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尤進縫遇盜身亡 雅觀樓捐官財散
話講尤進縫,自尼庵酒散歸家,心中自忖說:「雅觀樓只我同費人才兩人盤住,目下畢如刀又代他拉攏了多少朋友,皆是分肥之物。如今須想一法,大大弄他筆銀子。」想自己將來受用。俗語「先下手為強」,想了半夜,偶然觸著胸中一件,記他從小,先生勸他,讀書可以做官。他回先生說,不消,將來買個官做做罷。雖是小孩子話,可以見其志量。明日用話打動他,看他何如?次日將中,會雅觀樓在迷香深處吃鴉片煙,兩個小妖服侍。尤尋到便說:「昨日你膽太大,如此軟地,沒點價錢就冒險去,若非畢兄,沒得百十銀子,賢弟不能出櫃。」雅觀樓說:「不用談,我已稱了十兩銀子,絕早訂發人送與畢府,以後閒走,大可放心。」尤進縫便道:「非是我說倒旗槍話,你我背後講,大小要有個老虎皮遮身,原不出奇。即如昨日事,你若有個功名在身上,無論自掙捐納,那些匪徒也不敢囉唣。平日再同些小官酬應,他肯來碰這個方子。都是你我受他的氣,虧我是個□腳,平時有朋情。你是初出土的嫩筍,外人把你當做呆鵝。前者娶一娘,若非我有點手段,未必平安無事。人抬到家,讓你睡得安穩。」雅觀樓聽這一席話,說:「好哥哥,我怎麼好哩,從小又不肯讀書,人家進學,中舉做官,是讀書中出來。我的書到放在九霄雲外。」尤說:「捐個前程,也是一樣。便做一任小官,那怕到任一個月,告假歸家,就是鄉紳了,那個不敬重。你回家享田園之樂,過一世快活日子,出去便是老爺。」雅觀樓此時,心已被他說動。道:「我今要捐個甚的官才好?」尤說:「有大有小,聽人捐去。」雅觀樓說:「想做個縣官玩玩。」尤說:「要得二萬金,可以到任。只要官運好,到任後遇幾件事就可將本尋起,久坐尋得多,又可以加捐知府。俗說,三年窮知府,十萬雪花銀。這是穩准得很的。」雅觀樓說:「此事非玩笑事件,須與母親說明。」尤說,「你與太親母說知,等我代你辦得停停妥妥,在部裡領了憑下來。你去到任,輾轉不過三個月功夫,門口就換了樣子。」雅觀樓聽到此處,不由得心裡一定要辦。旋即將一番言語,告訴賴氏。賴氏說:「此是正經事,我不攔你。但你年紀尚小,未過二十歲,此事須在三十內外人做,那裡有這樣小孩子老爺,須遲得十年才可。目下捐個監生頂帶,再捐現任官做,豈不是好。」雅觀樓道:「我等不得,我恨不得明日就到任,才稱我心志。」賴氏說:「須請尤哥哥來商議,看他想個法,可以行得。」尤進縫坐園中,即有人來請說話,知其有幾分妥局。尤進內宅,賴氏接見,如此云云。尤說:「太太所慮者,妹夫年幼。明日履歷上多填幾歲,喜得身體像三十內外人的樣子。若做州縣官,到還去得。」賴氏說:「他那裡會審事。」尤說:「做官全靠師爺,多大年紀人做官,離了師爺就不是的。」賴氏說:「我到底愁他年輕。」尤說:「親母家中同妹夫斟酌,這是無非閒談,可行可止。」雅觀樓決意要行,賴氏無法,說:「家中這幾兩銀子,都是你的,聽你用罷。我也不管,讓你做個官玩玩,你才得死心踏地,在家裡過安穩日子。這些做官事情,做娘的一毫不曉得辦。你去與尤親翁商議,要多少銀子?如何辦法?」此時,雅觀樓與尤進縫在園中密議,不期費人才來到園中,尤便止住不談。雅觀樓留他吃飯,飯畢,專候雅觀樓出去閒玩,好作陪堂。尤推有小事告辭,止費一人,他也就走。晚間,尤進縫獨自到園,與雅觀樓細談。到半夜,說定三五日內擇吉動身。尤進縫見事已說定,銀子隨他帶出去辦,他便起了昧心之見,說:「我先弄兩千金,捐個典吏做起來,諒他不能來同我要銀子。找到我任上,我自有道理辦法。且家中一概都瞞住,只說出門代人辦件債務事情。」主意想定,他便叫雅觀樓一應人都瞞著,三個月後,我領了到任文書下來,那時再為張揚,收拾到任。雅觀樓一一遵從。
