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富廷偉半夜訴衷情

  詞曰:
  孤燈掩映黃昏後,更幾陣狂風驟。短調長吟意自悠,無情無緒處處成愁。離人想徹痛江州,夢魂千里,空向羅浮,為想雙親憶故丘。一腔幽恨,數載情思,欲訴又還休。
  卻說廷偉自十四歲進了學,次年就交十五歲了,斯時情竇大開。嘗見了雲姐,私心贊歎道:「古稱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不過如是!娶妻如此,亦人生之快事。」因念受世無大恩,出入之間,見了雲姐,兄妹之禮肅然。那裡知道,雲姐自從得了紫簫這句話之後,見了廷偉,反遮遮掩掩起來,言語之間,亦不甚交接,絕不似以前光景。廷偉卻不知世無有坦腹之意,疑心以為女兒大了,是害羞的意思,自此竟不能常常相見了。忽一日,讀書倦了,無聊之思,作成了一絕。詩曰:
  有美東鄰絕世妍,藍由無壁覓良緣。
  分明咫尺高唐路,礙著雲橫未敢前。
  詠畢,即將稿兒折置書中。事有湊巧,此日世無因思連日未查廷偉功課,忽然踱到書房來,廷偉正在晝寢,也不驚覺他。因翻閱桌上,卻在書內檢著了那首絕句,展開看了,暗忖道:「他從不出門,並無外遇,此詩為何而作?」一時會過意來,即納之袖中,走到房中,對王氏商議道:「一向有心將雲姐匹配廷偉,今男女俱已長大,若不明言,番彼此反有嫌疑。我意即托韓先生作媒,與廷偉說知,締此絲蘿。再遲二三年做,也了卻一樁大事,你們意下何如?」王氏、朱氏皆說極好。世無當日遂設兩席酒筵,即在書房內,請出韓先生來,說知此情。先生極口稱贊道:「書蘊之才,自是遠大之器,況從幼屬兄賞鑒者,今更以掌珠許字,可謂獨具千秋,探遺珠於滄海,辨璞玉於荊山。敬服,敬服!弟當〔效勞〕。」說畢,即到廷偉房內說知。廷偉因尋不著那首絕句,疑心世無看見取去,心中正驚畏不定,一聞此言,真是天從人願。韓先生即率領至大廳上,請過世無,叩拜了,以定子婿之禮;世無又率領進去,拜了兩個丈母。當日並無別客,師生、翁婿對席,盡飲而散。從此,廷偉在史家,又覺親熱了些,只是雲姐反要避他,竟不能見面了。
  卻說,家中大廳之左,有一花園,園之後,通著內邊,園中有台榭、池沼亦頗幽雅。時值清明,因先生回家去了,廷偉獨自無聊,踱至園中,去看花。進得園來,只見雲姐獨自坐在桃花下,手內折了一枝桃花在那裡看。廷偉望見,喜之不勝。悄悄走至背後,在他香肩之上輕輕一拍,道:「賢妹,連日少會,你卻在此獨樂。」雲姐吃了一驚,轉身一看,見是廷偉,即遠遠走開去。廷偉道:「妹何獨自在此?」雲姐道:「見桃花開得爛漫,特來一觀。」廷偉道:「賢妹,只知你愛桃花,焉知桃花不愛妹乎!然而桃花方之我妹,只怕桃花自□□□。」雲姐不答。廷偉見雲姐默默無語,又道:「昔為兄妹,今賦關睢,何反畏懼嬌羞,情同陌路?豈以塵俗凡夫,不當妄近仙子乎!」雲姐道:「雖賦關睢,未諧合巹,終有嫌疑。而哥哥竟以凡夫仙子為喻,何言之太毒,而責之太深也。」廷偉笑道:「一時戲言,多有唐突。」遂走近前,一把扯住道:「賢妹少坐,你看春色如許,粉蝶奔忙,昆蟲亦知愛色,為人豈不解韻,爾我正該賞鑒談心。」雲姐立定不動,廷偉便伸手摟他來坐,雲姐變色道:「夫婦之禮,當導之以正,何乃擅行戲謔,哥哥視妹為何如人也?今後切須要尊重些。況上有父母,下有婢僕,倘一旦知之,甚屬不雅。」說罷,撒脫手,竟不顧而去。廷偉頓覺無顏,怏怏而返。歸到書房,暗想:雖受他一場掄白,然話也是正理,只是自見之後,相愛越深,相思越重。而雲姐又深自韜藏,總不得一面矣。不覺思慕傷神,竟成懨懨一病,臥榻不起。世無夫婦俱來看視,請醫調治,那知此乃心病,非藥餌所能少效。一家慌做一堆,雲姐也悄悄著紫簫來問候。廷偉低低問道:「小姐亦知我病乎?」紫簫道:「小姐知大相公抱恙,特令賤妾來問安。」廷偉歎口氣道:「我之病大約不起的了。」紫簫道:「大相公何出此言?」廷偉道:「你來得甚好,有句話要你達上小姐,我此病實為小姐而起。」