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丑兒郎強佔家資 巧媒婆冤遭吊打

  此回不用引子,恐看者徒視為餘文,則詩詞可廢也。不知詩句之中,盡有許多意思,深心者自能辨之。今此回前無言可詠。偶得半對,錄呈天下才人。如對得出,便稱繡屏知己:紅拂長垂,紅線紅兒,擎出付紅娘。
  趙員外自從把錢金兩人,問成冤罪,解京定奪,將次半年。每日家中,夫婦二日,持齋念佛。自己道是老年衰倦,又兼哀怨之餘,精神消弱,料想今生不能夠生男育女。通房侍婢雖則一片熟田,他也無心耕種。只將本分家私,修橋造路,施捨貧乏,為作福之地。思想子孫之事,惟有慨歎一番。說道:「我的兒子,何等才貌,如今沒了,自己若再生出來也未必中意,何況圖謀立嗣,望別人繼續?看今世上的人,那見得有幾個祭祖宗的極其誠敬?又誰人看見做鬼的,必定要吃羹飯?便是這幾根骨頭,埋在土中,與付諸水火一般消化,何須慮得?」
  只這念頭,倒也乾淨,全然不把繼嗣之念重新提起。他的盛族,住在錢塘的,也有幾百丁,見員外立定主意,一時難好開口。
  忽一日,族中有幾個惡薄的,算計道:「我家老大房的兒子,被錢神甫謀死。可惜他這樣好家私,無人承受。若是待員外天年以後,合族之中,那個是個忠厚的?這些資財便分散了。如今也顧不得他要嗣不要嗣,只將一個兒子送進門去叫他爹娘,怕他不認?」
  內中便有一個道:「我是近支,理應承繼。」
  便喚自己兒子,叫做趙戍郎,將他裝個名色,乘員未死之先,挨身過去,掙住他家財,不被兩個老人家施捨完了。就是後日,族中有些說話,也好分他一分,決不做了白客。商量已定,便要行將起來。
  那一日員外在家禮懺,一則薦度兒子,二則做些預修。滿堂僧眾,敲鐘擊鼓,倒也熱鬧。盡齋鼎禮之時,外面走幾個同族進來,也有是兄弟行的,也有是子姪輩的,後面又隨著一個短小的,便是趙戍郎。員外一見,不知什麼緣故,迎接進廳,就在佛堂中生了。
  員外道:「今日老夫親自禮懺薦亡,兄弟子姪,來得甚好,一同在此吃素飯。」
  族中道:「恭喜老伯近日越發清劍子姪輩在家思想起來,存亡之事,俱是天數注定,不必十分悲苦。子姪輩恐怕老伯與伯母無人相伴,特省出這個兒子名叫戍郎,著他住在家中,晨昏定剩小望老伯俯留,這是通族盡知的。」
  員外聞得些語,就如瘧疾忽到,身上發寒發熱,不覺怒氣沖天,思量:「我兒子死不多時,族內便埋這樣分家私的腳地。倘若再過幾年,老夫婦身無立錐矣。」
  只因心上怒極,倒冷笑道:「老夫自從兒子去後,提起子息一段,甚覺傷心。待老夫死後,有些薄產,任憑分散。若在生一日,這話斷然不願提。」
  只見那個趙戍郎,不由分說,正像教熟的猢猻一般,只管作揖,口叫阿爹。
  又驀然竟進他裡面,抱住員外的老嫗,又叫阿娘,倒把那老人家一嚇。你道趙戍郎怎生模樣?