錢家銀子,都在銀號,取票到鋪中兑齊,即到碼頭看船。剛剛事有湊巧,恰有一隻大船泊於空處。見船尾坐一個俏麗梢婆,不由得一見,魂靈兒被他勾攝去了。兩隻眼就盯在這女郎身上。這女郎偏伶俐可人,即喚梢公上岸,問:「這位客人,可是叫船的?」尤進縫聽他是山東人口音,說:「我們要叫船進京,你家船可裝麼?」梢公說:「我們專裝進京人。」尤進縫說:「我們有二萬銀子,進京辦公,須要小心妥貼。」這梢公聽得有二萬銀子,船錢隨便將就,彼時說定,尤進縫歸家,帶了一個僕人、銀子上船,即揚帆北上。臨行時,會見費人才,淡淡說了句:「代家父出門辦件首尾事,約個月即回。」此時,雅觀樓心無二用,專望京報到門,一切玩處總不到。費人才只說他收了心,每到園中,但見吃鴉片煙,靜坐而已,莫明其故。
單講尤進縫,船到山東地界,舟人將船泊於蘆荻深處。尤以為一路船行,絕少偷空之處。今日泊舟不行,要與這婦人挑逗一番,若能得手,客邊頗不孤恓。正想間,只聽見前面梢公說:「動手罷。」後面梢婆穿大紅窄袖短襖,手執雙刀,從船中小門跳出。尤進縫此時還說油兒話,說:「奶奶還會玩雙刀,可會玩獨棍?」這婦人罵了一句:「瞎眼囚,滾了罷。」手起一刀,揮成兩段,棄於河中。這僕人唬得魂飛天外,雙膝跪在艙內,求女王爺饒命。女郎說:「我不殺你,借你口帶個信與他家,這囚囊瞎了鳥眼,把我們當做花船看待,該得送死。你上岸滾去,我們船已到家門口,再遲一刻,我家老王爺出來,你就沒命。」僕人拿了行李,即行登岸,身邊只有幾錢散碎銀子,覓飯店住一宿,再作歸計。誰知遭唬染病,一病三個月,行李衣裳典賣俱盡。幸得已到五月,天氣漸熱,病亦小愈,飯店催他出門,只得沿途行乞。一天走十數里,竟要走到夏末秋初,才得到家。這裡,雅觀樓望到三個月,諸事打點,預備到任榮行,漸漸說出捐官之事。費人才口中不言,心裡暗想說:「當初與他茶館立議,何等說法。他今兩萬銀子到手,足有幾千兩銀子可尋,他便瞞我做事。這等負心,叫他翻在天妃閘淹死。」此是費人才懷恨閒話。雅觀樓心裡,想到不日要赴任出門,六月初一日又是賴氏生日,指望貼起報子來過生日,因請畢、費二人來問:「可以行得嗎?」他們二人見此事又是尤姓去辦,也隨便含糊其詞,說:「已經報捐,貼報亦不礙。不過貼個即用知縣而已。分發未見部文。」於是雅觀樓即請人寫報貼。到初一日,拜壽者無非玩友結拜等人,說些恭維的話。尤老實來拜壽,大加驚詫。問及始知,他兒子出門,是辦此事。真是個老實人,他腹中便說:「此事也不應瞞我,可笑。」
