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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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詞曰:《蝶戀花》
  紛紛魑魅寰區繞,我還疑碧天猶未曉。個中機谷知音少,當頭一棒今了了。遍天涯消息誰討,冤家路窄,忽遇前山獠。一片含沙何處掃,令人扼腕增煩惱!
  富公挈家赴戍,一路無話,暫且不提。卻說鍾倬然當時因遭邢氏讒言,以至翁婿生嫌,一憤之氣,帶了慶兒,飄然出門。到母舅宋武城家,說知來意,叮嚀有訪問我的,只說不來。所以當日富公,著人到宋家詢問,回說不來耳。一住數日,即往浙江西湖,並越地之山陰禹穴間,遍覽山水之勝。往來忽經數月,因想起父親有個好友,是丹陽人,姓薄,名宇涼,出了貢,現任河南開封府通判。還有父親一個門人,姓符,名清,字秋雲,是舉人,在山東東昌府莘縣作宰。不如此去看他們,遨遊山水,也是快事。主意已定,別了母舅,買舟至浦口,僱了牲口往開封府進發。不則一日已到,下了店,即去往謁。農民進去稟了,原來那薄通判,年已望六,其為人也,目有炎涼,心懷刻薄;其為官也,喜收暮夜之金,能吸窮簷之血。為此履任以來,從無親往朋來。因知鍾生乃富御史之婿,見了名貼,即叫請進內衙相會。倬然進內,禮畢,坐定。未敘寒溫,薄老先問:「令岳大人一向萬安?」倬然道:「托賴福庇。」又說:「令先君與學生,為莫逆之交,不意仙游,使學生嘗抱人琴之感。又因一官匏係,寄跡他鄉,致與賢姪又久疏世誼。今幸獲賜教,欣慰鄙懷!」倬然道:「先君在日,久叨知愛。不幸小姪怙恃繼失,家道飄零,一向寄食外家親朋,父執交概疏闊。今因家居無聊,遊學中州,使姪獲瞻山鬥,何憐如之。且入境即聞老年伯政聲匣野,民歌五礻誇,不勝慶羨。」薄老即吩咐將鍾相公行李搬進宅內,遂設宴款待一番,情緒迥出尋常,倬然甚是感激。一住數日,即欲辭行,薄老死命苦留,說道:「賢姪豈比外人,雖然荒署慢賢,亦豈有到此即去之理!且請寬心,況尚有事請教。」倬然見他留意至誠,只得住下。又隔了數日,只見薄老欣然進書房來,說道:「恭喜,適見邸抄,令岳已欽召進京矣!」倬然道:「家岳宦游之念又澹,何忽有此舉?薄老道:「乃詞林姓倪者,特薦的,只是學生有一事奉懇。」倬然道:「有何教論?」薄老道:「不佞歷俸已深,今值計典之期,欲請老姪入都,轉懇令岳,介紹圖一升轉,不知老姪肯用情否?」倬然道:「老之事,小姪該效微勞。但近來與家岳不睦,不屑去求他。」薄老道:「這又奇了,老姪乃令岳之贅婿,情同父子,卻為何不睦?」倬然便將寵用刁仁,賭氣出門的話,告訴了。薄老聽罷,就疑倬然是丈人逐出來的,無所依歸,來此就食的。便應道:「原來如此!」又說些閒話,便進去了。自此一連兩三日,不出來陪,家人們伺候並供給,也十成其七。是什麼緣故?原來此老勢利肚腸,以前的情全是奉承他丈人的御史,並不是念平昔的世交。因聽見說翁婿不睦,知是奉承來無益的了。所以就轉過臉來,諸凡冷淡了,這叫做箭無虛發,勢利的人往往皆然。倬然見此光景,也就會意了,不覺長笑一聲,賦律詩一首。
  詩曰:
  蒼涼長劍倚秋天,孤客高吟寄短篇。
  世事人人誆個是,寒暄處處盡皆然。
  不愁老馬終悲□,豈效歌魚近乞憐。
  風浪幾經餘勁骨,笑聽籬下大聲傳。
  次日即束裝辭行。薄老假意留了一番,即送出程儀二兩。倬然道:「老伯請收了,小姪此來,不過念故舊之情,實非圖苟且,以作抽豐之客。況囊中尚有杖頭,不煩費心,厚惠斷不敢收!」作謝了就行。薄老亦不多讓,即送了出門。主僕二人仍到舊店中,謝了他即僱了牲口,往山東莘縣而行。
