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富御史豁救異鄉冤

  詞曰:
  獄貴度情徹理,豈曰嚴刑而已。張冠李戴,幸賴開籠放雉,可喜可喜,不愧烏台御史。
  話說富公,此番是應召進京,一路軒昂,是不必說,途中無語。不則一日,已抵通州。遂搬運進京。原有當時舊宅在正陽門外,收拾住下。謝恩之後,拜了幾日客,自此在京為官。光陰荏苒。倏忽三年。此時朝中,正值宦官劉瑾當權,富公不肯趨奉他,為此與瑾不睦,幾欲辭官未遂其意。不意江西寧藩,此時暗交劉瑾,陰蓄不軌,持具疏,請加護衛,朝議紛紛不決。富公挺身持論道:「寧王久有不臣之心,今加護衛,如虎生翼,禍將作矣。」遂具表力陳寧王宸豪反狀,不當加以護衛,並劾劉瑾表裡作姦,請賜誅戮。朝廷竟中不發。自此,逆瑾愈怒富御史了。富公此時亦決意掛劍,不想特旨差了山東大巡,同年相知俱來慶賀。忙忙的領了敕印就走,出得都門,當日至良鄉縣住下。富公對家人們道:「此去我欲私行一番,打聽地方利弊、官屬貪污。你們可在後慢慢而來,探聽我到了任,都至任所,在途中切不可走漏風聲!」家人們應諾。住了一夜,次日只帶了刁仁,並一小童紫霞,起身前進。不則一日,來至德州,就有迎接新院的,見富公三人從京裡下來的,便問山東新按院消息,富公品推不知。是夜便宿在德州旅店。吃了晚飯之後,富公喚刁仁,與之計議道:「想來旱路都有接官的,恐一時間有人看破,我欲從水路至臨青州,轉至省下,豈不為妙。」刁仁道:「小人也是這般想,只是小人還有一句話,與老爺商議。老爺今為大巡,須拿得幾個真正貪官污吏,審得幾件冤情枉獄方妙。老爺知道,小人原是山東人,各處風俗都省得,意欲與老爺兩路去。待小人細細打聽,報與老爺知道,那時番起來,件件是真,樁樁是實,地方上有不稱誦老爺為神明的麼。小人感老爺抬舉之恩,無門可投,只願扶持老爺做一任好官,不知老爺意下何如?」富公聽了,大喜道:「甚好。只要你赤心為主,不可招搖壞事,你明日就分路去便了。只是在那裡會哩?」刁仁道:「小人打聽老爺出巡那裡,就到那裡便了。」看官們,你道刁仁為何發此議論?他心裡打點停當,思量要在外面狐假虎威,暗通關節,打合弄錢。可笑富公沒主意,信他這幾句假惺惺的話,認是個赤心為主之奴,輕意著他去。
  次日,果然富公即與刁仁分路,自同紫霞覓船進發。到了臨青,遂上岸在西門尋飯店。只見一家掛著招牌,上寫盛老實老店。走出一個人來招呼道:「尋店的這裡來,咱小店極潔淨,上等湯飯,出奇的小菜,請進來看中意便住下。」富公即隨他進去,只見店中住得滿滿的,便對他說道:「我卻有句話說。我從南來,有些貨,裝在糧船上,我是打從旱路來的,聽得船尚在後面,要在此等他,還有幾日住。你卻揀個好房與我,飯錢不論。」那主人家道:「既如此,隨我裡面來,咱出一間與老爺住下便了。」即引到內邊一間廂房裡住下,看那房果然與外面不同。富公坐定,即問主人家道:「大號可就是老實麼?」那人道:「不敢,爺休笑話,這是在下的渾名,因從來老實,再不虛謊,故此外邊就順口叫出了名。不瞞爺說,州裡開店的雖多,來往爺們,都道在下老實,故此下顧也多,比別家不同些。」富公道:「可為名下無虛!」老實道:「不敢!」說罷,即叫走堂的,拿茶拿水擦桌掃地,滿面堆下笑來,就是見了親戚,也沒有這樣熱鬧的,這是店家舊套,不足為奇。
  且說富公在店中,每日出去,各處察訪事情,民間疾苦,官吏賢否。人人俱說那本州州官莊墨淋,貪酷虐民,怨聲載道,細細訪在肚裡,一住兩三日。一日晚間回店,盛老實道:「爺在何處去頑?」富公道:「在州前看看。」盛老實道:「咱告訴爺,切不可往衙門裡去,這老爺最好拿閒人,不可去犯他。」富公道:「原來如此,我在外面不妨。」盛老實說些閒話,自去了。富公吃了夜飯,上炕睡了。次日起來,買些點心吃了,對紫霞道:「我到城裡去,如此如此。若有人拿我一封字來,你看了字上的話,同他來。」囑畢出門,一徑直到州前來。
