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愛才郎小鳳施情
詞曰:調寄《如夢令》
舉世曾無月旦,紅顏忽爾相看。未聽簫聲囀,飛鳳何生庭院?眷戀眷戀,辜負東鄰一面!
卻說,富公買了刁仁夫妻在家,甚是得意。你道刁仁是什麼樣人?原來是山東紅花鋪人,世開旅店,他父親叫刁鱷、其母張氏,姿色平常,專在店中牽雲布雨,勾搭那些來往的騾夫,都到他店裡下,所以他的買賣,比別家更鬧熱幾倍。只是暗中來,明中去,一生以賭為命,所以掙來掙去,還是一雙空手。他父母死後,仍習舊業。邢氏亦傳了婆婆的衣缽,只因他的姿色比婆婆更高幾分,所以刁仁只許他招接來往之客,不許他勾搭騾夫,這就是他之營某(謀)。正是:
青出於藍,強宗勝祖。
卻說刁仁平日愛賭,除了賭之外,件件刻剝,件件要占些相應。倘見了人的,不拘大小物件,他心愛了,便千方百計,定要弄到手才快活。又能陽施諂佞,陰布牢籠,專交結匪類,損人利己,奸盜詐偽,件件俱全。若論他的做人,正是:
謂他狼虎而不足,加之蛇蠍則有餘。
誰知這刁仁,真是小人中之窮凶極惡也,一生並無心腹,拚得喪了廉恥,壞了良心也。掙了數百兩家當,不想一年前,店中下了兩個客,見他有兩匹馬,囊中有物,遂令邢氏把兩人都勾上了。一住數日,殊知那兩人是做響馬的,在道上劫了一伙行客,走到這裡來的,卻被巡捕追來,見二人可疑,盤問住了,送到郯城縣審究起來。二人一口招承官司,波及到刁仁身上來,他只得買上使下去料理。還虧了兩個賊有良心,止供與他妻子有染,不過在他家花些銀子是真,那打劫的事,實不知情的。官府處央分上說明,才開斷了他。〔事情〕雖完,奈囊中已蕩然矣。在本地又羞又氣,住不得了,遂挈家搬至揚州,希圖捱在妹子身邊。不想妹子死了,弄得進退兩難,卻得富公買了他。
閒話休提。原來買刁仁這一日,適值鍾倬然往鄉間母舅宋武城家去了,隔了兩日回來,方才知道。富公叫刁仁叩見姑爺,倬然將他仔細一相,但見他容貌有異,生得:
蛇頭鼠眼,面似橘皮,鷹嘴鼻,連腮胡;滿面兇惡之不好看,開口!淡之甘如蜜。
倬然又詢知他是山東人,心中有〔些〕不然,直到晚與丈人、丈母吃酒之際,對富公道:「小婿看那刁仁,一股凶氣,狀貌猙獰,必非良善之流。即他妻子,亦不像良家體格,況又是外省人,未知來歷。若依愚見,此人不可收用他!」正是:
雖然無妄之失,難免莫大之禍。
富公道:「賢婿休疑,此人貌惡慈善,言語井井〔有條〕,〔事〕事周到,盡可用得,且並不較身價,看來是個忠厚〔之〕人。」倬然道:「越發可疑了。既要賣身,豈有不論身價!原其胸中,不過急欲投主,看來此人,像犯事在逃,欲借鄉紳門戶為護身之符的。不可不慮!自古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小婿所疑,未必億中。然而將來,定是個壞事之徒。就棄了幾兩身價事小。」富公道:「你休過慮,斷無此事。」倬然覺丈人執意如此,料不可強,就不說了。不想正說間,卻好邢氏抱了鶴仙,正走到轉彎處,聽見倬然說他丈夫,便立住了,聽得細詳。次日偷空出來,告訴了丈夫。
逢人祗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莫道隔牆無耳聽,須知窗外豈無人?
