事,自古道一馬一鞍,一夫一婦,姑娘把心事放下,怎好處分此情。」
  又不好與夫君知道,待我探問小桃便知。即走至房外叫小桃道:「我要問你,小姐此病,因何而起?你必然知其根由心事,可與我說個明白。」
  小桃應道:「大娘說笑話,凡人俱有疾病,怎保無事。小姐得病,丫環哪裡曉得其中緣故?」
  柳大娘說道:「我問你此話,卻也有因。小姐方才夢寐之間,叫一聲冤家柳樹春。我想起來,莫非與我弟有什麼關情之處?你陪伴多時,必然知道,故此問你。」
  小桃道:「日間大爺也不曾進去,就是小姐也不曾出來,有什麼關情之處?小姐乃是病中之人,說話難以憑信。睡語朦朧,哪裡認得真!」
  柳大娘道:「小桃,據你說來,小姐沒有什麼事情,以我看來,還是個丫環不曉得。」
  小桃道:「大娘心下動疑,可去問大爺,便知明白了。」
  柳大娘聞小桃之言,即時下樓竟向書房而來,悄悄立在窗前張看。只見樹春把一幅八美圖放在桌上觀看,自言自語,哈哈的笑,用手一個個數起來說道:「這一位華愛珠,一位柴素貞,這二位田索日、田素月,這一位是張,」頓住了口。登時愁容滿面,長歎一聲道:「你為何也在畫圖之上?怎的無言無語,只管看我?」
  柳大娘聽了張字之下,並無言語,停了一會兒,又聽見一句,你在畫圖之上,無言無語,只管看我,心下想道:「這張字之下,必然是金定名字了,原來這書呆心中留戀姑娘,待我再聽他說出什麼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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