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費家子跳離義學館 尤老實喜得錢家婿
說這費家小兒,名人才,在義學讀書二載,只讀過《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大學》、《白文尚書》未終篇。八歲入義學,把一堂學生,都遭他帶壞。不但頑皮第一,還叫同窗小兒家去榆錢,他代買耍貨、吃物,於中取利。或踢球、跳鞬、跌三星、打牆迸種種弄錢,誘引花消。每每敗露,人家鬧到塾中。先生幾次要逐出門牆,念其寡母在堂,勉強二載。今聞附從錢宅,喜得冤家離眼,深為錢小官慮。業已事成,聽之而已。
這費人才到館,書不會讀,自不必言。引人花消,故態仍是不改,較在義學尤甚。錢觀保始而怕進書房,今遇費家兒,竟寸步不離館地。若互相砥礪讀書,豈不是件美事。無如專聽費家兒引誘之言,隨便說件東西,即刻就要錢買。稍一輾轉間,放賴打滾,哭僵過去。賴氏恐他因氣染疾,一說便依。還要費哥哥去買,他才歡喜。凡有要貨,無不買到。雖上書房,竟終日在戲房一般。先生自忖道:「我年逾六旬,在學多年,處館多年,此館如何教法。父母姑息如此,功課不嚴,師之咎也。意在辭館別圖。光陰迅速,又到次年,他處又無館地,只得來冷坐。
一日,先生叫世英來:「我問你說,你家請我來教你讀書,你尚聰明,非費生可比,可以讀書上進做官,豈不榮宗耀祖,連我面上已有光輝。」觀保說:「先生,我家銀子多,將來買個老爺做罷。這書苦苦惱惱,讀他勿的。」先生點點頭,微笑說:「罷了。」又叫費人才說:「世英可以讀書,他不肯讀。你實不能讀,終日引世英皮頑,不是長久之計。你也要認得幾個字?會寫幾個字,將來學個生意,也可以養老母。」這費人才說:「我會弄人錢,何愁母親沒飯吃。」先生亦點點頭,暗說:「罷了。兩徒如此,此館不能教。明年無地,亦不能在此。」次年先生辭館,錢是命依賴氏言,說「小兒十歲外,再請先生,功課從嚴。這八九十三歲,聽他隨意讀書。」先生唯唯,暗忖道:「如此慣法,到十一歲,便尼山設教,已化裁不來,敷衍三載,再作別圖。」到三年,是錢觀保十歲。賴氏說:「罷罷,小孩子養到十歲,生日已該代他做做,下個長壽麵,辦幾席酒,請些親友來熱鬧一天。」錢是命一說即行。到日不過幾家親眷,並無朋友,只有個尤姓字實夫,為人樸實,人遂呼他老實,生有一男一女。男年十九,女十歲,與錢是命有通家之好。觀保生日,尤奶奶帶小女鳳姑來拜壽,留子在家看門。尤大娘雖年近五旬,十分俏麗。鳳姑更算件尤物,生得乖巧伶俐,有幾分姿色。錢是命一見便喜。賴氏心已喜他,當日事過,次日賴氏同夫計議,說:「尤家小女,好個乖巧女孩子,喜得,已是十歲,若配我家觀保,到也門戶相當。」錢是命道:「我也有此意。從古無對面說親之理,須憑媒氏撮合。伊家允了,擇吉下個求書,也要通知親友,此為人一生之大事也。」於是央媒,一說即成。那知尤奶奶亦有此意,看定錢觀保,欲做女婚。故此媒人無多話說,專候擇吉起紅,俟五六年後,再行擇吉議娶。漸交臘月,先生決意辭館歸家,錢亦不留。錢是命思量,兒子已大,須請位舉人進士為師,自然兒子有用。這五年的先生,不過是個老秀才,他的火候已退了,因慕名請一位新中舉人。他以為:「舉人濫不濟事,教人進個學,唾手可得,諒不難也。」這一日,舉人進館,與前監師大不相同。室則張燈結綵,席則海錯山珍,邀兩位在癢朋友作陪。當日到館,不過派些功課。到了次日,進館先背書。觀保死記背去,費人才連宇尚認不得。先生說:「世英敷衍皆得,明日不准死記,如違定責。費生全不能讀,去年先生如何教法?」觀保說:「我們讀書,是如意辦,這書房人叫做個如意館。」先生說:「我來教書,是不能如意辦的。」觀保聞說,心裡暗忖道:「這個老兒頂火呢,我會賴在家中不來看,他能進來拿我。」