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聚骨肉衣錦還鄉

  詩曰:
  十年聚散一徵鴻,誰解浮生是夢中!
  到處河山容感□,可知天地任飄蓬。
  功名富貴原如□,身世恩仇總是空!
  我欲拓開胞底事,喜栽籬菊寄牆東。
  話說倬然移咨山東撫院,緝拿餘黨。山東撫院接了來咨,即行按察司轉行該府,密拿審究。知府只得陳六、張燮石,刑訊時,一一供招,監候,詳報撫院。撫院咨覆河南,當時失事在於山東。倬然成招,會同山東具題,並將所獲原印一顆繳部。不一日,部文轉著將盜犯各於所獲地方梟示,兩下裡正法訖。盜婦家產,官賣抵贓,倬然了卻此案。遂巡歷各府,任滿進京覆命,仍到屈家住下。小鳳接見了,各道所懷。倬然將前事細述一番。小鳳聽說其母遭殺,雖怨他不正經,然終屬母女之情,未免悲傷了一會。是夜兩人正所謂新婚不如遠歸,歡愛之狀,迥出尋常。倬然因想念小姐並富公夫婦,急欲赴京具疏,救他回來。住得一兩日,忙忙收拾起程。人表不欲赴京,倬然贈以千金,又厚贈了屈淵,帶了家眷,作別起身。
  不則一日到京,仍住舊宅。覆命後,即懇懇切切將丈人為刁仁賊奴構劫,並自己改姓之故,特懇聖恩,念失印已獲,恩賜赦宥,使餘生得還故土等情,具疏陳請。本上了,聖旨批下,不唯赦還富御史,且以十年積盜,乃能緝獲,才識可嘉,特優升都察院僉都御史,准復原姓,倬然喜之不勝。此時,已有赦旨至陝西,這裡倬然又備細寫了家書,即托尚義同了張成迎接上去。兩月間,富公一家都到京中,幸而雖在戍所,俱平安無恙。相見之時,哭的哭,笑的笑,總之一部廿一史,無處說起。況其間委曲,家書上已悉大概。倬然止將刁奴的心跡、作為,細道其詳。富公道:「我一時不明,誤用賊奴,輕信讒言,幾至喪身。又累賢婿經歷許多風波患難,皆出賊奴之計。今日見了賢婿,使我無縫可入。且今日若非賢婿之力,老骨頭定化邊+。」倬然道:「只是小舅沒有蹤跡,小婿尚在抱歉。」富公聽了,歡喜之中,又增愁悶,說道:「當初我到戍之後,即著人到家問富方,叫他訪鶴仙暨賢婿消息,不想回來說俱沒有消耗!以後便沒有人來了。」倬然又與小姐另敘衷情,說道:「當初為一憤之氣,浪跡天涯,使賢妻抱數年幽恨,下官之罪實深。且聞賢妻一番貞烈,下官感激之私,時勒心銘!」此時小姐反覺無言可說,惟有幾點清淚。倬然喚過小鳳姐來,一一拜見,並說明他的來蹤。又道:「若非此女說知,終無獲盜之日。」小姐此時並無醋意,反感激他。這一晚,倬然與小姐十年離別,那一宵的憐惜歡娛,說一回,哭一回,笑一回,只恨天工早明了幾刻。次日即有富公的老朋友,尚在京做官的,紛紛來拜,不必盡述。
  忽然一日,倬然在內,正與富公敘論前事,家人來報導:「有新進士姓史的來拜,不知老爺可會否?」倬然看名帖,寫著眷晚生史廷偉,原來廷偉前科不中,直至今科中了殿試二甲。倬然吩咐請會,遂出來接見。可笑郎舅兩個,當面不識。倬然見他少年標緻,那面孔與富小阻宛然,暗暗稱奇。禮畢,倬然問他籍貫,答道:「江南徐州。」倬然暗想:「沈君章說小舅鶴仙,是徐州姓史的過繼去,此人卻姓史,也是徐州,欲要問他,只不知那姓史的名號,從那裡問起。」正在躊躇,只見廷偉問道:「請問老先生貴鄉,江南那一府?」倬然道:「鎮江府。」又問;「那一縣?」答道:「丹徒縣。」廷偉沉吟了一會,問道:「丹徒有一朋友,姓鍾,號倬然,可是老先生貴族否?」倬然雖復了姓,名號原不改,所以廷偉不知。長班開了拜謁的單,只說都察院鍾,那知就是姊夫。當下倬然暗自詫異道:「他為何問起我來?」遂答道:「是敝族,年翁認得他麼?」廷偉聽說同族,巴不能問個詳細。答道:「是家姊丈。老先生既係貴族,必知他目下行藏。」倬然愕然道:「學生知倬然,乃富氏之婿,為何與年翁又是郎舅?」