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遇飛殃烈婦誓節

  詩曰:
  百磨不憐方為節,留得聲名萬古芳。
  一似寒梅經雪後,清貞依舊獨傳香。
  當下富公對刁仁道:「我此番多凶少吉,本身之罪,自知不免;只劉瑾與我係對頭,慮有毀巢傾卵之虞。我一生只有此子,意欲預先藏過,以防意外。但托孤之人眼前唯你。我如今將千斤擔子交你,你急回家,悄然對夫人說知委曲。你夫婦領了公子,往山東去住著,只說你私自逃遁,致囑夫人遞緝的呈狀在縣,以為後計。倘邀天庇,朝廷不加重處,復圖完聚。若我有不測,你好生與我輔養公子,如得成人,延我一線,不獨你是千古義僕,竟是富氏之恩人矣!」說罷,潸潸淚下,刁仁也假意弄出幾點眼淚來,答道:「老爺何出此言!自然逢凶化吉,決是無事的。萬一不幸,有尷尬起來,小人向受大恩未報,將來為程嬰、杵臼者,非小人而何!請自放心,必有負老爺之托。只是於患難中,實不忍別老爺而去,如今為公子大事,也顧不得了,小人明日就行。」富公道:「你有此心,我心始慰。」當日無話,次日富公寫了家書,即打發刁仁起身去了。
  卻說山東撫院,姓李,諱湘南,雖與他是同年,但此事實不能周全,只得具題了。那時劉瑾正惱著富御史,見了此本,知他被盜失印,正中其機,就要主張批個紐解來京的旨意,欲置之死地。虧了大學士楊公一清,是富公的年伯,揣知這一拿進來,性命難保,再四與劉瑾說道:「倉卒間被盜,原與失守城池者有間,只著該巡撫核擬便了,何必提進來!」劉瑾不得已,批了該撫從重嚴核具奏。楊公又另寫手書,差人飛送李巡撫,囑他不可輕擬,恐觸了瑾怒。旨意到了山東,此時富公已在省下。李公見了旨意,即請富公進署,細細說知。便道:「不是弟不用情,年兄的對頭不好,難以周全。楊相公見光景不妙,特寫書與弟,托弟轉致年兄耳。」富公道:「弟既犯罪,何敢希圖僥倖,以累年兄,只憑依法處治便了。」兩下又說了些朝政的事,就辭了出來。
  李公不敢輕擬,定了遣戍,並僉妻具題達部。劉瑾以為輕了,就要處分問官,全得楊相公委曲挽回,方才依。但劉瑾明知富公有妾生一子,不容使其漏網,批令未分家之子,一並遣發陝西蘭州衛充軍,同城印官武弁,俱革職,仍著緝盜追印。兗州府知府,費三千金買薦卓異,不想此案內也革了職。可見富公榮達,各自有數,斷不可強的。
  旨下到了山東,撫按即請富公看了,說道:「弟效力不能為年兄周全,有屈了!」富公道:「這朝廷的法,與年兄何干?只求行文原籍,喚山妻輩來發遣便了。」話畢辭出,到寓即喚一家人,同紫霞過來,吩咐道:「你兩人今日即起身回家,致意夫人,收拾料理,家事俱交富方管理。其餘家人,要去者,聽他自去過活。公子的事,可在本縣起一回文來。還有一說,可悄悄對夫人說,鍾相公久無消耗,我今日又值此一變,若帶小姐同去,實不便;孤身留在家,又不可,莫若視一好對頭,另嫁了罷。此乃一樁大事,斷不可沒主意,書已寫下,可速去速回。」兩人接了家書,忙收拾行李起身。不則一日,已到家。叩見夫人,呈上家書,把上項事說知。夫人此時,因刁仁到過,悉知其事,已將鶴仙交他去了。正在與小姐終日煩惱,又知〔道〕了發遣一事,母女哭個不住。既而夫人對瓊姐道:「你父親的意思,以鍾郎杳無下落,恐誤你終身,叫你另嫁,你意下何如?」瓊姐聽得,登時柳眉剔起,雙頰通紅,說道:「孩兒雖不識書字,然亦曉婦道從一而終之義,即使鍾生不棄,客死在外,兒亦不萌再醮之心,唯有繼之以死,以盡夫婦之情。何況鍾郎尚在世間,斷未有忽言更抱琵琶之說,背倫滅理,狗彘之行,兒豈為乎!鍾郎若在,兒亦不忍分離父母,將來唯有追隨戍所,以侍晨昏。況鍾郎志誠君子,並非薄亻幸之徒,倘知遭此大〔禍〕,自然蹤跡孩兒,完聚有日,母親斷不可聽父親之言。倘必欲奪兒之志,則兒不敢喪名節,以偷生於人世也。」說罷,大哭。即取桌上一把剪子,把股烏雲剪下。夫人慌忙去奪,已剪卻大半矣,從此夫人更不敢提另嫁之字。有詩贊富小姐曰:
  凜凜冰霜並碧霄,青絲一縷等■蕘。
  男兒不惜平生節,獨把真貞讓阿嬌。
  夫人就把家事料理明白,盡交富方。其餘事,悉遵富公書上吩咐。又將盤費銀兩,並細軟之物,包疊停當,只候差人到,便起身。
