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陷黑獄賣女求生

  詞曰:
  《南鄉子》人說幹將利,我道孔方無義。愛汝丰姿,骨肉能相刺,盟山誓海從教棄!猶望同舟濟,豈料刁仁施毒計。一命付南柯,撇卻嬌妻,愛女分離,從前妙算渾如戲!
  這回且按下鍾倬然,在呂人表家坐西席不提。話說刁仁在高唐州,無意中遇著了鍾生,便商議出這毒計來,要害他性命。彼時,盛二不肯,許了他幾十兩銀子,方才應允。不意鍾生走了,州官把盛二打了三十板,監著。那盛二本來也是歪人,況且從來小人原無肝膽的。高興頭上,貪了財,便應承了,及至禍患臨身,自然抱怨在刁仁身上來。不料,州官當時連夜備文,將鍾生報過府的了。如今上司提人,州官只把盛二重責。刁仁只得與他上下衙門用錢料理。沈君章又從中間打些夾帳,共費了四五百兩,才弄得盛二再去著緝原犯,將這件事做了。未完,盛二幾番要說出刁仁買囑他,謀害人的緣故來,刁仁只得央沈君章轉求他,被他詐了二百兩,方才默然。刁仁此時著實懊悔起來,思量害人,那知害了自己,做了撲燈蛾。終日愁悶,店也無心開了,因而舊病復發,一心只想去賭錢,思量贏些轉來補空。不料,又做了滾湯澆雪,不上半年,把從前在富家克克剝剝,欺人哄詐的財物,輸個罄盡!沈君章見他這般行徑,暗忖:我留他一家在此同住,原想吃他些銀子。今見費了這些,又見輸個精光。一日,對刁仁道:「兄弟,咱與你說明白,富家之物,你該分一千兩。除了官司用的,並你輸的,算來所剩不上百兩了。咱只管包在身裡做甚,咱情願吃些虧,找你一百兩,各自營趁罷。至於一向盤纏,咱哥兒面上不算了。」刁仁此時明知被他吃了去,所謂強更有強中手,既落在手內,悔之無用了。只得忍氣吞聲收了銀子,自此二人就有些言和意不和了。況且邢氏與沈君章睡得滾熱,反厭起刁仁來了,終日與他吵吵鬧鬧。小鳳此時已有二十歲了,只因刁仁心裡要留他在家,仗他姿色,教他傳母業,賺些大錢,故意不許人家。就是小鳳心裡,還望倬然之訂,巴不〔得〕能不嫁。只是他立心端正,揣知其父之意,便自韜藏,不肯輕與人見。知道刁仁要害鍾生一事,心中著實忿恨,常常借題敷演,把其父數落一場。所以刁仁受其妻女絮聒不過,主意要收拾了些本錢,往外做買賣,要刑氏拿些來湊本。那知邢氏私蓄還有,只因丈夫心變了,分釐不肯。刁仁氣憤,止拿了那一百兩,收拾行李出門。想著有個朋友,原是趕腳的,住在河澗府故城縣鄭家道口,姓陸,名國文,要同他買了棗子,往南邊發賣去,故一徑往鄭家道口來。不則一日,到了陸國文家,天色將晚,卻好國文在家,兩個敘了寒溫。國文道:「數年不會,一家在那裡?」刁仁道:「向在京裡往來,如今住在高唐州,在家閒不過,特來與哥商議,買些棗兒,往南去做買賣。」國文道:「來得甚好,咱正想賣了口頭,出去混混日子,咱哥兒可好做個伙計。」講了一會,忙去收拾晚飯,二人正要坐定吃酒,只見門外擁了一伙人進來,不由分說,將他兩個一索縛了。陸國文叫喊起來,內中一個罵道:「好賊!你幹得好事,還敢嘴強。」兜面便是一掌,打個踉蹌。眾人動手,將家裡搬個精光,把他妻子交與地方,帶了他兩個便走。你道為何?原來數日前,陸國文合了一伙響馬,在故城縣地方打劫了一個京官的兄弟,有千餘金資囊,那兄弟坐在故城縣裡,要縣官拿這伙賊。縣官差了番子手,遍處查緝,拿了三個,當堂招了陸國文,為此來拿他。不想刁仁造化低,卻好撞在這網裡,也拿去了。總是他處處壞了良心,所以有此意外之禍。