  有個《黃鶯兒》為證:
  黑臉嵌深麻,發黃茅,眼白花,龜胸駝背真難畫。但聞得口中糞渣,更添著頭上髻疤,鼻斜耳弔喉嚨啞,生如蛙。癩皮搭腳,慣喜弄花蛇。
  員外走進後堂,見這一個惡物是來走去,心上愈加惱怒。便罵道:「你這個蠢東西在我家做甚麼?難道我沒有兒子,要你這樣煙薰落水鬼來繼嗣不成了你可速速出去,不要在此纏擾。」
  那趙戍郎不惟不肯去,倒坐在中堂,要吃長吃短,氣得員外手腳冰冷,便把戍郎一堆,那戍郎跌在地上,大哭起來道:「我做得半日兒子,就將我這等亂打,好生苦惱。」
  員外夫婦,被他一番攪擾,書齋也無心收拾,外邊和尚,餓了半日。員外走出,對族人道:「承繼二字,斷斷不能。且待老夫死後,再作理會。」
  原來這些族人,做成圈套,不怕員外不從,說道:「老伯不消發怒。但凡人家族誼,那個肯在祖宗面上讓一分情面的?偶然有隙可乘,嫡親兄弟,也要使些計較,何況遠房支庶,肯替你出力?我家的戍郎,相貌也看得過,送與老伯看守家財,實是好意思,為何倒發起怒來?如今子姪輩,暫且告別,權留這戍郎打話。」
  員外一把拖住道:「別樣也還耐得,第一,這個戍郎,再留不得的。」
  正喧嚷間,忽聞大門之外,一伙人帶著器械,亂打進來,大聲喊叫,直打到廳上佛前,把和尚的鐘鼓打得粉碎。和尚忍了肚飢,各各奔竄。
  員外想道:「白日裡決非強盜,必是那些惡族打聽我不肯立嗣,就來乘勢搶我家私。」
  心上又氣又嚇,便望裡頭走進,急急躲在別處。停了一刻,只聽得外邊大喊道:「快請趙老爺出來,我們不是別個,是京裡報子,特來報狀元的。速速出來,打發賞賜。」
  員外不知所以,思量道:「我家並無人考試,就是族中有讀書的,也不聞府縣升薦,怎麼驟然說起報狀元?這定是族人,恐怕我走了,假裝這樣胡亂的名色騙我出去,好拖住我要分家財。」
  一家大小,個個嚇呆。堂內那些和尚,雖是打碎鐘鼓,躲在外邊,聞得是報狀元的,知道與他無關,俱挨進來收拾經懺,怕又被人搶去,一發折本。漸漸走到佛前,與報子打話。有幾個本學的門斗,說出緣由,道的真是報狀元,師父們頭上,不消嚇出汗來,像個發潮的葫蘆。和尚便望裡面,傳說京報之語。員外因和尚傳話,道不是騙他,輕輕走到廳前,那粉紅大照壁上,早已高貼著報條一幅:捷報貴府老爺趙諱青心在京御前新試特恩欽賜狀元京報某人報子見了趙員外先要一千兩銀子,做路中辛苦之費,其餘寫賞票。
  員外問道:「什麼趙狀元,怕不是我家,你們莫非報錯了?」
  報子身邊抄出三代籍貫,鑿鑿可據。員外遲疑未決,報子又拿出趙雲客的家書,說道:「狀元老爺前因有事到京,虧得御史王爺極力扶助他。禮部報了名字,御筆親題,特拔做狀元的,怎麼報錯了?」
  員外看了家書,才信道:「有這等事?我只道他死了,冤屈錢金兩人。他卻原不曾死,倒在京中應試。別樣雖不可信,那幅手札,明明說出來歷,與這印子是真實的。」
  少停一回,家人趙義來報員外道:「不惟我家官人中了狀元,街上聽得,連錢金兩家,俱在京中,中了進士。他兩家報子,也報過了。」
  員外一發驚喜,便把些銀子,打發京報。方才族內要立嗣的幾個人,看見報條,個個嚇得面如死灰,連尋趙戍郎推擁歸去,含羞忍恥,俱來請罪而散。
  趙員外回進裡面,細讀兒子家書,對夫人道:「兒子不死,就十分僥倖。況兼中了狀元,真是錦上添花。不想前日思量,正是一場癡夢。如今他的書上,別項可緩,只頭一件說速往揚州府前王御史家說親。我兒子在京,已蒙御史許允,這是緩不得的。」
  使著家人往外邊喚一個精巧媒婆,星夜到揚州去。因王御史現任在京,家內夫人作主,故此喚個媒婆,好到裡頭說話。家人承命,就往街上尋一媒婆,姓馮叫六娘。因他姓馮,凡遇喜事,就逢著他,人都綽他叫喜相逢。那馮六娘生性尖巧,言語便捷,一進後堂便有許多好話,員外與夫人大喜。先賞他些銀子,又付些盤費,逕到揚州府來說親。
  卻說玉環王小姐,自吳家忙亂之後,梅香細細報知。玉環追念絳英為了趙雲客,拚命出門,不知死在那裡,終日憂憂鬱鬱,萬轉千回,懶下牀褥。幸得孫蕙娘在旁,時時勸解,不至如賈雲華,淹淹一息。只道絳英已死,無可追蹤,悲怨之餘,弔詩二首:
