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金遇奇棄邪歸正

  詩曰:
  取義成仁姓字香,匣中劍氣轉蒼涼。
  書生未食天朝祿,敢把丹心並日光。
  且按下史廷偉去會試。這回該說鍾倬然了。但既為金遇奇,則亦當以遇奇稱之。話說遇奇在呂人表家為西席,當時屈淵先已辭回。他假主僕二人,在呂家倏忽三年,賓主相得,竟成莫逆之交。遇奇亦吐出實情,說明真姓名了。人表見遇奇胞襟磊落,言行真誠,所以肺腑之事,無不為之商議。因此時,寧王宸濠,陰蓄不臣之心,每懷窺鼎之伺,招集亡命,訓練甲兵。不想與劉瑾近來微有嫌隙,欲假誅瑾為名,實效靖難之舉。人表常常苦諫,那知逆濠立意成城,諫之不聽,人表憂心如焚。忽一日,至遇奇房中,屏退左右,悄然歎道:「所恨食人之祿,而不能挽回人之禍,從之既不可,棄之則不義。始悔當時昧然,不拆人而事,竟成)目之徒。」遇奇道:「此言何謂也?」人表遂將寧王之事說知。遇奇道:「這怎麼行得!目今聖主在上,海宇奠安、人樂平治之化,路聞鼓腹之歌,尺地莫非其有,一民莫非其臣,若妄行逆舉,勢必朝發夕擒。吾無為王府所推心置腹者,還該疼陳苦諫,以利害說之。否則立見其敗,而身亦隨之,悔之晚矣!」人表道:「已曾疼哭流涕,反覆開諫,奈左右邪奸林立,蠱惑已深,所以弟言難入也。目今沿江要害之地,處處聲氣相通,唯有贛汀巡撫王守仁勢居上游,慮有扼吭之患,故不敢速動。但守仁外貌似和順,此中實難測度。久欲覓一能言之士,往說探其動靜,奈急切未得其人。」正說間,寧王差人相傳,人表即起身進去。去不多時,就來了。遇奇道:「為何事?」人表道:「昨日九江道,送了一架美人圖來,王爺甚得意,叫相公們每幅做詩一首,題在上,做了幾十首,俱嫌不好。為此,要我請一個會做詩的進去。弟想能詩者,未必能寫,二者不可得兼。想來無如吾兄,詩字俱佳,故斗膽相薦了。原說是弟之西席,敢請一行。」遇奇道:「做詩寫字,亦為快事,然弟嫌其不端之人,不欲近他耳。」人表道:「士各有志,見亦何妨!完了詩,即可出來了,何必過慮。他在那裡等候,倒求速些罷!」
  遇奇遂換了衣冠,即同人表進王府去,因人表同去,不用報門。寧王坐在堂上,遇奇過去,叩拜了。寧王見他恂恂儒雅,知是書生,忙叫賜坐。因人表先已說明,更不問起姓名、籍貫。只說:「呂先生道及是下大才,故欲借重。」遇奇道:「生員樗櫟菲林,何敢在殿下之前輕肆筆墨!本不敢應召,又恐違殿下金旨,只得勉強趨謁。實恐俚鄙之句,難免塗鴉之罪,望殿下諒之!」寧王道:「呂先生與足下是賓主,自然所薦不虛。」叫伺候的:「抬過那架屏來!」展開一看,是十二幅美人。每幅要按景,卻是:
  春睡秋夜月下花下倚欄燈下焚香拍蝶照鏡彩蓮撫琴修簡
  果然畫得韻致入神,臨風欲舞,洵名筆也。家人們擺上筆硯、花箋,遇奇細看一番,略想片時,遂各圖詠絕句一首,即書上畫圖。
  春睡美人:
  猩紅雙側小蓮斜,玉臂微彎護鬢鴉,
  羅帳輕寒垂不上,一池碧水浸桃花。
  秋夜美人:
  簫瑟秋風動地涼,一庭花露濕衣香,
  只因良夜多成夢,鴛枕空陳翡翠牀。
  撫琴美人:
  焦尾驚從爨下殘,捲簾細向月中看,
  人間端的知音少,幾度臨鳳不忍彈!
  倚欄美人:
  綺窗停繡倚朱欄,一曲新詞舞袖寒,
  佇望彩雲天際落,不知今夜共誰看?
  修簡美人:
  徵途風景近何如,萬縷相思不盡書!
  總是只云長別矣,叮嚀重寫早歸歟。
  拍蝶美人:
  蜂忙蝶亂細端倪,故故花間並翼棲,
  怪汝偷香何膽大,從今輕逐過牆西。
  月下美人:
  銀河瀉影月微茫,露浥香風上海棠,
  夜半閒庭人寂寂,清歌一曲是霓裳。
  照鏡美人:
  綠窗斜傍理新妝,髻挽烏雲七尺長,
  對影自憐還自惜,苧蘿那得有夷光。
  花下美人:
  春衣新試越羅輕,窄窄金蓮花底行,
  花底蝶隨香氣舞,不知香氣是誰生!
  焚香美人:
  紫燕呢喃日正長,博山燒盡水沉香,
  籙煙不逐微風散,隨著儂身伴玉郎。
  燈下美人:
  蠟炬爭花金層春,簾垂不管月華新,
  晚妝初罷三杯後,雙頰微紅更可人。
  彩蓮美人:
  當年留得六郎顏,著水亭亭開並蓮,
  笑折一枝頻顧盼,令人爭看說誰妍!