  隔了幾日,山東提牌到了,縣差人來催夫人、公子去點解。夫人即在屏門後對來差道:「未蒙之前,我小兒已被家奴刁仁拐遁,曾具呈在縣,現差捕捉緝,煩你轉稟〔老爺〕,懇據實回文。至如我老身,若你老爺肯看縉紳體面,免了一番點解,只消差人來,我們就起身了,不知可使得否?」差人道:「夫人見諭的,待我們稟過老爺,回復便了。」言畢而去。去不多時,又來說道:「我老爺說,公子的事,自然准富老爺之情,據實回文。若點解一說,此乃朝廷的法,夫人是欽犯,十分不能徇情,必須屈夫人一行。」夫人道:「我以前的話,無非要你老爺盡一番通□之情,我既做了欽犯,豈惜得出頭露面?悉聽便了!」差人道:「夫人見得極是。我們且去,明日早來,伺候夫人到衙門前去。」夫人見此光景,知不能遲延,遂連夜收拾停當,叫家人僱下了船隻,當夜無話。次日絕早,差人來了,夫人吩咐打點轎子,即同差人至縣前。差人進去稟了,出來說道:「我們老爺多拜上,不消夫人下轎了。這就是老爺的情面。只是吩咐致意夫人,今日便上船罷。」夫人道:「總之悉聽!」差人道:「既如此,我們也去收拾行李起身了,夫人請便罷。」即令轎夫抬回,夫人到家,又叫富方吩咐了一番,即同小姐上船,只帶兩個家人同紫霞,又帶兩個丫鬟。可笑一切親朋,當初富公赴京之時,毋論親疏,爭先進餽送行,還恐不肯收他的;此時轉身,連鬼也沒一個來了。淒淒涼涼,母女二人開船而去。這也是炎涼世態,人人如此,真令人可歎!正是:
  詩曰:
  炎涼世態總如花,萬紫千紅蝶捧葩,
  忽聽杜鵑啼盡處,更無人泛武陵槎。
  夫人見光景,暗自感傷,一路無話。不則一日,船抵青江浦。捨舟登陸,僱騾轎進發,早行夜住,涉水登山,說不盡風霜,客況之苦。行夠多日,已抵濟南府。夫人、小姐與富公相見,各各悲傷。又把小姐立志堅貞的話,說了一番。富公對小姐道:「我為父的,讀〔聖賢〕書,身為風紀之臣,豈不知名節為重,而忍發此傷〔風〕敗俗之念?只因遭此意外之變,我是獲罪之人,豈憚勞苦。你是個不出閨閣的女子,豈可出頭〔露面〕,遠涉風霜,況我此去回鄉未卜,恐一旦而作邊磷,那時使你失足他鄉,終何了局?況鍾生負心遠去,音信杳然,若留你在家,一孱弱女子,如何使得?實在事出兩難,故發此不得已之想。」小姐道:「若論孩兒與鍾郎,夫婦之情不問存亡,自無二心之理。若論父母之恩,則爹爹今日遠戍邊荒,身無親屬,孩兒豈忍不想相依膝下?昔緹縈尚能捨身救父,兒豈惜出頭露面之小節乎!一則盡孩兒為女之情,二則全孩兒夫婦之義,倘日邀恩赦宥,回鄉完聚,未可料也。」富公道:「汝能克全節孝,千古名香,夏侯令之女不足數矣。有女如此,我死亦含笑九泉!只是數千里之遙,你閨娃嫩質,叫我於心何忍。況你兄弟雖有刁仁夫妻撫育,然終是骨肉分離,使我牽腸,此心已碎!」說罷,大家淚下。
  正說間,李撫院差人請,富公即起身進院,見禮畢。李公道:「尊眷到了麼!」富公道:「今日才到。」就把小姐願追隨去的話說了。李公稱羨道:「年兄素行端方,自然該有此令嬡,可謂是父是女。」富公道:「還有奉懇。小兒被惡奴拐遁,原籍已有回文,求年兄周全。」李公道:「俟弟委曲周全便了,但今日□駕者,有一言奉告。」富公道:「望賜教!」李公道:「昨日徐公有札說,劉瑾道是輕處分了年兄,尚不能忘情,只是撇不得老徐情面。恐逗遛在此,彼或另生波浪,令弟作速發〔遣〕,打發年兄起身。」言畢,將原書遞與富公。
  富公接來看完,遂送還道:「極承徐公委曲覆庇,年兄又輾轉提攜,使弟卸結難報大恩!既權奸不能忘情於弟,弟亦當以姓命置之度外。今賤內已到,並無未了事,明日即可起身了,年兄只管打發咨差。弟此去,倘天憫孤臣,不死異域,或圖再拜尊顏也。」遂起身辭出,與夫人說知,收拾停當。次早解差齎咨文,先來知會。隨後李公親來送行,送程儀二百四十兩,彩緞十端。富公再三不受,李公不從,只得拜領作別起程。李公送至十里之外,然後分手,一行人取路,望陝西進發。

  評:
  托孤一事,求之衣冠中,恐難其人,而乃孟浪,付給一個賊奴,富公其真瞽目者乎!
  又評:
  觀世間婦女間,或有丈夫,仍然出不歸者,心中遂懷無限怨恨,朝呼夕詈,無刻不萌再嫁之思。較之富小姐一段,凜然不可代之志,寧不令此輩懷愧羞死!
  總評:
  富公之於刁仁,始則惜其掊克之交,終則受其姻花之局,故陷之死地,尚迷而不悟也!若遠色輕財者,何至於斯!君子是以於富公,不能無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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