廷偉少年書生,雖在京中,卻足不出戶,亦未與人往來還。為此富公奉赦之事,尚未知道,所以不敢實告。只得答道:「是表的。」倬然道:「富公從無史姓中之表親。」此時心下大疑,急急的又問道:「年翁貴庚?」答道:「十八。」倬然屈指一算,卻好與鶴仙同歲。又問道:「年翁的史姓,是本姓,還是繼姓?」廷偉只得答道:「繼姓。」又問:「是從幼繼與大翁的麼?」答道:「是從幼繼的。」倬然心下已有七八分猜定,是舅子了。便直問道:「這等說起來,年翁的本姓可是富,尊諱可是鶴仙否?」廷偉只得應道:「是,是,是。老先生何以知之?」倬然便起身扯住他說道:「我便是鍾倬然,你是我的內弟了。」遂將本身始末,並巡按河南拿住沈君章,方知道繼徐州的話說明。廷偉方知就是姊夫,不覺潸然灑淚道:「可謂千載奇逢了。」倬然道:「岳父已蒙赦宥,並令堂令姊(均)在此,可進去拜見。」遂領到裡面,相見之時,兩下一些認不出,唯有哭而已。哭完了,富公夫婦仔細把兒子一看,又不免一番大喜。然各訴十餘年之事。廷偉備述史世無過繼之由,虧他培植成名,又以女許配之話說明。富公道:「他我同年,乃意氣肝膽之人,幸而得他收養,使我今日骨肉重逢。」當下廷偉見了小鳳姐,念他當時看顧之情,亦稱謝了。即令家人往寓中,將行李搬了過來,一家完聚,好不快樂。此時富公見兒子成名,反想著其母金姑起來,未免有睹物傷情之感。廷偉在部觀政後,即與倬然計議,要上個給假歸娶的本,好同父母回鄉去。倬然道:「甚好,我亦無意功名,自從岳父到京之後,即欲告病回去,今事不宜遲。」兩人不日同具疏,朝廷准了廷偉歸娶,不准倬然的。只得疼陳再奏,方准了。遂急急收拾起身,在張家灣僱了兩號座船,由水路往南,一路有勘合應付,到了臨青,船頭上去要了縴夫拉縴,倬然坐在官艙。開了窗看這些人拉縴。只見內中一個縴夫,衣服破裂、前後俱遮不來,像個有病的模樣,止有他走不動,趕纖的拿棒打他,他卻回過頭來,竟像逃走的慶兒。遂定睛細看,果然是他,即叫張成去喚他來。張成就去喚他,慶兒認做拿他去打,哀告道:「不消打,待小的快走便了。」張成道:「不打你,老爺要問你話。」他方才隨了到船上,來見倬然,認得是舊主人。便叩頭道:「小的該死!」倬然道:「我道你得了好處,原來也只是如此,你一向在那裡受用?」慶兒道:「當初小的一念之失,原欲回鄉,不想到了臨青,遇著歹人,行李盤纏盡失、流落在此,叫化度日。今日是家人僱小的來應差的,求老爺發天地之心,收小的去罷。」倬然冷笑道:「喪良心的奴才,見主人貧則遁去,富則求歸,雖是你小人本色,亦覺天理難容。若論別人,今日斷不留你。我卻與別人見識不同,我最喜雪中送炭,今日見你做了叫化奴才,發一片惻隱之心,留你這勢利奴才在此,與勢利人做個榜樣。」叫張成取兩件舊衣與他換了,就隨在船上。慶兒不知主人的話好與歹,只聽見肯留了,便叩上幾個頭,又向富公夫婦、小姐、廷偉都一一叩了頭,住在船上。隔不得一會,慢慢兒又放出大叔的臉來了,搖頭擺尾,喝李呼張,這也是輕狂小人,偶然發跡,遂忘了本來面目。一任妄自尊大,比比而是,不足議論的。行夠多日,已抵徐州,泊定了船。廷偉令家人上去報知,世無親自出來接上去。因是至戚了,闔門眷屬、俱接上去,一一相見。禮畢,廷偉另拜見世無夫婦。富公與世無先道生平,然後致謝道:「小兒若非年兄撫養成人,必至落魄他鄉。又蒙不棄,以東牀相許,此莫大之恩,何以圖報!」世無道:「偶然之遇,而令郎成名,實親翁盛德之報,弟何與焉!但親翁遭此意外之禍,得令坦之力,邀恩旋裡、機緣湊合、離而複合。今日父子、翁婿、朋友歡會一堂,此真奇奇怪怪之事,使後日又添一段佳話也!」說完,又與倬然敘了一番賓主的寒溫,慢慢的又各罄委曲。富老夫人、小姐,自在內邊與史夫人輩敘禮交談,不能盡述。是日大開筵席,內外舉燭。次日,親友紛紛來拜賀廷偉的,絡繹不絕。