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小孟嘗當珠贈銀 華鼎山看數藏珍

  樹春解下珠子,走進櫃邊,將珠子呈上,要當銀五十兩。那當中伙計,哪裡曉得什麼寶貝?一粒珠子,值許多銀子?只得入內拿與老成伙計觀看。那老成伙計,姓汪名廣才,綽號稱他老朝奉,曾做過柳府典當管銀子的,約有三載。因與伙計有話,故此現今在隆興裡掌管。那汪朝奉一見此珠,細細觀看一番,驚訝道:「這珠子乃是柳府中傳家之寶,如何在此處?」
  忙問道:「這顆珠從何而來?此乃是柳府傳家之寶。」
  眾伙計道:「外面一個人奴來當的,要當五十兩銀子。」
  汪老朝奉沉吟想道:「有人奴來押當,又奇了,心中難解難猜,莫非是杭州柳家遭什麼災難,破家蕩產,故當此珠?莫非是被奸徒偷盜出來?」
  滿腹猜疑不定,待我往外邊一看便知。即將珠子帶了出來一看,乃是樹春在那裡立著。即上前作揖道:「大爺因何到此地來,裡面請坐待茶,晚生還要請問大爺何由至此?因何將傳家之寶要當銀兩?」
  樹春就將要贈那位娘子,救他丈夫出監,始末情由,細細說了一遍,汪老朝奉聽見,點一點頭,把舌一伸道:「原來如此,實在難得。既如此,這珠請大爺收了,小生措備銀五十兩與大爺便了。」
  樹春說:「豈有此理?小生亦是開典當之人,當中沒有這個規矩,斷然使不得。」
  汪老朝奉道:「若大爺不肯,待晚生取銀子寫當票就是。」
  不一刻寫完當票取了銀子雙雙付與樹春道:「大爺,這是銀子五十兩,當票一張,請大爺收下。」
  樹春接了銀子便叫道:「老娘娘,銀子五十兩,你取去擺佈救你丈夫出監。」
  那老婦人連忙跪下磕頭道:「老身未知恩人尊姓大名,望乞示明,後當圖報。」
  樹春道:「小生姓柳名濤字樹春,家在杭州錢塘縣居祝柳興你可扶老娘娘起來。」
  柳興即近前起扶說:「老娘娘若要說謝,便立起身來說罷,何苦跪下?我家大爺有十間典當,就拚三二間的銀子行了好事,還有七間,亦不能立刻完全……」樹春罵道:「奴才胡說!」
  那老娘子接過銀子,千恩萬謝,出了當門回家。說與昭容曉得,母女二人感激在心,商量將銀子往衙內打點書差,救夫君出監,此言按下不提。且說汪朝奉與樹春原是故舊東人,甚然親熱,賓主相稱。二人閒談已久,樹春即使告辭,朝奉相送出了門首,只見無數之人,圍住在外,口中聲聲叫罵杭州小畜生,快快出來受死。樹春著了一驚,連忙抬頭一看,原來不是別人,就是方才那被打的鄧永康,如今合了無數凶徒,聲聲要與樹春見過輸贏。樹春心想,可恨這般光棍,如此可惡!我打盡杭州無敵手,何怕你幾個小孩子?汪朝奉一見,走出勸解,眾匪徒哪裡肯聽?樹春大怒,那裡脫下海青,跳出街中罵道:「小孩子何苦前來送了性命?」
  左一拳右一拳,打得這般人顛的顛,倒的倒,樹春一手把鄧永康擒拿過來。柳興亦上前打得這些人頭青面腫,尿屎並流,俱各四散逃走。樹春指永康罵道:「我與你有何嫌隙,敢如此無理相欺?兩次生事,與我做對,實在欺我居住異鄉。柳樹春三字,杭州一府,盡皆聞名懼怕,何足道你這狗頭?今朝想你有多大本領,亦難脫身離我。」
  那鄧永康遍身疼得如宰豬一般,只得哀求道:「小人實不認得大爺,求大爺方便,饒小人一條性命,下次再不敢無賴了。」
  樹春道:「如今你認得了麼?還敢以如此生事端麼?」
  鄧永康應道:「小人真實不認得,以後不敢了。」
  樹春道:「既如此,饒你狗命罷。」
  把手一放,那鄧永康足虛,立腳不住仰後一跌倒在地下,翻身爬起來,正在要走,柳興上前道:「慢走!今日若不是我家大爺寬宏大量,料你一命是活不成了,還要與我家大爺叩兩個頭,方准你去。」
  鄧永康真個向樹春磕了幾個頭方才起身而去。主僕二人,別了汪朝奉。柳興拿了海青,與樹春穿好問道:「大爺,當票收拾好麼?」
  樹春應道:「收拾好了。」
