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脫天羅奇逢患難

  詞曰:調寄《惜春飛》
  偶到南山逢白額,此際實難籌畫。陌路來到聶提山,樊籠情浥溢。地闊天涯游子怯,□□緣幸未相隔。寄語塵中客須識,恩仇報在咫尺。
  倬然到監中,正疑心店家為何知我是富按院的女婿,那裡想到,是刁仁要害他的緣故。又想:丈人既問了軍去,鶴仙何故不隨去,卻是何人藏匿了,今日尚在查緝!左思右想,竟想不出其中委曲。當下有個看守禁卒在內,即央他去店中取行李。那人有二十開外年紀,姓尚名義,做人忠厚本分,和顏悅色。此時見倬然央他,即慨然就走。只見外邊又來了一個禁卒,相貌甚惡,此人是君章外甥盛二,乃禁卒頭兒,他受了母舅吩咐來的。當下問尚義那裡去?尚義道替姓鍾的取行李。盛二喝道:「放屁,這是什地方,容易出入自由?你可知道,這裡原是有天無日之處,除了錢財,並不認得人的所在。打帳輕易取行李進來,除非你丈人還在此做按院,方由得你這般性兒!」遂吩咐尚義道:「這是藏匿欽犯的罪人,好生看守。」說罷,出去了。倬然只當付之不睹不聞,長笑一聲道:「今日方知獄吏尊,周勃尚然,何況於我!」暗忖身邊還有幾兩銀子,倘或解上司,好做盤纏。索性不與他,憑他怎麼便了。那尚義見盛二去了,便對倬然道:「相公,你請放心,他雖是這樣說,有我在此照管,要什麼,只管對我說。我雖是個禁卒,卻無處不行些方便,我見相公是個斯文人,有心要救你,只是事情大了,無可效力。晚間,我自有被褥與你睡。」倬然聽了,著實感激他。暗想,此輩中也有好人。身邊遂取幾錢銀子送他,他再三不要,兩個說說話話,倒講得投機。倬然便把查緝富公子的情由,問他是怎麼的?尚義道:「這等看起來,相公你果不知情的了。咳!可見屈事原有,但我也不知其細,只曉得富老爺問了軍,奉旨夫人、公子都有名的。不想江南回來,說公子被家人姓刁的拐遁了,這邊撫院也是這等回去。後來部駁了,將撫院降三級調用了,丹徒知縣也革了職。定要查緝富公子,所以行文江南、山東地方嚴查,不想相公你撞在這網裡來。」倬然聽罷,才明白這個緣故,必是刁仁拐去了。
  正說間,只見盛二又來,看了一會,叫了尚義去,好一會才回來,卻好天色已晚。原來這監裡犯人少,連倬然止得三個。是夜尚義引倬然,辦在外邊一間房裡睡,把自己的被褥,打開鋪好,對倬然道:「相公今晚權睡一睡罷。」倬然道:「多謝!」尚義又說:「待我去收拾晚飯你吃。」倬然道:「今夜不吃,既承美意,有茶借一壺足矣。」尚義道:「有。」遂去烹了一壺茶來,與倬然吃了,他自己另打一鋪,對面睡下。倬然見他悶悶不悅,口裡不住的說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及至問他,他說自己有心事,倬然也不再問。到了三更天氣,倬然方﹠』睡去,覺得有一人亂推,吃了一驚,開眼一看,卻是尚義。口裡叫道:「鍾相公起來,我有話說!」倬然見他這般光景,正不知為何!披衣而起,問道:「甚麼話?」尚義道:「那店家與你有仇。」倬然道:「素不相識,仇從何來?」又問:「有個姓王的,與你有仇麼?」倬然道:「也沒有!總是我從未到過此地,焉得有仇人?」我亦正疑那店家為何知我是富按院的女婿?」尚義道:「這個我也不知委曲,只是老實告訴你,那姓王的,與店家是伙計,兩個商議了,要害你性命。那白日裡來發話的,喚做盛二,是那姓沈店家的外甥,他〔叫〕我去計議停當,明日先在官府處,報你有急病,到晚上,要我幫他把你縊死,許我二十兩銀子。我口裡雖應允,心裡卻要想個法救你,所以左思右想,竟不曾睡,特與你說知。」倬然聽了,驚得目定口呆!細思這兩人,並〔未〕識面的,因何要害我命,卻從那裡想起?便道:「尚兄,你可救得我麼?」