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獲盜印報冤雪恨

  詩曰:
  當年碌碌為誰雄,孽案難消法網中。
  凡惡貫盈須有報,獨餘孤魄泣秋風!
  當下店家見這伙人去了,便對倬然道:「這件事,我料來不妥的,相公定要我去說,幾乎連累著我。你們還不知,我這裡的罡棍利害哩!你是過路的客,何苦招架這些事?如今快將賬開發了,請尊便罷!省得他們又來尋鬧。」倬然道:「該多少?」店家道:「媚娘的房錢該一兩,我們兩日的飯錢,草料又該二兩一錢,通共三兩一錢。」倬然遂令珍兒打發了,店家收了銀子自去。倬然叫張成,吩咐道:「你悄然拿我名帖到縣裡,只說我在此店,說了就走。」張成領命而去。店家只是催起身。倬然道:「有人往城內買物件,待回來即走。」正說間,張成來了,隨後就有縣裡一個衙役來。叫店家道:「河南按院,金老爺在你店中麼?」店家忙答道:「並沒有按院老爺在此。」衙役道:「他管家明明說在你家,我老爺先差我送手本來,如今官府已起轎來拜,你怎說沒有?」店家正沒做理會處,只見又一個衙役來,報導:「老爺來了!」店家忙走出去。倬然更了衣冠,王知縣下了轎進來,店家正稟說沒有按院的話,倬然卻走出來道:「王年兄,久違了!」王知縣見了雖是同年,卻尊他是代巡,便深深打拱道:「老大人憲駕到此,為何不到荒署,卻住此店中?」倬然忙答道:「一言難盡,請坐容訴。」即攜手到客位裡,見禮畢坐下。此時店家見了,嚇得在外發戰。王知縣道:「自都中拜別尊顏,卑職即匏係此地,遂成迢隔。及聞老大人糾劾權奸,名震寰區,卑職不勝欽仰!今不知老大人降臨敝邑,失於遠迎,罪難擢髮。」倬然道:「不敢。弟昨抵此地,欲至錦石林訪一友,即赴中州,初意不敢驚動年兄的。只因遇了一樁奇事,受人之辱,不得已,令小價來投賤刺耳。」王知縣愕然道:「老大人有何所遇,受何人之辱?請乞賜教!」倬然道:「弟有一婢,名曰小鳳,數年前其父挈之而遁,昨適於此店遇見。詢之,則云:其父已死,為一沈姓拐賣為娼。弟念鴇兒原用價買的,願以原價取贖,不想他糾合一伙罡棍,打到店中,將其女掄去。弟與小價輩俱遭鞭樸,特來求年兄法究。」王知縣道:「有此異事!卑職也不及回署,立刻就拿。」即掣二枝簽,差皂快領押了店家,去拿鴇兒,同小鳳並行兇罡棍,限立刻店中回話。差人帶了店家,去不多時,拿了忘八,烏量涵並小鳳,又拿了兩個行兇的罡棍,一名胖倪二,一名瞎週三,俱帶進跪下。知縣即令小鳳站起來說,問他:「當時怎樣賣來的?」小鳳稟道:「小婦人實係金老爺家之婢,被沈姓拐賣那姓烏的。當初原說是真定府大財主,娶小婦人為妾,不想哄入青樓。小婦人不願為娼,禁不得百般鞭撻,幾死復生,只得強從。數年來受盡苦楚,替他掙下一二千金,尚然非罵則打,非打則弔。昨日幸遇舊主金老爺,他不容贖身,方才拿小婦人回去,來痛打了一頓。求老爺救命!」王知縣即指定忘八,罵道:「你這奴才,哄騙良婦為娼,業干法網,你又仗了地棍的勢,不容贖身;而且冒犯金老爺,當得何罪!」烏量涵道:「小的實不知是金老爺,合該萬死。」知縣道:「就是過往的客,該是你忘八打的麼?」喝令皂隸扯下去打,把他重重打了四十板,兩個罡棍每人也打四十板,枷號一月。又對烏量涵道:「此女送還金老爺,不問你罪便造化了。」倬然道:「承年兄,雖如此斷法,但此輩以錢財為命而無廉恥的人,念他當年原有身價的。」叫家人封五十兩銀子賞他。烏量涵磕頭,不計數而去。店家亦對倬然叩頭道:「小的不知是老爺,伺候不週,多有死罪。」倬然叫他起去,王知縣即請倬然至內署,倬然辭道:「本〔該〕登堂叩謝,只因此去還有小事擔擱,憑限緊急,不敢領命。只求見賜一轎,將此女送至錦石林敝友家,足感高情了。」再四苦辭,王知縣只得遵命。忙叫備轎,差役護送至錦石林。倬然謝了,收拾起身,王知縣直候倬然上了馬,才打拱辭去。
