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刁奴才暗構滅門禍
詞曰:調寄《如夢令》
不識蛇心佛口,認作忠肝能剖。忽爾肆含沙,還想托孤存後。知否,知否!此際請君消受。
話說富公在東昌起馬,不數日,已抵濟南府,各屬遠迎進城,坐了衙門。眾家人並刁仁,陸續俱到,說了些一路的事情。刁仁到晚上,悄然至富公臥內,說道:「小人與老爺掙了兩宗銀子來了?」富公問:「甚麼銀子?」刁仁道:「小人到臨青,聽說老爺參了莊知州,又拿了朱門子。那朱門子之父,是開飯店的,小人卻好下在他店中。那老朱說,莊知州要在按院處通個關節,審起來,只要把贓銀卸在衙役名下,自己圖個乾淨,轉身也罷了,只愁沒有尋門路處。小人問他,肯出多少銀子尋門路?他說願出三千兩。小人想,這是上門買賣,又不是詐他的,取之無礙。故此,小人斗膽許他了,只要老爺不提親審就是了。」富公初時不肯,那裡當得他在旁邊花言巧語的說,也就允了。刁仁道:「還有之事。兗州府知府,要求老爺題薦卓異的,也肯出三千兩。小人打聽他平日做官,水清玉潔,況且又是成人之美,是件好事。比不得詞訟事,得了賄,便以直為曲的審理。為此小人也斗膽許了他,現有他兩邊家人在外面等回音,倘老爺允了,就將銀子繳進。」富公道:「這件我還要察訪,若本官平日果然端方清介,也就罷了。萬一所薦非人,則未免上獲欺敝之罪,下蒙伴鼠之誚矣。」刁仁道:「小人蒙老爺恩養七載,從前大小事皆忠肝赤膽,未嘗有毫欺主之心。這件事,關係老爺一任巡方的聲名,若是這官兒不是名稱其實的,小人也不敢兜攬來哄家主,老爺何用疑惑。」
富公被他這一席話,只得又允了。說道:「既如此,候我拜客時你跟出去,〔見見〕他便了。只是要謹密些!」刁仁道:「小人理會得。」隔了兩日,果然出去,把兩宗銀子取來交了。他也索了加三使費,又打了些後手。自此在衙內,每日在宅門上,百般唬嚇,外邊自屬官鄉紳,以至史書差承、皂隸門子,無不需索常例,稍不遂意,不是罵,便是打。所以,闔衙門內外的人,見按院只有三分畏懼,見刁大叔倒有七分的害怕。或在外面取了物體,鋪戶總不敢來領價,他也只當忘懷,真個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為此累富公的聲名,也漸漸不好了。這且慢說。忽然一日,又對富公道:「如今老爺出巡那一府?」富公道:「兗州府。」刁仁道:「小人明日還先出去,打聽事情,到衙門來會便了。」富公道:「使得!」當日無話。次日刁仁辭了富公出衙門而去。
卻說刁仁此番出來,心裡已做下了一篇喪良心的文章。他見家主身邊的宦資,算有萬金了,滿心想做財主,意欲劫取他的。原先有個結義弟兄,喚做沈君章,與邢氏亦有舊交,原是趕腳的,專一與響馬勾連,做些沒本錢買賣。他運氣好,不敗露,所以積蓄了些家資。遂不去趕腳了,住在家,屯些糧食,趕趁集上營生,現住兗州府張家集。當下刁仁竟去與他商議,不則一日已到。卻好沈君章趕集回家,見了刁仁,即敘了積年的闊別。便道:「兄弟幾年不會,真個想殺了咱!咱三年前還做買賣的時節,幾番在紅花鋪問你,俱說官司之後,往江南去了。為此咱每日掛心,今日甚風吹得來?」刁仁將本身始末,細說一遍。並說:「主人現有萬金,特來與哥商議,取了他的!咱哥兒將來都做財主,豈不妙哉!只要想個取的法兒。」君章道:「官府的銀子,不是容易取的,若是道上來,一路有官兵護送,這斷不要想的。且問你,他如今身邊有多少家人?」刁仁道:「大大小小只有十來個。」君章道:「咱有計了,這件事,有如《水滸》上智取生辰綱。一般人多無用,人少不能,須得有膽氣、有本事的,八人足矣。待他出巡至本府,咱們白日埋伏城中,異夜從牆後破牆而入。那時你在內邊,只消暗暗指點官兒的臥房,進去先拿住他了,縱使有本事的家人,也不敢動手了。不怕他不傾囊奉送!到了手,還從舊路而出,連夜縋城奔回,豈非萬全之策。」
