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柳樹春訪師到蘇 鄧永康戲昭被打

  詩曰:
  雨斷雲歸甫作晴,夕陽鼓角動高城;客愁正得排酒去,草色直疑煙染成。
  鶯為風和初命友,鷗緣水長欲尋盟;不須苦問春深淺,陌上吹簫已賣餳!
  宋朝英宗年間,浙江杭州府錢塘縣,有一位公子,姓柳名樹春,父親柳上杰,曾為掌朝元老,今已亡;只有老母林氏在堂。並無兄弟,家資數百萬,開有典當十間,這也不在話下。柳樹春年方二九,曾進過文武秀才,尚未曾結下朱陳。生得一表非俗,唇紅齒白,目清眉秀,真如潘安再世,李白重生,兼又文武雙全,臂力過人。平生忠直,仗義疏財,濟困扶危;故人贈他一個美號,叫做小孟嘗。
  自幼拜過印然長老為師。三年學得一身拳棒,武藝無所不精。只因父親身中染病,故且暫別長老,回家侍奉父親。今上杰已經亡過,光陰迅速,日月如梭,不覺又過三年。孝滿在家無事,因聞知印然長老,現在嘉興府三塔禪院,他特意欲重往相訪;未敢自專,只得入內稟知太太道:「孩兒欲往嘉興拜訪老師印然長老,故來稟知母親意下如何?」
  太太道:「我兒,你既然要去拜會老師,為娘的亦不好阻你。只是出外不比在家,凡事須要保重,不可十分耽擱,即速回家,免致做娘的在家盼望,況且各處典當乏人總理。」
  樹春道:「孩兒曉得,母親不必掛念。」
  隨即命家僕柳興先去討下船隻,一面收拾琴劍行李物件,先搬運至船中。樹春又傳各間當典總管伙計吩咐一番道:「我至嘉興拜訪長老,不多數天就回;你們出入當賬,須要時刻清算,切不可疏忽。」
  眾人答應曉得,俱各回身。樹春又吩咐家人女婢,小心服侍太太,不可一時疏忽。童僕皆應謹遵嚴命。樹春即入內堂拜辭太太,然後同柳興下船,直望嘉興進發。時值四月初旬,天氣清和,不一日已到嘉興。樹春吩咐船家將船停泊碼頭,即令柳興上岸,直至三塔禪院;入了山門,來至禪堂訪問,眾寺僧俱說道印然長老一月前卻是在此寺內,今已雲遊四處去了,並非寺中住持,請相公客堂少坐,待小僧請家師出來陪茶。樹春道:「不消了。請問師父,那印然長老可知往哪裡去麼?」
  眾僧道:「他是雲遊過路的,去向實係難定。」
  樹春道:「既如此,告別了。」
  眾僧道:「相公再請寬坐,家師就出來了。」
  樹春道:「不消打擾。」
  回身出了寺門,心下想道:「枉我此番跋涉,又不能會著師父之面,空費一番辛苦,正是:有興而來,敗興而歸。」
  柳興道:「大爺,我們今日已到嘉興地方,聞說秀州城內,十分熱鬧,何不同去城中遊玩消閒一番?」
  樹春道:「既如此,將船暫泊碼頭,玩耍片時便了。」
  主僕回至船中,用過早飯,更換衣巾。那樹春頭戴秀士方巾,身穿元色紅海青,腰繫名工打就的八進寶絲縧,腳踏皂靴,手持書扇,還有扇墜,乃是世代傳家珍寶,名曰移墨明珠。打扮得十分完整,宛若衛之清秀,備似潘安之妙麗,並無紈絝行藏,自是風流人物。即同柳興上岸,往秀州城中,進了西門,聞路上行人傳說道:「今朝乃四月初四,蓮花夫人生日,城隍廟裡演唱梨園,我們大家齊去看戲。」
  人眾擁擠,甚是熱鬧。樹春聞說,叫柳興道:「我們今朝初到秀州城內,人地生疏,不知那邑廟在何處?」
  柳興道:「大爺,方才那眾人諒必是要去那城隍廟看戲的,我們可跟他齊去看看,多少是好?」
  樹春道:「說得有理。」
  主僕二人跟上了眾人,都至城隍廟。一進山門,但見士女紛紛,燒香叩頭的不計其數。二人入廟閒玩一番,樹春見廟內閒人攪雜,擁擠不開,叫道:「柳興不必看戲了,可往街坊玩耍片時罷。」
  二人出了山門,轉東彎西,見茶坊酒肆,三教九流,重重疊疊,甚是熱鬧。忽然見街旁排下一桌子,掛了一匾,匾上寫的「周國太相處。」
