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想美人燈下看圖 觀龍舟橋上爭氣

  馬昭容前日蒙樹春贈銀五十兩救他父親出監,回來思念,欲拜謝大恩,奈未得其便。那昭容善繪丹青,只得將樹春容貌描掛在堂前,朝夕焚香禮拜。若說樹春雖然後來榮華富貴,伴駕大臣,怎經得母女父子三人朝夕禮拜?若是他人,拜亦無妨,那馬昭容乃是一個皇后娘娘之位,每日禮拜,柳樹春哪裡消受得起?雖不至損命,然而小小滅磨,卻也難過。此話且按下一邊。
  且說藩王花千歲,昔日徵敵有功,得勝回朝,萬歲君王十分大悅,慶幸無比,文武各官盡皆懼怕。只有一子名叫花瓊,字子林,倚仗父勢橫行無忌,人人畏懼。一聞花子林名字,老少驚慌,男女膽戰。還有一件愛好,平生心性,恰不貪花慕色,絕卻花街柳巷,最愛耍弄拳法。請了兩個教師,一個姓宋名文采,綽號鐵金剛;一個宋文賓,綽號鐵門閂。兄弟二人,拳棒精通,花少爺一同聘請在家,傳授他的拳棒。每年一人薪金八百兩銀子,逐日吃的好,穿的好,若出門之時,聞說花少爺的拳師,哪個不懼花少爺的豪勢?督撫官兒,逢時值節,俱皆備送禮物;司道各官,盡皆迎奉;知府州縣,文官武職,大大小小,他要長要依他長,要短要依他短,不敢一絲違拗。
  如今打發人到鎮江地方採辦二十四雙龍舟,限日完竣。那舟中排設,都是奇珍異寶,水晶玳瑁,珊瑚瑪瑙,結就欄杆圍繞。五色樣的綾羅綢緞,做了旗幟華蓋,各式新奇,諸般巧妙。敲鑼擂鼓,吹筒掌號,說不盡的富貴之象,非凡可比,鎮江府整備停當,委了差官,讓送到姑蘇而來。選了四月六日,要把龍舟在南河試演。那看鬧龍舟的男女老幼,預先僱了船隻,聽候觀看。不說嘉興城內城外,就是外縣各鄉各鎮,十有七八,趕頭陣早到;亦有先前幾日,邀請新舊朋友來家等看的。說不盡嘉興地方鼎沸傳言。
  不覺已到四月十五,滿城百姓,熱鬧紛紛,做生涯的,挨挨擠擠,不計其數。一到十六清晨,更加鬧熱,不拘大街小巷,多是擁擠不開,挨過一班,又是一班;南河四面迂迴船隻,是一隻傍一雙,一批挨一批;一直連環在河邊。單單那煙雨樓居正面,留出了花府裡一個水道。那煙雨樓四面珠紅曲折欄杆,五色珠燈懸空高掛,兩旁排列奇珍異寶,各官府先來在此伺候,等候花少爺用過早飯,帶領十五六名家將;都是花妝豔服,兩位教師下了大船,另外一雙沙飛,跟隨著少爺船後,鳴金掌號,水道而行。四雙官船徐徐在後。
  再說愛珠、柴素貞、田氏姐妹、沈月姑等五人,稟知父親,張金定告知兄嫂,十六清晨,人人坐轎而來;在於陸府相會。姐妹見了陸老夫人問安畢,然後姐妹相見;各丫環叩頭畢。陸老夫人笑問道:「眾位姑娘,今日龍舟,非比尋常的。為甚不請令尊堂齊來遊玩?」
  諸姊妹應說:「只因家內欠人看視,所以不來。寄言問安。」
  陸老夫人稱謝,又說道:「今日南河船隻,十分擁擠,你姐妹們若然要坐船觀看,須要小心些。」
  眾位姐妹應道:「曉得。」
  華愛珠便要請陸老夫人下船齊去。陸夫人道:「一則家內乏人;二則年老了不大高興;三則南河卻對我家後門窗,正好眼睛望觀。你們姐妹且登船去,早早回來,免得老身掛懷牽腸。」
  眾姐妹應聲領教,各扶著梅香小使,在河埠下船而去。把船窗托起,觀看四面景致,往南河而進。且按下八美一邊,再說柳樹春那夜在張永林書房安歇,心中呆想八個美人,叫柳興先去睡,自己獨坐燈前,將近二鼓,自言自語道:「我移墨珠雖然沒了,如今卻有八位妻房,倒也罷了。我看那丹青描的八美圖,八人容貌,世間罕有。華太太相贈,她說待我鼇頭獨佔之時,討了封誥,回歸故里,來娶八位姑娘。不是吾誇大言,將來功名,在吾掌中。但是我柳濤,一妻一妾,也足夠了;再不然,三房四妾亦可,如今天賜我柳濤一夫八婦,柳濤!你一人如何消受許多妻房?」