刁仁自此就把倬然懷恨在心,這且慢提。
卻說刁仁之女,名喚小鳳姐,年已一十五歲,生得容貌美麗,亦且心靈智巧,從小見父母所作之事,大有不然之意。常常浩歎,無可如何,只得付之。時已情竇大開,自從見了鍾姑爺,少年標緻!他竟萌了一段顧盼的念頭。幾番對了倬然頻送秋波,輕談挑!。那知倬然是個正氣的人,竟不放在心上,然也有三分覺察,自此過了年餘光景。正是:
落花雖有意,流水卻無情。
卻說倬然是個肯讀書的,只在書房睡得多。忽然一夜在書房中讀書,正值更闌,只見小鳳手中拿一幅紙走進房來。倬然問道:「你來此何干?」小鳳笑吟吟答道:「昨日我父親買了一幅美人圖,我看畫得好,心甚愛他,欲求姑爺替我題一首詩在上邊,我貼在那裡也好看。」倬然生平酷喜做詩的,聽見求他做詩,便說道:「與我看看,若果然畫得好,我方替你題詩。」遂接過來,展開一看,果然畫得雅淡輕教,娉婷韻致,有臨風欲舞之態。細看了一會,也不覺詩興勃然,遂援筆書一律於上。詩曰:
幾番私欲問羅敷,嬌怯天然倩若扶,
坐久或嫌天日永,夜深可畏月明孤。
感懷留戀真還假,笑我相看是也無,
恐化彩雲飛去遠,叮嚀靜鎖漢宮圖。
寫完,即遞與小鳳道:「你拿去罷。」小鳳道:「我不識字,姑爺將上面的詩句,說與我聽聽。」倬然道:「這妮子也混帳,你出去,讓我讀書。」小鳳道:「你一年不說,我一年不去!」一隻手輕輕搭在倬然手上,把身子漸漸的倒近身來。倬然忙把他推開,道:「恐怕你父母尋你,快快去罷!」小鳳道:「我父親今早,老爺差往瓜州去了,今晚不回的。我母親,方才老爺叫抱了公子,到奶奶房中去了。」倬然道:「你是個閨女家,黃昏深夜在此,就是小廝們看見也不雅,快出去。」小鳳道:「他們都出去睡了,就見了我,也是一家人,有何妨礙?我定要你講完了才去。」倬然被他纏不過,只得把詩中之意,講了一遍。小鳳笑嘻嘻的道:「你原來是個口是心非的假志誠,我看你日常見了女人,頭也不回,眼也不舉,今見了這幅畫的死美人,尚且這般贊他、愛他,若見活的,豈有反不愛之理?可見是假志誠麼!」倬然道:「贊他則有之,我愛他則甚?」小鳳道:「你欺我不識字麼?我卻理會得。你說道,恐化彩雲飛去遠,這是無計留他,恐他飛麼!是愛得他緊的意思。」倬然道:「這是你的畫,我替你贊他,非是有心之談。」小鳳道:「畫是我的,詩卻是你的,發於心,現於詞,心裡有,口裡才說得出。況且我是個女子,你替我愛他做什麼?還有一個證見,待我一發再講明了,使你無詞以辯。那第一句,我雖不知羅敷是什麼,是否是個人,但你說問他,想來自然是人了。那幾番私欲問五個字,豈是無心之談!既說無心,何必幾番私欲問他!我這一說,是也不是?可沒得說了麼。」倬然道:「你要我替你題畫,我不過見景生情,就畫說畫,怎麼你這丫頭,說這一片牽枝帶葉、以假為真的話來!快些出去,莫在此混罷。」小鳳道:「你不要厭我,還有一句話,請問了就去。」倬然道:「還有甚話?」小鳳道:「那感懷留戀真還假這兩句,只怕他的留戀是真,你的相看是假,你若果有真心相看他,他豈有不真心留戀你的!」倬然見他借畫推敲,語中寓意,心下明白。只是拿定主意,因說道:「憑他真也罷,假也罷,在我總屬無心。如今說完了,可速去罷,我也要睡了。」小鳳道:「姑爺且莫睡,我來的時節,烹了一壺茶在爐上,我去取來,送與姑爺吃罷。」