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聽讒言至戚分顏

  詩曰:
  罡風疾雨日興瀾,靜掩殘書帶笑看,
  枳棘滿庭誰解剪,芝蘭空谷自難安。
  流言恐懼周公日,反間能施樂毅殘,
  可恨含沙人不覺,雌黃在口令心寒。
  話說刁仁自投富公之後,一味獻媚興讒,假仁假義,見人極盡溫和,存心無不奸詐,哄富公歡喜不過,竟認為赤心之僕、才幹之奴,一切大小事,俱托他總理。那曉得他一舉一動,件件打算主人的財帛,飽自己之資囊。一向的老管家們,人人束手,反要奉承他些,稍不遂意,便在家主面前下石,禍患立見。至令眾人不能置喙,真個是弄得來六宮粉黛無顏色!那邢氏又逞舊日開店勾人的手段來,屢屢對了富公撒嬌撒癡,賣盡風情,把一個積年的老道學,竟勾搭上了。且枕席之間,用些慢迎緊湊,輕搖緩展之法,騙得富老愛之如寶。一年之間,把他滿身羅綺、極盡奢華,他也仗著寵愛,目中無物。夫人是個大賢大度之品,全不在意。只有倬然識他夫婦是個壞人,見刁仁幹那些欺主昧心的事,常常加之叱斥,即在富公面前,亦屢訴其奸惡。那裡經得他夫婦是內外恃寵,根深蒂固之人,富公不但不聽他,反怪女婿多事。倬然憤極,一日對小姐道:「向承岳父、母不棄寒素,從幼以賢妻字我,後憐先人遭變,即收留養育。此段恩情,小生時勒心碑,常懷圖報。即目下依棲在此,並非附其勢、利其資,實因未報深恩。欲俟小舅長成,然後我夫婦辭去,此素願也。不然貧乃士之常,我豈無容膝之地,而戀戀如此乎!今岳父誤用刁仁,受其欺蔽,我幾番苦諫,忠言逆耳,將來為禍不小。我今渴欲再痛陳一番,則岳父已屬迷而不悟,恐言之無益。若如聾似啞,坐觀成敗,又非翁婿之情。將來立意,唯有同賢妻辭去,不睹不聞為妙。未知賢妻,意下何如?」小姐道:「妾處閨閣之中,外面事總不知道,只是見那女人這些妖嬈模樣,目中久已難容。亦曾對母親談及,奈母親一味寬容,毫不為較,將來唯有付之不言耳。至若君所云,辭去一說,妾雖非讀書之女,然亦明白嫁雞遂雞之義,既已字君,貧賤相守,去留總聽於君。但念我母止生妾身一人,從幼珍惜,未離膝下,若一旦隨君而去,不免牽腸掛念。雖夫婦之道有常,恐父母之情亦難﹟然耳!總如君所云,俟弟長成,然後辭去,此近乎情理之當然。至如刁仁,固為可惡,然亦不能敗壞大事,君當以度外置之,亦不必與之十分結怨。所謂投鼠忌器,父親既被蠱惑,則讒言自然易入,勢必至戚傷和,家庭不睦,使外人聞之不雅。不如忍耐,緘默為上。」倬然道:「賢妻之言甚善,但大丈夫處世,終不能為知而不言,隨風逐浪之人耳!」
