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折宮花文才一種 奪春魁錦繡千行

  詩云:
  識得之無滿座傾,蜜蜂老鼠盡爭名;吟詩作賦非難事,不惜囊空便有成。
  又:
  讀書何必苦疑猜,孔孟傳心竅暗開;莫道聖人無見識,達財原不是真才。
  趙雲客同錢金二位,先往禮部報了名字,即日備下卷子。至第三日早起,王御史親送三人考試。進了午門,御筆親題試萬言策一道,應制詩二首,時曲一段,判語五個。雲客將平日長才,上獻天子,策上天子擢為第一。錢通金耀宗皆低低搭在榜上。在京報子,盡到王御史衙中來,一應使用,老王替他打發。
  原來順帝當日,深怪各省及府州縣考試的私相授受,全無真才實學,可以輔國安民,所以親自策試。那一榜取中一百二十名,趙青心為榜首,特恩欽賜狀元,賜宴殿前,簪花遊街三日。
  王御史不勝忻幸,第一日備酒衙中,與三人賀喜。錢神甫與金子榮商量道:「我們兩個,幸運老王提救。如今僥倖功名,皆是老王之德。聞得他家中只有一女,尚未許聘,狀元趙雲客,又無內室。我們特地與他作媒,成這一門親事。」
  金子榮道:「此事甚好。」
  趙雲客遊街赴宴回到寓中,王御史出來迎接,並錢金兩位一同坐席,分賓抗禮。雲客深謝抬舉之恩,得有今日。酒至數巡,錢神甫道:「趙年兄青年俊秀,果魁天下,真是文才可據。但是有句話,還要告王老先生得知。趙年兄的家事,晚生輩少時同學,稔知其詳。他的令尊先生,因要與趙兄覓一佳偶,至今尚不曾聘得年嫂。前日聞得老先生有一位令媛,待字香閨,晚生意欲作伐,為金馬玉堂之配,不識老先生可使得?」
  老王笑道:「學生家中,止生一個小女,心上也要擇一佳婿,故此還未許字。今狀元果無尊閫,又承兩兄厚意,極好的事了。」
  雲客謙恭盡禮。酒筵散後,錢金兩個,盡力攛掇,老王也就許允。先要寫封家書,打發一人回去與夫人說知,好待趙員外家來行禮納聘。趙雲客當夜也寫一封家書,附與京報帶到家中,第一樁先說速往揚州府前王御史家,將財禮聘他小姐。
  次日早起,王御史的家人也發回去。趙雲客的書信,也付與京報,一徑到錢塘報喜。當日又游了街,晚間往別處赴宴。到第三日,趙雲客想道:「今日遊街已完,以後在京把這些各位大老,相會一相會,便好先上一本,辭朝出京。一來省親,二來完娶姻事,不過月餘,就有回家之期。諒朝廷自然從允。」
  不想這一日遊街,又撞著一件奇事。京中王府貴戚,但是每科遇著狀元遊街,各府內眷,以為奇貨,無不擠立府門,看迎新狀元。道是天上的文星落在下界,每到戚里朱門,便要擁住馬頭把狀元的相貌,從頭至腳看個不了。
  年老的贊道:「鼇頭獨佔,斷屬老成。想是萬民有福,又添出一位宰相的胚子。」
  年少的贊道:「那樣郎君青年大發,不知那一家有福的佳人,嫁著這一個才子。」
  在京婦女,人人羨慕趙雲客是個風流年少,人才體貌,迥出凡流。只這一年看狀元的,一發如意,早晨擁起,傍晚尚難脫身,倒擁得執旗把傘之人,腰酸腳軟。
  只見行到一處,卻是駙馬府前,那駙馬姓韓,有一個郡主,小名叫做季苕。
  生居金屋,少長玉堂,自然比不得荊釵裙布的模樣。又生得一種性子,與世上婦女大不相同。常道:「我等人家,那怕沒有富貴子弟為配?只是有才無福,有福無貌,俱非男子。」
  就自小立下一個主意,必定要嫁個狀元。前歲開科時節,他年紀也略長成,因見狀元有六十餘歲,不好將身許聘。淹留歲月,近已及笄。昔聞廢科一詔,心上好生煩惱。父母也曉得他的意思,不敢輕易擇婿。就是朝廷策士,也虧得那駙馬因女兒有這個志氣,他進朝入奏,把天下才人待用之語奏了幾句,朝廷便有親試的一段事。如今恰遇著趙雲客首折宮花,季苕郡主生平這番念頭,正好發洩出來。又因那一日迎到府門,看見雲客面貌,越發定了主意。次日早期,尉馬就進一本,把女兒素志,上達天聽。