  此時有衙役護送,不多時到了錦石林。尚義先往屈家報知。原來呂人表自江西放回,也住在屈家。當下即同屈淵出來,迎接進去。隨後又令家眷出來,接小鳳進內,見禮畢。人表先謝當年活命之恩,又說:「弟自餘生之後,潛居於此。杜門不出,戶外之事總如隔世,所以台兄恭喜之信,並不相聞。今幸蒙辱顧,使弟得再親芝宇。」倬然又與屈淵敘過了寒溫,遂將別後行藏,並遇小鳳之事說了。人表喚出兩個兒子,來拜見先生。倬然吩咐張成賞了衙役,將回帖打發回去。便對人表道:「弟此來,一則特來訪候吾兄並屈令親,一則就要借重台駕,同至中州,相煩筆墨。憑限緊迫,明日即要起身。至若小妾留在尊嫂處,弟覆命之時,同進京去。」呂人表道:「弟之菲才,何能當此重任!既蒙台諭,只得勉強。但明日起身,覺得太促,多住一二日也不妨。」說罷,即去收拾一間潔淨的房,與倬然、小鳳做臥室。是夜設席相待。次日,倬然即托屈淵訪問,買了二婢,一名金菊、一名芙容,留下伏侍小鳳;又買了兩房家人,住了兩三日,收拾起身。小鳳再四叮嚀,倘拿住君章,須要看顧他母親。遂分別登程。倬然與人表,並轡而行,一路上談及往事,不覺一時感慨。一律詩曰:
  憶昔青燈慰朝夕,江關奔走各蕭條。
  奚囊短劍情何限,夜雨長歌恨未消!
  身勢幾同無纜艦,行藏堪比落江潮。
  十年磨鈍今將試,笑看當年剩敝貂。
  不則一日,相近河南界上。倬然與人表商議道:「欲得此一伙賊,以何法獲之?弟欲托老尚先到彰德府去打聽一番。」人表道:「恐事未發而機露,反為不美。弟有一法,莫若到任之後,即行按察司,轉行各府州縣,凡巡歷一府,必須備造戶口丁冊申送。不論土著流寓俱要注明生業,若此則其人之有無,可以得之矣。」倬然稱善。卻好此處就有長接的到了,各役叩見,送上到任須知事宜,擺到執事,威風凜凜,再行兩日,將抵省下。各屬知道,按院就是參劾劉太監的金翰林,誰不小心遠迎!參謁之時,只不見符通判。詢之知府,知府稟稱:近奉撫院題參,現在候勘。接入城中,坐了按院。次日坐堂,司道府州縣文武各官,參見已畢。只見堂下跪著一個青衣小帽的,手執稟折,倬然舉目看去,卻是符秋雲。暗忖:他又不知是我,為何來見?原來符秋雲原不知是倬然,只知按院是江南鎮江府人,認了同鄉,故來稟見的。但聽他口裡稟道:「犯官歷任未久,潔已自矢,不想撫憲嚴章入告,現在聽勘。可憐異鄉羈旅,親老家貧,仗乞大老爺俯念桑梓,恩賜慈憫。」說罷,低頭俯伏。倬然道:「聞你在莘縣,極畏功令,似有清廉耿介之風,為何到此即掛彈章?」符秋雲聽得按院聲音甚熟,即抬頭一看,嚇了一跳!暗想:「這按院與鍾倬然無異!」
  再仔細一認,一些不差。因想起當年拒他之事,汗流浹背,遂叩頭道:「犯官自知罪重如山!」倬然道:「若論做官,自然該不留情面,但要言行相符,不可言與行違。今日承貴廳念及鄉情,屈尊賜顧,本擬周全。但本院頗有貴廳之風,深畏功令,不敢以下車之始,曲庇一同鄉之人。請回另日領教罷!」