  頃刻寫完。寧王看了,詩字兼優,贊不住口。道:「清新俊逸,庾開府之流也!才大如此,而使淪落諸生,主司之過耳!」遇奇遜謝不已。寧王相愛之極,吩咐賜宴。談論間,遇奇詞鋒侃侃,對答如流,喜得個寧王手舞足蹈。說道:「先生誠當世之異才也。何其高賢咫尺,若非呂生相薦,幾乎當面錯過!寡人今日,不啻漢高之遇子房,劉備之得孔明也!」當日席散,遇奇辭出,寧王堅留不放,留在府中。每日寸步不離,極相隆重,賜賚甚厚,諸〔事〕凡商之遇奇。遇奇見其言語虛浮,舉動往謬,知非端人,但有下問,唯唯而已。欲尋脫身之計,又不能得出來,心中反時刻不寧,因商之人表。人表道:「彼既相留,且住下再處。」遇奇道:「我見其府中上下之人,諂媚成風,言語作為,不循禮法,以王侯之尊不能齊家,焉能治國!不問而可知也。似此光景,將來定有不保之勢。」二人正言間,王著人相召,內書房小酌,遂同來人赴內。寧王上坐,二生打橫,飲酒之際,寧王忽然道:「有一事與二位計議,目今朝內,奸宦專權,聖聰朦蔽,河山有纍卵之危,四海有向隅之泣。寡人忝在宗藩,何忍坐視!欲興一旅之師,掃除君側之奸,不識二位以為何如?」呂生默然,金生答道:「從來弔民伐罪之師,必須上順天道,下洽人心,然後王師所指,簞食壺漿。今朝廷英睿,天下一統,豈宜妄動?殿下還該三思!若雲奸臣專權,此係癬疥之疾,殿下分屬親藩,只該開列罪狀,上達九重。除之有如幾上之肉,亦何必興師動旅!」人表道:「金生之言甚善,殿下當納之為是。」寧王道:「孤意已定,無復異議!知我罪我總不顧矣。事成之後,二生富貴共之。但目今歸心者甚眾。唯有贛汀王守仁處,雖佩服心實難測,欲覓善言之士,往窺動靜。一向未得其人,今見金生,可為不辱君命之士,欲請一行,幸勿推辭。」遇奇暗忖:「此人逆謀已露,斷難與共,何不借此為脫身計?」便答道:「生員駑駘之林,恐不堪驅策,有負殿下之命。」寧王道:「不必過謙,明日準備禮物,即煩一行。」當日席散之後,無話。次日,即令起身,金生辭出來別人表。人表道:「吾兄此行何如?」遇奇道:「見機而作,弟自有妙用。」人表已揣知其意,執手依依道:「知己遠行,弟將奈何!」遇奇道:「相會有日,倘事有可為,弟必不負兄相知之雅。」王府從人催促,不及細談,遇奇帶了尚義,起身而去。
  一路無話,到了贛州,下在館驛內。著人通報了,王公知寧藩使臣,親自接進去。見禮畢,分賓主而坐。遇奇先致意了寧府的來意,獻上禮物,然後說道:「老先生望傾宇宙,晚生欽仰有素,自憾無緣御李。今以藩府作使,得瞻山鬥,喜慰生平。」王公道:「先生貴鄉何處,尊姓貴表?」遇奇道:「江左人,姓金,名千里。因友人之薦,暫為王府記室。」說罷,即送上書札。王公看書畢,尚未開言,遇奇道:「乞退左右,有密談奉告!」王公遂叱退從人。遇奇即將寧藩逆謀細述,又道:「渠令晚生交通老先生,探其趨向,晚生雖一介書生,焉肯以潔素之體,為賊作姦細乎!本不願行,因久仰老先生乃道學宗匠,心秉忠良,必不肯俯就逆謀,故借此一帆風密陳衷曲。」王公聽罷,大驚道:「不意先生乃書生也,反具此丹心。但寧藩不軌之心,學生久已知之,因其形跡未彰,亦只秘之於心,不意今日果然。只是為今之計,當何如?」遇奇道:「不足為慮,此人外若蘊和,內實殘刻,兼之作事乖張,語言無信。所以左右之人,個個離心離德,如此局面,必敗之道。目今晚生必不回去,明公當婉詞以復,只說晚生陡然疾作,暫留署中,打發從人先去,然後暗令各*,謹守斤堠。明公即密疏陳請,只說臣處江西上游,江西連年盜起,當為未雨綢繆,乞假臣提督軍務,便宜行事。那時俟其反形一露,不難朝發可以夕擒也!」王公大喜道:「天下有幸,獲遇先生,使學生得聆方略。滅賊之後,當為題請以酬大功!」遂留遇奇在署中。隔兩日,即備回啟,打發寧府從人。遂具密疏,差人兼程進京。
  卻說疏上,此時大司馬是王晉溪,見了此本,明知守仁暗為寧王而發,遂復奏。緒為旗牌,一應大小賊情,悉聽便宜剿撫,文武官員,皆聽提調。旨意到了江西,王公拜受訖。自此,日夜與金生議論,操演人馬,添設武備,又密致書於南京巡撫李充嗣,亦須沿江謹斥烽堠,預增險阻。正是:
  張弓設矢擒狼虎,密網稠羅等巨鼇!
  評:
  鍾生受寧藩知遇之恩,而忍發其謀,似乎不義。曰:「否,否!」天下事,當決之以重輕。彼大逆之謀,亦可從之乎!周公大義滅親,亦不得已也。
  又評:
  侯門之下,求之而不得入者。觀鍾生初時不欲赴寧藩之召,已見其人品。彼竇尚書屈膝執政,深有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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