  駙馬都尉臣韓呈一本。為招婿事。
  奉聖旨:
  郡主韓季苕,許聘狀元趟青心。該禮部即日議禮成親。
  禮部接出此本,就往狀元寓中,來議姻事。宴客忽聞聖旨,難於擺脫,使與老王商議。
  王御史道:「小女之事,雖未成親,奈前日已發家書回去。家中見我的書,自然擇日納聘,鄉里之中,盡曉得與趙家攀親。今日奉旨招婿,辭又辭不得,為之奈何?」
  趙雲客念切玉環,就是絳英、素卿也還是第二樁心事,何況牽連國戚為籠中之鳥。當夜就寫成一本,清早親自入朝,把已經聘過御史王某之女,理難再娶,堅執不從的話上奏。也奉聖旨,批發禮部議覆。禮部大臣,即約王御史並狀元駙馬,會議姻事。趙雲客報定宋弘之義,韓駙馬引著王允之情,禮部會議未妥。酌量調停一說,便覆奏道:臣部會議得郡主姻事,狀元趙青山已聘過御史王某家女,義難離解。今郡主奉旨招親,又無違旨之理。臣部酌議,如晉相賈充故事,特置左右夫人。趙青山先在京中,與郡主韓季苕結親。即日同郡主歸家省親,並娶王氏。庶情義兩全等語上奏。奉聖旨:依議行。
  卻說郡主秀苕,思想天下做狀元的,有得幾個?若是錯這一次,後邊再遇著一個年老的,教我怎生定奪?如今莫說有一個王家小姐,就是有一百個王家小姐,也顧不得,定要隨他了。做女子的,但凡爭寵專權,盡是外邊體面,與切身之事,全無補益。今後那管他有妻無妻,次妻正妻,只嫁了個狀元,就完我一生的心事。凡事寬他一分,倒落得個賢德之名。
  聽得禮部覆奏已准,心上十分歡喜。駙馬也思量狀元難得,每事依順。見了部議,便擇下吉日,與狀元成親。
  趙雲客既奉諭綸,便圖入贅。乃至正日,先謝了王御史,一徑到駙馬府中。
  自想道:「今番入贅,比不得別家。不知那郡主性格如何,容貌如何。」
  心內憂懷鬱結。挨至府門,燈影成行,彩球高掛,洞房花燭,自是侯王體致。不比世間嫁女,多添得幾件衣裳首飾,便道一場大事,只管把男家責備,要爭幾副糖桌。
  結親之夕,雲客細看郡主,卻也古怪。別人娶妻,經營了許多年代,才討得一個女兒還是非麻即黑。偏有趙雲客撞著的,就是月裡嫦娥,再沒有一件不生得端正。雲客心念。季苕花容月貌,也與廣陵城裡美人不相上下,只不知他性格可是好說話的。當夜被底綢繆,雲客極意奉承,專為求他真心,合到玉環小姐身上去。
  說這秀苕,被雲客甜言美語,打動情腸。道是不惟趙郎才貌天下無雙,看他這一段衷情也考得個第一。但凡有關雲客身上的事,他倒百般依順。相交月餘,日裡出外赴宴,傍晚回到房中,不是談論古今,考究詩賦,就是彈琴著棋、看花飲酒,也略把雲客家事問些詳細。
  兩情和合,如魚得水,專待辭朝,與雲客同到錢塘家裡去。
  雲客探知季苕心中坦蕩,更兼情意纏綿,漸漸把左右夫人之旨,露些心跡。
  季苕全不關心,任他從便。雲客大喜,乘便往老王寓中,商量歸計。王御史聞知郡主賢德,知道他女兒後日的醋量自然不消開壇,愈加歡喜。便與雲客算定歸路。
  雲客乘便進朝,先陳省親之念,後把娶王一事拖帶幾句。朝廷許允。一徑出朝,來辭駙馬說道:「暫歸錢塘,即日到京奉候溫靖。」
  駙馬以前,原奉有左右夫人之旨,不好相留。又見郡主秀苕,夫妻契厚,他便放心得下。奩資等項,色色整齊。雲客擇日起身,又往王御史衙中,告歸婚娶。
  老王道:「老夫在京,一時難得脫身,小女姻事,自有拙荊可以作主。事也不必過費。」雲客拜謝而別,行旌南指。季苕辭別雙親,餞行杯酒,留連數日。
  雲客思念家鄉,睽離已久。當日西湖乘興,流寓廣陵,自後花下奇緣,月中良遇,情懷於種,迷戀忘歸,及至羅網忽張,驚魂靡定。
  雖則香閨提救,終為荒驛相羈。定省晨昏,缺然未講。雖道才子多情,偏不想著父母的?