  主僕二人駐足觀看,那國太見樹春拱手道:「觀相公氣色,今歲應遭大難,凡事須要仔細些。」
  樹春應道:「在下生平不做甚虧心之事,諒來亦無什麼災難。」
  國太道:「相公此刻,是該有定數非小可所能知也。」
  柳興在旁叫道:「大爺不要聽他走江湖的胡言亂語,此等專會騙人銀子的。」
  樹春辭了國太,又向別街遊玩。只見一簇人圍住在那裡看,不知是什麼。即叫柳興道:「你上前去看那些人,在那裡圍住看什麼?」
  柳興上前一看,只見一女子膝坐在地中,低頭淒楚,珠淚滿面。旁立一位中年婦人,眾人圍住觀看,亦有仁厚之人道:「此事真正可憐,我們實在無力替她方便。」
  亦有的少年道:「我們實在無有銀兩,觀這女子,真乃天下無雙,若有銀子,買來跟在身畔,豈不快哉?」
  眾人在那裡說短道長。柳興聞言,即回來稟告樹春道:「大爺,那眾人圍住,原來是一個女子,坐在地下,雙目流淚,愁容滿面,旁又立一個中年老婦在那裡。小的聽見這些閒人的說話,想是要賣身的意思。」
  樹春聽見柳興說到賣身二字,想道:不知何故賣身?便起一片仁慈之心。叫聲:「柳興,你隨我去問個明白,為什麼情由,或者救得她,亦未可知。」
  於是主僕二人同往。柳興先至,來至眾人中說道:「大家恕罪,讓開些,讓開些,我家大爺來了。」
  樹春近前一看,心中疑惑,未知是何緣故?待我問這老婦,便知始末。即叫道:「老娘娘,小生動問了:未知這位姑娘,為何緣故,面帶愁容,雙眼含淚,為何事閒坐在塵埃之中?望乞娘娘道明委曲。」
  那婦人應道:「相公聽說,我家居住在秀水縣,丈夫姓馬名孝侯,係本邑庠生,家貧訓蒙為活。有一鄰居姓張名三泰,素本無賴,遊手好閒,作歹為非。寒家幾次被他偷竊,因此丈夫向縣主立下一紙存案。豈知他狼心狗肺,懷恨在心,詎料現今他為大盜,把奴家丈夫扳了窩賊。前日丈夫被差人拿去,現在監禁牢中,不得回家,已經兩日。昨日衙門內之人,向奴身說道,須得銀子五十兩,買賄賊口,方保得丈夫無事。相公,我們實係寒士之家,哪裡有這五十兩銀子?叫我出於無奈,只得把這親生女兒,年方十六,叫昭容,變賣銀兩願為丫環不願為妾。因此在這街坊上坐。」
  樹春道:「老娘娘,小生乃杭州人氏,到此尋師。聽你這番言語,使人淒然之至,既如此,你與令嬡可速速地回府,待我取銀五十兩,打發小僕送來與老娘娘救取老先生便了。」
  那婦人道:「多謝相公!萍水相逢,難得仁心惻隱,但是空受銀子,何能報答?還使小女到府侍奉總是。」
  樹春道:「些須小事,何必如此?」
  柳興道:「老娘娘,我家大爺在杭州,亦是常行好事。此乃小事,何足為意!」
  正言之間,卻被個人看見,你道那人是誰?原來此人姓鄧名永康,乃是本處無賴惡徒;無所不為,專結狐朋狗友,橫行無忌。所以街坊之人皆懼怕他。恰好正來觀看,一見昭容如此美貌,便說道:「俺正在少一個掌家娘子,若論俺本事,拳棒高強,武藝無雙,有名的教師,徒弟也不少,衙門中與我相好極多;俺替老娘娘往衙內打點書差,買轉口供,救馬先生出監無事;其賣身文契,可付那邊測字數先生寫一張。姑娘快隨我回家去,然後選一吉日,成就夫妻,豈不是好?那個杭州狗才,要贈什麼銀子?我看他哪裡有銀子,實在是要破俺的好姻緣。」
  樹春道:「小弟並非買她回去,不過是空贈銀兩,何必如此大怒?」
  鄧永康道:「呸,放屁!爾若不要她回去,要空贈銀子,分明實在要與俺作對了。」
  柳興聽得氣忿,一時大怒,開了一拳,照鄧永康胸中打去。再飛起左腳一撻,那鄧永康不提防乒乓跌倒在地。這些閒人齊拍手道:「快哉,打得好!打得好!」
  鄧永康欲翻起身來,又被柳興用腳踏住背心,著實手不住地亂打。樹春說道:「柳興罷了,放他起來。」
  柳興聽了樹春之言,即放鬆了手道:「若不是我家大爺講情,活活打死你一條狗命,方顯你老子手段。」
