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煙雨樓英雄遭溺 南河內俠女報怨

  樹春聽見船上問說涼棚下立的可是柳大爺麼?即應道:「正是。你為何知我名姓?」
  船家道:「大爺有一個好朋友,來在南河裡看龍船,叫我撐渡船來接大爺到煙雨樓同看勝景,快快打點下船。」
  樹春道:「且住了,那個朋友叫什麼名字?」
  船家道:「我那時不曾問得名字,大爺到了煙雨樓,自然認得。」
  柳興道:「大爺認得朋友極多,況且今日看龍船,各府各縣都有來此遊玩的,就是杭州人,必也不少,大爺正要到南河去,快些登船到煙雨樓便知端的。」
  樹春心裡原有意是要到南河飽看一回,又見柳興所說亦似有理,即時依言,主僕二人一齊下船。船家心中暗喜,急急搖櫓往著河面西首而進。卻說宋文賓正在船頭之上,遠遠望見主僕登船,船家撐載前來,弟兄各把身勢張好等候。這裡樹春坐在船頭之上,將近煙雨樓,看見兩個大漢,立在沙飛之上,一個並不認得,一個有些面善,心下一想,方才記得就是三山酒館被我打敗的鐵門閂宋文賓。即與柳興說知,柳興聽得是來文賓,就把船上竹篙拿在手中,往宋文賓身上打將過來。宋文賓將身一閃,奪住了柳興手內竹篙,二人拖拖扯扯。宋文采看見,一棍打來,正中柳興的肩窩,柳興負痛,喊聲呵呀,手內一鬆,竹篙已被宋文賓搶去。宋文采把棍亂打,柳興兩手空空,難以招架;樹春高聲大罵:「休要逞凶。」
  列位聽說,今日兩個教師,卻不知樹春在此,預先帶得器械,只因今朝勝會恐有什麼相爭之處,特帶些軍器來護身。兄弟二人,把棍不分上下亂打,樹春此時雖有勇力,怎奈船小,況又軍器全無,只有兩條鐵臂招架。船家嚇得魂不附體。柳興雖有些本事,到底不是兩個教師的對手,而且船小不能穩足,東一側西一側,一發難以抵當。滿身被亂棍打傷,疼痛難忍,不期船身一側,翻了一個斤鬥落在水中,幸得煙雨樓旁有一許太太故宮,那許太太二百年前修行念佛,到後來未成正果,歸西陰錄不散,仍然修道。那柳興雖是個小使,然後來也有發運之日,所以今日落在水中,不過一時之厄,許太太用了法力,暗中解救得全性命。樹春看柳興被打落水,高聲大罵:「你這兩個狗才,打死了人,不要償命麼?」
  那宋文賓立在船頭之上,耀武揚威,大聲喝道:「柳樹春我的兒,你可記得日前在那三山酒店,把俺欺侮?今日相會,與你不得干休了。」
  把棍往樹春打來,樹春舉手一收,把棍頭接住,文賓在大船把棍一掀,樹春在小船往下一墜,響動一聲,那棍折為兩段。樹春倘若放了棍子,到也罷了,偏偏不放,思量要去弔宋文賓下來。二人一弔一扯,一扯一弔,哪知船小足虛,頃刻之間,把船翻覆。宋家兄弟哈哈大笑,那樹春翻在水中,不識水性,況且滿河之船稠密蓋在水上,雖然浮得起來,仍復沉下。一時水浸入咽,也是許太太將他救免無事。
  兩邊船上見柳大爺覆了船隻,大家喧嘩不絕,各有不平之意;只因懼怕花家教師,所以大家不敢聲張多事。面面相覷,在著暗中評論。樹春舟覆之時,北首船上小桃看見,認得是樹春,正看他們交手,不知誰勝誰敗,及至看見覆舟之時,不覺指定了兩個教師高聲罵道:「狗才如此逞凶,欺人太甚!待我過船與你見一高低,想你有何本領?」
  不料這邊說話,只隔他雙船的遠近,兄弟二人,聽得清清楚楚。宋文賓說道:「哥哥,這小小丫頭,有何本領,口出大言?待我過船把她活活拿來何如?」
  宋文采稱說:「有理。」
  那小桃罵了一回,到艙中將情由說與姑娘知道,八位姐妹聽見樹春主僕被打下河的話,人人不平,個個心焦。素月姐妹暗暗叫苦,若說柳樹春大鬧三山館打退鐵門閂,名聲大振,到今朝吃了大虧,死於非命,害了我們姐妹白頭之歡,如今怎麼處了。愛珠與二姑娘素貞,也是暗自咬牙切齒,夫婿今日死得不明,真可慘傷。害奴家未成花燭,先做孤孀。張金定腹內,也覺悽惶。月姑道:「姐姐們,自古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那樹春雖然與我們並無瓜葛,但聞他之名,甚為可敬。既然失手於人,已是命休付流了,可憐他拋故土,撇家鄉,青春年少,遭此而亡。我們姊妹八人,休要從視,代他出力報此冤仇便了。」