刁仁聽了大喜,道:「妙計,妙計!只是那裡得這八個人?」君章道:「這裡有四個,一個喚做弄殺鬼張燮石、一個喚做爬山虎陳六哥、一個顧大哥、一個張三哥。府裡南門外,還有三人,一個姓王、一個姓朱、一個也姓顧,都有本事的。連咱可不是八個?包管馬到成功,只要約定時舉事。」刁仁道:「兩三日間,他就起馬了。今日是四月初八,准在三十日夜便了。只是還有一說,咱哥兒相交,雖是不分你我的,但有眾人在內,因先要說過這件事,不枉我喪了一番良心,咱卻要得個雙股的。」沈君章道:「這個在咱。」刁仁道:「還有一說,到手之後,我也要避嫌疑,不好再出來。我分的銀子,在存哥處,諒來哥是不欺我的。再過幾時,我趁個空兒,帶了家眷,到此一處過活。」沈君章道:「咱弟兄可比別人,是金不換的心腸,有甚麼欺處!你只管放心。咱就邀他四人來,與你會一會。」說罷,就令兒子長兒去請,須臾都來了。刁仁一看,果然四條好漢子,當下坐定,彼此通名道姓了。沈君章把上項事,對他四人說知,四人俱各歡喜應允。當夜吃了二三更天酒,四人散去。
刁仁住了兩三日,要起身,沈君章道:「有此正事,咱也不留你,你再聽好消息便了。」當下約定日期,刁仁遂作別出門。張家集到府,只隔得四五十里地,不半日就到。富公尚未到,又候了兩三日方到。刁仁便進了衙門,磕了一個頭,捏上些鬼話說了。又說:「一路上,那一處不說老爺審豁了那冤枉人命,訪出了兇身,盡道是龍圖再世,真正好官。」富公聽了大喜,重賞了他。
卻說下馬之後,兗州府屬官鄉紳送禮的,刁仁攛掇主人,無不全收。總之,他為自己收下,少不得是他的貨。可笑富老言聽計從,猶如在夢裡一般。看看到了三十日,適值富公身子不好,不坐堂。是夜微微細雨,刁仁白日裡備了酒餚,請闔宅的弟兄,假意慇懃,勸他們吃酒。因他的酒是〔夠〕得吃的,眾人快活,吃了酩酊,東倒西歪,各各離去,〔躺〕下睡了。刁仁是有心事的人,假意倒著,卻不睡,一心等那時候。忽聽譙樓正交三鼓,宅後隱隱有些嗶﹪之聲,算來是了,便坐起身來。但聽後門「呀」的一聲響,一伙人擁進門來,都點著火把,拿著明晃晃的刀兒。刁仁跳起來,假意叫道:「甚麼人?」只見為頭一條大漢,把刁仁一把抓住,喝道:「不許則聲!若則聲,先殺了你。」原來察院裡房子少,後邊一帶三間正房,東邊是官府臥房,西邊是幕客的房,正房之前,是東西兩廂房,廂房前便是三堂,廂房都管家住。刁仁暗暗指點兩個人,把住了三堂門,兩個把住了兩廂房。此時眾管家酒尚未醒,見滿堂屋裡都是火,方起坐來,又被他們一聲喝住,又見雪亮的刀,個個嚇做團兒,在牀上發戰,連「饒命」兩字都說不出來。刁仁又假意叫道:「大王爺!要什麼只管取,不要驚動我老爺!」面上說,眼裡看著東邊房門。
沈君章會意,便打進東房。富公明知是伙賊了,驚得動彈不得,坐在牀上。沈君章舉刀便砍。刁仁又假意一把抱住家主,跪下哀求道:「寧可殺了我,老爺是殺不得的。」富公道:「列位!要東西只管取,爾我無仇何必害命!」沈君章道:「論起來,你們做官的人,平日坐在堂上,作盡威福,咱爺們砍你一刀,也不為罪過。只是殺你也無用,有金銀快快拿來贖命。」富公道:「都在房中,任意自取。」
須臾間,四個人動手,將房中席捲打包完了,一把拿住富公說道:「你可送我們出去。」富公不敢不依,一聲唿哨,都出了後門,到原進的牆穴外,才放了富公而去。刁仁扶得富公到了房中,已是驚得個半死的人了。忙檢點房中,那莊知州與兗州府送的六千兩,都失了,並杯緞之數。不想那顆印,偶然這日放在扶手內,連扶手拿去了。
富公見失了印,那一驚可也不小!叫家人們流水出去,喚齊衙役,分頭去報府縣各官。不移時都到。一會兒,天明了,即傳了城守武弁,督兵分路追緝,那裡有個影響。富公對知府道:「本院年災月耗、羅此意外之多,如今失了印,身命所關,也不必說了,就是貴府縣亦干係不淺!可速具文申報撫院,一面具題,一面通行追緝,本院即到省下待罪,候旨便了。」府縣唯唯,拜辭而去。富公回到內房,即並眾家人,喚過刁仁來,道:「我此番事不小,你隨我數年,心腹相托,我也信得你過,今卻有一件大事托你,不可有負!」刁仁道:「老爺有何吩咐小人,小人豈敢不赤心報主乎!但不知所托何事?」正是:
詩曰:
錯認奸邪是好人,貓兒哭鼠信真真。
從來藥石難為口,世態逢迎易進身。
評:
刁仁壞心,所利者財耳。設使富公不收此六千暮夜之金,則刁仁這篇喪心文章,未必就做。只因一念之失,改品敗行,即為招禍之源。或亦造物假賊奴之手,以為投施之道乎!
又評:
讀至此回,所可恨者刁仁賊奴,所可惜者富公。能明於遠,不能明於近,何迷惑之甚耶!此雖云小說,而世之驅奴者,當以富公為鑒,可以免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