  柳興正在醒來扒癢,聽了此話,翻身起來說道:「大爺若一並吃不得,留下些柳興小男吃。」
  樹春罵道:「狗才胡言,還不睡去?」
  柳興道:「大爺,小男還有句話說:大爺如今有了八美圖,八美圖中美人,個個如花似玉的妖嬈,大爺你獨自一人消受,還有那個小桃姐,須當賞賜小男做了家婆。」
  樹春笑道:「你這狗才,也在那裡想老婆麼?」
  柳興道:「小男聽見大爺說了那話,也覺動心,不要說是人,就是飛禽走獸也曉風流的事,雌雄相配比翼成雙。」
  樹春說:「狗才,你不用性急,待我與眾位小姐洞房花燭之日,將小桃賞你便了。」
  柳興見說,大喜道:「多謝大爺!待小男扇一碗茶與大爺吃。」
  樹春說:「不消了。」
  柳興又說:「待小男與大爺捶捶背如何?」
  樹春道:「也不要了,你自去睡去罷。大爺既然應允,決不哄你!」
  柳興歡喜自去睡了。看官,因這柳興是個得寵書童,所以敢與主人言三語四,主人未睡,他便先自去睡。話休絮煩,樹春在燈前追想八位佳人,便取出圖展開細細觀看。一美旁邊,各寫一行小字,他細看一番。頭一個就是華愛珠,一雙俊眼,果然姣姿;如乎射定身軀,目不轉睛!看到二位柴素貞,一般美貌非常。
  看到第三四位說道:「你們不用看我了!可曉得你令尊當面許了親事,我回家之日,就備禮物納聘,功名成就,那時迎娶你二人就是。鳳冠霞帔,做的夫人,待我再看哪個是姊,哪個是妹?原來左首是田素月,右首是田素日,我在三山酒樓之上,會見過的。你們看迎會時節,倚在樓窗,兩眼秋波反盼視我;我那時口中有話不能傳言,幸你我有姻緣之分,多虧我姐夫為媒,但願你姐妹二人,同心和諧,休生妒意。」
  再看五位,那是張金定,把丹青放下,長歎一聲,伸腰低聲說道:「聞你已對姻沈上卿,自古道一馬一鞍,一夫一婦,例所難違。既然終身許定,難道悔卻前緣,重再改嫁麼?華家岳母,算來主意尚欠三分明白!我柳濤雖然有財有勢,那是有夫之婦,豈可奪而妻之?只是可惜尊容與我無緣。」
  重提銀燈,又向下邊一看,乃是陸翠娥,姿容卻也堪稱美貌,與五人彷彿相符。第七位是陸素娥,容貌略差不遠。又自言起來:「你二人雙眼看我,未知心內如何?是了,敢是你多情有意,要把終身相托?所以呆呆立著!這也容易,且自安心耐守,待我一舉成名之日,那時誥贈迎娶完婚未遲。待我再看第八位,是什麼名字?原來是沈月姑,容貌真如月中仙子,故此稱為八美圖之尾。我想八美圖中,只差了張金定早已定親,若不然,八美完全盡歸著我一座快樂,豈不消受了?」
  樹春燈下自言自語,早又是斗轉星移,三更時分了,即將八美圖捲起,收拾明白,寬衣要睡。只聽得柳興在牀上睡語喃喃叫喚:「我的小桃妹子,快些來!」
  樹春聽見也覺好笑,這狗才也想著這盤棋,待我有日成就花燭,便把小桃賞你,只管放心。樹春一夜翻來覆去難得成眠。正是:清如野馬下長川,美色無端又著鞭;若要絲韁收得定,除非月裡遇嬋娟。再說十六清晨,樹春要與姐夫一同觀玩龍舟,張永林只為公事多端,不得空閒,已往衙門內去了。樹春主僕二人,只得到內堂見了姐姐,柳大娘吩咐說:「只因你姐夫為人最小心,恐怕水面之上,有甚疏虞莫測,所以不肯修船;你也休得見怪。如今若往岸上觀看龍舟,這些閒人,是無貴賤的,切不可自恃勇力!縱然有人相欺,也只得忍耐為是,不必與人較論。」
  又向柳興說:「今朝街坊上,閒人擁擠,須要緊緊跟隨大相公,斷然不許爭了閒氣,早早回來,我才放心。」
  二人答應曉得,柳大娘又取出二百銀錢與樹春道:「賢弟可將此錢拿去作零星費用。」
  樹春說:「多謝姐姐費心,愚弟自有在此,免了。」
  柳大娘道:「既如此,早早回來,免我掛心。」