  正值州官坐堂聽審,富公趁著忙裡混進去,直捱到丹墀下。卻好審完了一起事,夾了一個犯人,發出收監。富公故意捱上去,忽被莊州官見了,喝叫皂隸:「那月台下窺探的什麼人,拿過來!」皂隸應了一聲,就將富公推上去,富公卻不跪,站立旁邊。莊知州便喝問:「你是什麼人,敢在此窺探審事,到了官府面前,抗不下跪!」富公道:「生員是江南人,姓安名才,往京看親的。有些須綢緞在糧船上,在此等船的,因見衙門聽審,借觀一觀。」知州道:「你是秀才,就敢如此放肆,況又係外省人氏,未知秀才真假,一定是個流棍、假秀才名色,以抗官府的。叫禁卒帶去收監,明日具文詳憲查他是否秀才。」
  當下便有值日禁卒,來推下去,富公更不言語,跟了禁卒便走。進得監中,眾禁卒取了銬鎖刑具之類,來講公事錢。說道:「這個去處,是做不出好漢的地方,不論罪之輕重,只問錢之有無,到了此地,就是靛缸裡不出白布,貓兒見鼠,定無慈悲之理的。看你斯斯文文,必然知些道理之人,及早料理起來。」富公道:「不須列位講,但我初到,身邊並無錢鈔,少待等寄信到寓中就來料理。」眾人聽見,便道:「既如此,我們且去,停會再講。」大家走開了。富公因看那些犯人,個個是鳩形鵠面,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模樣,問他們所犯何事,大概都是戶婚田土,鬥毆牽連的小事。只見旁邊有一人,倒在那裡聲喚,看他就是先在衙門內夾了出來的那人。富公即走近前去,問他所犯何事?
  那人垂淚道:「我姓屈名淵,保定府人,來此做買賣,在西門外歸大飯店裡住下。不想那歸大見我有幾兩銀子在身邊,終日叫他妻子來引誘我,我再四卻他,他妻子說道:『我丈夫知道的不妨,今夜我備著酒菜,晚上打發他外邊去睡,你可進來。』我一時沒主意,許了他。不想那一夜,還有我同鄉一個的人回去,我與他送行,吃了酒回到店裡,已是二更了,遂到他妻子房中,不知何人將他妻子殺死在房。我著了忙,連夜走了。他丈夫聽見房中不做聲,走進去一看,見妻子殺死,知我走了,即聲張起來,合了一伙人,分路追趕,將我拿住,送到州裡審問。」又說:「失了一個匣子,內有銀十兩,銀手鐲一對,賬簿一本,兩番夾打,我業已屈招,只要追那匣子並兇器,卻叫我那裡拿出來?眼見得是有死無生的了。可憐家中尚有年老父親,我若死於異鄉,連報信也沒有,如此黑冤,何處伸訴!」說罷,重新又哭起。
  富公再要問他,只見一個禁卒來,叫道:「姓安的,自己的事還顧不來,管人家的事怎麼?你來我與你說話。」富公跟了他,無人之處,那禁卒道:「我們弟兄不消說,你該作速料理就是,老爺處也該打點。」富公道:「列位的禮自當奉送,只是老爺處,叫我如何打點?向我要不曾犯法?」禁卒道:「你說不犯法,官府的性兒是定不得的,欲加人罪,何患無詞。況你是個異鄉人,經不得監在此,誤了事。依我說,有個朱門子,官府用事都是他出入,央他送個禮進去,今日就釋放,卻不好麼。」富公道:「要多少?禁卒道:「得拾貳兩,加三使費,再得三兩謝朱門子,就可完事了。」富公道:「既承指點,這個數,我還料理得起。但不知可是真麼?」那禁卒道:「我叫陸仁甫,從來極忠厚,不曉得哄人,我就接他來,你當面與他說便了。只是我們的禮輕不得!」富公道:「既如此,事不宜遲,我寫一信,就煩老哥拿到西門外盛老實店中,交與小價,叫他到這裡。只不可叫店家知道,恐他見笑。」陸仁甫道:「你就寫來,我一面去與朱門子說了,也便邀了他來。」富公借了紙筆,急急寫完,付他去了。
  一會兒,果然領了紫霞進來。原來紫霞看了字上的話,默默會意,將銀子都打點停當來了。富公先把四兩一封,送與眾禁卒道:「些須薄禮。」眾人見他體面,接了也就不言語。朱門子也到了,眾人就替富公把上項事說了,朱門子一力擔當,道:「不敢欺,就是我放個屁去,也不怕我官兒不依的,你只管安心,我如今便送進去,少停即有回音。」富公道:「如此甚感不淺。」把銀子一一交他去了,到得將晚,果然差人釋放了。