  正說間,只見丫鬟秀秀進房說道:「老爺在書房,請姑爺說話。」倬然即起身到書房中來,你道為何事?原來是刁仁在外面兜攬一件事,要央富公去府裡講情的話,卻是兄弟二人爭占家財。先是那弟與刁仁說定,為酬儀一百二十兩,外又許一百兩與刁仁的;不意次日,那哥子不知弟央了富公,也來與刁仁說,許了二百四十兩,刁仁也勒定了這個數兒,刁仁貪多了一半的。勸富公退還那弟的,收了那兄的。只因富公本來原是忠厚人,恐怕退了未免失信於人,欲待不退,又禁不得刁仁在旁邊攛掇,弄得沒主意!所以請倬然去商議這一樁事。當下倬然道:「若論正理,以岳父在朝有清介之名,居鄉有長者之譽,一旦毀節改行,投謁當事之庭,以取錙銖之利,竊為不取,還要都退了的是。若云既已允諾於人,不便為自相矛盾之舉,則自然收了先議的,退了後來的才是。若貪了後議多,退了前議少,將來何以取信於人?倘令其人聞之,以岳父為何如人也!」刁仁道:「小人到有個兩全之法。」富公道:「怎麼兩全之法?」刁仁道:「兩個人的銀子,都不要退,兩邊都應允他。老爺總不要發書貼,靜聽官府審理,定有一個輸贏,那時取了贏的,退了輸的,兩邊俱不知就裡。贏的自然甘心肯送,那輸的銀子尚在,料他也不敢放個屁,又不費老爺紙筆,神出鬼沒,落得用他的。」倬然聽了便道:「這樣事,你便做得出來,使天下人做不出的。凡人處世,當以至誠待人,豈有縉紳先達,做此昧良心撞木鍾之事,欺天乎!欺人乎!若止憑苞苴之利,而不顧禮義名節,與盜跖何異?自古道:
  窮達有數,富貴在天,
  求之不得,聽其自然。
  刁仁聽道:「姑爺動不動說這些之乎者也,如今在世上,無非似唱戲一般,認不得真。不過圖大家哄過去,大凡事拘定了禮義名節,只怕寸步難行,即使孔聖人後生,定要說他是個老腐儒,不通時世的人。」倬然站起身來,對富公說道:「此事任聽岳父尊裁,小婿才短之人,此移天換日之事,不唯刀(力)不能做,亦且目所未見,耳所未聞。」說罷,冷笑一聲,走了出來。富公見倬然不辭而去,雖有不悅之意,然到底想那話說得是,遂不聽刁仁,把兩人的銀子都退了。
  刁仁想著上手之物,被倬然一席話吹散,且又惱他煞尾的話,恨入骨髓。回到自己房中,要想法兒算計他。卻好邢氏在裡面抱了公子出來,見丈夫悶悶獨坐,因問道:「你與人合口來哩?」刁仁道:「沒有。」邢氏道:「既不與人合口,為何惱惱的?」刁仁把上項事說了道:「我正要想一計較,攛掇老頭子,趕他出去方好。一則泄了以前的舊恨,二則可免將來之阻撓,去了這個窮酸,那老頭子我視同木偶,悉聽我扯線了。」邢氏想了一想道:「你且莫急,我到有一計,他丈母極愛他,別的事算計他不倒,只消如此如此,那老頭子自然著惱起來。」刁仁聽了歡喜道:「此計必中,你今後可加意奉承老頭子,於中取事便了。況我豈肯甘為人之下,少不得看機會,倘著我的道兒,弄了些銀子回鄉去,卻不是好!」當下夫妻計議停當。正是:
  莫道男子巧,婦人嬌炎多,
  不須誇六出,妙計竟如何!
