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春闈得意償書債
詩曰:
十年口血快隨肩,今始欣看著祖鞭。
誰說璞藏無識者?須知鵬化自天然。
簪毫露浥鸞台草,撤燭花開鳳沼蓮。
從此有心皆變赤,聖朝應慶得弘賢。
話說倬然在王公處,倏忽過了新年燈節,卻早二月初旬,王公收拾盤纏,納監之費,三百餘金,催促倬然北上。說道:「先生此去,還該韜藏真姓,不可為人物色。到京後,當替修靜養,奮志圖南。學生在署,佇聽佳音,以慰所望!」倬然道:「謹領清誨,以老先生相愛之情,何以為報!」當日王公設席相餞。席間,口占一絕,以贈倬然。詩云:
鶯花三月赴間關,柳滿河堤翠滿山,
金闕好將經濟展,青春毋使布衣還。
倬然起謝,亦口占一絕,以酬:
百感難忘獨是君,相逢意氣快如雲。
最憐南浦傷心句,豈羨相如檄蜀文。是夕,賓主盡歡而散。
次日,束裝已畢,王公道:「學生有一小僕王彩,在禮部當書辨,住在禮部前。今帶一諭帖去,納監事俱托他料理。」倬然接了諭帖,遂辭別王公,帶了尚義起身。王公親送登舟,分別回署。倬然亦即開船。本船是衙門差船,敢不小心,竟由水路進京。一路曉行夜宿,途中景況,不必多贅。行夠兩月,已抵通州。搬上行李,打發船回,遂僱了牲口進京。入得城中,看帝都之處,另有一番氣象,自然比眾不同。但見:
鳳閣樓台認帝鄉,千門萬戶競趨蹌,
西風淅淅炎涼地,裘馬翩翩勢利場。
應有消魂嗟落魄,自多入彀羨登堂,
相看不解羅浮夢,一任悲歌一任忙。
倬然在順城門外,尋了下處。次日即到禮部前,尋著了王管家,將王公的諭帖付他。王管家看了,說道:「相公不消費心,一應事皆是小人去料理便了。」倬然稱謝道:「如此極感!」別了回寓。次日將納監之費,交把王管家了,果然一月之內,將納監事,措置得停停當當。到監之後,只是在寓讀書,以候場期。但在京中,聽得遍處皆說劉瑾專權壞法,橫行朝野。縉紳大臣,不收其荼毒。因而就有這些諂媚逢迎的,認乾兒拜義父,爭趨其門。倬然聽了,不禁憤憤道:「滿朝臣宰,無非愛身家,惜功名,所以箝口結舌,並無忠烈之腸,為此養成奸黨之勢。可惜我一介書生,徒有忠義之心,不能除奸討惡,若有寸進,豈忍坐視乎!」一腔怒氣,私自感憤不提。
再過幾時,看看場期近了,到了八月初七日,王管家替他在城裡尋了小下處,帶了尚義入城進場。三場畢後,自覺得意,出城候榜。隔了幾日,即是放榜日期,報錄的滿城紛紛不絕。幸喜倬然高高的中了第三名經魁,報到下處。王管家聞知,就來叫喜,打發報錄的。鹿鳴宴罷,參座師,拜同年,忙個不了。即於報上寄書,達知王公。匆匆過了殘冬,時日如梭,又早是會試日期,隨眾進場。且喜場事畢,又高高中了第五名進士,等得殿試,殿了二甲第一,選入詞林。尚義喜個不了,道:「今日方是苦盡甘來!」倬然道:「雅感王公成就,實出足下之賜。不然,殘喘已斃奸徒之手,豈望中科、中甲乎!以此言之,足下之恩,圖報難盡。」尚義道:「終久還是老爺福大,自然人算計不倒的!」此時就有同年送長班來,收了一介,又有不要身價,情願投充管家的,反央了情,紛紛薦來。倬然笑道:「當奴僕是最下之事,他不圖身價,反請人說合,意欲何為?其心可知!不過欲仗人主之勢,狐假虎威,欺親友、壓鄉里,招搖闖禍,無事興波。若一朝勢敗,彼又別圖新主,重複鴟張。