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遇太太贈圖說親 逢永林飲酒談心
詩曰:
光陰迅速似輕雲,不虧還須建大功;莊略欲扶天日墜,雄心豈是駑駘群。欲緣否連姑埋跡,會連昌期早致君;為是青史收不住,故將彩筆譜奇文。華太太喝退小桃,向樹春問道:「不知相公住居何處,高姓尊名?」
柳樹春道:「小生家居浙江杭州府錢塘縣武林城內,姓柳名濤字樹春,先父上杰,曾為宰相之職;小生今來貴地,欲尋訪師父不遇。在聖宮前值一位女子,姓馬名昭容,只因她父親被人陷害,含冤負屈,禁在牢中。母女二人,孤苦無奈,只得把她女兒要賣五十兩銀子,將銀欲往衙內打點書差,救她父親出監無事。小生一時不忍,起了仁慈之心,身中無有銀兩,即將所帶傳家珠子,往寶典暫押五十兩銀子,贈她母親救她丈夫出監。今日備了銀利票紙,前往取贖,不料老先生欲思謀奪,不肯見還,口稱失落,願賠銀兩。咳!太太,這珠是先王欽賜我祖上的數代傳家之寶,若然不見此珠,豈不害我欺君滅祖的聲名?」
華太太道:「原來如此,難得相公為人仗義疏財!不要動氣,待老身向拙夫取來奉還便了。」
即來書房裡面,看見華鼎山倒在牀上,口內呵唷叫不絕聲。華太太來至牀前埋怨道:「老爺,誰人叫你做下這無枝無葉的事?快把珠子拿出來還了柳相公,這是先王欽賜他祖上傳家之寶,豈肯輕易銀錢!快些拿出來,或放在哪裡,待我去取來罷。」
華鼎山喘氣不定應道:「在愛珠那裡。」
華太太聽說在愛珠處,即來至愛珠樓房,上了扶梯。原來素貞與愛珠說的樹春長,樹春短,果然本領高強,容顏與張金定妹妹一胞胎的美貌,姐姐你我若得此婿,也不枉人生一世。愛珠聽見素貞此話,也覺動情。二人正說之間,只見太太上了扶梯,即住了口。抽身接了華太太上樓坐定,太太道:「愛珠女兒,為娘的只恨你爹一時沒分曉,全然失了信義。」
愛珠道:「母親未知為什麼事?」
太太道:「素貞與你必定說知諒必已曉;如今柳相公在外,要贖還明珠,你爹將珠拿來藏你房中,不肯還他,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兒快些取出來,待為娘的拿去還那相公。」
愛珠道:「母親,方才爹爹原拿一顆珠子與我,他說是銀子買來的,並非當的。我也不曉得他什麼柳相公不柳相公,珠子是我爹爹叫我收藏房中,為什麼母親要我拿出?」
太太道:「這是姓柳傳家之寶,無端謀藏,於禮不該。快拿出來還他。」
愛珠道:「母親,若要此珠拿出來,除非女兒身死,方與母親拿去還他。」
素貞插嘴道:「母親,姐姐發了這重誓,諒來不肯把珠子還他。倒不如拿一件東西值多銀子的送與杭州相公,以為對換,奇珍寶貝,諒相公必然允從。」
太太聽素貞此言,想賤人言語,有些蹊蹺。我觀柳相公家資巨富,人品端莊,又是官家之後,只是未知他會聯姻麼?倘若未有,就將二女許配了他,也不為錯。等我問他端詳便了。主意已定即說道:「我家並無甚珍寶,惟有描八美圖一幅。」
又想道:「愛珠是我親生,餘者盡是過繼螟蛉之人,我豈能零星得她們作主?」
一時又出於無奈,即抽身往自己房中,取下八美圖來,至廳上道:「老身有一句話動問。未知相公貴庚幾何,可曾聯親否?」
樹春道:「小生年交二九,未曾結親。不知老太太問此話何因?」
華太太笑道:「既如此,老身有一物在此,思欲對換明珠,望相公笑納。」
樹春道:「果有連城之璧,小生也難從命。」
柳興道:「就是活獅子,活麒麟,都換不得的。」
華太太道:「老身有句話欲言,反難於出口。」