  眾姊妹在此談論之時,只見丫環著忙進入中艙稟道:「方才小桃姐一場高興大罵,不料那船上聽見,跳過船來要尋氣了。如何是好?」
  眾姊妹道:「有我們在此,你們不必驚慌。」
  小桃聞言大怒,即將袖束一束挽好了,跳出船頭,兩手一掄,立住了腳,口中罵道:「那個何方狗才,快報名來。打殺了好記賬!」
  宋文賓道:「小賤人,俺乃花少爺府中第二位教師宋文賓便是。誰人不曉,哪個不知?俺將柳樹春打落河中,與你這賤人有何干涉,敢冒犯虎威麼?」
  小桃說:「我道是誰,原來就是三山館前被柳大爺打敗的鐵門閂宋文賓?還要混賬說話!照你姐的拳!」
  兜住心胸,用一衝拳打將過去。鐵門閂大怒,撇開衝拳,使了一個老虎扒潭之勢撲將過來;小桃力怯,招架不住,連忙閃過身子,飛起一腳,早被宋文賓接祝笑說:「不中用小賤人,如今還是要生,還是要死?」
  小桃用力掙扎才脫身,欲爬起來,頓覺吁吁氣喘。柴素貞見了,趕忙出來,並不打話,即便與宋文賓一來一往,到底宋文賓驍勇力大,柴素貞有些怯敵;張金定看見,亦把衣袖束好停當,向前說道:「姐姐閃開,待我來結果這狗頭性命。」
  文賓一見,放了素貞,接住張金定。二人交手,你一拳,我一腿,一衝一撞,打得難分難解之際。宋文賓到此時,雖有多少本事,已經一人敵了數人,覺得有些力乏。怎經得張金定的拳法厲害,一拳帶逼將過來,宋文賓只有招架之力,並無還拳之能。張金定趁勢搶至胸前,向上一掌,往下一腳,宋文賓一跤翻倒,張金定用腳踏住,小桃拍手哈哈笑說:「待我來!」
  一把揪住了頸項,一雙手揪住了胸襟頭,朝船外說一聲去罷,將宋文賓拋入水中。眾位姑娘心中大說,拍手稱贊張金定本事高強。那邊宋文采氣得兩眼圓睜咬牙切齒,將身縱過船來,高聲大罵:「你們這些賤人丫頭,如此無禮!可知俺鐵金剛宋文采厲害麼?」
  張金定二人又是一番慘打,那金定雖則女流之輩,幸喜甚有氣力,拳法精通;所以與宋文采略抵擋得住,兩下一來一往,一上一下,無甚勝敗。奈張金定已先打過了宋文賓,一時氣力不加,汗流浹背,兩臂酸麻,支持不祝沈月姑連忙上前接住,小桃在旁暗中將宋文采左腿一扳,宋文采不提防,一跤翻倒。張金定與小桃二人各拉一足,沈月姑陸素娥揪住兩手,柴素貞、華愛珠、田家姐妹和陸翠娥蜂擁而來,你一拳,我一拳,尤如雨點一般打下。宋文采疼痛難當,沒奈何只得哀求道:「念我無知初犯,以後再不敢。」
  眾位姑娘痛打一回,方才住手。小桃刁鑽道:「小姐切莫放走,要問一個明白,方許起來。我且問你,自今以後,還敢恃強逞凶麼?」
  宋文采應道:「姐姐放我起來,從今以後,再不敢生事了。」
  小桃說:「既如此,放你起來。船頭上磕了四個響頭,方准你去。」
  宋文采渾身疼痛,爬起來,真個磕了四個頭,抱慚回船中而去。那宋文賓早已水裡逃生,爬到自己船中通身衣服盡濕,換了乾衣,手足冰冷,遍身發熱。兄弟二人一場出丑,敢怒而不敢言。只瞞了花少爺不知。那八位姑娘,也不看龍舟,一齊回家。且說柳興被打入水中,幸虧許太太搭救到淺水灘頭,可憐身帶重傷,眾人圍住觀看,如死的一般。恰好永林聞說南河上大鬧,亦來觀看。見眾人圍住在那裡,向前一看,認得是柳興,弄到這般光景,便向眾人問道:「內中可有朋友,敢相煩將這人馱到我家,願送酒錢二百文。」
  一人應聲道:「待我馱他到相公家中便了。」
  永林即隨那人馱柳興至家,放在書房牀上。取了二百銅錢,與了那人作謝而去。又取衣巾叫小使與柳興解換,見其昏迷不省人事,即入內說與柳氏知道。柳大娘心中吃了一驚,說道:「柳興跟隨我弟出門觀看龍舟,怎麼惹下事來?未知我弟如今怎樣了?快去打聽明白,我才放心。」
  永林道:「你令弟勇力過人,曾經大鬧三山館,名震姑蘇,料然無妨。賢妻不必心焦。」