總之,此輩以賣身為生涯,視投主作居停,那裡有個赤心為主之奴!況我是清苦衙門,不但我用不著他,只怕他在此也無味!」遂一概不收。因托王管家訪那老實的,用價買了一個家人,姓張名成,一個小廝,姓蕭名珍兒。此時倬然深念富小姐,並富公夫婦,意欲結假,親往陝西。正在躊躕,適值王公升了刑部左侍郎,倬然免不得要候他一會,因而把結假的事擔擱了。過了幾時,王公到京,相見時,彼此稱賀,共述久闊之懷。倬然即與王公商議,給假之事,王公亦攛掇。次日,倬然即具疏,不想朝廷不准,沒奈何,只得在京供職。意欲打發人去,奈身畔無可去之人,心中甚是委決不下。
且說其時,有個言官戴銳,見劉瑾威權日熾,一時觸憤,便狠狠參了他一本。劉瑾大怒,欲置極刑。王公即具疏申救,方批下旨意:戴銑正法,王守仁廷杖一百,謫貶龍場驛。杖訖,即令起身。此時王公的同年好友,畏懼劉瑾,無敢相薦者,倬然獨送出城,置酒酌別。王公謝道:「承先生不惜功名,挺身相救,得留殘喘。倘此去死於溝壑,有生之年,皆先生所賜。」倬然道:「老先生何出此言,意氣兩字,正在吾輩。況晚〔生〕與老先生之誼,又出尋常,豈惜此一官乎!但恨巨奸當道,舉朝側目,無敢觸其鱗者。晚〔生〕雖不才,不日當特疏疼陳,劾其奸狀,倘有誅戮,拼此微軀,以報聖朝也!」王公道:「先生新進,而懷此忠君愛國之心,學生輩所不及也。善自為之!」兩人說一回,飲一回,說到激烈之處,不覺憤然起來。王公因受杖後,身體狼狽,不能久敘,遂叮嚀作別,灑淚分袂。倬然回宅,次日即草成奏章參劾劉瑾。因對尚義道:「聖怒不測,倘有禍患,乞足下,收我骸骨,足感高誼。」尚義反覆勸阻,倬然道:「人孰無死,只要死得有名。譬如當日不明不白,死於高唐獄中,若今日之死,死亦名香。孔曰成仁、孟曰收義,讀書一場,豈可不明此理!」主意定了。次日即至通政司掛號,題為奇奸極逆,蔽主欺臣,地慘天愁,民嚎鬼哭,事其略曰:
奸閹劉瑾者,不揣刑餘,竊摻國柄,賣官鬻爵,廣收暮夜之金;認子拜孫,悉屬爪牙之輩;以喜怒為榮辱之符,黜陟任其操縱;憑順逆為禍福之權,生殺咸歸掌握;視殿廷若有若無,覷臣工如奴如僕。方之趙高,威同指鹿;比之王莽,奸更霾天!而且蓄逆黨,樹甲兵,意欲何為者?若不亟為剿除,則聖祖艱難辛苦之業,竟有不可知之事者矣!
疏上,滿朝為之寒心。卻說內閣楊公一清,見了此本,不勝贊歎道:「從來參劉瑾者,未有如此本之痛快!白面書生,具此膽識,朝廷得人之慶也。」此時楊公亦有意除瑾,知太監張永忠義,密將此本托他呈上御前。皇上覽畢,即赫然震怒,遂敕張永,收瑾降南京奉御。倬然道:「斬草不除根,萌芽依舊發生!」又狠狠的上了一本,遂降旨將瑾正法。真正歡騰朝野,無一人不稱贊鍾翰林銅肝鐵膽,除此大憨,明朝二百年來,一人而已!倬然道:「除奸鋤逆,臣子之分,何足為異!」此時朝廷以倬然新進書生,反能不畏權勢,有直言敢諫之風,特差河南巡按。旨下,倬然伏闕謝恩。各衙門俱來拜賀,倬然感激聖恩,不敢逗留,朋友相餞不及,一一領情,忙忙的領了敕印,收拾出出京。
評:
倬然之救王公,不惜功名,不顧身命,知恩報恩,不愧古人!
又評:
央情充僕,其心自然不良,但目今此風盛行,此輩甚多。(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