有了這下流心肺,他一溜煙就走家去。先生著館童喊他進館,賴氏反代他說謊,說:「官官有些肚疼。」並喊費相公進去和他玩耍。這孝廉做諸生時,未教過這宗紈絝館,對此不覺難過,他便引經書兩句,說是「教不嚴,師之惰,我豈可無功食祿,坐享脩脯乎。明日將樸作教刑,略施夏楚之威,反其驕傲之習。」次日,兩生進館,先生先欲責觀保不稟明逃學之過,要責十下。這觀保從出娘胎肚,連重話沒人敢向他說句。從前塾師是說明,不加樸責,隨他高興讀的。今日平空如聞霹靂,不覺放聲大哭,就地一路十八滾。其實未曾打一下,他就喊出:「救命,打死人」的刁話。賴氏在內聽見,嚇得魂不附體,跑到書房,就將觀保抱家去。乖乖兒子叫了有幾百遍。先生沒趣,連早飯已不暇吃,就到薦館人家,一一說知。薦館人說:「他家原是嬌生慣養,不能照資格規矩,我去會錢某,代足下申明,明日仍進館,敷衍終局可也。」其人向錢說「令郎不受師教。」之意,錢百般陪小心,要求先生慢慢化導他,自行登門叩請,因而進館,聽錢費二子如意上學,自己轉可用會試功夫,希冀釋禍,免作活猻王也。又糊混個月,到底於心不安。一日,二子偶到書齋,先生說:「你們久不讀書,我在此已無益。爾等玩興已該稍減。今不教爾等讀書,出一對與二子屬之,直作閒玩可也。」觀保欣然。師出「映雪」二字。「向曾與爾等,講日記故事說過。」觀保隨口即對「貪花」。先生欣然,認作對「探花」二字。隨說「我再續上幾字與爾對。」遂作「映雪曾經千萬卷」句。觀保道:「有了,『貪花不滿三十歲』。」先生不悅,恨聲道:「平仄不諧尚是小病,語太不吉祥,如何出口作此語也。」問費生:「對有麼?」掙了半日,只說「開花」二字。問能接下去否?他便隨口說:「開花沖了一人家。」先生大恨一聲,說每況愈下,嗚呼難矣。二子須要讀書,變化氣質,不可流於輕薄,貽祖父憂也。」觀保口雖不言,心裡暗笑。說:「好肉頭話,我們還是同費哥哥街上閒耍去好。」一溜煙同出了書房,不知鬧到何處去了。豈知人越大玩頭越甚,凡一切玩笑之事,費人才無不引觀保入局。漸漸由門戶到上街,教場看把戲、西洋景、擲糖、趕羊、吃茶、跌成無一不為,每日都要帶幾百文出去,回來總有東西到家。賴氏反喜得兒子有伴,出去玩有照應,可以放心。還要叫裁縫,代觀保做身新衣服。他丈人家有個大生日,是他舅子二十歲。從小在他家玩,如今做了親,豈有不到之理。這邊賴氏要打發兒子拜壽,尤奶奶在家已與尤老實議道:「我家大學生本月二十歲,也該請錢奶奶來玩一天。去年觀保十歲,我家擾他一天。如今做了親,兼可就此接女婿上門,嗣後也好來往。」尤老實說:「言之極是,免不得備個輿金名帖,到錢家具請他們。」一處忙出門,一處忙生日,約有幾日。閒中且將尤老實兒子,略敘幾句。
這尤家子,名樂山,字靜峰,從小刁鑽情性,曾讀書,勉強完篇。現隨波□縣府試人。因他狡猾,呼他為尤進縫。他到了這天生日,錢氏一門都到。錢觀保一見了尤進縫,如半天見月一般,就拉住尤進縫不放手,就要同他上街玩耍散心。尤奶奶暗喜,心裡說「姑爺同我家兒子自幼這般相好,將來我家兒子不愁沒事拉扯。」到晚席散,觀保還叮囑「尤哥哥,明日到我家去。」從此尤進縫不時到觀保家來,與費人才合同一氣,只糊弄觀保一人。敘他兩人家世,在《封神演義》中是封王兩個臣子,一名費仲,一名尤渾,卻是他家始祖。真乃遙遙華冑,誰想於百年後,子孫同入錢門。此是書中閒話。
不覺一歲將終,先生解館,公車北上。錢是命向賴氏說:「尤親家兒子,縣考復試,我親見團案上,每次取在第一,不知大案怎麼就低了。他不知新例照報,名冊寫草案。」意在請他代館,兒子不致荒廢。賴氏聞說:「此舉甚善,明日同尤親家說知,早晚即可請進館。」只因尤進縫此番進門代館,有分教:
錢家氣運應當敗,狼狽為奸鬼在門。
畢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