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史世無一見識奇貨

  詞曰:《青玉案》
  白眼紅塵,誰知假和真,英雄可惜沉淪,一腔怨氣何伸!錯將美玉指頑﹠,令人幾掣昆吾,牝牡驪黃之處,幸虧眼眼(睛)不昧。
  卻說富公子鶴仙,已長成八歲了。當初刁仁在日,原送他在學裡讀書,卻也古怪,雖然年小,那一種舉止動靜,骨格丰姿,自有大家氣象。且性極沉靜,平日從不與街坊上孩子戲耍,閒時只獨自坐地。家中事,心裡都記得些,常常想起來,一般樣也在背地裡掉點淚。邢氏雖是個歪女人,然從小哺他乳的,終有些疼他。況且小鳳在日,十分憐惜他的。此時,刁仁死了,小鳳去了,依歸沈君章,小人心腸,只顧目前,那肯念他是個公子,只管恣意凌賤。八歲的孩子,驅使他買東買西,還叫他在店中服侍客人,裝煙點火,取水拾柴,稍有不遂,輕罵重打。邢氏起先還疼他,後來也趁著沈君章的喜怒了。初時鶴仙也不甚怕,那裡禁得起幾頓狠打,不怕你不畏懼。左鄰右舍,只知是王家的兒子,王知道是一個御史的公子,反做了騾夫的奴僕,鶴仙受了打罵,常在背後告訴人家說:「我不是王家的兒子,主家是我的奴才,他也不姓王。」那些人一時也不辨出他的話,從中有好事者,將此話來對君章道,君章把些言語支吾了。自此不獨沈君章恨之入髓,連邢氏也怒之如仇了。兩個商議妥當,決意要賣他。夜裡推他在房門外,獨自一個睡,可憐衣衫襤褸不成模樣,虧了湯氏原是老實人,性極慈善,見如此凌虐。他十分不忍,便收拾他在身邊睡。衣服破了,與他縫補漿洗。孩子管甚親疏,只知疼他的,便是好的。自此又過了一年,鶴仙卻實九歲了。忽然一日,州裡兩個衙役,送個客人來下店,卻是州官的朋友,姓史,名青,字世無,江南徐州人。家資巨萬,四十以外年紀,少年時遂叨鄉薦,因無意功名,三十之外絕不會試,為人胸襟灑脫,仗義疏財,有魯子敬、孔北海之風。性好山水之樂,因打從河南北,直轉到高唐。那州官要留他在衙內,世無原非為抽豐而來,不過想住幾日,看看高唐風景。所以不欲在內,情願在店裡。只因沈君章的店房,高大潔淨,所以送他來。一行主僕三人,沈君章加意奉承是不消說。忽一日,君章托朱小泉覓主要賣鶴仙,小泉說妥了本地一個鄉紳人家,要買個小廝,在書房裡伺候,就領了一個管家來看。君章領出鶴仙,正在那裡看,適值史世無在州裡赴宴回來,見三四個人圍看孩子,因注目將那孩子來一看。原來此老精於風鑒,但見他生得天庭高聳,地角方圓,目秀眉清,神光代目,暗忖何以有此寧馨兒,長來必是廊廟之器。可惜沉埋在此!遂問道:「此子何來?」君章答道:「是一個敝親的兒子,他父親已亡,其母寡居,欲要賣他。因城裡田老爺家要,著管家在此看。」世無因問他姓甚,君章道:「姓王。」世無又問:「如今田老爺家,看得中否?」君章道:「嫌太小,不要!」世無聽了,便歸到房裡,喚家人史義,吩咐道:「你請王人家來說話。」史義即去,叫了君章進來,世無遜他坐,君章讓他是官府的鄉親,死也不肯,世無再三遜他,方才坐下。世無道:「你們這孩子,果要賣麼?」君章道:「果然!」世無道:「我實對你說,此子我愛他,可惜與人家為奴僕,我年近五旬,尚未有子,欲繼他為螟蛉。願送白銀二十兩,酬他之母,相煩去說一說。」君章見許了二十兩銀子,便滿口應承道:「爺既愛他,不必問得,悉如尊命便了,只怕此兒收福。」世無恐他返悔,便道:「既如此,你叫其母寫入帖子與我為憑,言定與我為嗣,後來不許歸宗了。」君章道:「這個自然。」便去央對門一個教書先生,寫了帖子來,雙手交把世無。世無收了,叫史義兑了二十兩銀子,交他君章收了,就去領出鶴仙來拜父親。卻也古怪,那鶴仙,一則因日常受苦不過,聽見有人過繼為子,心上也巴不得離此地;二則也是機緣湊合,見了世無,竟像一向認得的,毫不怕生。問他話,一一回答,說得井井有條。喜得個世無竟如拾了一件至寶!即取名廷偉。次日買些綢緞,與他做衣服,渾身換過。常言道:佛要金裝,人要衣服!此時又另是一番相貌了。正是:
  豐城有劍塵埋土,不遇張華那得知!