  鄧永康得放,爬起身來,仍出不遜言語,封不住口。惹惱樹春大怒,向前用手把鄧永康擒來罵道:「還敢嘴不服麼?」
  鄧永康被樹春一擒,用盡平生氣力,難掙脫身,遍體盡皆酥麻疼痛,無奈何叫道:「杭州相公饒命,打壞了,小的下次再不敢了。」
  那老婦人上前道:「大叔,這原是你不是,相公乃仗義疏財,慈心君子,他贈老身銀子,與你何涉?為什麼你來逞凶。聽老身相勸,從今以後,切思改過,莫做刁奸惡徒。」
  又來改勸樹春道:「相公,此等小人之輩,不要與他計較,饒他性命,看老身之面,放他去罷。」
  樹春罵道:「若不看老娘娘之面,想你這狗頭難脫吾手。」
  把永康一拋,丟在地下,跌得頭腦皆裂,口吐鮮血,站起身來,滿腹不願,兩眼睜圓,看著樹春,只是再不敢多言。那柳興道:「大爺,你方才說要贈那老娘子五十兩銀子,還是身上取出來當場付她,還是到船裡去拿?」
  樹春心下想道:「我並無帶有銀子在身,若要到船中取拿,亦覺路遠。」
  便叫柳興道:「未知這裡附近可有典當麼?」
  那鄧永康聽見樹春問附近可有典當,心中暗喜道:「好了,冤有報了!我的朋友俱在東門外。待我領他到隆興當去當,即去叫齊眾朋友,打了此兩個賊種,為我出了一腹恨氣。」
  即假小心道:「相公若要當,我們向東門外隆興當去當,小的同相公齊去。」
  樹春乃是仁厚之人,並不疑惑就應道:「既如此,等一等就去。」
  又向那邊婦人道:「老娘娘,你先打發令嬡回家,然後隨我至當中取銀子便了。」
  婦人道:「多謝恩人,待老身打發小女回家。」
  即行至昭容面前,眼中帶淚叫道:「兒啊,我們今日禍起蕭牆,不幸遭此冤枉之難;此事實出於無奈,若然不遇著此位杭州相公仗義疏財,你我母子父女,全家豈不拆散,分離骨肉,安得完聚?這相公吩咐為娘的打發我兒先自回家,然後你娘去當中取了銀兩救你父親。算來杭州相公,是我們大恩德之人,我兒你可起身來,先自回家。你娘同相公去當中取銀兩隨後就來。」
  昭容答應道:「女兒曉得。」
  站起身來,暗眼睜看樹春。列位聽說,那昭容坐在地下半日,並未抬了一頭言了一語,真是端莊的女子,所以後來成其大器,有皇后娘娘之位。今聽見樹春要贈銀兩,算是大恩之人,所以欲識他一面;抬頭一看,並非賣嬌之女,此是後話休提。當時昭容立起身來,要回家去,心下想道:「難得此位相公仁慈慷慨仗義疏財,但未知他姓名,何時得報答?」
  那邊柳興嚷道:「大家閒人散了罷,讓開些,不要圍住,空一路與姑娘過去罷。」
  眾人這才散了。那昭容獨自回家而去。再說永康領路,樹春同老婦人一齊行至隆興典當。永康指道:「那間就是隆興典當了。」
  說罷了溜煙跑去,會集那狐朋狗友,要報樹春此仇。柳興道:「大爺,你看那個永康狗教條跑得連腳都看不見了。」
  樹春道:「多言,管他做甚?」
  三人入了當門,樹春即將手中扇墜解下要當。柳興一見說道:「呵呀,這東西是當不得!此是先王欽賜柳府,數代傳家世寶,切不能當的。」
  樹春罵道:「狗奴才多言,此日不過暫且當銀子,利老娘娘之便,少刻回至船中,取了銀兩即時贖回,有何不可?」
  看官聽說,樹春此扇墜,乃是一粒明珠,名曰:「移墨明珠」。為何稱曰移墨明珠?那墨若污在紙上,及在桌上,可將珠子放在污墨之上,只消片時依然不睹墨遺蹟。或是詩箋墨書,把珠一移,但存一片白紙,全無一點墨痕;那珠仍舊又如故,所以為之至寶,乃先王欽賜他祖上柳文華的。此珠歷過柳府數代傳家之寶,如今樹春隨帶身邊,時刻不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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