紫簫道:「卻是為何?」廷偉道:「我與小姐昔為兄妹,今諧琴瑟,我慕之,愛之,不啻連城之璧。何期小姐自結姻以來,反覺情同冰炭!我固始因愛慕,終繼感憤,釀成此病矣。」說罷,不禁悽慘之狀。紫簫道:「大相公放心,小姐必無此意,我且去回復小姐。」廷偉道:「我還有一言,可致意小姐,倘念夫婦之情,肯親來看一看,則我死而瞑目矣。」紫簫道:「待賤妾去說便了。」言罷,回到房中,將廷違之言,細述一遍。雲姐道:「我以禮節自持,他卻錯怪我了。」紫簫道:「大相公病勢沉重,必要小姐去一看,說得甚覺可憐!」雲姐道:「我怎麼好去!倘人知覺,亦不便。」紫簫道:「小姐與大相公又當別論,原是兄妹,以妹看哥哥的病,亦有何礙?況且除了賤妾之外,更有誰知?」雲姐聽了這番,也十分憐惜,便道:「既如此,你可先去說,我到晚間人靜之後去一看,叫他預先打發出房中小廝。」紫簫領命,即到書房復了廷偉。廷偉知雲姐肯來,覺得身子爽然了一半。到晚上只推嫌小廝打呼重,不耐煩,著他外面睡了。看看到了黃昏之後,只見紫簫先來說道:「小姐來看相公哩!」隨後雲姐也到,站立牀前,見廷偉吁吁的喘氣,只得問一聲道:「哥哥病勢何如?」廷偉不則聲,但以手相招,雲姐只得又近前一步。廷偉道:「念僕遭家不造,落魄風塵,蒙大人撫以為子,且以賢妹許字,自謂蘋蘩得仍,私心甚喜,且愛慕賢妹。已非一日。只礙著兄妹兩字,終不敢萌非禮之心。今既為夫婦,情難別論,何賢妹微有外我之意?自從受你一番掄白之後,驚愧成病,今蒙玉趾降臨,死亦無憾矣!」說罷,潸潸淚下。雲姐聽了,亦覺慘然,道:「哥哥你休錯怪小妹,以兄班馬之才,妹得侍巾櫛,平生之願足矣!只因雖有伉儷之名,尚虛唱隨之實,終屬有別。所以深自韜藏,以謹男女之嫌耳。」廷偉道:「我還有一言請教。我自揣病入膏盲,倘一旦不祿,則賢妹更當如何?」雲姐道:「婦人從一而終,更有何說!」言訖亦微微掉下幾點淚來。廷偉道:「賢妹情見於詞,仆死亦瞑目,只是尚有一事奉懇,但恐賢妹不依。」雲姐道:「除了非禮之事,斷無不依。」廷偉道:「我病中,豈能言及其他。只因愛妹實深,但求賢妹和衣伴我少睡片刻,即或不幸,九泉之下,亦可了一段夫婦之願矣。」雲姐此時,竟無了主意。欲待不依,又憐他病重,說得哀嗚之狀;欲待應允,又恐他相犯!一時雙頰通紅,默然不語。紫簫道:「小姐就在此少伴相公一會,待我先到房中去看看再來,倘或奶奶叫喚,也好支吾。」雲姐也只是默然。廷偉見他默然不語,料來是肯的了,便手挽香肩,摟他倒去。紫簫道:「小姐,我去就來!」便扣上房門而去。廷偉拉他在被裡去,雲姐道:「我衣服冷,恐冰了你,在外面坐坐罷。」廷偉道:「不妨!」死命扯進被去,雲姐只得依他。廷偉見他進了被,便勸他脫衣服,雲姐卻不依,只好以臉相偎,渾身撫摩,摩到了風流之處,雲姐用手相格。廷偉雖是有病,然因害相思而起,原非膏盲之症。俗云:心病還將心藥醫!此時見了雲姐,病去大半,未免動了慾念,因而婉轉求歡。雲姐抵死不從,說道:「我此番舉動,已屬非禮,若欲他求,實難從命。且我來此,因君在病中,十分不能違命,只得冒昧從依。君不可視我為懷春之行,況爾我佳期有待,何急急於此乎!」言畢,就要起身。廷偉知不能強,只得住了,。其餘朱唇絳臉,酥乳香腮,唯命自從。撫摩了一會,廷偉即沉沉睡去。至三更時分,紫簫來催小姐進去,方才驚覺,雲姐即起來,與他上下蓋好。說道:「你寬心將息,我進去了。」廷偉囑以後期。雲姐道:「且看我若不便當,令紫簫不時來相看。」說罷而去。
  卻說廷偉與雲姐雖無雲雨之歡,然得此一會,了卻相思,身心頓覺爽然,漸漸竟有起色,調養幾日,公然全愈。世無夫婦心上始安,雲姐亦自暗喜。從此廷偉病好之後,只是埋頭讀書。但嘗想著此身雖然安享,婚姻已就,然父母不知下落,家園烏有。家中事,雖然依稀記得些,終不明白。父母當初為何分離的,又不知為何叫刁仁將我藏著,卻受了沈君章許多凌辱。想至此處,不覺淒然,又不覺憤然,因賦詩二章寄感。詩云:
  搖落春秋十幾旬,個中心事問誰真!