尚義道:「我躊躇再四,別無計策,三十二著,走為上著。我左右父哥俱亡,又無妻室,這監裡就算是我的家,並無罣礙。明晚盛二必親到這裡,難做手腳了。趁今夜天還未明,收拾了行李,和你同走了罷!我有個親戚,在真定府棗強縣住,到那裡另商議計。」倬然道:「你的大恩,使我圖報不盡!」而兩個遂忙忙的將衣服行李,收拾停當。幸而監內,連尚義只得兩個禁卒,那一個,只得十六七歲的孩子,睡得像死人一般,況且又在裡面犯人屋裡,那裡知覺。憑他兩個開了監門而出。東門開得早,挨出了城,不敢從大路走,揀著小路往前,忙忙而行。
  那一日,趕到了武城縣,離高唐有站路,心上稍安。可憐倬然何曾走慣路的,沒奈何走了一日,困乏已極。是夜宿於武城旅店中。次早起來,二人都僱了牲口,取路望棗強發進。行了數日,到棗強止隔得四十里地。那一日,貪走了幾里地,走過了宿頭,巴不到前途,天色黑了,見大道旁,有個莊子,地名錦石林,兩個只得進去尋人家借宿一宵,自當相謝。那老兒見倬然是個斯文,連忙答禮道:「你們想是走過宿頭了,此處並無歇店,別家是不肯留的,我那行些方便,留一宿罷。」遂引了二人進來。雖是莊家房子,卻也雅致潔淨。到客位裡,放下行李,坐定。倬然動問他上姓,老兒答道:「賤姓屈。」也回問他二人,倬然隨口答道:「我們姓張。」老屈道:「二位請坐,我去吩咐收拾晚飯吃,待我叫小兒來奉陪。」說罷,往內去了。須臾,他兒子出來,動問了些鬧話,遂掌上燈,引二人到東首一間小房裡來,將行李安放炕上。倬然舉目四顧,只見中間一隻桌上,供著一個木主,上寫著:
  龍圖再世神明代巡富公長生之位
  面前供著一個香爐。倬然便問道:「這個木主,為何而設?」那後生道:「客人,一言難盡,讓我告訴。我喚屈淵,去年在臨清做買賣,遭到一場冤枉,人命盜情的事,監在監中,自分必死。虧了巡按富老爺,私行親訪出了殺人兇身,開釋了我,又賞了盤費,打發寧家。我因感他活命之恩,無門可報,只得立此木主,朝夕辨一炷香拜他。」說完,又歎口氣道:「只是天道不明,這樣好老爺,被喪良心的強盜,打劫了他,失了印,累他遠戍邊方。我前日聞他起身,特特趕去送他,也盡我這點下情。不想去得遲了,趕不上。」倬然聽了,知道就是丈人。便說道:「原來如此,該感激他。」尚義見倬然不說什麼,也便不做聲。倬然此時,見丈人的木主,雖怨他當初的信讒,到底動了翁婿之情,念他從小收養之恩,只管呆呆的,對著木主看,幾至淚下。屈淵道:「尊客莫不與恩主,有些瓜葛的麼?」倬然暗忖,此人既受丈人活命之恩,又見他父子俱像忠厚的,料無他慮,便答道:「既是患難中人,不敢相瞞,其實是家岳!」屈淵聽得,連忙叩頭下去,道:「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得罪。」倬然扯他不住,只得同叩了一首。屈淵道:「天幸相公辱降,使小人見相公,即如見恩主一般。請問相公何往?」倬然遂把真姓名說了,又將前後情由,細述一遍。屈淵道:「天不佑好人,怎麼有這些不如意的事!既如此,相公不必他往,敝處幽僻,小人三年兩載,養得你起,住在此再作計較。」又入內請出其父來,重新見禮。老屈道:「初時不知恩主爺的貴戚,多多得罪!」倬然也謝了一番。那老兒進去,重整酒餚果品之類,不移時,擺上八座就飲。倬然道:「小生今日之遇屈親翁,真可謂患難奇逢。既承高誼,在此也甚安心,只是不知家中消耗,賤內不知同家岳去否」妻弟不知果的是何人拐遁?每一轉念,食不下嚥。」屈淵道:「不須過慮,過兩日,待小人親赴江南,到府上彩一確信來便了。」倬然道:「若得足下一行固妙,只是攪擾已不當,如何又敢動煩。」屈淵道:「相公休說這話,小人受老爺大恩未報,豈惜這些步履之勞,諒我做得來的事,任從驅使便是。」吃完了酒飯,收拾就寢。自此一日三餐,極盡恭敬。