  那州官知道,也來賀喜,請他父子赴席。世無得了廷偉之後,喜之不勝,也無心在高唐州住了,急急別了州官,收拾行李,帶了廷偉,起身回家。一路上,免不得受些曉風殘月,淡雨濃霜,作客的人勢所必有。不則一日,已到家中。
  原來世無一妻一妾,正妻王氏無出,妾朱氏止生一女,乳名雲姐,年方九歲。當下各相見了,世無領過廷偉,說明所以,令他拜了王氏、朱氏。廷偉比雲姐大兩月,也著他二人見了禮。王氏見廷偉生得清秀,也自歡喜。世無就請了一個姓韓的先生,是〔當〕地秀才,學問甚高,在家教廷偉的書。廷偉天生資質,聞一知二,先生亦甚愛他。
  光陰荏苒,忽然長成,至十四歲了,先生替他取了一字,曰「書蘊」。是時不獨舉業大進,而且詩詞俱擅。是年文宗案臨歲試,廷偉縣府考,俱叨前列。及至進院,早早完了卷,求宗師面看。宗師一見他少年飄燁,先已歡喜,及接他卷子,細細看完了,喜動眉宇。說道:「你年少,只怕是計誦來的。天色尚早,本院要面試你一篇,若果文氣一樣,定然取你。」廷偉道:「求老爺命題!」宗師遂出「吾十有五」一句,叫他就在堂上做。日未下山,廷偉已完篇。送上宗師,宗師見他敏捷,業已稱奇。看至起股道:「十五以前,聰明悉淡,當識見之未凝,則亦渾然一吾耳!俎豆嬉游,孰解舒長之歲月。十五以後,徵邁靡涯,正憤樂之遞至,則亦皇然一吾耳!晦明寒暑,無非黽勉之居諸。」看完了,即大加贊賞道:「好似此童年,有此養到之筆,宿儒所不及也。」遂問今年幾歲,廷偉答道:「十四歲了。」宗師花把卷面上圈了三圈,面許取了第一名。廷偉叩謝了出場。到家將場中事,告訴了世無,世無大喜。及至發案,果然史廷偉是案首,闔家喜個不了,世無自以為有眼力不差。廷偉參謁之後,拜了客,免不得親朋一番賀喜,闔群人沒一個不誇贊世無螟蛉得這樣一個好兒子。彼時就有人來與廷偉作伐,〔也俱〕辭年紀尚小,概不許允。只因世無久有念頭,要將雲姐配他,以繼子而為贅婿,又親熱些。此乃與妻妾們私議的話,所以不另議婚姻。那雲姐是年也十四歲了,長得柳眉杏臉,齒白唇紅,腰之細,羞說小蠻態之媚,慢誇飛燕,真個是行來入畫,一見魂銷!世無亦嘗教他讀書寫字,故爾粗知筆墨,夫婦珍愛,不啻明珠。此時,亦有許多人來求親,世無也俱辭絕。雲姐身邊有個侍兒,比雲姐大一歲,名曰紫簫,性極聰慧,他仍然在老主母房中。聽得要將雲姐匹配廷偉的話,即至房告訴雲姐,又說:「大相公與小姐,正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對兒,可不是小姐莫大之喜。」雲姐道:「婚姻事,自父母主張。未知真假,我是個閨女家,怎麼你這丫頭,把這話私告訴我,甚為無禮。下次如此,我必對奶奶說,決不怪恕!」紫簫便不敢則聲。那裡知道,雲姐平日雖極端莊,與廷偉兄妹間從不戲耍,然心中亦甚愛他才貌。此時口雖發作丫鬟,心裡亦但願如此。此乃大概閨閣中女子,無有不愛慕才貌大夫的私心,亦不獨雲姐而然也!
  評:
  廷偉始為公子,中為管腳的所使,皆天使之然也。然雖天使之然,而君章之與刁仁,先稱莫逆,後盜其妻,賣其女,殺其身,刁仁應皆受此報。不該以貴宦之子,視為幾貨,以賃易為人也。及看廷偉之采芹入泮,方知天產奇人,定不埋沒於流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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