  恨無勾踐三千卒,喜結田橫五百人。
  生豈空桑虛怙恃,行將何地覓萱椿?
  他年若問門衰落,恃浪休教中副輪。
  其二
  誰憐岐路歷問關,十載含冤淚滿顏。
  鬱氣全憑三尺劍,悲風吹透萬重山。
  雙親白髮當年恨,孤客青衫此日班。
  極目隴頭增淒惻,要離墓畔水潺湲。
  停筆,又想離父母之時,也有七歲,怎麼父母的儀容,一些也想不起來?胡思亂想了一會,是夜已及二更時分,身子困乏,即隱几而臥。忽夢見父母,儀容枯稿,面身悲慼之狀。口裡說道:「我兒,可認得你父母麼?」廷偉一見,扯住了,放聲大哭。此時世無尚未安寢,聽見哭聲是廷偉的。忙到書房中來看,見他伏桌而哭,連推幾推,方才醒來,猶作欷歔不止。知他是做夢,便問道:「為何?」廷偉抬頭見是世無,即站起身來,道:「孩兒偶得一夢。」世無見了桌上的詩,問道:「這詩可是才做的?」答道:「是才做的。」世無道:「看你詩中之意,大有不堪之情,當初記得那姓沈的說你令尊棄世,有母寡居,今據此詩,明明父母俱在,其中定有緣故!倘有別情,何妨告訴我知道。」廷偉道:「論起來,大人之前,說也不礙,其實孩兒父母尚在,只是當初分離的時,因在稚年,竟不知委曲。總是孩兒不姓王,連那姓王的,也不是真姓,他本姓刁,是小僕,非父也。」世無愕然,道:「這又奇了,你本是姓甚?」廷偉道:「本姓富,江南鎮江府丹徒縣人。家父曾為山東巡按,彼不知為著何事,孩兒只得七歲,家母托刁仁夫婦,領至山東,恐人知覓,他故改姓了王。刁仁死後,孩兒即同其婦,在沈家過活,沈姓乃刁仁之友也。彼時孩兒幸遇大人,不至落魄他鄉耳。」世無聽了大驚道:「這等說,你是富珍卿的令郎了!珍卿與我是鄉同年,他的始末,我卻悉知。」廷偉道:「求大人細述其詳!」世無就將出巡兗州府,被盜失印,並劉太監怪他,遣戍陝西。又通行查他的兒子,部駁兩次,後來這事漸漸冷了,前後說了一遍。廷偉道:「今日孩兒如夢方覺,但記得還有一個家姊,姊丈姓鍾,大人必然也知之?」世無道:「令姊丈叫鍾倬然,我也曾會過,當初怪你令尊寵用刁仁,因而翁婿生隙,飄然遠出,你令姐隨往戍所。」廷偉聽到此處,方知這根由。世無又道:「論起來,你是欽犯,劉瑾尚在當權,不可令人知此情由。家中奴僕不可令彼知之,你今後也不必過憂,候鄉試之後,我差人送你至陝西,拜認二親便了。」廷偉謝道:「若得如此,孩兒粉身難報!」世無道:「昔為年家,今作翁婿,可見機緣有在耳。」說罷即進內將這番情由,對王、朱二夫人說明,吩咐秘而不提。自此廷偉只是讀書,是年科試又取了批首,進場得中第二名正魁,一家歡喜不了。過了八、九月,收拾進京會試。
  評:
  螟蛉為子,本欲承祖繼宗,貪其才貌,贅作東牀,私會雲姐,染成重病,點染出色。忽借一夢,寫出想父慕母,是其心思轉關絕奇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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