  憑誰飛夢送情親,遂水啼紅花劫塵;荒草露寒堆碧月,空山日暮動青磷。
  渡頭定有憐神女,畫裡曾無喚玉真;紫風不歸仙洞杳,亂雲惆悵淚沾襟。
  蕭颯孤魂去不回,錦堂仍為美人開;砧聲怎奈郎情喚,機繡須同妾命裁。
  鏡裡飛鸞終作對,表前歸鶴為誰來;傷心留得山頭月,不照朱明照夜台。
  玉環對蕙娘道:「絳英尚且如此,吾輩何以為情?前日若不遇著你,教我孤身安能消遣得過?如今趙郎去後,青 信杳,那姻緣兩字,再不必提起了。但恐雲戀巫陽,終須銷化,為可惜耳。」
  原來玉環的心性,細密難測。以前絳英在房,憂悶之中,還略略尋些歡喜。
  自絳英分散後,連那一刻歡容,也消減了。
  忽一朝,聞得夫人堂上,有人來說親。蕙娘潛去打聽,見一媒婆,在夫人面前說道:「老婢是馮六娘,奉錢塘趙太夫人之命,他家新狀元有書寄趙太爺,道狀元在京,曾遇貴府王老爺,說及小姐親事,蒙王老爺千金之諾,故此老婢敢來說親。」
  吳夫人道:「六娘來說,自然確當。只不知我家老爺,怎麼不發個書來?若近日京中有信到,也就是了。倘然無信,須差著一家人到京請問老爺,方好從命。」
  就吩咐侍從收拾酒飯與馮六娘吃,六娘閒辭浪語說了一回。蕙娘聽見這話,進房述與小姐得知。玉環道:「趙郎問罪,死生未卜,今日又有個狀元來說親事。我們兩個如何是好?」
  蕙娘無計可思,反恨那六娘花言巧語,頓生一計就與小姐商量。
  約了房中侍女四五人,私到外邊伺候。
  馮六娘吃了酒飯,辭別夫人,要到錢塘回覆趙員外。吳夫人又付些盤費。逕自出來。被蕙娘候住,騙他道:「六娘不可輕去,我家夫人還有吩咐。六娘暫在東園住宿一夜,明日領了夫人之命,方好回去。」
  六娘認以為真,便同蕙娘等齊到東園。園中冷靜異常,無人稽察。蕙娘騙那媒婆,引到《綠雪亭》中。四五個梅香,一齊擁進,對馮六娘道:「奉夫人嚴命,我家小姐斷不嫁遠方別省去的,盡是你做媒婆的,偏要把狀元勢頭來哄騙,好生可惡。先著我們在東園,吊打一百,還要送官究治。」
  六娘道:「方才見夫人言語甚好,為何有這般說話?」梅香不由分訴,盡將六娘衣服脫得精光,高弔在《綠雪亭》中,只管亂打。
  六娘喊道:「不要亂打,我們做媒婆的,全靠一張嘴、一雙腳在外邊尋飯吃。列位姐姐必定要打,須把下面的嘴,替了上面,上面的腳,替了下面。這也是媒婆舊規,話得事成,嘴內吃酒,腳下賺錢。話事不成,手就當腳,嘴就是此道。今日切不可打錯了。」
  有《西江月》一首詠其事。
  只為狀元情重,先教婆子來通;無端高弔竹亭中,打得滿身青腫。
  口角嘮叨無用,腳跟往復難容;今朝倒掛喜相逢,露出下邊黑縫。
  蕙娘道:「且饒他這一次,你速速回去,不許再來纏擾小姐的姻事。決然不成的,休得亂語。」
  馮六娘被梅香打了一頓,再不敢將攀親二字,口中提起,但求脫身歸去。倒把身邊盤費,送與梅香買放,空身出了東園,連夜回錢塘縣去。
  蕙娘回到房中,述與小姐道:「雖則打了一頓,究竟未知後日如何?」
  小姐道:「蕙娘,你且暫時歸家,為我訪問新狀元叫甚麼名字,我們的癡想莫非天緣湊合?趙郎在京,有些好處,也未可知?」
  蕙娘道:「小姐也說得是。」
  即日打點歸家去,問哥哥孫虎,可曉得新狀元的名姓。
  評:平平寫出報狀元,局勢便畢,機法便軟。先將承繼一段,極盡人情炎涼俗套,並老趙淒惻無賴光景,描繪一番。突起一峰,令人快心豁目。九天九地,此兵家設奇制勝法也,奚止文章乎?
  又評:
  同一憐才也,蕙娘素卿看其設計,絳英就見諸行事,季苕寫於素志,玉環寫其意中篤摯之情。敘事不同,義歸於一。此作文化境也,讀者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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