  柳大娘說:「既如此,命小使去請一位郎中前來看視,再一路打聽情由。」
  小使應聲往南關外去請郎中,永林重往街坊上面打聽樹春消息。當下樹春落水之時,許太太暗中搭救送到陸府後門河埠。陸夫人正在靠窗瞧看二十四隻龍舟划動,又見西首船上二人相打,丫環雙慶在夫人背後叫道:「夫人,你看灘頭有一隻死犬流來。」
  夫人道:「果然!」
  雙慶定睛再看時,不是狗,是一個人爬到埠來。那樹春爬到岸上,立定身軀,衣衫盡濕。夫人看見,不覺傷心。對雙慶說道:「你看這個少年,並非等閒之人,相貌非凡,必是失足落水的,雙慶你去問個明白,若要衣服,借他幾件換了。」
  雙慶即時下樓,開了後門,樹春一見,含羞滿面,只得強顏說道:「我道哪個,原來是一個大姐,不知府上尊姓?」
  雙慶應道:「我家老爺姓陸,是原任武康縣知縣,我家夫人問你如何落水?」
  一面說,一面看樹春。心想:「這面貌好像張小姐一般無二。再看他一身,好像落湯雞,十分狼狽。」
  樹春自覺無顏,欲言不言,低著頭道:「大姐可能方便,舊衣履借幾件換換。明日早晨送到府上奉還。未知姐姐意下如何?」
  雙慶看樹春如此模樣,知是貴重之體,並非下賤之流。即問道:「你到底住在何處,叫什麼名字?因為何故身軀浸得如此狼狽?」
  樹春說道:「小生家住杭州府錢塘縣,今日到此南河觀看龍舟,只為我日前大鬧三山館,把宋文賓打敗;今日南河裡相遇,豈知他懷恨在心,要報此仇,怎奈他船高大,十分穩足,我的船小,難以抵敵,一時覆翻下水。」
  雙慶說:「大鬧三山館,打敗鐵門閂,小孟嘗柳樹春,原來就是大爺?」
  樹春道:「姐姐何以得知?」
  雙慶道:「我家二位小姐,去到華府,我跟隨聽見說的,所以知道。」
  樹春又問:「你家二位小姐叫什麼名字?」
  雙慶道:「我家大小姐叫素娥。二小姐叫翠娥。相公且在此等候,我與夫人說知,必有乾衣送與相公解換。」
  樹春說:「多謝姐姐,我在此等候便了。」
  雙慶急急將情由說與夫人知道,夫人一聞此言,心中想:「前日女兒回來,說起柳樹春,乃是杭州文武秀才;父為宰相,原是一個縉紳門第。又是濟困扶危的大丈夫,名聲大振,初到嘉興,就行好事,當珠周濟難人。今朝自己有難,無人曉得,我相公舊時穿的衣靴甚多,理當周人之急。」
  主意已定,即叫雙慶去取老爺的舊衣衫,命三元:「服侍他沐浴更衣,請他書房少坐,我還要面見他。」
  雙慶道:「若提起三元,丫頭正要告訴,甚是勿正經;見丫頭之面,拖拖扯扯,百般調戲。方才又被拖住,說柴房裡去好說話。丫頭哄他在那裡等就來,正要與夫人說知,打他一番。」
  陸夫人大罵道:「這狗才如此放肆!你自去拿衣衫,四喜取杖隨我來。」
  陸夫人來至柴房,聽見三元在裡面道:「怎麼去了半日,不見個影兒?」
  陸夫人罵道:「三元這狗才,為何白日躲在柴房之內,莫非思想盜什麼東西?」
  三元見是夫人前來,驚得渾身冷汗,四喜把三元拖出柴房來,夫人罵道:「小狗才,為什麼躲在柴房之內?說得明白,方才饒你;若有支吾,決不饒恕!」
  三元應道:「小男一時偷閒,來柴房要睡片時,並無他事。」
  夫人道:「胡說,自己房中不去睡,柴房齷齪,又無牀鋪,怎麼好睡?分明花言巧語哄我。四喜打這奴才!看他要實說了麼?」
  四喜著實把三元打得叫疼連天,沒奈何只得把思想雙慶的情由,訂約在柴房裡等候做勾當的;不料這丫頭哄我,望夫人寬耍小男下次再不敢了。陸夫人見三元說實話,罵道:「小狗才,可曉得老爺已經亡過,家中又無公子,只有你這狗才在家。要你志誠老實。」
  三元磕頭道:「小男該死,自今以後,再不敢了。」
  夫人道:「以後若再如此,活活打死。快些備湯服侍柳大爺沐浴更衣。」
  三元答應,即往廚房燒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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