  二人一經進城,打從府憲衙門口經過;恰好劈面逢著一人,此人姓張名永林,嘉興府憲衙門充典吏,是樹春嫡堂姊丈,住居水霸頭放生橋,原是百畝之家;有一妹子,名金定,乃是八美圖中第五位姑娘,此言慢表。且說張永林一見樹春之面,便問道:「未知尊兄有何貴幹,來至嘉興?舟船現在停泊何處?為何過門不入室?況且你令姊時常十分思念,令堂伯想多納福?」
  樹春答道:「不過托天庇佑,小舟現在西門,況天色已晚了,明日到府打攪罷。」
  張永林道:「明日可將寶舟放來我家後門上岸,小弟在家恭候,不可失約,請了請了!」
  樹春別了永林,下路想道:「我竟忘記嘉興此處親戚,方才路上遇見他說我過門不入室,又極懇意相邀,是我執意推托;明日到家相探,看來還要再耽擱幾天,不能即速回家。」
  主僕二人出了西門回至船中。且按下樹春主僕二人之事。先說嘉興府東門外六里街有一富戶,姓華名法字鼎山,家資巨萬,田園千頃。那隆興典當,是他開的。又捐納了州同之職。妻房田氏,同庚五十歲並無男子,單生一女,名叫愛珠,年方二九。還有柴氏,名叫素貞,乃是乳姑所生,係揚州人氏。父母俱皆亡過,只有她胞兄生的凶勇非常,長保舟船為生;回下保船在處。素貞認拜華鼎山夫妻做了乾爹娘,那素貞共有結義姊妹八人訂期往來,講究拳棒;此話按下不提。
  那日華鼎山在家無事,即喚家人討一乘轎子,家人領命,備了轎子稟告道:「老爺轎已備好,不知老爺要去哪裡?」
  鼎山道:「可吩咐抬轎子的人,直往隆興典當,我要巡巡看看,查那當贖賬簿,出入銀數一番便回。」
  即往書房更換衣帽,乘著轎子,直來至隆興當門首下轎。汪老朝奉接進內廳坐定,華鼎山叫道:「老汪賬簿拿來與我看一看。」
  汪朝奉即往外邊取了賬簿入內,雙手遞上。華鼎山接了賬簿,睜開二目自頭一行細細觀看,至樹春的珠子當銀五十兩,大嚷道:「豈有此理!什麼珠子,值著許多銀子?老汪,我看你老誠之人,所以將典當盡托於你。」
  汪朝奉道:「未知東家見怪何因?」
  華鼎山將賬簿取與汪朝奉觀看道:「本日為珠子一粒,銀五十兩,還要強辯麼?若然此珠是個寶貝,亦賣不得許多銀子,他若三年不來贖此珠,拿出來要賣五分銀,到無一個買的!豈不壞我本銀?」
  汪朝奉道:「東翁且息怒,容晚生告稟。今日當此珠,乃杭州人姓柳名濤字樹春,是晚生故舊東人。」
  華鼎山道:「原來是你舊東家,應該容情掉我銀子。」
  汪朝奉道:「他要當銀五十兩,晚生依他銀兩。珠子猶恐失落,晚生就時刻帶在身邊。」
  說罷,忙將珠子遞上與華鼎山觀看。那華鼎山一見珠子,更加大怒道:「放屁!這粒珠子有幾錢重?要賣時,還不值七個銅錢。」
  你道那鼎山為何一見珠子,更覺大怒?原來別的珠子是光亮雪白的,這移墨明珠,是暉色的,所以不曉得是寶貝,更加大怒。汪朝奉在旁立著,心中想道:「你看他為人如此性急,又不曉什麼寶貝好歹,一味亂嚷亂鬧。我慢與他說此來歷,待他氣一個半死,方才向他說明。」
  眾伙計聽得東翁在內大鬧,未知何事,走進來一看。見華鼎山怒目睜圓,觀著汪朝奉,即向前問道:「東翁為何怒氣?」
  華鼎山道:「**老汪為人老實,幫我做生意,什麼將我本錢做情;一粒珠子,不值幾個銅錢;今日有個杭州人氏,拿此珠子當銀五十兩;你們眾人亦是與他一班的,沒一個有見識的?」
  眾人道:「東翁怪錯了!今日那人來當珠子,要當銀五十兩,晚生輩皆不能識,故請教老汪。他說此珠在著杭州柳府,乃是先皇欽賜他祖上的,名叫移墨明珠,原算奇珍,價值連城之寶。老汪走出來,見是他故舊東翁,即當足五十兩銀付他;我們彼時大家都不信移墨二字,試驗幾回,果然是奇珍異寶。」
  華鼎山道:「有這等事?」
  即將當簿上兩個字,將珠在字上只一拭,那字果然不見了。喜得華鼎山手舞足蹈,連忙賠下笑臉向汪朝奉道:「得罪得罪,休要見怪。是我一時見錯,今年再加十兩俸金便了。還要請教,那移墨珠何處賣的?我亦要買一個。」