  天下婦人家最小心,叮了又叮,囑了又囑。樹春主僕二人方回至房中,換了衣巾,打扮清淨,一齊出門,往街坊而行。但見許多人眾,俱往放生橋而去,主僕二人跟上眾人,來至放生橋一看,只見那橋上人圍住滿了,無一處可立的,柳興叫說:「大爺,再往別處去罷。可跟隨小的來。」
  即向前喝路道:「大家眾位讓開來讓開來。」
  那柳興的力大,東一攪西一攪,眾人立腳不祝也有跌倒爬不起來的,口裡亂罵:「何處狗才,如此恃強行勇?將人擁倒跌壞了!」
  柳興大怒,應道:「看勝會不比在你娘房裡自在快活的。」
  眾人聽見,皆指柳興,也有比手丟步的,柳興看見問道:「你們想是要打我麼?」
  眾人皆怒說:「便打你這狗才,何怕之有?」
  柳興登時大怒,把手伸出,左一拳,右一拳,打得這些人東倒西歪,頭青面腫。樹春扭頭望橋上眾人,個個磨拳擦掌,皆要來打柳興。樹春見勢不好,向前把手一拱道:「眾列位息怒,這是我家小使,一時無禮,多多得罪列位。看我面上,恕了他罷。」
  內中幾個有眼力的,一看連忙放手,假做好人道:「這位相公,就是大鬧三山館打倒鐵門閂的柳大爺。」
  樹春應說:「小生正是柳樹春。」
  眾人聽說大驚,即賠罪道:「冒犯虎威,幸勿見怪。」
  又向身那邊說:「你們大家不要生事,柳大爺是天下聞名的,有事一筆勾了罷。」
  樹春說:「叨光眾位了。」
  眾人應聲:「豈敢。」
  主僕二人下了放生橋,樹春說:「哪裡去看方好?」
  又聽那閒人說:「今日龍舟,打從宣公橋下來,穿出放生橋,直至南河裡上面。」
  又說:「鹽倉橋宣公橋都是看得著。」
  柳興說:「大爺,你看前面一帶涼棚略寬些,我們到那裡等等看罷。」
  樹春依言,二人同立於涼棚之下。少刻來了一雙大沙飛,周圍裝飾,如書上之圖一般,扯起花府旗號,花少爺斜倚在船紗窗觀看。後面跟著小沙飛一雙,上面立了兩個人,鳴金掌號,往放生橋而來。那小沙飛上面二人,就是大教師宋文采,二教師宋文賓。在船頭之上,東張西望。宋文賓遠遠看見樹春,正所謂冤家相遇分外眼明。因向文采說:「哥哥,那首站的這個戴武巾的小伙兒,就是日前大鬧三山館,將我打敗的柳樹春。」
  宋文采定睛把樹春一看,笑道:「果然好一條漢子!」
  宋文賓叫聲:「哥哥,我連日切恨在心,要報此仇。不期今日狹路相逢,正好下手。」
  宋文采說:「賢弟,且慢性急,為兄有一計在此。」
  說話之間,已過了放生橋。偶然見一雙渡船在那裡正中,文采心中生計,即高聲把手招那渡舟之人,叫說把舟渡過來。那撐渡的聽見呼叫,便將渡船撐來,問說:「不知大爺要渡船做什麼?」
  文采道:「俺抬舉你一個買賣,那首涼棚之下,有一個戴武巾的身穿箭竿式衣,年約二十歲小俊生,俺命你把船前去渡此人,只說道:「柳大爺,你有個相好朋友在著南河上面觀看,故此叫我來渡你到煙雨樓上,同觀勝景。」
  若渡得來,賞你一錠銀子。我在那煙雨樓西停泊等你。」
  且說樹春在涼棚下,看那龍船,果然一雙勝過一雙,裝飾奇巧,鑼鼓鳴動不絕。柳興道:「大爺,這裡還不算好看,到南河裡打起標來,鬧的一發好看的。」
  樹春道:「哪裡尋一雙渡船,到南河裡去看一回,也是人生快樂。」
  柳興說:「大爺且在此等片時,或者有渡船過去,亦未可知。」
  少停二十四雙龍船一齊過去,那些閒人紛紛而散,到別處閒玩而去。單單剩下樹春主僕二人,忽見一葉扁舟,在水面上望著涼棚撐來,那舟上的人高叫道:「那涼棚下立的可是柳大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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