樹春道:「請說無妨。」
太太道:「老身作主,把這個寶珠子存在我家為定,老身有八美圖一幅相贈相公。」
柳興說:「太太那八美圖,還是吃的個麼?」
樹春道:「狗才,不用你多言。請問太太,何為八美圖?」
華太太忙向袖中取出來展開,樹春上前觀看,華太太指著圖上描像道:「此一個是我親生的女兒,名叫愛珠;此一個是我過繼的女兒,名叫素貞;二人年俱二九,尚未擇配良緣。老身今朝親口應承作主,明珠可放在我家,以為聘定終身禮物;未知相公意中如何?」
樹春把一幅八美圖看的不放,真個描得容顏活豔,身軀窈窕,個個美賽西施,妖嬌奪眼。令人迷了心竅!樹春聽見太太只許他兩個,即問道:「不知這幾個便要怎麼樣?」
太太道:「這田素日、田素月、張金定、陸素娥、陸翠娥、沈月姑六人,雖然承繼與我為義女,老身是難作主,況且金定徒從幼聯姻沈解元,乃沈月姑之令兄;這斷難從命。」
樹春聽見此話即時變臉道:「快還我珠子來,誰人貪你八美圖?哪個要與你聯姻?我昂然相府公子,官宦後裔,豈無千金小姐,美貌佳人,與我匹配?誰要你家這兩個老婆?」
華太太被樹春一番搶白,滿面紅了又紅,再說不出話來,只是心中埋怨這兩個女兒,無因強將珠子把持不還,累我被他搶白,覺得沒趣,難於啟齒,只得又想道:「必須如此如此哄他,必然見允。」
即賠笑道:「相公休怪老身不允六位姑娘事,相公若能博得功名,成就鼇頭獨佔,那時討了封誥,榮歸故里,奉旨完姻,老身方才敢允。」
樹春聽了華太太之言,一時大喜道:「別項事情不敢誇口,鼇頭獨佔,我柳濤易如反掌。」
柳興道:「大爺,還是珠子好,不要受她愚弄,怎麼將那紙描的來騙我們傳家之寶!」
樹春罵道:「胡說。」
小桃使女在旁插口道:「如今是姑爺之稱了,姑爺切不可中了狀元,八美圖改作壽星圖。」
樹春聽了笑道:「還要相煩姐姐,為我八位姑娘跟前贊揚一句話兒。」
即向華太太行了一禮道:「岳母請上,受小婿一拜。」
華太太連忙還禮道:「賢婿免禮罷。」
樹春即起身拜別,太太再三叮囑:「賢婿功名為重,不可荒疏。」
樹春答應:「小婿曉得。」
便辭了太太,同柳興出華府往街上遊玩去了。華太太入內喚小桃吩咐說:「我雖然贈他八美圖,大姑娘二姑娘由我作主許他,再無變更之理。這六位姑娘,我實難作主,料想他未必狀元及第,所以胡亂許他。你不可在她們面前將我許婚姻的話露了風聲。」
小桃答應:「小婢曉得。」
太太正要上樓,只聽得外面大叫,連說:「打殺打殺!」
太太回頭定目一看,原來是素貞之兄柴君亮,手中拿了雙斧,怒氣沖沖,走入內堂。太太問道:「君亮,你為什麼事,如此怒氣?」
君亮應說道:「俺今日保鏢舟在此經過,上岸前來看看太太妹妹,來至外邊,見杭州柳樹春將我妹子打倒在地,俺一時推門不開,又兼手中並無寸鐵,只得回船取了宣花斧前來殺這狗才。不知往哪裡去了?」
太太道:「君亮不可如此,你還不知情由,這是我家老爺做此不仁之事,要謀奪柳相公傳家之寶珠,被他大鬧公廳,我方才與柳相公已講明白了。老身將愛珠素貞許配他,將珠留在我家作了聘物,他還不肯,再贈他千嬌八美圖,方才歡天喜地興沖沖走去。」
柴君亮說:「如此杭州柳樹春,就是我的妹丈了。」
即入內樓連聲恭喜,素貞愛珠二人問道:「哥哥,喜從何來?」
君亮道:「老太太與你兩個結成親事。」
當下君亮與素貞,敘些寒暄,起身辭別歸去。卻說樹春得了八美圖,胸中歡喜,滿腹暢快。不信姻緣偶爾得於姑蘇,妻妾重重,盡在華府之中。正行間,只見前面一間酒館,掛了一個金字漆招牌,寫的是「三山館」。想道:「久聞三山館大名,不免進去小飲片時。」