  汪朝奉道:「東翁,移墨珠天下只有兩粒,雌雄一對;雌的於今在京中萬歲君王內宮,這顆是雄的,先王欽賜柳府,世代傳家之寶。若要買此珠子,亦是無處買的。」
  華鼎山聽說此珠無處可買,即時起了貪心念頭,將珠袖在身中,吩咐家人打轎子來,我要回去。汪朝奉忙問道:「東翁,珠子放在哪裡?」
  華鼎山道:「是我拿去。」
  汪朝奉著急道:「這個使不得,當中規矩,當物原是帶不得回家去的。」
  華鼎山道:「老汪,我屋裡有兩張舊文契的活字眼,待我將活字眼移拭去,改做絕字眼,明朝就拿來的,你不要掛念。」
  即時上轎而去。氣得汪朝奉目瞪口呆,又是東翁之稱,無奈他何。且說樹春回至船中,正在用晚飯,柳興埋怨道:「大爺今日千不該萬不該當下此珠,當年先王欽賜祖上傳家之寶,倘若遺失了此珠,算起來就是欺君滅祖的罪過。」
  樹春罵道:「狗才多言,有什麼遺失?總是明日便要贖取,不必嗦。去睡罷!」
  柳興被樹春一駕,不敢再言,即把行囊打開,翻來覆去,再睡不著。船上水手俱各熟睡,柳興方才合眼夢內胡言喊將起來:「捉強盜,快來捉強盜,隆興當裡強盜把移墨珠子搶去了!呵呀!大爺不好了!」
  樹春罵道:「狗奴才睡罷,三更半夜大驚小怪!」
  又想道:「這書童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敬他為此珠掛記在心,不能成睡。」
  忽聽見柳興又喊起來:「救火,隆興典當火起,珠子燒壞了!」
  樹春道:「畜生又在那裡胡言亂語!」
  柳興醒來應道:「大爺不曉什麼緣故,一直睡不得合眼。」
  樹春見柳興連夢二次,心中亦覺不安,主僕二人一夜無睡,談談說說,直至五鼓金雞報曉,東方發白,主僕抽身起來,梳洗明白,用過早飯,樹春兑足五十兩銀子吩咐船家,將船開往宣公橋左邊停泊。先說華鼎山乘了轎子回家,走入內堂至女兒愛珠房樓中。那愛珠正在房中挑繡女工,一見父親入內,即忙起身道:「未知父親到女兒房中有何見教?」
  華鼎山道:「女兒免禮,一同坐下罷。」
  又問素貞哪裡去了,愛珠道:「二妹在著花園中操演習武藝,故此不在。」
  列位聽說,那愛珠與素貞,卻是同庚二九;素貞卻小愛珠二月,所以妹妹之稱。那八美圖中,還有田素日、田素月,是華太太兩房兄弟所生的,同年十八惟差時月。還有張金定、陸素娥、陸翠娥、沈月姑年皆十七,與華府並無親誼;因華太太往觀音寺燒香,遇見這幾位姑娘十分歡喜,承繼過如己女一般。這八位姑娘,結拜為姐妹,描成八美圖,一幅掛在太太房中,算為朝夕侍奉母親之意。所以有此八美圖。內中惟有張金定聯姻沈上卿為室,乃沈月姑之兄,我略提一提明白,不必絮煩。當下華鼎山叫道:「我兒愛珠,為父的今日得了一件無處賣的寶貝,你若看見,也是歡喜的。」
  愛珠道:「什麼寶貝拿來與孩兒一看。」
  華鼎山道:「慢些慢些,那珠子還有戲法的,待為父弄與孩兒看。」
  那壁上掛著一幅雙鳳朝牡丹的墨畫,鼎山笑嘻嘻走近畫前,把珠子向牡丹花上一拭,那牡丹頃刻不見。再把雙鳳一拭,雙鳳亦不見了。單剩了一幅白紙在那裡掛著了!愛珠看見,不由得滿心歡喜道:「父親可將珠子與孩兒一看。」
  鼎山將珠遞與愛珠,愛珠接過,把珠子放在掌中,細細地看弄了一回道:「呵呀,果然好寶貝!未知此件寶貝,哪裡買得?」
  鼎山微笑道:「為父的用了萬萬千百銀子買來的。」
  愛珠道:「此珠可與孩兒收藏內房,恐有失落。」
  鼎山道:「為父的若用是要借的。」
  愛珠道:「這個自然。」
  鼎山站起身來,出了閨門,愛珠道:「爹爹慢行,女兒不送了。」
  華鼎山道:「女兒免送罷。」
  即邁步下了扶梯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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