倬然道:「這倒使得!」小鳳拿著畫出去了。倬然見他已去,暗自想道:「這丫頭盡是可人,亦且靈巧之極,可惜他父母又非其人,看他光景,明明有顧盼之意,故將美人畫如題。只是我讀書君子,從來不作鑽窺行徑,亦且此女還是個處子,斷乎不可。我想古人柳下惠坐懷不亂,魯男子閉戶不納,我豈肯如此!只作如聾似瞽。」正想間,小鳳捧了一壺茶來,斟上一杯,遞與倬然。倬然接了道:「我吃便了,今已夜深,你進去罷。」小鳳此時也不則聲,一徑走到牀上倒下。倬然叫他起來,小鳳道:「待我略睡一睡去。」倬然倒著了急,只得走近身去扯他,他趁勢搭住倬然的手。倬然道:「小鳳姐,你起來,我實話對你說。你的美意,我已領略。人非草木,豈得無情!但我讀書君子,自幼守先人規戒,從不敢萌一點邪心,壞人閨閫。況你舉止不群,日後自有好配偶,你斷不可作此想。」小鳳聽了並不則聲,忽然掉下淚來,倬然倒吃了一驚。問他為何?小鳳只是哭,便不回言。倬然怕人聽見,只得把衣袂「住了他,問之再四,方才住淚。說道:「妾年尚幼,豈敢無恥,作淫奔之行!蓋有苦衷存焉。」倬然道:「有何苦衷。」小鳳道:「不瞞姑爺說,我雖不知書識字,然天理人情,也還明白。我父母所為背理,以至離鄉背井,我屢屢勸阻,反遭嚴責。今年在飯店中,又發不仁之心,講定了一百兩銀子,要賣我為娼,我發極了,要上吊投河,方才罷了。總之我父母一生,以財為命,不顧理義良心,如此父母,我想終沒有好結果的。因見姑爺翩翩雅度,年少高才,故爾久懷妄想。然妾下人,豈敢言及其他,只求收作一婢,趨侍房幃,足了素志矣!實為終身之願也。倘若失身匪類,有屈無伸,出於萬不得已,不惜自薦之羞,望姑爺見憐!」正是:
淑女從來願好逑,風流人盡說河洲。
佳人私盟配才子,免使深閨歎白頭。
倬然聽了這一席話,不覺慘然起來,說道:「以汝之態度,聰慧兼有,此苦衷我豈不愛憐你!但我尋思,你父母乃我岳父家人,我不得而主之者,況你尚屬閨娃,若圖一時之歡,不能了你終身,置為牆花路柳,則於情有虧。若必謀汝列之小星,則我實難啟齒。勸你只是息了此念,我心領你的高情,倘你日後嫁非其偶,待我對老爺說了,與你覓一佳配。」小鳳只是哭個不住。倬然弄得沒了法,暗想:「我且許了他,哄得他起身再處。」遂對他說道:「你且莫哭,我不是拒絕你。所慮者,我不便親自告訴老爺耳。既承你的美情,待我慢慢央個朋友轉達,必要委曲圖成,定不負你便了。恐你母親尋你,我送你出去罷。」小鳳信以為真,方才收了淚,回嗔作喜道:「既蒙金諾,便是我終身得所了。但姑爺不可負了今宵之約!」說罷起身,倬然送他至門邊,小鳳推住了:「不要你送,姑爺請轉,千萬不可負約!」竟自冉冉而去。這叫做:
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心戀落花。
又有詩一首,單道鍾倬然的志誠處:
貪花愛色天下有,拒絕風流世間無。
莫道鍾生情意薄,一片冰心在玉壺。
評:
從古只有一個柳下惠坐懷不亂,若魯男子便無此力量。所以風月之中,堅拒戶外之女而不約了。小鳳之下顧,乃上門買賣,鍾生卻之不受,真耶,偽耶?我則未敢遽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