主僕二人入了三山酒館,一望果然名不虛傳,內中陳設齊整,十分精潔;來往之人,大半都是公子王孫。樹春同柳興上了酒樓坐下,柳興高叫道:「店小二。」
小二慌忙上樓問道:「相公要辦什麼菜?我們店中,是山珍海味,奇味異品,佳餚果餡,瓊漿香油,備皆有的。」
樹春道:「不要許多,將那好的拿來下酒便了。」
小二隨時辦好,捧了酒菜上樓,樹春就在酒樓之上,自斟獨酌。再說刑科典吏張永林,那日無事,亦來至三山館正要上樓飲酒。恰好柳興看見,說道:「大爺,張相公來了。」
樹春連忙立起身來,二人見過了禮,分賓主同坐一桌。張永林說:「舅兄,我在家恭候多時,為何不到我家,反來此處自己獨飲?」
樹春並不把方才贖當聯姻的話提起,只得賠罪道:「小弟一時有事,不及奉候。」
談話之間,小二又重整佳餚蔬品,再換熟酒。二人對飲,言語甚是投機。樹春偶然回頭,忽見對門樓上立著二位女子,在那裡觀看,容顏好似圖中描的田素日、田素月姐妹二人一般。腹內猜疑不定,欲拿出圖來,又礙張永林在前,只是目不轉睛地看。原來此二位佳人就是田素日、田素月,因看本處溫天君監勝會,故在自家靠街樓上觀看。姐妹二人,瞧見了樹春,低言道:「姐姐,你看那對門酒樓之上,一個白面書生,好像張金定一樣。」
姐妹二人,把個樹春看得眼都酸了,樹春便悄問道:「永兄,對門樓上是誰家宅眷?姓甚名誰?此二位姑娘,可認得麼?」
張永林回頭一看道:「這是田府,那樓上二位娘子,就是與舍妹結為姊妹。目下在拳法之中,講究甚精。」
樹春道:「原來如此,未知她倆父親叫什麼名字?是何官職?」
永林道:「她倆父親是兄弟二人,皆登兩榜,名田文、田武。各生一女。」
樹春又問道:「令妹同為結義,敢請教令妹芳名?」
永林聽了笑道:「舅兄你說此話太為不雅,舍妹已經聯姻了。你問她的名,卻是何意?」
樹春一時自知失言,奈收不住口,隨即轉口道:「忝在親誼,問問何妨。」
永林道:「如此說,舍妹名金定,承繼華府螟蛉為子,早年許配南關外沈月姑之兄沈上卿,現為解元。」
樹春心中暗喜,原來他妹尊容,在我手袖中。只怕解元不是你親妹夫!二人重再斟酒,樹春飲了三盅酒,醉眼把兩個姑娘斜視看個不了;兩位姑娘在樓口遮遮掩掩,也看這邊酒樓而來。忽聞樓下閒人嚷鬧走開些,迎會來了。樹春同永林向樓下看迎會,果然十分熱鬧。只見文武執事,甚是威風,亦有妝扮戲文故事,大吹大擂。那男婦老幼,成陣成群,塞滿街頭,忽見一大漢騎一高頭黃驃劣馬,一雙怪眼,從人群中觀看婦女。
你道那位大漢是誰?乃是江南松江府人氏,姓宋名文賓,綽號鐵門閂。還有一位胞兄綽號鐵金剛,名叫宋文采。同在花千歲府中傳教霸主花子林拳棒。今日聞知迎會故意坐下馬來遊玩,見街上的婦女甚多。一路上一直看來至田府門前,仰見樓窗之上,有一雙美貌娘子,嬌姿絕色。即扯住馬韁,睜開兩眼,仰視樓上,看個不了。街上閒人多恐怕他勢強,不敢止他。樹春看見大怒,向永林道:「如此無禮,實在可惡。待我打這狗奴才。」
就拿手中酒杯連酒傾打下去,鐵門閂著了一驚罵道:「哪個不怕死的囚徒,敢來太歲頭上動土?」
樹春見他大罵,拿起醬油碟,一並望鐵門閂面上拋下來。鐵門閂此時大怒,拍動馬頭連馬帶人,要踏入三山店中而來。那對門樓上姐妹商量:「我們是女人家,不便去打這廝,只怕樓上少年敵他不過,倘然有失,我們齊去救他,也顧不得羞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