  富公回到店中,是夜睡在炕上,想那監中姓屈的這件事。若說是他殺的,則與此婦何仇,若說本夫殺來陷他的,亦必無此理,竟想不出致死根由。想了一會,正要睡去,只聽見頂格上耗子廝打,驚覺了,再睡不下去。直至天明起來,抬頭一看,但見頂格被耗子咬了一窟,拖下一塊衣角。即扯下一看,卻是一領渾身血跡的白布衫,裹著一把尖刀,一本帳簿,上有「歸記」兩字。富公暗忖道:「這店裡殺了人了。」不覺記(計)上心來。昨日監中那姓屈的說,那殺死妻子的人,姓歸,其中必有緣故。忙把衣刀卷好,令紫霞收放行囊中,打點起身。遂叫店家來問道:「這一間房,請問你們一向是誰安歇的?」盛老實道:「一向咱一個表弟在內居臥的,原這是內屋,不留客的。近日他偶然出外,空在此,因見爺是個斯文人,故此留在裡面,爺為甚問及?」富公道:「我每夜聽見有些響動,疑心是空久無人住的,故偶然問及。敢問令表弟上姓?」老實道:「姓魯,號小川。」富公道:「這些都是閒話,請你來非為別事,只因我在此等了三四天,船無消息,意欲迎下去,特來請你來算飯錢。」老實道:「任從尊便,飯錢舊例,每人五分一日,爺們兩位,每日一錢,四天共該四錢,不須算得。」富公即令紫霞開發了,作別出門,僱了牲口,一徑往東昌府來。
  不則一日,到了城中,便向至察院裡來。只見一簇人,在那裡做工修理,富公問道:「為甚修理?」那些人道:「修理齊整了,問候新按院來出巡的。」富公即討一把椅子面南坐下,吩咐道:「本院就是新按院富,你們去報府縣官來。」眾人聽見,俱嚇了一跳,飛跑去報了。不移時,各官俱到。富公把敕印與各官看了,各官參拜畢,退入後堂。頃刻間執事,各役齊來伺候,各官見按院如此光景,多懷著鬼胎。
  次日,即行香坐堂,放告。遂吩咐書辦行牌臨青州,提屈淵一起人命事親審。又喚承差一名齎硃簽,往臨青西門外拿盛老實,並著要伊表弟魯小川回話,如有一名不到,該役處死。承差正不知為甚,接了簽,沒命的去了。不則一日,各犯俱已解到,發在監裡。次日早堂就審,富公先叫歸大上去,問道:「你妻子果真是屈淵殺死的麼?」歸大道:「是他強姦不遂殺死的,又盜了小的衣資匣子一個,內有銀十兩並鐲一對、帳簿一本。」又問:「他盜殺之後,彼時即被擒獲了,這些物件既不隨身,他卻藏在那裡?況他異鄉人,且住你家,料別無親戚,莫不是你圖賴他麼!」歸大道:「稟上青天爺爺,果是真情,但贓物,小人也不知藏在那裡。」又問:「你帳簿上可有記號麼?」歸大道:「面上有歸記兩字。」富公即在袖中取出飯店內拾的那本帳簿,遞與他看:「你認可是麼?」歸大一看:「這是真了,是小的親筆。」富公聽見真了,即叫魯小川上去,道:「奴才!你怎麼殺死歸大妻子,又盜他衣資?」魯小川道:「小的總不知這件事。」富公即令人往後堂取出血衣、尖刀與他看,道:「這可是你藏在頂格上的麼?」小川一見,便面如土色,只是不肯招認。富公道:「這是本院親手得的,你還敢狡辨麼!」即令:「夾起來!」兩邊皂隸動手便夾,魯小川吃夾不過,只得招道:「小的那夜,原欲行竊他是真,不想見女人盛妝坐在房中,被他見了,即要叫喊,小的因此將他殺死,竊了他衣資是實。」又問:「你表兄盛老實可知情麼?」小川道:「銀子分他用的,殺人的事卻不知情,也不曾同去。」富公叫盛老實上去,道:「你可認得本院麼!」老實抬頭一看,認得就是安客人,魂不附體,總不敢開口。
  富公把二人重責四十板,定了魯小川死罪,贓物在盛老實名下追完,都下了監。又喚屈淵上去,道:「本院在監中,就詢知你的魂枉。」屈淵將按院認了一認,只是磕頭。富公道:「本院憐你是異鄉人,賞你盤資銀十兩,可回鄉去。」屈淵重新叩頭,不計其數,領了銀子而去。審了這起事,闔群的人,無不稱頌神明。盤日即題參莊知州,拜疏之後,即著東昌府取了收管,並拿朱門子、陸仁甫監候。此時莊知州方知這按院就是監的安秀才,悔之無及了。富公在東昌事畢之後,遂發牌往濟南府。

  評:
  開釋屈淵一段,是節外生枝,不關本文。殊不(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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