  隔了兩三日,屈淵道:「我收拾盤費行囊了,相公你寫下家書,小人明早就起身了。」倬然見心,真心肯去,當下寫就家書。果然屈淵次早要了書,往返一月有餘,回來了。打聽得富小姐不肯改嫁,隨往戍所的話,又說家事是富方管理,公子確是什麼刁仁領了去,只是目下為公子的事,著實嚴急,富管家竭力支持,費了好些錢鈔。我為此不敢到府上投家書,只在鄰近打聽了此信來,原書帶回,相公急切斷不可回去。倬然聽得小姐的信,心如刀割,不覺慘然淚下。尚義勸解,終不能釋然,當下致謝了屈淵。是夕,賦律詩一首,而寄所懷。詩曰:
  幾載天涯客,寧忘鼓瑟人,
  端莊知素志,冰操見貞真。
  砥柱流中勁,梅花雪後春,
  關山千里夢,數點淚痕新。
  卻說高唐州因倬然走了,之後,州官將盛二責三十板,也下了監,遽了越獄,通行追緝,聲息漸漸緊起來。倬然與尚義商議道:「起先解到上司,倒還有分辨,如今出去,竟分不得皂白了。又恐連累屈淵,不如再往別處走走。」因對屈淵說知,屈淵道:「就有連累,我無怨。只是沒個定向,往那裡去好?我卻想著個地方,不知鍾相公意何如?」倬然道:「是何處?」屈淵道:「小人有個表叔,姓呂,名人表,原籍棗強,因他父親曾在江西南昌府屬作二尹,卒於任所,他就營在彼。不想遇際寧王甚愛他,用為門客,諸事信任。現今家資巨萬。他原是秀才,做人慷慨好客,仗義疏財。前有家書來,叫我去走走,我因父親年老,不敢遠出。他書上又托我,在本地請個先生,去教他兒子的書。我如今送相公到那裡,倘少西席,則為西席,如有了西席,彼亦必然相留。以相公之才品,得他薦入寧王,或者倒是一個機會。況聞寧王招賢納士,去無不留的。」倬然道:「我也不敢希望西席,奈日下徘徊岐路,既有這個令親處,只得暫為鷦(棲宿。」屈淵道:「只是還有一句話,如今相公是避難之人,須暫改換姓名方好。就是表叔處,亦不可說明。」倬然道:「極是!我如今把鍾字去了半邊,姓了金;把那半邊折開,是千里二字,做了諱。且與足下相遇甚奇,號為奇遇,可好麼?」屈淵道:「甚好!」倬然道:「只是事不宜遲了。」屈淵道:「小人就打點,明日起身罷。」當夜無話,次早起來,收拾停當,辭了老屈,三人即起身往江西。倬然是個傲氣的人,因出於不得已,千里投人,在路感懷,口占一律詩曰:
  問遍河山豈勝游,鳥啼﹪路草含愁,
  諸君請拭新亭淚,孤客難消宋玉秋。
  傲骨羞從貧處折,短歌聊為世情酬,
  眼前日月虛相過,未必陵陽晚拜侯。
  屈淵在路上,又說道:「我卻還有一個商議哩!此去鍾相公自然說我送去的先生了,只是尚義兒說甚麼人,只得要權時得罪了,可認作鍾相公的管家罷。」倬然道:「這使不得,我心何安!」尚義道:「這有何礙,就這等罷。」計議已定,曉行夜宿,水陸奔馳,行夠多日,已抵南昌府。
  原來呂家住在王府東首。進得城來,問至他家,果然住著個大房子,門前站立些管家。那管家問了三人的來由,即進去報知。須臾,那呂人表出來邀請,至大廳上,敘禮畢,坐定。倬然看那呂人表,四十左右年紀,修髯儀面,態度溫和。當下人表先與屈淵敘了久闊的寒溫,次問倬然。屈淵代他說了籍貫並假姓字,又將來意說了,倬然也道了一番初會的套話。人表看倬然風流倜儻,先已歡喜,及至論談之際,見他風生籍籍,出史入經,連聲贊道:「台兄少年大才,玉堂金馬之品,當今第一流人也,弟恨相逢之晚!」是夜設宴盛款。次日,即率兩個兒子,大的十五歲,名匡力,小的十三歲,名襄力,拜從受業,賓主歡然。
  評:
  尚義之救鍾生,是燒冷的人,不似薄老之不放空箭。可見仕路中人,不如一禁卒,能不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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