  不則一日,到了莘縣,即在東門外,尋了一個塵遠庵作宿。庵僧超凡,原籍也是丹徒,知是同鄉,慨然留下。且意況甚覺灑脫,倬然亦喜。次日遂進城,往謁符知縣。原來那符秋雲,平素為人、做官操守,與薄老不相上下,也在丹徒西門住,家中人不時往來,已知鍾生是丈人惱他出門的。當下見了名帖,思量他此來,為久住之計,不好打發,終久招一怪,不如不見的乾淨!叫農民回說:「老爺在此,因畏功令,一概紳衿親友,並不接見。況來往的多,亦未知真假,名貼也不敢領。」倬然聽了,哈哈一笑道:「我便是慣冒名哄人的光棍!」叫慶兒接了貼,就走。倒是慶兒憤憤的說道:「你老爺,是我老相公親授業的門人,如今做了官,眼睛忒高,看不見人了,天地君親師,也沒有的,還虧他在此做官!」倬然連忙喝住,叫他跟了出城。
  回到庵中,想著資斧將竭,作何區處?即點坐潛思。那超凡詢知符知縣不見緣由,又見倬然這般光景,便問道:「相公有何心事,可能賜教否?且〔未〕來還是或行或止,或者貧僧能為你分憂,也未可知。」倬然聽他詞意慨然,似非世俗中人,遂把出門的緣故,並河南的情由說了。便道:「小生目下,身心如浮雲流水,茫無定向,兼之所謁非人,勢處阮籍之途,未免楊朱之泣,故在此躊躇不決。」超凡道:「這等看來,相公是個不趨勢利,忠誠耿介之士了。可敬,可敬!你請放心,僧雖是方外少年,時也曾替人排難解紛,千金一諾,眼裡也認得幾人,人喜的是扶危濟困,惱的是附勢趨炎。你既是艱於進退,一年兩載只管在此,總不煩你費心。正可安心習靜,以圖進取。僧與尊駕結個雲水之交,何如?」倬然聽了,說道:「我只道風塵多勢利,何期世外有高人!既蒙美意,只得暫借一枝,容圖厚報!」超凡笑道:「僧豈望報之人乎!若望報,則與世俗一流矣。」倬然亦笑道:「以吾師之大雅,反是小生失言了。」從此倬〔然〕在庵中,別無一事,日與書籍為伍,暇則與超凡談今論古而已。
  卻說慶兒見主人進退無計,寄食庵僧。暗想:「我隨在此,有何出頭日子,不如走回鄉去,別圖生〔機〕,有何不美!況且還剩二三兩銀子,再偷他幾件衣資,賣來夠做盤纏了。」主意已定,次日五更起來,收拾停當,悄悄開了門,飄然而去。天明超凡起來,伏前裝香,只見大門都開了,即往慶兒房中一看,行李俱無。遂叫倬然說知,倬然道:「不消說得,此奴見我處於岐路之間,遂生背主之思,小人之心,一險至此。可恨!可恨!」超凡道:「人情歡樂則聚,患難則離,洵不謬矣!但如今衣冠,誰不俱炎涼之眼。即薄老與符君可鑒,豈可獨責之小人乎!此平常之事,不足為怪的,只索之一笑。」倬然聽他說得透徹,也就不放在心上。自此日月如駒,住在庵中,不覺一年有餘。忽然一日,超凡在城中回來說:「聞得新任巡按,是令岳,可去見他麼?」倬然道:「翁婿至情,只因他忠言逆耳,不識賢愚,故爾憤然出門。但他現任此地,若去見他,反覺勢利了,只是不去的妙!」超凡道:「見識極是。」又遲了幾時,聽得出巡兗州府了,值此患難之時,我若不去,誰與料理家。超凡道:「避之於顯榮之候,趨之於患難之中,真豪傑胸襟,血性漢子,難得,難得!如今足下,只該到濟南府一詢便知,此處去亦不遠。貧僧與你打點盤費起來,明日就行。」當夜無話,次早起來收拾行李,超凡送出盤費十兩。倬然道:「不用許多!」超凡道:「出外的人,多留些在囊中,也好防意外之需,倘有緩急,更求誰去!」倬然方收下了,謝道:「吾師為世外之高人,早已超脫在世俗之外,一切感激套話,不敢贅一字,總勒之於心耳,但小生此去,行止必有信至吾師。」超凡道:「僧家跡蹤無定,亦不必寄信來。」原來早上,超凡已僱下頭口,當下便分別起身。不則一日,行至高唐州,天色已晚,即在東門外一個大飯店中住下。少停,即請店主人來問富公的事。那主人家道:「富按院問了軍,往陝西去,才起身不多時。客人與他想是親戚麼?」倬然未及答,只見內邊一個人來,急急的叫了主人家進去。你道這主人家是誰?原來就是沈君章。他與刁仁同展,開下此店,這段情由,卻在富公問軍之時同時的。所以不便說了這邊,又說那邊。待我如今慢慢補說出來。