  從此之後,邢氏常在富公面前,說倬然夫妻的不是。又說:「我一日晚間,在小姐房門外過,聽見姑爺與小姐商議道,當時沒有公子的時節,原想承頂老爺的家產,所以真心為老爺。如今有了公子,料來沒分了,趕早做些私蓄。故此小姐把奶奶身邊的衣飾,不時運去,只瞞得老爺一人。前日我丈夫對我說,聽見姑爺母舅那邊的鄰人說,姑爺把母舅出名買得有田房在那邊,丈夫恐老爺不信,所以不敢說,叮囑我也不可則聲,只恐小姐知道,怪我們口嘴不好。但我想姑爺得去一分,公子就少了一分,公子是我喂乳,下半世,我卻要靠著公子的,也算是我切己之事,所以不得不說。老爺將來也要留心些,且公子非奶奶所生,只有小姐是親生的,自然偏愛些。老爺不要沒主意,恐怕皮內損了肉去,日後叫公子受苦,反壞公子。」說罷,彌彌而笑。正是:
  舌如利刃,口如甜蜜,
  人面易知,人心難測。
  這一席話,說得富公半信半疑,只留之於心,絕不提起。邢氏見一計不中,次計又來,心裡想道:「如(欲)要用此計了。」一日,見富公獨坐在內書房,他故意抱了公子走進去。富公四顧無人,見了他,不覺一時情動,一把摟住,吻了一個嘴。邢氏忙把公子放在牀上坐,也把富公摟上來,富公即與他解衣寬帶,推倒在醉翁椅上,遂赴巫山之夢。那邢氏百般奉承,萬種嬌癡,極盡狂蕩之態。不想公子在牀上哭起來,因而草率完篇,未盡興而罷。邢氏起來,整了衣褲,掠好了雲鬟,抱起公子。正是:
  黃金人人愛,美色更動心,
  一時貪念起,百計即相侵。
  遂對富公道:「有句話要告訴老爺。」富公道:「你說來!」邢氏道:「我丈夫當時未投老爺之時,雖是買賣人家,然賤妾從來水清玉潔,並不曉與人講話調情。不想流落異鄉,自進老爺宅內,蒙老爺一時見顧,妾怎敢推辭,只得含羞服侍。本來原非淫蕩婦人,不意前日我偶在姑爺書房前過,被姑爺一把抱住,扯進去,定要求歡。我不敢十分唐突,只說我們雖是下人,從不會幹那些無恥的勾當,姑爺不可錯認了人。他說,既然如此,你就不該與老爺弄了,今日決不與你空去。我死命掙脫,跑了出來,老爺不信,請看我的衫袖,還是掙破的。今日先稟明過老爺,若日後姑爺再要如此,只得得罪了他,那時老爺不可見責賤妾了。」
  好憑三寸舌,拆散骨肉人!
  富公聽了,不覺太陽火發,說:「小畜生,怎敢如此無理,你既知與我有相干,一發不該了。」邢氏見富公惱怒,已知中計。又說:「老爺還不知哩!前日丈夫買了一幅美人圖與小鳳,姑爺又想調戲他,在畫上題了一首詩。我見了,把小鳳打了一頓,奪了他的,我娘兒兩人,他都想哄騙哩。」富公道:「你去拿畫來我看!」邢氏即向房中取了畫來,富公展開一看,果是倬然筆跡。從來人心中一動疑,諸邪皆入。富公遂認定倬然借畫寓情贈小鳳的,有甚說得。便收了畫,打發邢氏出去,一徑到房中,細細對夫人說了道:「我竟做瞽目之人,認他是個少年老成之品,這樣事,可是老成人做得出來的!虧他平日不離說禮義廉恥四個字,爽是些假道學。罷罷!當初憐他父母雙亡,收留撫養,今他如此作為,我已心冷。女婿終是異姓,他宗可歸,叫他去罷,我竟不得這樣口是心非的人!」夫人道:「女婿不是那等人,你那裡得這話來?不要耳根軟,經目之事猶恐未真。不是我護短,你還該清心自想,我也不便對女婿說,待我去問瓊姐便了。」遂起身往小姐房內而去。正是:
  憑空駕起蜃樓舌,致令波濤頃刻來。
  大凡人為了色之一字,悉聽你至戚好友,未有不吃醋捻酸的,所以極淫之婦,舌利如刃,其言入情入理,良可畏也。古來英雄豪傑,誰不壞在此!即如晉獻公,聽驪姬之讒,而殺太子申生;呂奉先中連環之計,而弒義父董卓;楚平王納無祥,至今父子相殘。此皆前人已往之鑒,原非荒繆之談!

  評:
  刁仁說處世如唱戲一般,大家哄過去,認不得真,確是時路中人的要訣。死講道學者,自然不□□,正都要鄙之、薄之、笑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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