世無即與富公計議,與廷偉成親。就擇了次日,富公補上聘儀,世無堅執不收。屆期雲姐裝束齊整,自不必說。新郎少年進士,白面烏紗,果是風流。拜了天地,富公夫婦與世無夫婦,謙遜受禮。世無道:「年兄是本生父母,弟是過繼父母,又係翁婿,斷不敢僭。」富公再四辭不脫,只得先受了禮,次及世無夫婦,然後倬然夫婦。見禮畢,迎入洞房,外面管待親戚,酒闌客散,兩個新人方敘舊情。解衣寬事的故套,同平日相熟的。雲姐也不十分做作,羅幃之中,不過道些久別的情況,無細說。交媾之際,新郎一番憐香惜玉,新婦一種畏怯嬌羞,俱所不免。有詩為證:
  花也新兮燭也新,相看還是舊時人。
  三年顧盼心何限,萬縷幽情此際伸。
  富老夫人見媳婦德容俱備,歡喜異常。三朝之後,富公思鄉念切,即要辭歸。世無即令廷偉夫婦隨去,富公道:「小兒已屬親翁螟蛉,自然相晨昏,豈有隨弟去之理。況一旦令愛分離,情所難言。且弟尚有小女小婿,足娛晚景。」立意不要廷偉去,世無必要他去,其如兩位史夫人,亦不忍令女兒去。再四商議不定,世無道:「弟倒有一說,親翁止此一子,欲留理實不可,弟亦止此一女,欲去山妻輩未免又不捨,此固難以兩全者。弟總之以婿為子,意欲老夫婦、同小女夫婦,至貴處卜居附近,彼此相依,庶為兩得其情。」富公道:「此論誠善,只恐親翁舍世業而遠去,終有介意。」世無道:「些須薄產,自有舍姪輩管理,不足罣礙。既小女於歸,弟一生之事畢矣。正好藉此餘年,為山水中人,以圖半生之樂。」主意已定,即忙收拾,遂檢點家產,盡交嫡姪史再魚,闔家同富公起程。不多幾日,已抵丹徒。富公歡道:「不履此地十載餘矣!」到家中,但見被離荒草,蜘網空庭,家人輩唯有富方尚在,其餘不存一人。府縣官俱來拜謁,當時的親戚又來趨蹌,富老夫人想起當年起解的光景,看破人情,囑富公、倬然淡淡的回了他。親戚中,唯倬然的母舅宋武城。金姑之父王玉樓年邁,廷偉養老在身邊,受用餘年。倬然感尚義之德,因他不願還鄉,就與他娶了妻子,置些房產,安享一生,後來成了家,兒子進了學,也是他好善之報。世無要置房另居,富公不許,將自己房子讓一半與他,同廷偉住,自與倬然住一半。兩親家每日只是遊山玩水,載酒囊琴,逍遙取樂。
  過了一年,(倬然)卻好特升了都察院大堂,欽召進京,不敢耽擱。廷偉也要進京候選,郎舅二人,拜辭了父母、丈人,止帶了幾個家人,收拾赴京。由旱路走到棗強縣,與人表父子、並屈淵相會。屈淵之父已死,居喪在家,倬然厚贈了他,意欲同人表進京,扶持他功名。人表不願,後來兩個兒子,仗倬然之力,都進了學。呂襄力也發了鄉科,做了兩任知縣。呂匡力出了貢,做了一任通判,重興家業。倬然之報友可為不薄,這些皆是後話,不必絮煩。郎舅二人住了數日,作別起身。到京之日,倬然自去謝恩到任,廷偉即投供謁選,選了湖廣荊州推官,別了姊夫,自去上任。倬然由都察院歷任尚書,致仕回家,廷偉任滿,行取進京考選兵科給事,亦做到察院。倬然大夫人生一子、一女,小鳳生兩子。廷偉生二子,後來自己復了姓。以次子繼了世無之後,世無不回徐州,竟在女婿身邊養老了。鍾、富兩家子孫,俱科甲綿綿,累代不絕,至今江南人尚傳其事云。

  評:
  集中敘鍾、富二生處,不稱之為風流才子;言史富二女處,亦不指之為才貌佳人,便脫卻小說窠臼病。
  又評:
  或嫌王守仁,自謫考場後,更不敘及,未免為疏漏之病。殊不知王公乃此集之過文耳!當倬然俱疏申救一段,便了卻一番知遇公案矣,若再提,如何救他回來,如何會合,反覺蛇足之添,更莫若留此有餘不足之地何!
  又評:
  滅獲壞事,亙古為然。富公明理長著,尚受其惑,而況不如富公者乎!有奴僕者,當置冊於案頭,三復觀之。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