  當時,刁仁自從在兗州府,領了富公家書,到家見了夫人,假哭了一場,說上一大些忠義的鬼話,夫人一時也信他了,把一個兒子,竟把他了。那鶴仙是邢氏從小領在身邊,至今不離的,此時已有七歲,有甚不肯去。夫人又將幾十兩銀子與他做盤費,一夜裡飄然而去,挈家竟至張家集沈君章家住下。原來當時打劫之銀,沈君章分了一半,一半分與眾人,綢緞等物亦如是,彼時就有個一號鯨吞之意。因見他夫妻到來,遂哄刁仁道:「兄弟這宗銀子,放在家裡,恐怕有個差錯,我盡寄出在外,對你說個明白,使你放心。」刁仁道:「哥說甚麼話,弟有甚麼不放心!但那顆印,你們不拿來也罷,如今在否?」君章道:「那有心要他,只因在扶手內,開看是印,那印我現埋在地下。」自此刁仁住在沈家,邢氏與沈君章常常溫溫舊情,好不快樂。隔不多時,不想嚴查此盜案,鄉村城市各處稽察。又因劉瑾必欲追究富公之子,惱李巡撫庇護,以拐遁審責,竟把他降三級調用了。仍往原籍,並山東兩處查緝。兩按同在嚴急。此時君章的鄰居,見刁仁一家來住下,就有人來問。君章雖支吾了去,終久疑心生暗鬼,坐立不安。想著有個外甥,在高唐州住,喚盛二,是禁卒頭兒。與刁仁商議了,竟遷至高唐,在東門外賃了一所大房子,開著個大大的坊店,接宿來往的人。恐富公子的事發作,刁仁遂改姓了王。幸而富夫人當日稟縣報呈,只說刁仁拐遁,並不說刁仁是山東人。所以此處,也沒有人疑心,況且也沒人認得他。卻卻這日,倬然下在他店中,正在對沈君章動問富公的事,卻好刁仁在裡邊走出來。聽見外面說話的聲音熟,就住了步,在門縫裡張看,認得是倬然。為此使君章的兒子長兒,叫了沈君章進去。當下刁仁道:「你與他講話的人,就是老富的女婿鍾倬然。便是我的對頭了。」「怪道他進門就問老富」。刁仁道:「我卻要和你商議,此人最罡,將來回江南,知道我領了他舅子來,必要追究,就有些不妥了。況丈人不在,權歸於他,萬一被他訪著我了,可不是反吃他的虧!不如先下手為強,非想個法兒算計他。」沈君章道:「店裡人多,別事難做,現今奉憲搜查富公子,他是富御史的女婿,不如等我州裡去稟了,拿他去追究,官府自然將他收監。那時只消托我外甥,預先替一個病呈,悄悄弄死他,誰來要了命去麼。」刁仁道:「絕妙、妙、妙!只是他明日早就起身了,須今夜就稟。」君章道:「我如今就去!」忙穿上袍子,就往衙門,不多時,帶了兩個公人來了。沈君章即指定倬然道:「此位就是富按院的女婿、鍾相公!」不由分說,差人就將倬然一索拴了就走。倬然正不知為何,□□□□怎麼說,那公人不言語,拉了就走,一徑到(下缺一面)匿富公子者,一並治罪。本州也不聽你的狡辯,只解之上台,你到那裡分辯便了。」說罷,就吩咐收監候解,遂退堂進去了。倬然此時,已屬百喙難辯了,只得隨了禁卒進監。正所謂:
  明槍容易躲,暗箭最難防。

  評:
  倬然算計得停停當當,至簿、符二處,不意閉門不納,無心中遇超凡,反能慷慨留賓,可(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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