  符清不敢再陳一字,連連叩首而退。回寓細想:倬然數年不見,何一貴至此!聽他的話,分明是我當初拒他之言,今日提來奚落我,是他無疑了。但為何又姓了金?一定是改姓了。他既現任在此,倘心懷舊恨,可不是火上添油,冤家路窄!想當初輕薄,悔之晚矣。想一會了,歎口氣道:「這對頭遇得不好,不如死的乾淨!」是夜二更時分,瞞了眾家人,一條汗巾做了樑上之鬼。虧他家眷已打發回去了,止有幾個家人,在天明報了官。倬然聞知,明知他畏懼而死,反過意不得。雖他輕薄不情,然罪不至於死;吾雖不殺伯仁,伯仁實由吾而死。轉可憐他起來。遂叫他家人來,贈銀百兩,以備衣棺。即令扶柩還鄉,不提。
  倬然即發牌起馬,出巡彰德府。下馬後,放告考察已畢。該府申送戶口丁冊,倬然在後堂與人表遂一一查閱。看至安陽縣朱家集,果有沈君章名目,下注流寓,係山東人,開飯店生理。人表道:「這是他了。」倬然道:「既有其人,拿來弟自認得他。」即內發釘封羽檄,仰該縣密拿,連家屬一並解院。差人齎文至安陽縣去訖。數日之間,即解到了。倬然遂坐堂,叫沈君章上去,令他抬頭一看,果然是他!沈君章倒不認得了,況按院姓金,那裡理會。倬然認得真切,不覺勃然怒罵道:「賊奴才!你當初在山東兗州府,打劫了富按院的印,累他家破人離,你死有餘辜,可從實招來!」沈君章聽得,暗想十來年的事,並無人首發,怎霹空發覺起來?先嚇得沒了一半魂兒。只得應道:「小的從不知道什麼打劫富按院的事。」倬然道:「賊奴才!此事本院悉知,你還敢強辯麼?」吩咐夾起來。兩邊皂隸動手便夾,一連兩夾,只得招道:「是他家人刁仁糾合小的去打劫他。」又問:「打劫的資囊並印怎麼樣了?」沈君章道:「印在小的家裡埋著,劫的銀子當時刁仁分了一半,小的們八個人共分了一半。」又問那八人姓名,沈君章一一供明。又說:「眾人俱已走散,獨有爬山虎、陳六哥、弄殺鬼、張燮石,現住在兗州府城外。」又問:「刁仁安在?」供道:「當時分了銀子,不知去向。」倬然罵道:「狡口賊奴,刁仁同你住在高唐開飯店,彼時有富按院的女婿下在你店,刁仁同你設計謀害他,後來刁仁死於故城縣監,你就占了他妻子,將他女兒賣入娼家,又將富公子賣之遠方,還說他不知去向!你抬頭認認本院是何人?」
  當下沈君章聽得按院的話,竟像他在家出入的,一些不差,遂放膽抬頭一看,方認得就是鍾秀才。但不知他何由知道這些情由,便忙忙叩頭道:「小的該死,不敢辯了。」又問:「富公子賣在何方?刁仁妻子在那裡?」供道:「邢氏與小的外甥盛二通姦,小的拿住,同姦夫殺死,報明安陽縣的。富公子是徐州一個姓史的,過繼做兒子去了。」又問:「姓史的叫甚名字?」供道:「當初小的不曾問明,其實不知。」倬然問得明白了,即撒下八枝簽,重責四十板,畫供狀收禁。即差本府經歷管押其妻湯氏、其子長兒,往安陽取印。經歷帶至安陽君章家裡,起了印,房子物件取了,該縣收管,回來繳院。倬然收了印,將他妻子發原差帶起,忙移咨山東撫院,緝拿餘黨。

  評:
  邢氏之死奸,出之沈君章之口,撒手之法也敘得極妥,不然既以其女為妾矣。倘其母在,將置之何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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