彼時座中有一個人,席散心裡打稿,有了篇文章。此人即畢如刀,說這事是筆大財氣,小錢要大大用筆銀子。明日就要去辦,遲則捷足先得。次早,去會一個專門搭台多事的個劣紳,告他「賤役矇捐,訴出錢是命本姓吳,幼年曾為某宦服役,其妻做稍媒與販人口,某年有案在縣。如此卑污身家,豈容濫側紳衿之列。」這一紙進去,分明是送的分大禮,官裡即出票,帶人質訊。可憐才過生日,到第三天。即有當地坊保,同幾個差人到大廳坐下,要請錢大爺一會,說分禮金。雅觀樓尚未起來,說廳上有多少人請會。只道報子到門,連忙起來,穿了衣服,即到廳上。有兩個頭翁,身邊取出花邊票子,請錢大爺過目。說:「老爺等錢大爺回話。」雅觀樓嚇得面如土色。內有一個頭翁說:「錢大爺,你不是不開口,要屈你同我們走走。不要帶累我們,已把轎務現成,抬你老人家到縣前,覓個好地方你住下,包好如意。」雅觀樓仍遲疑,這兩個將他帶拖帶拉,到門口推他上轎,一溜煙抬去。賴氏不知兒子闖出甚麼禍,叫人請費人才與畢、管三人到縣前,代他兒子辦官事。畢如刀是安定的繩索,差人進門,他就在費人才家客位內談心,說雅觀樓事,大家都要進進財。如尤進縫獨得,下次不好辦事。正說間,賴氏來請。畢、費二人先去見賴氏,管嘉卿仍未請到。賴氏尚蓬著頭,說出早間的事故。畢如刀說:「不礙事,我去辦得妥妥貼貼,不叫兄弟吃苦。」賴氏重重拜托了畢如刀說:「事後重謝。」畢如刀說:「此事長在晚生身,止不必多瀆。此刻要幾兩銀子,縣前零用。」賴氏隨即取一封銀子,交與畢手,速赴縣前,差人在縣前左遠,暫租了一所空房,收拾得齊齊整整。雅觀樓下轎,即有人打水淨面,泡上蓋碗龍井茶來,即刻擺上滿桌點心,寬湯細麵。有兩個小伙計陪他,又有說書唱曲玩友,紙牌色子,一應俱備。雅觀樓此時,反不過意,說:「諸位如此待我,何以為報。」內有兩個小伙計說:「大爺把府上用不著的銀子,挑擔把我傢伙計,就算拜你大光。」閒話間,畢、費二人已到。雅觀樓此時已麻木,說:「他們拉我在這裡,如此管待何故?」畢、費說:「兄弟,你自己闖的禍,不向我們商議,聽信尤進縫的話。要曉得,這件事沒萬把銀子,是有紅衣裳穿的。小小一個軍罪,還要打四十大板。話回壞了,嘴要打出血來。」雅觀樓一聽,就哭起來,要尋死。畢如刀說:「有我,若叫你到老爺堂上跪訊,我誓不見你。」雅觀樓跪下,求他救命。畢說:「你捨得用銀子,我包你三天回家。」雅觀樓無有不依,但求早些歸家。畢、費說:「安穩在此地坐坐,我去代你辦事。」剛說話,管嘉卿亦到,三人同去會原差,講定差房五百兩,老爺三千兩,告狀劣紳一千兩,將狀子說明,拿出銷毀,不留形跡,著費人才回賴氏信,請他放心:「不過用幾千兩銀子,事是一點沒有。」畢、管二人回雅觀樓信,亦如此說法。彼時,原差又擺上七簋中飯,肴極精美。飯過,又拿出牌色來,請雅觀樓手談。雅觀樓又回說:「牌我認不得,擲色子罷。」眾說:「到是擲擲熱鬧。」來到下午,雅觀樓已輸下五百兩,大眾停住色子,說結清一賬再玩。雅觀樓說:「讓我回去取銀子去。」眾說:「你只批個手票,到尊府來取,晚間再擲,恐怕做了上家,即將此帖繳上,如此最妙。」晚飯精美不敘。飯畢,又敘上夜局,他便欣然從事。幾人攻打一門,未及天明,又輸下一千五百兩,連前,共二千兩。又寫手票一紙,天明始睡。畢、管二人,微睡片刻,來會賴氏,催他辦事,起速將銀辦齊,「令郎在下處,一天一夜已輸下二千兩。」賴氏無法,在銀號內兑出六千五百兩來了事。仍有寓所堂食、伙計一切雜費,又五百兩,通共七千兩。破出銀票幾張,當天了事。雅觀樓回家,賴氏百般安慰,怕兒子受了驚嚇。說了句勉強話:「道是財去人安樂。」這一番風浪過去,有分教:
朱提作祟難施法,禍到臨頭尚不知。
畢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