  當時拿到縣裡,縣官連夜就審,將他二人一夾,陸國文招了。刁仁招實良民,並不知情,乃是來探親的。縣官道:「你與賊人親戚,必非善類!」喝令再夾。看官,聽說:夾乃極刑,即使能受者,也經不得一連兩三夾,總有十分冤枉,亦只得招了,且偷生頃刻。故此凡為官之人,聽審必須虛心度理,不可逞一時之怒,視夾棍為散愁解悶之輕意用他,這便是造福無窮了。當下刁仁受夾不過,只得屈招了,下了監,也埋怨不著陸國文。常言道:「小姨上了妹夫門,來的不是!」只是身邊之物,並行李都失了,實是冤枉的。家信不通,那裡有錢,要央個人往家通信,情願厚謝。那些禁卒,是殺人不皺眉的魔君,那管你冤枉不冤枉!只因要他的謝儀,且等家信通了,好索他的常列錢。內中一個禁卒道:「既然你肯厚謝,可寫家信,我替你走一遭。阿彌陀佛,我叫張佛子,極肯行方便的。」刁仁道:「若得爺發這點慈悲之心,便是我重生父母了。」遂借了紙筆,寫上幾句粗話,與沈君章說道:
  弟命該死,方到陸國文家,不料國文數日前做下不良之事,弟正撞在網裡,受盡極刑,有口難分。現今在監,口食無度,使用全無,諒來多死少生。乞望哥看弟兄情分,千萬設處錢鈔,親來料理。再者作急尋個人家,打發小鳳出門,將財禮來救命。至囑至囑,千萬千萬!難弟刁仁具
  將字封好,寫明住址,交把張佛子,佛子接了,次日就走。
  不二日,已到高唐。沈君章是開飯店的人,一問便知。卻好君章在家,問了來意,接了那封信。他不識字,拆開央對門一個人念了一遍,便對張佛子道:「雖承張爺枉顧,但在下與他實非親戚,他出外做買賣,也不知他外邊的事。張爺請坐,在下拿此信,去與他家裡人看了,再商議罷。」遂一面吩咐店裡伙計管待,自己往內,對邢氏說知。邢氏全不在心上,說道:「這樣人,死了倒乾淨!」君章道:「你心上要救他也不?」邢氏即睜圓浪眼道:「救他則甚!我為他喪盡體面,掙得錢來只好供他賭,累我東來西去。從前想起來,並無一些好處,叫我丟不下。實對你說,我捨得他死,安心不妙(要)他了,怕天下斷了男人種麼?」君章道:「咱有句知心話對你說,不如趁此機會打發他上路罷,咱兩個做個長久夫妻,可不好麼?」邢氏道:「我的乖乖,咱兩個是割不斷的了,有甚麼閒話說,你有事只管去做。」君章道:「他字上叫打發小鳳出門,我看這丫〔頭〕諸事倔強,終日長吁短歎,留他在家也不相安,不如著他去罷。」邢氏道:「女兒大了,終道是人家的!這丫頭我也看他不上了。」君章道:「既如此,我就托人尋主兒去。」言畢,出門去對一做媒的朱小泉說了。次日即打發張佛子起身,說道:「煩爺先去,在下已對他家裡說了,要設處錢鈔,一時無措,待他們設處了,在下就來。」送了張佛子一兩盤纏,佛子接了道:「弟在縣前住,只問張佛子人人知道。君章兄若來,即到舍下便了。」遂作別而去。
  話說朱小泉隔了一日,就來說道:「有真定府一個大財主,姓烏號量涵,在此要娶妾,若看中了,肯出一百五財。若你們肯,我便同他來看。」君章道:「今急如星火要救他父親,有甚不肯!咱自對他娘說,你只管領來看就是了。」小泉遂別去,去不多時,果然同一個人,衣冠楚楚而來。邢氏將女兒打扮得十分瀟灑,那人一看,便中了。當面講財禮,君章拿班做勢,那人見小鳳人物標緻,添到一百六十兩。即日就送了財禮,約定次日要娶。君章依允,忙忙的便去備些出嫁的衣飾。小鳳此時,已知打發他遠嫁為妾。便對邢氏哭道:「母親,你捨得將我遠去,若是這宗銀子去救父親,我亦無怨,你不要被人蠱惑了,置之不理,你女兒死在九泉也不瞑目的。況且,我看昨日來相我這人,身上穿得體面,而舉止輕佻,出言粗蠢,料此人定非正經人。你女兒此去,不知如何結局!生離死別,總在今日。」說罷,放聲大哭。邢氏雖心若頑石的女人,見他說得傷心,也掉了幾點淚。勸道:「你不必多憂,沈伯伯打聽得詳細,萬萬無錯。雖是到人為妾,倘生得兒女,後來也有受用的日子。」沈君章的老婆湯氏,也來相勸,小鳳只得住了淚。次日,朱小泉即領了轎子,娶新人來。