  只因雲容所遇,盡是軟麻繩,把一個才情蓋世的郎君,一交縛祝人只道雲客的心腸,長者薄而婦人厚,不知慈烏之戀源自邀切。所以當日,將次出京,反添些悲歡離合之感,全不把富貴功名,裝成嬌態,但指望立刻就到錢塘拜見父母,便將這些美人,聚集一處。他還要把舊日的親情友誼,報答一番,也見得山川種秀,祖功宗德,發出這一段功名,正好在鄉里之中,做些正經事體。
  看官,你道別人中了科甲,個個像蘇四郎,佩著六國相印,不但貧交故舊,就是兄嫂,也該俯伏迎候,父母也該頤指氣使,每日早起在家堂香火之前,祝願裡中弄出幾椿閒事,好於從中占得銀子,因此貧交故舊,漸漸生疏。偏是雲客中了狀元,心內全無此念,豈非癡想?看看的錦衣歸故里,那趙員外在家,自應做些好夢。只不知報狀元的,可先到家幾時了。
  評:憶餘往時,讀書城東小樓,與白香居士討論時,義得失,雅相善也。白香一夕感古名媛事,手拈一題,並操新稿見示,讀之令人快心。因率鄙意亦作一篇,不復自計工拙,回中偶有試事,聊附於末,以博一哂。白香英才蔚發,自是金馬玉堂人物,行將幾萬高搏,而餘僅以卮言,重災梨棗,亦足感也。
  問西子亡吳,其功耶非耶?吳亡而不與之俱亡,其貞耶淫耶?
  嘗謂西子非婦人也!其殆於越之元勳,春秋之智士乎!當勾吳之爭雄天下也。封豕長蛇之勢,逼於鄰國;會稽之困,危如纍卵。越之君若臣,無所展其才。
  而大夫種之第三術,得行於其間,遂令閨閣芳姿,振聲千古。蓋越之存,不存於生聚之後,而存於夫差荒淫之一心。吳之亡不亡於好色之時,而亡於極好色之意,使忠諫不得進一言。究之存亡之徵,操之一女子。而此一女子者,亦何庸心節義,以自全其守貞哉!越存而不以居功,吳亡而不以任過。想蓮洲之遺粉,追響靡之餘音,有令人置思莫罄,要非可以豔舞清歌,輕論西子也。
  今之議西子者,鮮不曰石室全生,三津得返,非越大夫之功,西施惑敵之功也,其揚名也,固宜,或又曰豺狼出柙,麋鹿游台,非吳君臣之罪,暴戾荒縱之罪也,其垂誡也亦宜。
  至若逞容報越或以為貞,冶質傾吳,或以為淫,凡此皆不足以定。西子當其時,待字苧蘿,守身諸暨,浣紗溪水之上,亦何曾懸計,後日玉堂金屋,有人焉付興亡於逝水者乎?
  初不過隱幽蘭於芳谷而已。及其進舞姑蘇也,越之幸而非西子之幸也。訪美裡人遺謀,窺牧宮之故智,此其心知有越,而不知有吳矣。知有越,則凡可以煽處者,無不陰寓其權宜。沼吳適所以興越也,而何必但亡?愚故曰越國之元勳也。
  然鳥盡弓藏,越興而種困,使西子邀功於越。安知非昔獻之以解厄者,即誅之以示戒乎?跡其行事,能損吳於全盛之時,復能全身於喪亂之後。雖吳越春秋,不載其末局,而稗官野史,相傳與范蠡偕行。則其行藏之術,又何如哉?
  愚故曰春秋之智士也。雖然千古以來,以色傾國者多矣。壓弧箕服,一笑成災,霓裳羽衣,三春賈禍,以為冶容之誨。
  貞少而淫多,即墮粉樓前,尚不能保季倫之家室,況嬌姿麗質,亂君心於傾敗者乎!
  吳亡而罪西子者,比比矣。罪之,則不得以貞目之。此老儒塞井之見也,而非所以服西子之心,且國家疇不知有忠佞之分乎。吳之先,以用子胥而強,其後任宰嚭而弱。彼爭長黃池,侈心齊楚,縱無西子,亦終必亡,又奚罪焉?
  後之玄宗,得姚宋而治,得李林甫而亂,如必謂馬嵬負國?則唐之前,掌中歌舞,浴室凝光,未聞漢成之失國也。唐之後,高曹向孟,代有賢德,而宋浸弱又曷以故。以是知吳之亡,亡於復諫,而非亡於縱淫也!
  詩所謂「西施若道能傾國,越國亡來更是誰」者,良有以也。然則以貞淫擬西子者,則又過矣。夫天生一美人,以充離宮之奉事。非若關睢逑匹正名分而定天下也,其寵之也不足重,其疏之也不足輕。
  彼西子者,名花濃豔等耳,使必律以貞淫之道。則是古今來必姜源太姒而始稱為婦人也,此又迂儒之解也。雖然愚有為西施憐者,不在被亡國之名,而在處亡國之事,夫天生一寸士實難,天生一美人亦不易。彼美人者,不用之於燕處宮闈,而用之為行權納間,究之存亡致感。斷粉零香,杳然如夢,回首彩蓮之徑,傷心禾黍之悲,即不能國亡興亡,如玉樹後庭之井,又何必論其功與罪,更何必計其貞與淫耶?
  然而猶有幸者,後之人雖樵夫牧豎,莫不念姑蘇之舊跡,而推究芳容。彼其始進於吳也,固與鄭且同其御。而鄭且至今無聞,夫西子者,亦豈僅以一身之歌舞著名吳越者哉?或曰西施,孔雀名,古人借此以名美人者,亦猶趙後之名飛燕,崔氏之名鶯鶯是也。說見李義山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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