邢氏遂打發小鳳上轎,因那姓烏的說,當日就要起身的。沈君章即備了頭口,送過門來,果然那姓烏的就收拾了車輛起身。沈君章送腰站地方,小鳳哭哭啼啼,千叮萬囑,托他救父親出來!君章安慰了一番,分別回家。對邢氏道:「好了,去了這丫頭,眼前也清靜些,只是鶴仙,只得七八歲的孩子,看他氣質甚是不好。以前他家裡的都知道,就是前日為鍾倬然逃走的事情,州裡差人來說起,不知怎麼聽見了,就對我說:「沈伯伯,那人說甚麼鍾倬然?我記得我姊夫也叫這個名字。我喝住了他,他就不言語了。我想來留在身邊,萬一大起來,知了我們的事,可不是養虎害身!我也要尋個法兒,弄他出去。」邢氏道:「這個且慢,你往故城縣去要緊,看了一個下落,大家放心些。」沈君章道:「明日就去了。是夜,與邢氏大整旗槍,掀天塌地的乾了一夜。
  裡的都知道,就是前日為鍾倬然逃走的事情,州裡差人來說起,不知怎麼聽見了,就對我說:「沈伯伯,那人說甚麼鍾倬然?我記得我姊夫也叫這個名字。我喝住了他,他就不言語了。我想來留在身邊,萬一大起來,知了我們的事,可不是養虎害身!我也要尋個法兒,弄他出去。」邢氏道:「這個且慢,你往故城縣去要緊,看了一個下落,大家放心些。」沈君章道:「明日就去了。是夜,與邢氏大整旗槍,掀天塌地的乾了一夜。
  次日收拾出門,一路早行夜宿,到了故城,竟至張佛子家來。佛子在家相見了,先謝前日攪擾,次說你令友盼望之極。君章道:「別有商議!」佛子見他欲言不言,半吞半吐的光景,又問道:「沈爺,你此來必定進去,看他一看?」君章道:「老實告訴張爺,他妻子惱他不學好,賭錢吃酒,帶累了好些氣。今又犯了事,巴不能盼他死,那裡肯來救他。所以在下來,與張爺商議。」那佛子原來佛口蛇心的人,見君章的光景,早已瞧破三分,便說道:「這等看起來,不但不救他,莫不是要打發他早些上路麼?老實對你說,你有話可同我計議便了。」沈君章道:「實有此心,不知張爺肯擔當否?」佛子道:「天下何事做不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你若捨得大大的謝儀,包管頃刻令你見個了當。這裡面不知斷送了多少人命,誰希罕他一個。」君章大喜道:「咱看張爺是個麻利人,若果然做得來,也不敢謝少,一百兩細絲。」佛子見許了一百兩,滿心歡喜道:「且住,此事我一個人也行不來,待我去與伙計們說妥了,回復你。」說罷,就去了。去不多時,又同了一個姓王的來,三人當面講定,當日替他出了病呈,明日便動手。君章即在身邊摸出五十兩一封,遞與佛子道:「先交一半,見了真信找足。」二人收了,自去知會眾人。至次日更深時分,三人動手把他縊死。可笑刁仁,伶伶俐俐、極奸、極詐、極會算計人的,到此地位,不能一毫掙扎。只因他一生奸偽,並無心腹,以至禍起蕭牆,仇生家室,竟死於妻友之手。豈非惡人之報,天道昭章!次日稟了官,只說病亡,拖出荒郊,總承了幾隻犬兒,一頓大飽。君章親到屍邊看了,遂找足了那五十兩。又分外謝了佛子,作別起身,回家報知邢氏。自此,邢氏死心著意的隨著沈君章,朝朝暮暮,恣意宣淫,好不快活。
  評:
  傷心哉,刁仁!痛矣乎,刁仁!身死獄中,皆因妻友之毒,只因其心之不良。作此書者深心,故筆不曰倬然之報刁仁,不曰富公之報刁仁,而刁仁自收毒報於妻友,其中曲折,令人不可測度。而世之處妻友者,當奉以為鑒。
  又評:
  邢氏鍾情於君章,便忍殺結髮之夫,不惜親生之女,婦人之心,一狠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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